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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外交话语转型视域下的国家翻译能力建构研究

2023-02-28

社会科学研究 2023年6期

夏 军 吴 赟

引言

基于地缘政治、朝贡外交、儒家文化及传统“天下观”影响,中华民族自秦迄清,逐步建立、发展和完善了一套完整的对外关系体系——朝贡外交体系,作为古代中国内部“差序格局”外化的一种国际关系体现,费正清称之为“中国的世界秩序”。①John King Fairbank, The Chinese World Order: Traditional China’s Foreign Relations,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68, p.1.在此体系“庇护”下,中原王朝逐步构筑起以儒学“礼治”文化为根据,朝贡外交为表征,外交贸易为纽带,打造“天下共主”的东亚朝贡外交话语圈。然而,晚清西方列强的强行闯入与不平等条约签订打破了这一话语体系的平衡与秩序,中西双方因言语不通、沟通不畅导致外交冲突与话语霸凌事件屡见不鲜,清政府“有口难言”,丢权的同时进一步失声失语,即以晚清政府为主体的国家翻译能力羸弱或缺位导致外交冲突与权利旁落。

目前国内学者对国家翻译能力概念的构成要素进行了细分与诠释,认为国家翻译能力是“国家翻译规划、国家翻译教育、国家翻译实践、国家翻译技术和国家翻译传播等综合复杂的国家翻译行为能力”②杨枫:《国家翻译能力建构的国家意识与国家传播》,《中国翻译》2021年第4期。,具体包括“翻译管理能力、翻译实践能力、翻译传播能力和翻译发展能力等四个子能力”。③任文、李娟娟:《国家翻译能力研究:概念、要素、意义》,《中国翻译》2021年第4期。有鉴于此,笔者结合晚清新型条约外交话语语境下的国家翻译活动始末,从国家翻译规划、国家翻译教育、国家翻译实践以及国家翻译成效四个方面解读晚清政府借“国家翻译”之治显“师夷长技以制夷”的初衷。国家翻译规划作为晚清政府翻译管理顶层设计的重要一步,制约着翻译教育与翻译人才培养的“质”与“量”,继而影响翻译实践效度的达成,而国家翻译实践则是“国家翻译能力建设的一个重要部分。”①蓝红军:《国家翻译实践——从现实需求到理论建构》,《外国语文》2020年第5期。国家翻译能力建构既包括了由官方赋权赞助的集体或个人翻译行为,也指涉民间机构或个人发起的翻译活动,囊括“将国家自身加以翻译”的能力和“通过翻译获取国家知识,建构国家话语”②任东升、高玉霞:《国家翻译学的建构理据》,《外国语》2023年第1期。能力的双向义涵。本文主要聚焦由晚清政府组织或赞助的翻译主体(机构或个人),通过制定翻译政策与规划、开展翻译教育、组织翻译实践等举措,提高国家翻译能力与外交治理能力,拓展与西方强权外交对话与对抗的路径与言说方式,最终实现不平等条约外交话语框架下的权力争夺与国家利益维护。

一、晚清国家翻译能力建构之缘起——薄弱的翻译意识与缺席的翻译实践

清朝是继元朝之后,第二个由少数民族统治的“大一统”封建王朝。清前期中央政府出于朝贡外交与民族文化传承需要,主动设置满蒙汉翻译科举,开办四译馆、会同四译馆以及俄罗斯文馆,培养服务朝贡外交与管理少数民族事务的翻译人才,呈现出鲜明的国家翻译意识、翻译教育、翻译政策与规划特征。然而,步入晚清,西方国家的坚船利炮将原有的朝贡外交体系逐步击碎,旧有翻译科举与翻译人才培养由于清廷国力渐衰、闭关锁国而日渐荒废、几近虚设,康熙帝一手创办的俄罗斯文馆,此时“馆中学生荒废日久,即使是翻译书名,也是强为设名”③都淑霞:《中国俄语教育的最早尝试——俄罗斯文馆》,《中国俄语教学》2005年第1期。,根本无法适应新的条约外交话语翻译需求。

郭嵩焘指出,面对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与强敌,清廷与英国“通市二百余年,交兵议款又二十年,始终无一人通知夷情,熟悉其语言文字者。”④郭嵩焘:《郭嵩焘全集》4,梁小进主编,长沙:岳麓书社,2018年,第6页。既无可供选拔的外交翻译人才,也未提出培养本土翻译人才的意愿与规划。大量外交翻译及贸易往来任务不得不交由持广州Pidgin English(洋泾浜英语)的“通事”群体承担。但通事之流成分复杂,语言能力和政治可靠性均备受质疑。他们“所识洋字,亦不过货名价目与俚浅文理”,且“皆资性蠢愚,心术卑鄙,货利声色之外不知其他”⑤高时良、黄仁贤:《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洋务运动时期教育》,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182—183页。,翻译行为更多出于个人利益驱使和生存所迫,而非服务国家外交发展需要。加之晚清政府疲于应对西方列强军事威胁与外交斡旋,此时个体或群体国家翻译意识较之民族存亡大义尤显薄弱。翻译意识作为翻译实践开展前的一种认知状态与逻辑思维存在,是个人、群体或国家有目的的隐性或显性的翻译能动性表现,指引翻译实践的开展又超前于翻译能力的形成;国家翻译意识将翻译的概念上升到国家利益层面,承载着国家意志和国家价值,彰显“国家”的维度。在特定历史时期,国家翻译意识、国家翻译实践与国家翻译能力呈现出三位一体的互动互牵态势,而国家翻译意识的强弱往往与国家翻译实践和翻译能力同频共振。

鸦片战争前后,清廷从中央到地方,从王公贵胄到普通民众无不以学习“夷人夷语”为耻,鲜有提出开办外语教育、培养翻译人才的长远规划意识,以至于战后,清廷高水平翻译人才奇缺,外交谈判屡屡受制于西方列强“诛求之无厌,排斥之无理,欺我聋喑,逞其簧鼔”⑥朱有瓛:《中国近代学制史料·第一辑》上册,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3年,第215页。,丢权又失语。《南京条约》谈判之初,道光皇帝虽认识到外交条款议定的重要性,但无奈中方缺少合格译员,只能叮嘱中方谈判人员“应口讲指书该夷方能明白者,亦著饬令通事往返传说,令其折服”⑦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鸦片战争档案史料》Ⅵ,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85页。,试图以手势比划和多跑腿沟通的方式完成外交谈判,其成效可想而知。当谈判代表钦差大臣耆英获悉“该夷吗喱逊、啰咘呾、郭呭唎⑧三个译名均为清代中文名,现在普通话中已不再使用。当代西方通用中文译名为“马礼逊、罗伯聃、郭实猎”。均通汉文,兼习汉语”时,他竟毫不犹豫地将中方外交翻译权托付给来华传教士,认为“勿须通事传语,反致隔阂”。⑨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鸦片战争档案史料》Ⅵ,第212页。咸丰帝亦认为“该夷如果前来,自必带有通事。得其大意而止,不必多生枝节,此项人员尽可无须”①转引自季压西、陈伟民:《来华外国人与近代不平等条约》,北京:学苑出版社,2007年,第309页。,直接弃置本国译员而全权依赖西方谈判代表所带译员。及至咸丰八年(1858 年)天津条约谈判,英方派出中国通威妥玛(Thomas Francis Wade)与李泰国(Heratio Nelson Lay)全权负责翻译相等关事宜,在中方缺少译员与西方军事、外交胁迫下,全权谈判大臣桂良和花沙纳很快同意了英方提出的56 款英文版条约,且“非特无可商量,即一字亦不令更易”②蒋廷黻:《近代中国外交史资料辑要》上卷,北京:东方出版社,2014年,第223页。,而中文条约版本则由英方译员“自行译定,不能增改一字”③齐思和等编:《第二次鸦片战争》三,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8年,第454页。,即使中方提出中文译本“语多不检”,欲做文字润色,亦未获允准。此外,英方为“防嗣后有辨论之处……以英文解明所有之疑”④王铁崖:《中外旧约章汇编》第1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7年,第529页。,强行攫取了单边话语解释权。晚清政府割地赔款之余,又因文字翻译权与话语解释权的丢失,落入更加“无语”“无理”的境地。

多年筹办中外交涉事宜的恭亲王奕䜣、李鸿章深切体会到了中方高水平翻译人员缺失,语言不精、西学储备不足之痛,每“遇中外大臣会商之事,皆凭外国翻译官传述,亦难保无偏袒捏架情弊”,然而“中国能通洋语者,仅持通事。凡关局军营交涉事务,无非雇觅通事往来传话,而其人遂为洋务之大害”。⑤高时良、黄仁贤:《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洋务运动时期教育》,第182页。相比而言,“中国语言文字,外国人无不留心学习”,而其中“尤为狡黠者,更于中国书籍,潜心探索。往往辩论事件,援根中国律例相难。臣等每欲借彼国事例以破其说,无如外国条例,诸系洋字,苦不能识。”⑥佐藤慎一:《近代中国的知识分子与文明》,刘岳兵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53页。由此可见,晚清政府在国家翻译人才储备、翻译能力建设以及翻译实践等行为举措的不足与滞后。争取“本国人来翻译信件和在重要的机密的会议上作口译”⑦斯当东:《英使谒见乾隆纪实》,叶笃义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63年,第130页。一直以来正是西方人争取话语权,攫取利益的重要契机和手段,他们利用自身语言优势与译员身份占尽外交话语权、知情权与解释权,甚至学会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以中国之律令攻讦中方官员之言辞,引经据典,无所不及。

晚清中国积贫积弱,被弱肉强食,在走向世界近代化进程中匍匐前行、举步维艰,而因中外言语不通、文字各异而引发的外交冲突与话语霸凌屡屡发生。上至清廷皇帝、王公贵胄,下到洋务大臣、通事群体虽深刻体会到中外语言隔阂带来的交流不畅、蒙蔽诓骗,然很少将翻译行为上升至国家安全与外交权力的认知高度与层面,缺乏国家翻译意识指引下的翻译政策与规划、翻译教育与翻译实践,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内“中国在国际舞台不能发出自己声音,吃亏在于没有高水平的译者,而一旦需要借用外国译者代为发声,将处于有口难言的境地,仿若自毁主权,甘于人下。”⑧关诗珮:《翻译政治及汉学知识的生产:威妥玛与英国外交部的中国学生译员计划(1843—1870)》,《“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2013年第81期。

二、晚清国家翻译政策与规划——基于外交机构的近代化演变

传统朝贡外交体制下,清廷并未专门设立外事外交管理机构,涉外事务主要由礼部和理藩院兼理。礼部负责一切对外事务的监管,外交只是其中的一项工作,礼部下设主客清吏司和会同四译馆,负责中国东、南方藩属国贡使接洽,双方文书往来翻译,外语及少数民族语言官生培养等相关事宜;理藩院则主管边疆少数民族及对俄外交事务,主要负责处理中国西、北方各国与民族事务。咸丰十一年(1861年),二次战败后的清政府在屈辱与无奈中被迫设立外交常设机构——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名义上统领全国对外交涉事宜,而国家翻译规划正是其“师夷长技以制夷”的重要外交举措之一。光绪二十七年(1901 年),清廷改组总理衙门,成立外务部,“班列六部之前”。自此,清政府外交用人与翻译教育育人分开单列。从设立总理衙门到外务部成立,晚清政府扮演着国家翻译规划策划者与赞助人的角色,试图通过开办外语学堂培养翻译人才,设立翻译机构开展翻译实践,开辟与西方列强平等对话、抗争与维权的新路径。

(一)晚清国家翻译教育规划——外引内培、因地制宜

19 世纪60 年代,清政府开始了长达三十余年的洋务变法运动,但无奈清廷上下困于语言不通、交流不畅、不谙西学,因此开办外语学堂、培养翻译人才成为清廷效仿西方,自强求富的首要举措。同治元年(1862 年)以降,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在京畿、通商口岸及边疆等涉外事务频繁地区陆续开办有京师同文馆、上海广方言馆、广州同文馆、湖北自强学堂、珲春俄文书院、新疆俄文学馆、台湾西学馆共计七所较大规模的官办外语学堂,旨在培养晚清政府中央及地方对外交涉所需的翻译人才。

然办学之初,熟稔西学西语的中国教师与翻译人员极度短缺,清廷不得不“借材外域”,引进了一批外籍教习兼译员。作为外语教学与西学翻译的主力军,他们来源广、渠道多、目的不一,其中包括来华传教士、驻华使馆翻译官、海关人员以及总理衙门自行聘请的洋教习,因此,外籍教习西学西语水平难免良莠不齐,教学与翻译成效参差不一。京师同文馆、上海广方言馆以及湖北自强学堂因馆内设有翻译处,外籍教习教学之余,积极带领馆内学生投身西书译介,一批优秀学员因翻译成果丰硕,成效显著而晋升为翻译官,所译书籍一定程度缓解了学堂教材短缺的困境,但引进外籍教习与译员仅是“应急之策”,“取材本土”才是经久之道。

晚清政府主持开办的七所主要外语学堂之中,除新疆俄文学馆与珲春俄文书院以培养俄语翻译人才为特色外,其余五所学堂均以培养英语翻译人才为主,如此人才教育规划主要基于以下两点考虑:一是英国对华影响力最大、国际地位最高,恭亲王奕䜣认为“各夷以英国最为强悍”,有着“号令群雄,莫不敢从”的威信,就连法国人也嫉妒地认为:“许多人只认得英国领事、英国国旗,只懂得英语”①齐思和等编:《第二次鸦片战争》6,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242页。;二是英语是清廷对外交涉最常用语种,鸦片战争后签订的诸多不平等条约之中,除俄、德、瑞典、挪威外,均涉及“英文为准”的字样规定。因此,总理衙门确定优先培养英语翻译人才的教育规划,实乃外交所需和局势所迫。此外,清廷培养外交翻译人才关乎国家社稷安危,并非满足一时、一地或一国之需,办学数年后,总理衙门察觉“到馆诸生,皆婉转恳求习学英文,而于法、俄、德三国文字,若有不愿学不屑学之状”,以致“英馆学生业有五十名之多,法、俄两馆各仅二十余名,德馆尤少,不过十余名。是英馆较别馆多至两三倍”。②高时良、黄仁贤:《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洋务运动时期教育》,第119页。为此,总理衙门及时调整翻译人才培养规划,在英语翻译人才培养优先的同时,兼顾关键语种人才培养,原因是“学习洋文言语,原期博考周知,广为储才,岂可囿于一国……今日迩室讲求,即为将来四方之选,若竞狃于习尚,岂非自窘步趋”,英语虽使用最广,但国际社会“外洋文牍往还,强半以法文为正。此外如德国之武备、制造,宜由图册访求,俄界之广轮交错,宜以方言稽考。”③高时良、黄仁贤:《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洋务运动时期教育》,第119页。为此,京师同文馆、上海广方言馆、广东同文馆以及湖北自强学堂,除开设英语语种外,另设有法、俄、德三个关键语种且严格限制各馆人数,“英文馆以五十名为率,法文、俄文馆以二十五名为率,德文馆以二十名为率,着为定额”。④高时良、黄仁贤:《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洋务运动时期教育》,第119页。

张之洞为发展两湖茶商而兴办的湖北自强学堂后来居上,在办学语种和招生人数上均超越前期官办外语学堂。其办学章程规定“方言各国不同,择其最要分立英文、法文、俄文、德文四门,每门学生以三十名为额,四门约共一百二十名”。⑤高时良、黄仁贤:《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洋务运动时期教育》,第274页。办学五年后,鉴于中日关系日渐微妙且密切,又增设日本语,人数仍然限定在三十人,“分设日本及英、法、俄、德五堂,选已通中文者为学生,每堂三十人,共百五十人”。在学堂教习聘用上,鉴于本土英、法文教习培养初显成效,因此“东文、俄文、德文兼延洋教习课授,其英、法两文中国习此较多,即选华人为教习”。⑥张之洞:《张之洞全集》第2册,苑书义等主编,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298页。由此可见,晚清政府在全国各地开办外语学堂,引进外籍师资与译员,培养本土翻译人才,虽为无奈之举,但根据中央及地方外交需求与办学定位,统筹规划翻译人才培养的“质”与“量”,因地制宜、适时调整,一定程度上彰显了翻译教育科学规划,为国育才、储才和抡才的时代使命与战略考量。

(二)晚清国家翻译选材与策略——洋务所需、国运所系

积贫积弱的晚清政府虽有心开办新式教育,但洋务工业与军事技术才是其“自强求富”的关键,因此在极其有限的人力、物力和财力资源配置下,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秉持翻译选材“特译紧要之书”的宗旨,所译西书涉及学科众多,内容针对性强、选择性广,均以服务中央及各地政治、经济、军事和教育发展为归旨。马建忠总结性地将晚清官方译书分为三类:一为“各国之时政”,二为“居官者考订之书”,三则“外洋学馆应读之书”。①马建忠:《拟设翻译书院议》,苏渊雷纂:《经世文鉴》下,凌一鸣编校,北京:红旗出版社,1998年,第454—455页。光绪十四年(1888 年)总理衙门奏请正式添设翻译处,由京师同文馆留馆学生和奉使出差归国学生充任译员,协助总理衙门译介往来公文电报和外文新报,“遇各国使臣到署会晤时,即令随同传宣问答之词,兼充翻订华洋文字之职”。②中国史学会主编:《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洋务运动》二,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2年,第67页。鉴于京师同文馆以培养外交翻译人才为主,所译内容多以世界诸国历史、地理、政治、法律以及时论为主,自然科学译著虽有涉及,但多为满足课堂教材短缺之急。据光绪二十四年(1898 年)《同文馆题名录》所译西书目录,翻译处译书大致可归为三大类,一为国际政法类,如《国际公法》《公法便览》等;二为自然科学类,如《格物入门》《化学指南》等;三为外语学习工具类,如《英文举隅》《汉法字汇》等,均以满足清廷外交与馆内教学之需为主,特别是国际政法类书籍的译介,为此后国人“借帆(翻)远航”,融入国际社会、折冲国际舞台及维护外交权益,生产、储备与传播了必要的国际法学知识。

同治七年(1868 年)成立的江南制造局翻译馆,秉承“将西国要书译出,不独自增识见,并可刊印播传,以便国人尽知”③上海图书馆编:《江南制造局翻译馆图志》,上海: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18页。的宗旨与规划,“专择有裨制造之书,详细翻出……拟俟学馆建成,即选聪颖子弟随同学习,妥立课程,先从图说入手,切实研究,庶几物理融贯,不必假手洋人,亦可引申其说,另勒成书。”④中国史学会主编:《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洋务运动》四,第79页。两年后,江南制造局翻译馆因“译习外国书籍,与广方言馆事属相类,自应归并一处,以期一气贯串”⑤杨逸等:《广方言馆全案》,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117页。,最终与上海广方言馆合二为一。为此,徐寿、华衡芳、徐建寅等翻译委员制定了《再拟开办学馆事宜章程十六条》发展规划,明确了翻译馆集人才培养与西书译介于一身的使命。此后,李凤苞依据“译舆图以参实测”条规,组织编译了世界地图、中国沿海海道图、长江地图等内容,以及“录新报以知情伪”⑥杨逸等:《广方言馆全案》,第127、129页。条规,积极译介西方时事新闻,编译了《西国近事汇编》《翻译新闻纸》等,汇编成册,以供传阅。湖北自强学堂因两湖地区茶叶贸易日益兴盛而开办,“专课东西五国方言,为各种实学之初基,以济实用而广译材”。⑦高时良、黄仁贤:《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洋务运动时期教育》,第277页。光绪二十二年(1896 年)学堂增设翻译处。张之洞在《札道员蔡锡勇改定自强学堂章程示》中强调:“方今商务日兴,铁路将开,则商务律铁路律等类,亦宜逐渐译出,以资参考”⑧高时良、黄仁贤:《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洋务运动时期教育》,第275页。,又因“与当时翻译的较多的西方科学技术类书籍相比较,所翻译的西方商学书籍数量相当有限,国人缺少了解西方经济贸易、商业学科知识的‘管道’”⑨莫再树:《基于语言经济学的商务英语教育研究》,长沙:湖南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85页。,因此翻译处将商务一类西书确立为学堂首要翻译选材对象。

光绪二十二年(1896 年)总理衙门奉谕,援照八旗官学设立官书局,集藏书与刊书于一体,专司各国书籍、新报及各类西学。据《官书局开办章程》规定:“拟设刊书处译刻各国书籍,举凡律例、公法、商务、农务、制造、测算之学,及武备、工程诸书,凡有益于国计民生与交涉事件者,皆译成中国文字,广为流布。”⑩张静庐辑注:《中国近代出版史料(初编)》,上海:上杂出版社,1953年,第48页。此时,西方律例、公法类书籍仍是译介的首选对象,但清政府开始将翻译选材与国民生计相结合,所译书籍内容广、专业性强,且不再局限于官僚阶层流传或课堂教学,而是“广为流布”,体现了晚清国家翻译成果自上而下的传播路径,以及为民所用的社会经济价值。

(三)晚清国家翻译奖励的承袭与调试——名利兼顾、中西有别

晚清官办外语学堂翻译处开设之初,总理衙门即参引俄罗斯文馆“旧例”,相继出台翻译奖励政策,明确译员薪酬待遇,将译员分为年薪制的专职译员、按劳支付的兼职译员,以及年薪兼奖励的学生译员。翻译成绩突出的中外译员除薪资奖励外,优渥的官阶与仕途升迁奖励亦是重要的激励政策。京师同文馆集翻译人才培养与翻译机构于一身,馆内教习多兼顾翻译一职,学生译书也是教学活动的重要环节,“翻译本是学生的一门课程,书译出以后,又多成为学馆教科书。”①熊月之:《西学东渐与晚清社会》,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317页。据毕乃德(K.Biggerstaff)《同文馆考》记载:“八年毕业诸生,最末两年都须译书,而留馆学生也讲求翻译书籍。无论教习学生,译书有成的,均有奖励;一八八五年十一月有两位教习升授官职,一半就是译书甚多之故。”②朱有瓛:《中国近代学制史料·第一辑》上册,第205页。此外,《新设同文馆酌拟章程六条》第五条规定:“关于奖叙授官,每三年由总理衙门考试一次,优良者分授七八九品官,劣等者降革留学,凡已授七品官者如再考取一等,即授主事签分各衙门遇缺即补”③苏精:《清季同文馆及其师生》,台北:上海印刷厂,1985年,第14页。,如若馆内学生“选派出洋充翻译学生者,月给薪水一百两;充三等翻译官者,月给薪水二百两,余随升阶逐增,以昭激劝。”④高时良、黄仁贤:《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洋务运动时期教育》,第91页。可见,由总理衙门直管的京师同文馆无论是薪资还是官阶奖励都算十分优厚。

上海广方言馆学员翻译奖励并无京师同文馆保举七、八、九品官阶的优待,而是采取考核奖励与淘汰制相结合。据上海初次设立同文馆试办章程规定:“肄业生三年期满,能一手翻译西书全帙,而文理亦斐然成章者……咨明学政按照奏定章程作为附生,通商督抚衙门及海关监督应添设翻译官承办洋务,即可遴选成充,不愿就者听。其精通西语西文,才能出众者,仍遵上谕由通商督抚专习奏保,调京考验,授以官职”。即翻译成绩突出的毕业生给予翻译生监生,派充翻译官一职,并准其一体乡试,或保送京师同文馆继续深造,考察后授予官职,对“不能翻译全帙者,作为佾生,一体出馆。”⑤苏精:《清季同文馆及其师生》,第270页。以旗人办学为特色的广州同文馆则规定:“肄业生以三年为期,能将西洋语言文字翻译成书者,分别派充将军、督抚、监督各衙门翻译官,准其一体乡试。其由翻译官出身者,以府经、县丞为升阶,旗员愿就武职者,以防御为升阶”。⑥苏精:《清季同文馆及其师生》,第271页。广州同文馆学生除学习外文外兼习满文,旗人毕业生可授予“翻译生员”科名,准许参加省级翻译乡试和科举乡试,汉人毕业生则授予“监生”科名,准许参加乡试。在科举犹存,新学方兴的广州同文馆,科举入仕的“恩准”显得格外耀眼,官方既迫于时局的无奈也为扩宽学生仕途升迁,满足部分学生科举正途入仕的夙愿。全国其他各地方性外语学堂多仿照京师同文馆给予相应仕途奖励,如珲春俄文书院“援照同文馆考取前列者给予优保”⑦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国家图书馆馆藏清代孤本外交档》第23册,第9558页。,新疆俄文学馆则“准随案酌保虚衔一二名,以示策励”⑧高时良、黄仁贤:《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洋务运动时期教育》,第263页。,湖北自强学堂对学生仕途升迁规定较为笼统——“上备国家任使”。

相比各官办外语学堂学生翻译活动的优厚保奖政策,总理衙门对洋教习翻译的奖励则简单直接。一种方式是加官进爵,保举钦赐头衔,如丁韪良、傅兰雅就曾获得三品顶戴,金楷理、华必乐得四品,林乐知、毕利干得五品,虽为虚衔、以昭激劝。第二种则是高薪厚禄、重金聘请,总理衙门认为洋教习“不远数万里而来,所图者利耳,惟饵以重利,彼方挟所长而乐为我用”⑨顾廷龙、戴逸主编:《李鸿章全集11》奏议十一,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398页。,对部分求高薪不求官阶的洋教习译员,即以高薪聘任,如同文馆首任英文教习包尔腾即“只图薪水,不求官职”⑩毕乃德:《洋务学堂》,曾钜生译,杭州:杭州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79页。,总理衙门给予其首聘期年薪三百两,如若教学与翻译成效显著则续聘,年薪升至一千两,以望其安心授课与译书。

三、晚清国家翻译教育与成效——外交群体的更新迭代

中国历代王朝均十分注重外派使臣的出身与知识结构,晚清政府同样认为“朝廷设官西土,要宜郑重其始,一切当以正途人员,苟流品太杂,恐亵国体。”⑪谭国清:《传世文选——晚清文选三》,北京:西苑出版社,2003年,第20页。因此,遣使之初,清廷外派使臣均选自科举正途出身,以品行为重,强调出身。伴随西学东渐与洋务运动发展的深入,外交出使人才不断充备,正途出身不再是首要标准,转而更加注重其西学储备、外语能力和外交阅历。李鸿章曾致函郭嵩焘认为:“出使外洋必须博学多识、知大体,而尤以通知西洋语言文字为第一要义。”①顾廷龙、戴逸主编:《李鸿章全集32》信函四,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105页。及至外务部成立,出使人员大多选自“历充外国参赞随员多年及通晓外国语言文字之合格人员。”②上海商务印书馆编译所编纂,荆月新、林乾点校:《大清新法令1901—1911》第2 卷,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 年,第256页。

最早由晚清政府主持开办,被史学界统称为“同文三馆”的京师同文馆、上海同文馆(后改名广方言馆)和广州同文馆(或广东同文馆),“在主办的宗旨、教学目的和教学方法、课程的设置、教习的聘用、学生的选拔等方面,都有明显的共同点”③邹振环:《晚清同文馆外语教学与外语教科书的编纂》,《学术研究》2004年第12期。,即以“培植译人以为总署及各使馆之用”④朱有瓛:《中国近代学制史料·第一辑》下册,第656页。,培养“晓畅翻译,通澈中外事理”⑤朱有瓛:《中国近代学制史料·第一辑》上册,第268页。之人才,“能将西洋语言文字翻译成书者,分别派充将军、督抚、监督各衙门翻译官”。⑥苏精:《清季同文馆及其师生》,第271页。依此可知,“同文三馆”以培养从事翻译的外交人才为己任,以解决清政府中央及地方对外交涉的语言障碍为目标。新疆建省后,中俄外交、经贸往来频繁,于是清政府在镇迪、伊塔、喀什噶尔三道设立中俄通商局,一时间对精通俄语的翻译人才需求陡增。首任巡抚刘锦棠于光绪十三年(1887年)创立新疆俄文学馆,仿照京师同文馆章程,挑选本地生徒,“学徒三年期满,学业有成,派往通商各处,充当翻译委员。”⑦高时良、黄仁贤:《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洋务运动时期教育》,第263页。创办于光绪十四年(1888 年)的吉林珲春俄文书院,虽以书院命名,其创办乃取法“同文三馆”,但“今日之设馆只专一俄文”,专门培养中俄交涉所需的俄语翻译人才,故“自可独称为俄文书院矣”。⑧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国家图书馆藏清代孤本外交档案》第23册,第9372页。光绪十九年(1893 年),经由张之洞提议、辜鸿铭谋划拟定的《设立自强学堂片》得到清廷许可,该学堂以“讲求各国语言文字之意,在于培植志士,察他国之政,通殊方之学,以期共济时艰,并非欲诸生徒供翻译之用”⑨高时良、黄仁贤:《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洋务运动时期教育》,第275页。为办学初衷。可见,创办于19 世纪末的湖北自强学堂不再限于“同文三馆”办学之初培养口舌之译才,而以培养兼通外国语言与西政的复合型翻译人才为主。

晚清官办外语学堂的创办,为中央及地方外交交涉输送了大批外交翻译人才,成效显著,为晚清乃至民国外交使臣群体以及外交制度改革奠定了必要的人才基石。晚清政府遣使伊始,“同文三馆”即源源不断地为晚清政府对外交涉、驻外使馆及出洋大臣配送翻译官,据光绪二年(1876 年)奏订《出使章程》规定,翻译官一职由出使大臣从馆内学生中挑选任命。光绪五年(1879 年)之前,清廷外派出使翻译官共计20 人次,而“同文三馆”学生占据其中的11 个名额,超过一半以上,可见其时清廷外交翻译人才培养成效初现。光绪五年后,出使他国使臣、参赞及翻译官出身来源较以往更为丰富,除科举正途出身的官员外,“同文三馆”、湖北自强学堂、福州船政学堂等官办新式学堂毕业生以及留洋归国人员,纷纷加入出使队伍。遣使人员的知识结构,尤其是外国语言能力大为改善,外交知识与阅历日益丰富,大大提升了清政府驻外使臣群体的整体素养,推动了晚清中国外交官的职业化与外交事业的近代化进程。

清廷开办外语学堂“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训练青年学生,以便毕业后能出任公职,尤其是作为参加国际交涉的政府代表。”⑩丁韪良:《花甲忆年——一位美国传教士眼中的晚清帝国》,沈弘等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年,第199页。甲午海战后,同文馆毕业生开始在国际外交场合崭露头角,“参与外交工作之初虽仅是翻译官或翻译学生,以后便逐渐洊升领事、参赞以及公使等职务,或在国内中央与地方担任外交工作,直到民国以后仍然如此,甚至民国二十年以后的驻外使领馆中,仍不乏同文馆出身的外交官。”⑪苏精:《清季同文馆及其师生》,第142页。光绪十八年(1892 年),清廷任命同文馆出身的汪凤藻为驻日公使,由此开启了翻译人才任驻外使节的先河。此后,担任驻外公使的“同文三馆”毕业生与日俱增。新疆、珲春边疆地区,经济文化较为落后,因地处中俄两国边界,边境贸易往来频繁,涉外事件频发,新疆俄文学馆毕业生主要派往乌鲁木齐、伊犁、喀什噶尔、塔城等地中俄商贸与外交接触频繁的地方任职;珲春俄文书院毕业生则前往吉林省城、宁古塔、三姓、珲春四个中俄交涉重地,主要从事地方性外交翻译或担任新式学堂俄文教习。总体而言,两所官办边疆俄语学堂所培养的俄语翻译人才,为解决中俄之间外交往来或交涉做出了积极的探索和贡献,对推进中俄之间的贸易往来、文化交流以及解决涉外纠纷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

晚清政府设立新式外语学堂,开展翻译教育,为晚清外交储备了一批具备新知识、新思想和新希望的新型官僚阶层,推动了晚清外交群体的更迭出新。他们在继承中国传统儒学知识基础上,潜心钻研西文西语、交涉之道,融会贯通中西之学,走出国门,折冲樽俎,进而持节外洋,是沟通中西异质文明的桥梁与纽带,推动了近代中国外交的沧桑巨变,体现了国家翻译教育为国育才、抡才的时代使命与价值。

四、晚清国家翻译实践与成效——以国际政法的译介、传播与应用为例

晚清以降,西方列强凭借其坚船利炮逐一叩开了东亚诸国大门,并依照自身游戏规则制定了新的国际秩序,被强行拉入世界殖民体系的晚清政府不得不重新审视生存环境,调试自身定位,暂时摈弃“华夷之辨”,主动学习、吸收与融汇新的国际外交准则与交往方式。在此时代背景下,清政府以京师同文馆为肇始,与江南制造局翻译馆组织翻译了大量西学知识,其中国际政法的译介与传播对晚清外交影响最为深切,转变了一批传统士大夫的外交理念、思维模式和表达方式,武装了一批外交使臣,为晚清中国融入国际社会、抵抗西方列强攻讦及维护外交话语权益提供了法理支撑。

从同治三年(1864 年)《万国公法》正式出版到宣统三年(1911 年)清王朝灭亡,40 余年时间里,清政府组织翻译英、美、法、德、日等国法学著作与文献高达数百种之多,而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国际政法类著作,由清政府主持开办的京师同文馆翻译处和江南制造局翻译馆则承担了绝大多数此类书籍的译介。1874 年到1898 年间,京师同文馆总教习丁韪良组织师生通力合作,译、编刊行了各类西学书籍20 余种,包括当时国际社会最具影响、最流行的国际法多部译著,其中美国外交官惠顿(H. Wheaton)的《国际法原理》,又名《万国公法》最受瞩目,出使大臣张德彝认为此书“于泰西各约俱备志之”。①张德彝:《航海述奇》,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23页。此后,《星轺指掌》《公法便览》《公法会通》《公法新编》《陆地战例新选》等一批最新、最具代表性的国际公法译著相继问世,内容涵盖国家主权、外交规则、公民权利、国家战争、海洋权力等国际法主要内容。其时正值中国驻外领事馆设立的踌躇阶段,西方各国的施压与朝廷内部保守派的质疑与攻讦,使得驻外使臣派遣与使馆制度的确立举步维艰,而这些国际公法知识的译介与传播,诸如使臣资格与遴选、使臣职守与权责、使臣往来礼节、使臣外交豁免权等概念的引入,如教科书一般开阔了一部分传统知识分子的眼界,一定程度动摇了“人臣无外交”的传统外交理念,为清政府遣使驻外的合法性提供了舆论和法理依据。

傅兰雅主持下的江南制造局翻译馆,虽以翻译各类科学技术格致学书籍为主,但在国际政法学著作翻译领域亦建树颇丰,其中尤以傅兰雅主持翻译的《公法总论》《各国交涉公法论》《各国交涉变法论》《佐治刍言》等影响较大。此外,传教士林乐知、舒高第等馆内译员译介的《美国宪法纂释》《东方交涉论》《列国岁计政要》《东方交涉记》等重要西方政法类著作亦为“西法东传”添砖加瓦。江南制造局总办冯焌光认为,“意彼所持以治国莅民者,当有一定法律,如能得其要领,不难以矛攻盾”②朱有瓛:《中国近代学制史料·第一辑》上册,第229页。,以矛攻盾的思路即当时诸多国际政法学著作译介、传播与运用的初衷与指导原则。

晚清政府通过开办翻译教育、培养译介人才、开展翻译实践,传播、吸收与接纳了一批国际法学知识,国家法权意识日渐增强,国家主权平等外交观念日益强化,对国际局势的判断与自身定位更为理性且深刻。光绪二年(1876 年)到宣统元年(1909 年),清政府在英、美、法、德、日、俄等共计10 国相继设立了领事馆,以适应西方国际外交关系准则和话语交往模式。随着十年修约期限渐至,外交使臣逐渐萌发了修约以修权的想法,纷纷上奏清廷要求废除“利益均沾”协定、取消治外法权、收回关税自主权和保护海外华人等民族权益。光绪四年(1878 年)曾纪泽出使英国,巴西驻英公使要求与中国订约通好,随员马清臣认为:“中国与各国立约,所急欲删改者,惟一国倘有利益之事,各国一体均沾之语,最不合西洋公法”①曾纪泽:《出使英法俄国日记》,李恩涵:《外交家曾纪泽》,北京:东方出版社,2014年,第301页。,为此,曾国藩建议“将均沾一条删去”。②王彦威、王亮辑编:《清季外交史料》2,长沙: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461页。光绪三十年(1904 年)商约大臣吕海寰照会美方代表商讨治外法权问题,在历时两个多月36 次谈判后,最终确定以中英商约为蓝本,参照中西双方律例,达成约定:“中国政府深欲整顿本国律例,以期与各西国律例改同一律。美国允愿尽力协助,以成此举……一切相关事宜,皆臻妥善,美国即允弃其治外法权。”③王彦威、王亮辑编:《清季外交史料》7,第3305页。宣统元年驻秘公使伍廷芳就秘鲁华工问题进行交涉,他依据国际法规定以及同治十三年(1874 年)双方签订的《中秘条约》,据理力争,终使秘方撤销了限禁华工的苛例,维护了海外华工应有权益。由此可见,此时晚清外交群体国际法治观初具雏形,外交权利意识显著增强,外争国权内练“功力”的能力亦不断提高。在强权即公理,弱国无外交的晚清,清政府虽失权多于收权,但通过公法以明志、明理的做法体现了晚清政府对西方世界普适通行外交原则、惯例和权利的深刻认知与应用,一定程度上维护了国家的主权与尊严,彰显了晚清国际法学知识译介、传播、接受与运用之成效。

晚清外交纵横捭阖七十余载,清政府作为国际政法知识译介与传播的组织者,“一直保持着清廷官方的正统地位,无论是财力还是人才均有坚强的后盾”④黎难秋:《中国科学翻译史》,合肥: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293页。,大量国际政法知识被译介并为国人所接受,使得清廷固守的“春秋视角”“华夷之辩”“夷夏之防”等传统朝贡外交观念逐步向国际公法、公理的认知层面转换,这正是国人依据国际关系原理以及中国传统外交智术观对近代国际外交话语的一次深刻解读、融会贯通和学以致用,为晚清中国融入国际社会、抵抗西方列强攻讦及维护外交话语权益提供了法理上的支撑和思想动员。

五、结语

晚清中国外交话语历经“失语-修语-发声”的历史演进,亦是国家翻译意识、翻译教育不断增强,翻译实践日渐丰富,翻译能力逐步建构的过程,尽管最终未能挽救风雨飘摇的大清王朝厄运,也未能实现外交话语的独立自主与外交权利彻底收回;但深受言语不通、翻译不畅、话语霸凌的清政府切身体会到翻译不仅是语言符号的转换,也是主权国表达自我、展示自我和维护自我的一种言说方式,是国家权利的象征、国家安全的屏障和国家形象的窗口。晚清国家翻译作为清政府“师夷长技以制夷”举措的重要一环,亦是外交治理能力建构的必然步骤,彰显了以下特征与启示。

首先,晚清国家翻译缘起内忧外患的时代背景,清政府统筹出资,地方政府多方筹措,自上而下、因地制宜、自主性强,但缺乏全国性、系统化、战略性的国家规划,且翻译成果由官方垄断,内部流传为主,传播范围小;其次,一定时期内的翻译活动虽“借材外域”,但“取材本土”,培植本土高水平、忠实可靠译员才是长远规划,才能真正“借帆(翻)远航”;再次,晚清国家翻译与国运、民生和富强主题紧密相关,彰显了翻译之国家治理的高度、宽度和力度,但积贫积弱的国力制约了国家翻译软实力的有效发挥。

今日之中国已非晚清所能比拟,强盛的综合国力、显著提高的国际地位以及中国特色的外交话语体制是维护、捍卫与获取国际外交话语权的坚实后盾,但中国主题“他议”、中国话语“他疑”、中国形象“他塑”的现象依旧存在。国家翻译能力既是硬实力也是软实力⑤任文、李娟娟:《国家翻译能力研究:概念、要素、意义》。,如何展现与挖掘其潜力,助力与完善中国外交话语体系,需要培育全民皆备的国家翻译意识,挖掘国家翻译统筹规划的引领力,提高国家翻译实践的技术力,加强国家翻译教育的育才力、夯实国家翻译传播的舆控力,这既是中国在国际舞台发出自己声音、讲述自己故事、提出自己方案、参与全球治理的必备技能与基石,也是改善中国国际形象,提升外交话语说服力与公信力,探究“中国之治”外交话语体系建构的重要手段与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