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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下)

2023-02-27廖舒波

科幻世界 2023年12期
关键词:金苹果阿尔勒罗杰

廖舒波

14.记忆·回家

你是邱辰——

那是你工作的第二十个年头。在一个生机盎然的春日清晨,宁芙操纵她从没使用过的膜式电脑,把带着机械声音的通讯传到了你和尹万的频道。

“邱辰,早上好,还有尹万先生,我知道您在她旁边。”

“我们在讨论工作,一会儿再和你说……”

“十年了呢!我数了一下,我来这里已经十年啦,想做的东西、想画的画,基本都弄完了。我该回去了,回无名星,回到老师身边去……”

“你要干什么?”尹万的声音冷冷插入,“宁芙,回到无名星之后,你打算做些什么?”

“哎?”片刻的迟疑,“当然是——工作。在A415老师身边,继续工作。”

你和尹万同时愣住了。你们两个第一次遇到有艺术家愿意放弃充满了机遇和氛围的阿尔勒,回到一个偏僻的星球,继续跟随机器人制作赝品图画。

而宁芙还在说着:“尹万先生,谢谢您提供给我那么大的空间和那么多的材料,我像是做了个好梦。回去之后,不工作的时候我就继续作画,欢迎您和邱辰来看,就像很多年前,您来到无名星那次一样,我会把所有的创作都放在那个舱室里,等你们来。”

这场通讯很久才结束。之后的整整一小时,尹万都用极度冰冷的眼神看着你,仿佛要把你凌迟。他在偌大的餐室里踱步,大约走了三四十个来回之后,抬起头,用从未有过的冷漠语调吐出了一句命令:

“劝好她,十天之内。”

上一回他这么说话还是十年之前。那时,他许诺你完成了命令就提升你为第一秘书。现如今,你已经不需要他的提示与解释。你明白,如果你不能阻止宁芙的执意离去,你将失去金苹果给你的一切,包括荣誉、地位、金钱以及哈迪斯与阿尔勒。

实在是多此一举。你想,除了他之外,你比任何人都了解宁芙对金苹果和阿尔勒的意义。不再一幅接一幅推出宁芙作品的阿尔勒当然会继续繁华、继续扩张,但它会失去最内在的灵魂和精神,没有特色、没有美学,变成一个普通的艺术品贩卖点,与其他经营机构无异。这样想着的时候,你打开了密码门,沿着略显陈旧的螺旋楼梯走下去,走到你朋友生活和创作的底层。她像往常一样迎接了你,而你直截了当地问她发生了什么。你问到底是这里的设施让她有所不满,还是尹万和你的某些行为让她感到不快?你的朋友回答说,都不是,这十年的生活无比美妙,但她享受够了,該回到无名星老师的身边了,她也很想回去,仅此而已。她的声音不大,可你在其中听出了钢铁般的意志。想了想,你按下了通讯器,呼唤助手,把“那东西”准备好。

“那东西”是最新发明的光学迷彩斗篷的代称,与以往的“隐身衣”相比,这新式的产品有蜥蜴般的特质,会随着周围环境的改变“变形”和“变色”,让斗篷下的人完美融入环境之中,旁人几乎无法看见。你让助手拿来了它,披到宁芙的身上。十年来,你第一次把她从深邃的地下室里带出来,带到无比繁华又无比美丽的阿尔勒之中去。

在你的推测中,你的朋友之所以想要回无名星去,是因为她还不知道自己在阿尔勒的位置,始终把自己看作一个无关紧要的画者,不知道自己的身价早已日新月异。出地下室的第一天,你带着她去看了拍卖会,让她看有多少人为她的作品疯狂;你又带她去了展览馆,让她看围在她作品前水泄不通的人流。在照相机和摄影机的闪光中,宁芙蜷缩在斗篷之下,几乎无法相信那个作者“宁芙”就是自己。你心满意足,只等着她主动说出要留下来,然而回应你的只是略带疲惫的沉默。

你有些不甘心。剩下的日子,你带着宁芙在阿尔勒各处游玩。你们来到以春神名字命名的植物区,她一深一浅的脚步引得足球那么大的蒲公英四处飞散。你们来到影像区,被各种或真实或虚构的电影、电视乃至模拟现实包围。音乐区的人们唱着天籁般的歌声,舞蹈区和杂技区的人们挑战着人体的极限。你们的脚步在绘画区流连,你带着宁芙看过了几乎每一位画者的创作,在她睁大眼睛时,你不失时机地强调,即使是一张最普通的三维复制名画,也比她在无名星上描绘的那种呆板、无趣甚至连笔触都完全一致的赝品好。你知道宁芙一定听出了你的话外之意,但她回答你的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你的不甘变成了不安。在旅途休息的间歇,你小心地试探起宁芙的意思,她抬起眼睛,那仅剩的人类眼中带着诚恳和固执,“真的很棒,阿尔勒的一切都很棒——但是,我还是想回无名星去,回到老师身边。”

你浑身冰冷,感到从未有过的沮丧,这让你心中涌起一股赌气般的情绪。第二天,你临时更改了行程,把宁芙带到了你初创的“哈迪斯”。这个属于病人的区域干净而空旷,你带着宁芙,前去观看目前唯一的进驻人罗叶。无菌病房里,罗叶面无血色,长发被剃掉,只剩精光的头皮。但即便如此,她还是缓慢地、小心地拍打着淡褐色的黏土,意图把它制作成自己梦想中的造型和形状。就在病房门前,你对宁芙开诚布公,告诉她罗叶几乎是拼上了性命,才获得阿尔勒为她延续艺术生命的机会。你斥责宁芙,她不能如此不知感恩,阿尔勒近乎无偿地为她提供了医疗服务和舒适环境,她就算不能偿还,也至少不要回无名星去,不要把自己惊艳的才华耗费在赝品上。

宁芙安静地听你说着,等到你说得筋疲力尽,然后摇摇头。

“对不起,邱辰。我要回无名星,回老师那里。”

从哈迪斯归来的道路上,你气急败坏,闭着眼睛不与宁芙说话。宁芙大约也觉察了自己的强硬,于是只能保持距离,跟在你身边。你们向金苹果的地下室走去,回到那里需要步行经过一个广场,那里人声鼎沸,你牵着宁芙在人群中走着,不时避让迎面走来的人。就在这个时刻,在尹万十天期限即将到达的第九天夜晚,一个可恶的想法突然在你脑海中成形。你又向前走了几步,然后毫无征兆地停下了。

你转过身,“唰”的一声——你一把扯掉了宁芙身上的光学迷彩斗篷。

半是人半是机械的生化人身躯毫无保留地暴露在霓虹灯下。四周的笑语、喧闹,在宁芙出现的一瞬间全部停止。像按下了暂停键的影像突然开始播放,一个孩子被吓得哇哇大哭,另一些人则放声大笑。“这是哪里来的玩偶,竟然能这么丑!”“阿尔勒不愧是阿尔勒,直到深夜还有畸形秀!”伴随着嘲笑飞来的,还有废弃的纸杯、吃剩的食物,一个接一个地砸到宁芙的头上和身上。宁芙愣住了,眼角溢出了泪水,她伸出手,试图解释些什么,可是她的声音很快淹没在人群之中。你站在人群之后,不动声色。在她饱受一番侮辱后,你走了出来,走到她的面前,对着四周佯装发怒——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你知道她是谁吗?她是艺术家——宁芙!”

你加重了最后两个字的音调,可它只换来大声的嘲笑。认出你的人和没认出你的人在此刻意见变得一致,他们觉得你不过是在做一项行为艺术,或是在开一个玩笑。没有人相信,眼前这个丑陋畸形的生化人是那个支撑起阿尔勒的艺术家,他们宁愿相信这只是金苹果安排供大家逗乐的小丑。

带着快乐的骚乱在午夜时分结束,你引着满身脏污的宁芙回到地下室。你关上门,什么都没说,但是宁芙已经猜到了你接下来要劝说的一切。她抬起头,眼神悲伤,“离开阿尔勒,不管去哪里,只要是有人的地方,我都会被这么对待,是吧?”

你微微地点了点头。你还没来得及窃喜,宁芙已经转过身去,“那么,我更该回去了。无名星没有人。在那里,老师——特别是A415老师,不会那么对待我的,永远不会。”

她光滑的机械背映出你的一半脸色——发白又发灰。那是失败者的脸色,你彻底输了。

15.记忆·挣扎

你是邱辰——

十天的争斗后,你向尹万报告了事情的经过,并且带着自暴自弃的态度拿出了辞呈。泪水很不礼貌地夺眶而出。这时你才发现,即使一开始带着几分不情愿,但日久天长,你还是对阿尔勒产生了母亲般的感情。

尹万冷漠地抬起头,抛出了一句话:“哭什么?”他在你山穷水尽的辞呈上写了几句话,然后说:“先这么做——如果还不行,让她来找我。”

看见他批示的文字,你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微微张嘴,想拒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又几天后,你再次来到宁芙的地下室。自上次的广场事件后,你们的关系多少变得有些紧张,她没有招待你,你也没有寒暄和闲聊。在地下室的椅子上对坐片刻后,你开门见山地说道:“宁芙,你不能回无名星了。”

“这话你说了很多次,我也解释了很多……”

“不。”你挥挥手,打断了她的话,“我的意思是,你失去了回去的可能。你要知道,今天的你和昨天的你不一样了。现在的你,也和过去的你,完全不一样了。”

宁芙有些愣住,“什么意思?”

“还记得小时候吗?在无名星,我第一次离开后不久就向你建议过,让你去申请一个人类社会的户籍,那時你不愿意。”你舔了舔嘴唇,“不过你放心,这几天,我亲自帮你申请了。现在各个星系的户籍都由大数据系统管理,只要把你的全套遗传因子信息上传,写清前因后果,他们就会受理。户籍系统了解了你小时候紧急避难的情况,已经通过申请。现在,你是个‘人了,和我一样,拥有这个社会所有的权利,也有所有的义务。”

宁芙睁大了眼睛。以她浅薄的社会常识,她弄不太清楚你的意思。但聪敏的她应该有所觉察,你的话里带着来者不善的意味。

“以前——我是说,你航船出事的时候,我遇到你的时候,你都没有户籍。在法律上不算个‘人,所以,把你变成生化人也好,给你更换这些机械肢体也好,那些无名星医疗机器人可以给你做任何手术而不受机器人法则的限制。现在可就不一样了——”你拖长了声调,“我们申请了户籍,户籍系统会向全星系的机器人系统发放你的信息,就算是无名星那些老旧的机器人,再看见你,也再不会给你做任何生化手术。因为你是一个‘人了,机器人定律和生化改造规则会限制它们,就算你提出申请,系统也会卡住,过不去。”

“我、我……我可以不换……”

“是的、是的。”你笑起来,“没错,现在的肢体,足以让你维持生命。可是,宁芙,就算绘制赝品不需要太过精细的动作,但长时间下,机械肢体还是会进入彻底的金属疲劳。换句话说,如果你执意回到无名星,没有阿尔勒随着科技进步给你更换更轻便、先进的机体,你会慢慢地没法儿画画——就连模仿你那机器人老师的赝品画,都没办法。

“你不会死,当然不,但你是艺术家,你总要创作。现在的情况是,一旦回到无名星,你的艺术创作生涯就会彻底结束。艺术家不能创作,会比死了还难受。

“宁芙,作为你的朋友,我从开始到现在,始终期待的,就是看到你的才华、你的创作。我知道你现在会恨我,但是,还请你一定要考虑清楚。”

终于说出最后一句。你微微抬头,望向宁芙。你的双眼对上了她的,满是血丝的人眼和浑浊的机器眼齐齐向你望过来,看不清是喜是悲。关上地下室的门,你隐约觉察你说的话诚恳但毫无用处。

果不其然,就在当天下午,宁芙发来了消息。

“谢谢你邱辰,我想清楚了。

“不能创作也没关系,请让我回无名星,回到老师身边。”

你摇了摇头。你终于承认自己的彻底失败。按照之前的命令,你告诉宁芙,要她去找尹万谈谈。于是几日后,两人决定面谈一次,地点选在阿尔勒的宇航船航站楼专用的贵宾室。别人不清楚,但你明白其中的含义。尹万,这个正值壮年的暴君是在和自己立下赌约,要么说服宁芙,要么就同意让她彻底离去。

和往常一样,你把会谈的事情安排得妥妥帖帖:房间、警卫、引路的人和到场的顺序。宁芙披着光学斗篷前来,贵宾室雕花的隔音门关上,他们开始了谈话。你在门外等候。

一个小时过去了,无人出来,谈话没有结束。

你心急如焚。航站楼黏稠僵持的气氛令你窒息,警卫发现了你的异状,劝你到外面呼吸一口新鲜空气。你走到外间,夜已经深了,航站楼里来往的旅客寥寥无几,四下安静,犹如剧烈风暴的中心。你正在发愣,突然远远传来一声惊呼……两声、三声,到最后竟变成了欢呼的潮流。你肩膀一震,整个人变得警惕。

按下通讯器,警卫飞速赶来,你心急火燎地问他们发生了什么事。警卫告诉你,天空中有一颗星星突然爆发出平时数倍的亮光。航站楼内外的人们以为见到难得的天象,纷纷尖叫,仅此而已。你长舒了一口气,揉揉太阳穴,缓步走回了贵宾室。

刚到走廊口,你看见隔音门打开了,宁芙首先走了出来。她半弯着腰,浑身颤抖,像是在忍受着剧烈的疼痛。你心中充满犹豫,最终还是没有上前,只是看着她迈着步子,一步、两步,一深、一浅,转过身,往出口——也是阿尔勒的方向走去。

“啊!”你发出低低的惊呼,但自己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紧张,后背和手腕一片湿润。你快步走到宁芙身边,轻声呼唤:“怎么样……”

宁芙停下了,抬起眼睛,用一种极端平静的脸色看着你,“我不回去了。”

听着没有起伏的电子音,你不知自己应该微笑,还是哭泣。

宁芙又一次开口:“我不回去,是回不去了。”然后她切换回自己的人类声音,“尹万他……他把老师……他把无名星炸掉了……彻底毁掉了!我回不去了……永远也,回不去了!”

女子泣不成声的哭泣和生硬的电子音在你耳边交错轰鸣,你僵在原地。

一阵强烈的恍惚淹没了你,你的意识就此远去……

16.天文台

意识,就此远去……

这段记忆的故事与感情,确实激烈。雷涵率先摘下头盔,看见罗杰和邱辰都还沉浸其中。许久,高贵的妇人才恢复常态,轻声地说:“终于,结束了啊。”

“是啊,辛苦您了。”雷涵客套。

邱辰也露出略带悲伤的微笑,“只剩下一次了。下一回,真的就是最后的记忆艺术了。”

雷涵与她客套,不时窥探着邱辰的神情,接着又和之前几次那样,与罗杰一同告辞。一路上,青年似乎还在回忆着刚才的故事,目光有些呆滞。雷涵只能跟他一起过了栈桥,等他清醒些才问道:“能带我去一个地方吗?”

“啊,当然。”

“我想去天文台,就是你们拼命请愿那个。”

几分钟后,雷涵被带到了阿尔勒中心地带的东部边缘,一处堆满东西的废墟。这里的地面散落着金属质地的半截柱子、带着反射面的碎片,它们都是某个巨型设备的一部分。罗杰在前引路,带着雷涵钻进了一根倾斜巨柱下方的空间,“这就是我们的秘密基地。”

基地,其实是几个迷彩帐篷。它们树立在那里,简陋孤单,但里面的事物一应俱全。帐篷两侧被撕开很大的“窗口”,架着几架天文望远镜。

“这个已经调试好了,请您过来看吧。”

雷涵把眼睛凑过去,透过目镜圆形的视野,几颗明亮的星在闪闪发光。

“拉近一点,可以看见石头和冰,卫星也能看见,但那要一点儿运气。”

罗杰在旁娴熟地调试,又不住地解释:“这里曾经就是天文台,有巨大的射电望远镜。金苹果掌控阿尔勒后,就把它迁走了——这让很多天文爱好者很生气,毕竟在阿尔勒,这里是最佳的观测位置。”他又调了调,“为了这个,我们不停地请愿。而且为了不错过观测星空,我们在各个地方搭建帐篷,在不同角度摆了机械望远镜……”

“这样,能看到整个星空吗?”

“就是不能啊。”罗杰回答,“机械望远镜总是会有视线死角,要绘制整个空域的星图,还是只有射电望远镜才能做到。”

雷涵后退两步,走到帐篷正中,把随身携带的膜式电脑铺展开来。身边的罗杰仍在说着:“爱好者需要天文台,有些艺术家也需要,他们想要大范围地观察阿尔勒的上空,看更完整的小行星带、冰凌、卫星残骸,借此获取灵感……嗯?老天啊!”

一道暗蓝色的光闪过,雷涵的膜式电脑铺展开来,一幅画的三维影像映在了帐篷半空。罗杰忘了刚才说的话,只是瞠目结舌,“这就是水仙……您女儿的画像。”

画是镶嵌在框中的传统油画。画上的少女穿着轻薄的淡绿色裙子,手臂环在胸前,抱着一大束白瓣黄蕊的水仙。她的黑发被风吹起,延伸到画面的边缘,连接上远处的电梯和美丽的阿尔勒,还有更远处的星空,宁芙完美的手法让它们交相辉映。

“头发。”雷涵轻声说道,“仔细看,头发这里。”

他将三维图像不断放大,再放大,罗杰眯起眼睛,查看他指出的细节——少女扬起的头发和她纤瘦肩膀之间的空间,加上了一处全景星空,每颗星星都熠熠发光,位置清晰可见。

这样的景象让罗杰开始喃喃自语:“我听说过,这是宁芙擅长的缀套手法,在细小的地方暗藏庞大的视野。她消失后,阿尔勒的很多人都在学习这种手法,但没有一个人能画得像她这样自然,毫无刻意的痕迹。”

“罗杰,”雷涵说道,“我现在要开始数据师的工作,请你协助一下。”

“哦,好,我该……该怎么做?”

“数据师的工作,就是尽可能把不相关的东西连在一起,推导出它们之间可能存在的联系,再把逻辑逐步理顺。所以接下來——”

“您要推导最近这些事情的联系?”

“对。在这过程中,你觉得不清楚或不明白的地方,尽管指出来,不要介意。”

雷涵显然已进入工作状态,他不再听罗杰兴奋的话语,而是走到女儿画像前,像位教授在黑板前踱步,边走边说道:“目前我们掌握的记忆——从邱辰十六岁时出发壮游,一直到尹万炸毁无名星,这数十年时间,跨度很大,内容很多,其中有语焉不详的地方,也有一些空白。但是,其中有三处空白,间隔很远,却分外一致。”

罗杰重复,“三处空白?”

“对,让我一 一列举。”雷涵指了指脚下,“第一个,你们苦苦争取的天文台。”他又指向半空,“第二个,我苦苦寻找的我女儿的画像。”然后他转向罗杰,“第三个,那就是宁芙的礼物,在无名星离别时她送给邱辰的画作,画的是——”

“星空下的鸢尾花——我问的,当时邱辰女士这么回答。”

“可是,在记忆中我们并没有看到这幅画作,邱辰女士也从没向我们展示过实物。”雷涵顿了顿,“在我看来,这幅画意义重大,而且那位女士有足够多的机会展示给我们看,但她并未有所行动。所以我有理由怀疑,她是刻意不让我们看见。”

“好像是如此,可她为什么这么做?”

“这就回到最开始我说的三件事的共同点了。你看,”雷涵伸手指示,“你们想要天文台,目的是观看阿尔勒的星空。在我女儿的画像里,有宁芙详细描绘的阿尔勒三百六十度的星空图。至于那幅画,你刚才也说了,画的是‘星空鸢尾……”

“星空?共同点是,星空?”

“是的,换个更确切的说法吧,应该是——星图。”雷涵说道,“眼下,与星图有关的东西,全都消失了。如果只是一件,还能说是巧合,三件的话……三件,足够让我怀疑,有人不想我们看见阿尔勒上方的星图。”

“请暂停一下,我有问题。”

“你说。”

“前半部分的推断我可以接受,但这最后的结论,有点儿……”他顿了顿,“您说,是有人不想让我们观察阿尔勒的上空,可据我所知,这里的天空上只有小行星碎块、没用的卫星,顶多还有些冰凌。这些东西都是废品,何须刻意隐藏呢?”

雷涵停在女儿的画像前,又一次陷入沉思,过了许久,他才说道:“我有一些头绪。”

罗杰立刻露出“洗耳恭听”的郑重神情,雷涵却摇了摇头,“只是,还有几个关键的节点缺失。我想,还是等明天看完最后的记忆艺术再做推断吧——抱歉啊,让你失望了。”他顿了顿,“不过,明天如果顺利,应该连你姑姑塑像丢失的迷案都能一并解开。”

短短几句,令罗杰的心情忽上忽下,他也只能点头说好。之后两人告别。

次日一早,雷涵刚刚起身,就有一辆专车在外等着他。他明白,即使是优雅的老妇人今日也迫不及待,想把记忆中的故事讲完。这样想着,他随着专车一路来到已经有些熟悉的办公室,邱辰和罗杰都已等在那里。

这一回没有开场白,三人各自熟练地连接上了记忆艺术,开始感受最后的故事。

17.记忆·流星暴雨

你是邱辰——

尹万把无名星摧毁了。

确切地说,他在暗中安排了爆破队,在与宁芙会谈时远程操作他们引爆。无名星上,曾经热热闹闹的赝品工厂在瞬间化为烟尘,机器人、数据库也同时消失在无尽虚空。

尹万彻底终结了宁芙回去的可能,也将你的一部分记忆洗刷得干干净净。

这实在太残酷了。即使过去了好几天,你坐在办公桌前,还有强烈的悲伤感。

你很想做些什么。你甚至有种不管不顾,把这件事公开出来、到处宣扬的冲动。但理智告诉你不行:一来说出去怕也没多少人相信,还会让宁芙沦为被嘲笑、被可怜的谈资;二来究其根本,尹万做了什么呢,他不过是炸毁了一个无人认领的赝品工厂而已;三来……三来你自己也不太愿意承认,在强烈的悲哀和愤怒之下,你还藏着那么一丝庆幸,宁芙会一直留在阿尔勒,永不离去。

无数的分析改变不了现实。无名星被摧毁,而你和宁芙的生活还要继续。故乡的毁灭给了宁芙极大的打击。她回到地下室,足足待了三天,然后迈着机械腿走出金苹果,在阿尔勒的各个区域游荡。出于歉意,你把光学迷彩斗篷送给了她,但她仅仅用了几次就不再披着了。她暴露着自己的躯体,以畸形丑陋的身姿在阿尔勒游荡。过程中,她免不了被人欺辱、嘲笑,有几次甚至遭遇了被绑架和折磨的危机。还有一次,好事的黑市艺术家抓住了她,以一条条割断她机械肢体上的电线作为行为艺术。你带着警卫救下她,忧心忡忡地望着奄奄一息的她,却说不出一句话。肢体损毁的宁芙躺在地上,用最后一丝微弱的音调告诉你:她不愿意回地下室,也不愿意再创作……为阿尔勒创作。

这种情况让你担忧。你担忧宁芙的安全,也担忧她在阿尔勒的游荡会损害金苹果的名誉。你把你的考虑郑重告诉了尹万,尹万却不以为意。

“她会回去的,你看着好了——

“她是为艺术而生的,很快她就会想画的。”

你不得不敬佩尹万的冷酷和远见。果不其然,不久之后,阿尔勒流传起都市传说般的消息,说有一个面目尽毁的神秘畫家在免费为不怕她的路人画像。又过了一阵,宁芙找到你,交给你一张中等规模的作品,作品上画着一个手持水仙花的少女。她让你完成法律手续,把这幅画的拥有权转给少女和她的父亲。接着她又画了多幅人像作品,接着是抽象作品,到了最后,她甚至画了大半个阿尔勒,而且,她似乎准备重新画下整个阿尔勒。

在外间提供的画材和空间不足以支撑她的创作时,宁芙迈着沉重的脚步,重新回到了地下室。

你稍稍放下心来。你如同曾经一般,时常进入地下室,去观看她的创作。你很快发现,过去的单纯、平和不再存在。宁芙仍在画着,仍在创作,但她每画下精细的一笔,脸上都带着一种狰狞的表情。你知道,那是仇恨,那是一种咬牙切齿的矛盾和仇恨。她曾经用来赞颂生命的艺术创作,如今成了谋害她的故乡、她的老师、她的机器旧友们的根源,她憎恨自己的创作,憎恨阿尔勒,可是她又全身心地想要创作,想要给外面五光十色的艺术之都增添多一点的热情和色彩。这其中的冲突和痛苦你很明白,你比谁都明白,却又完全无计可施、无法可想。你能做的,只是放松地下室的门禁,让宁芙在任何时候都能在阿尔勒游荡,你还安排了秘密的警卫保护她,也在她惹出事端之后,无声地善后。

那时你并不知道,这种善意的放任,反倒给了宁芙机会,给后来的悲剧埋下种子。

作为艺术之都的阿尔勒,除去艺术家、鉴赏员、管理人,还有数以万计的运货工人,他们负责将各类或大或小的艺术品打包、装卸,搬进宇航船,固定后运往宇宙各处。有人借此摸清了阿尔勒的安保系统,也摸清了其中的死角。只要支付足够的金钱,这些人会在打包艺术品时留下不大不小的空隙,让活生生的偷渡者藏入其中。无数的人就是借着这样的机会,绕开监视偷渡进阿尔勒,或是逃亡到阿尔勒之外的空域。

这些人叫作太空掮客。在你不知晓的时候,宁芙联系上了他们。

时至今日,你仍旧不明白宁芙是如何在金苹果安保警卫的监控下联系上太空掮客的,也不知道她是如何说服他们,让他们愿意把她这样一个生化怪物混进艺术品之中。你只记得在无名星炸毁的两年后,宁芙的安稳让你们放松了监管,积压的愧疚也让你有意无意地减少了警惕。那一年,太空电梯终于落成,你站在银色高耸的“花蕊”之下,和尹万一起,满心欢喜地看着崭新的奇迹。

你并不知道,这时的宁芙正半躺在黑暗之中,任那些太空掮客们在她周身包裹棉絮和布片。她非常安静,呼吸轻微,脚边放着一个不大的氧气瓶。因为只有大约半个肺,她的循环系统并不需要太多氧气,所以掮客们也放任她带上自己准备的小氧气瓶。他们完成了对宁芙的“打包”。和往常一样,宁芙和其他艺术品被一大块黑布覆盖着搬上推车,按照顺序,推到了太空电梯的货运轿厢之上。

整个过程完美而微妙,借着可怖的外形,宁芙轻而易举地成为太空电梯的第一个偷渡人。她混在艺术品中,随着轿厢缓缓启程。

你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轿厢已经到了加速段。带着满头大汗的警卫,你重又来到太空电梯之下。你仰起头看着轿厢,这个金属色的小方块正以极快的速度突破人造大气层,它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远,越来越不可触及。几乎是眨眼的瞬间,你做出了判断,要求太空电梯的操作人员启动紧急制动——尽管他们反复给你强调过,目前这个功能还在测试中,还并不完善……

你顾不得这么多了。利用金苹果二把手的权限,你强迫他们启动了紧急制动。命令下达的时候你还感到了些许庆幸,好在是你发现了宁芙的逃亡。这样一来,还有隐瞒和回旋的空间,否则尹万会毫不犹豫地将宁芙真的囚禁。然而现实又一次和你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你听见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从头顶上方太空电梯的尽头传来。

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即使在白天,也明亮如烟花焰火。它在空中炸裂、绽放,然后扩散、掉落,带着火星与光点,宛如流星暴雨。地面上不多的人们四散着,躲避着上空砸下的东西。一股奇异的味道开始在四周弥散,金属的锈味,夹杂着一种……一种烤肉的味道。你的心中有什么可怖的想法升起了,你突然开始祈祷,从来不相信任何宗教的你在这一刻开始祈祷,迫切地希望阿尔勒会有一位神明,能保佑你设想的最差情况不要出现。

但是那名神明并不在场。你立在原地,上方的东西掉落在你四周。你看见银白色的金属片,那是太空电梯轿厢的残骸;你看见彩色的碎片和褐色的黏土,那是运输的艺术品;接着你看到了熟悉的东西,机械肢体,还是手臂,更确切地说,是一节手指。你曾经在无名星的夜晚看着它绘制惊人的创作,又曾经看着它在阿尔勒地下室报复般地涂抹色彩,你曾经牵过它,也曾经放开它,但在此刻,它毫无生命感地做着自由落体运动,从空中掉落到你的面前,你的脚下,伴随着钝重的声音,还有,还有……

还有在它旁边落下的略显血腥的零星肉块。

18.记忆·爱

你是邱辰——

事故的调查报告很快出来了。

爆炸的主要原因,是太空电梯不成熟的“刹车”技术导致零件过热,擦出火星后点燃了供加速用的混合气体,致使电梯轿厢突然爆炸。经过对落于地面的人体组织的遗传因子信息对比,轿厢中的“人”确实是阿尔勒的神秘艺术家宁芙。再结合掮客的证词,可以推测,很大可能是宁芙意图离开阿尔勒,委托太空掮客协助偷渡,但在偷渡过程中不幸卷入太空电梯事故,以致在阿尔勒大气层上方区域遇难身亡。

这是报告的主要内容。报告中还提到了一些其他的细节。比如说,爆炸可能是从轿厢内部开始的,又比如说,其实在轿厢制动的初期,宁芙可以用电梯配给的降落伞逃生,但她放弃了这样的紧急避险,转而在轿厢中等待,最终身亡。

第二个说法让你浮想联翩。在之后的无数个夜晚里,你想象着宁芙生命中最后的场景。在电梯突然停下,感觉到可能爆炸的灼热之前,她做了什么呢?或许,她是转身去保护同行的艺术品,以至于在这样性命攸关的时刻,她还返身去救火,意图保下哪怕其中的一个;又或许,她已经完全预料到可能发生的可怕情况,但即便是死,她也再不想回归,再不想回到令她伤心和痛苦的阿尔勒,所以她返身走了回去,在轿厢之中,静静等待自己的灭亡……

无论如何,宁芙死了。

这个伟大却未有多少人见过真容的艺术家,永远地留在了阿尔勒的天空之中。

深知是自己造成了这一切的你一蹶不振,而尹万也难得地露出了悲戚的神情。你原以为他会对你大加责备,但他只是给了你惊人的补偿金和漫长的假期。他让人重新写了一份对外公开的报告,把宁芙的情况和你的责任都抹去了。再回来时,你们坐在办公室里,寂静无言,你们都很清楚,你失去了最好的朋友,而尹万失去了他最看重的商品。一切都变得有所缺憾,让见过盛景的你们心怀不甘。但生活还要继续,接下来的阿尔勒仍旧会继续扩张,只是永远失去了鸟儿飞翔般的轻盈。

在之后的漫长岁月里,你加倍努力工作,和尹万一起,缔造着只有你们明白的内里空虚的辉煌。太空电梯事故已经告一段落,你不再追忆。但你一直想弄明白,到底是什么促使宁芙在那个风头正盛的夏天如此坚定地要回无名星去,又是什么促使着宁芙在你想了那么多办法、用了那么多手段之后还是没有丝毫回转的余地,直到尹万使出了最终的撒手锏——炸毁无名星。在一次又一次的思考、一次又一次的回忆与复盘之后,一个你以前几乎从未发现的盲点显露了出来。

“我要回无名星,回老师身边去。”

宁芙每次都是那么说。那时的你永远只注意前半句,对于每次都一起出现的后半句,你从未细想。因为宁芙是一个生化人,因为她从幼时与你相见时就展现出罕见的天真,你一直觉得她是个孩子……或者更接近于宠物,你几乎从未想过,她是个女性,并且是逐渐成长的女性,她有血有肉,也有情感的需求。把她当作奴隶贩卖的父母和家庭当然不会给她最初的温暖与爱;把她当作筹码和商品的尹万只会注意到她的画;你照顾她,但那最多也只能是朋友间的帮助;地下室外的阿尔勒和人类社会甚至连怜悯都不会给予,更不要说爱。在她不算短暂的人生历程中,曾经让宁芙感觉到“爱”的,也许只有无名星上的机器人们,特别是她的“老师”,A415号。

在你这样正常的人类看来,A415给出的只是仿造赝品的固定笔触,只是没有超越机器人程序范畴的管教与保护。但宁芙不一样,在这个几乎从未见过、感受过、品尝过“爱”的生化人心中,那些系统里早已固定的温言细语、和蔼表情,那些数据里早已计算出的细心教诲、严肃训斥,已经是无上的甜美、无上的幸福。宁芙深深地感激并且“爱”上了A415号,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

这结论看似荒谬,却让很多事情因此得到了解释。为什么宁芙在无名星创作要极其小心地躲避“老师”?为什么她在阿爾勒创作时面对黑夜星空发呆却面露微笑?一份强大的柏拉图式爱情如石碑般树立在她心中,虽然对象不过是台老旧的机器人,虽然细说起来这份爱可笑又滑稽,可也是因为这份爱,她抵挡住了阿尔勒近乎软禁的枯燥岁月,也让她在完成了创作之后毅然决然地要回到无名星去。在她并不算长又略显孤独的一生之中,这份爱填充着她人类的心灵,创作不能代替、名利不能代替,就连巨大而美丽的阿尔勒也不能代替。

明白了这件事后,你开始了无数次的假设。你时常会想,如果太空电梯没有发生事故,事情会怎样发展?如果尹万没有冷漠地炸毁无名星,事情又会怎样?如果时间能回溯,回到更早之前,你没有带尹万去无名星,没有在尹万面前展示宁芙的故事和创作,没有遭遇事故,也没有在无名星上遇见宁芙,一切又会是怎样呢?或许宁芙会一直生活在无名星,生活在那寂静偏僻无人发现的地方,静静生活、静静说话,伴着她深爱的老师,永远期待回应却永远无法得到回应。她依旧会创作,就这么过完一生,然后和她的才华、她的作品消失于宇宙,无人知晓,也无人看见。

比起在阿尔勒造就一场盛大的流星暴雨,这样的生活会不会更幸福?

你不知道。你花费大半生思考这个问题,依然不知道答案,也无法询问宁芙答案。

就像你预料的一样,失去了宁芙的阿尔勒没有停止扩张的脚步,你的生活也波澜不惊。只是在大约五年之后,尹万在太空电梯上设置了一个他专用的轿厢。轿厢门禁森严,除去少有的几个亲信,其他人包括他的亲人都无法进入。作为他的第一秘书,你当然有资格进入其中一窥究竟。你原以为自己已经不会为任何事吃惊了,但是在进入专用轿厢时你还是瞪大了眼睛。尹万把宁芙所有的作品都搬了进去,从最初的《鲸落》到最后宁芙咬牙切齿画下的阿尔勒,除去几幅宁芙办理过手续正式赠送他人的作品之外,这里几乎无所不包。你处在略显逼仄的空间中,仿佛在观看一个小型的个人展览,甚至可以说出每一件作品的创作时间,但你最终只是低头,沉默不语,而尹万也破天荒地没有追问。

你们后来经常使用这个专用轿厢,特别是在尹万罹患心血管疾病、身体变差之后。你经常提议他乘坐太空电梯观光休闲。你知道,俯视亲手建成的阿尔勒能给这个虚弱的暴君心理上的安慰,沉浸在宁芙的作品之中也能让他有片刻的安心。你仍旧与他谈论工作,但再未跟他谈过心,也没有讨论过宁芙的作品和这个专用的轿厢。所以你并不知道,尹万是不是也想过宁芙,是不是也悟出了宁芙神秘而卑微的爱恋。你同样不知道,他有没有思考过自己所做的种种到底是造就还是毁灭了宁芙的一生。你对他的思索不得而知,也没有去追问,你并不想这么做。

余生,你只想静静地陪伴、静静地悼念——

宁芙,阿尔勒的灵魂,你的朋友。

宇宙间自由的艺术家,一个自由的生灵……

19.推测

一切都在走向结束。不管是宁芙的生命,还是邱辰的记忆。

脑海中的图像和声音在消逝,雷涵睁开眼睛。对面的邱辰低着头,脸上悲伤深切。隔着头盔的淡茶色玻璃,她看上去像一幅前宇航时代色彩厚重的古典油画。罗杰略显沉闷的声音从旁边传来:“真的是意外吗?”

“年轻人,你指什么?”

“最后的太空电梯爆炸。您说是因为机械故障,但我觉得这不是意外,至少不是单纯的意外,是宁芙为了‘逝去的老师,故意……”

说到这里罗杰停住了,他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汇。

但邱辰明白了他的意思,“殉情——你是想这么说的,对吗?”

罗杰局促地四下望了望,然后点了点头,“我注意到,在刚才的报告中,曾提到爆炸可能是从内部发生的。记忆里太空掮客们也说,宁芙是生化人,携带的氧气瓶比其他人的小,所以这点没有引起怀疑……我猜,只是猜测,那时宁芙去意已决,在氧气瓶里放了东西……”

他咽了口唾沫,犹疑地望向雷涵,这才说道:“放了东西……小型的定时炸弹,或者是少量爆炸物加易燃气体……总之,她是准备在电梯上引爆的,但您发现了,启动紧急制动,电梯速度减慢,计划不得不提前,于是她当着您的面……呃……”

在青年吞吞吐吐的说话声中,邱辰站起来,缓缓走到办公室的窗前。和之前许多次一样,那里已经是晚霞漫天。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扭头,沉声说道:“谢谢你安慰我。”

嘴角露出微笑,悲伤却爬上她的眉间,“说实话,我也不是没有这么想过……但这件事,已经过去这么久,真相到底如何,如今已经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能知道了。”

“不!”

雷涵在这时插话,语气中是从未有过的强硬。罗杰吓了一跳,刚才还略显沉痛的气氛被撕个粉碎。邱辰扭过头去,以冷冰冰的黑色背影对着他们,“数据师,你有异议?”

“是的,数据师……数据师看到了最后的真相,和您的记忆不一样。”

罗杰看看邱辰,又看看雷涵,想说话,针锋相对的气氛却让他无法开口。

雷涵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为了解释这件事,请把我们带进尹万专属的电梯轿厢。”

邱辰报以一声冷笑。

“我可以为我的话负责,女士。”雷涵毫不惊慌,“从这里到那里,应该会有很多关卡。这一路,我会把我的分析一层一层地告诉您。哪一点惹您不快,您可以立刻叫来警卫。”

“警卫……把你们拖出去吗?”

“当然可以。”雷涵顿了顿,“还可以起诉我对您实施骚扰和诈骗。”

邱辰转过身,一言不发地走到房间一侧,按下按钮,和随后出现的助手影像低声交代着些什么。雷涵重新坐回座位,脸上没有丝毫畏惧。罗杰站在一角,仍旧不知所措,他预感到眼前发生的事情会有严重的后果,但也只能担忧地四下张望。几分钟后,邱辰喊道:“走吧。”她把眼神移向罗杰,带着警告,“接下来不是会面,更不是说笑。”

“让他一起来吧。”雷涵招招手,“我一定让您满意。”

话音落下,两人同时迈步,走出大门。罗杰迟疑片刻,还是迈开脚步跟在后面。三人一路走到一扇严丝合缝的钢鐵大门前,邱辰向前一步,用指纹和瞳孔打开扫描锁,一条狭长的墨蓝色通道出现在眼前。雷涵开始解说,是那天在天文台遗迹向罗杰说过的三个共同点,这话题持续了大约三五分钟。在下一扇门前,雷涵的声音变得越发低沉,直指核心,“现在,我们来说另一条线,关于罗叶,还有她的雕像。”

听到姑姑的名字,罗杰睁大了眼睛,立刻加快脚步,走到了离雷涵一步远的地方。

“这位是罗叶的侄子。他跟我说过,因为姑姑将自己的作品和银行账户都捐给了金苹果,他的家人都感到十分受伤。”

“是的。”罗杰确认,“是这样。”

“作品就算了,罗叶为什么要捐赠账户?金苹果肯定不缺这点儿钱。这是这件事最奇怪的地方。起初,我也认为是罗叶的性格所致,她任性、恣意,想博人眼球。可细想一下,明明临终的人体雕塑已经足够引人注目,何必还要多此一举?”

罗杰隐隐觉得喘不过气,“那是……为什么?”

“我思考了所有的可能。我觉得,她的目的或许不是赠送,而是隐瞒。”

雷涵往后看了一眼,“金苹果的员工跟我说过,只要提供的遗传因子和阿尔勒银行账户中留存的信息相似度超过90%,他们就会认可我的身份——换句话说,阿尔勒的银行账户中,是存有详细遗传因子信息的。”

“这个我知道。”罗杰答道,“但和我姑姑有什么关系?”

“关系很大。”雷涵转向邱辰,“女士,请您先回答一个问题——太空电梯事故后,金苹果如何确定死去的人就是画家宁芙?”

“是遗传因子。”

罗杰也附和着插话:“对对,我记得。在记忆里,报告上说,通过验证那些碎肉的遗传因子信息,确定那是宁芙。”

“很好。女士、罗杰,接下来,我要说出我的假设——哈迪斯初创之时,您和罗叶时常联络,因此得知了许多情况,包括她的疾病、她的性格,还有她要用遗体创作雕塑的计划。依据这些信息,您也在心中拟定了一个计划——

“您以加入哈迪斯为条件,劝诱罗叶提供了自己的遗传因子信息,而且是完整的、全套的信息。您把这套信息悉心收藏,以备时机成熟时使用。

“這个时机很快出现了。宁芙要求回到无名星,为了阻止她,尹万命令你给她办理人类的户籍和身份证明,你按照指令向验证机构提交了全套遗传因子。

“注意,这里你提交上去的,不是宁芙的遗传信息,而是你早已准备好的、收藏许久的罗叶的信息。你是金苹果的二把手,又是少数能见到宁芙的人之一,没有人会怀疑你。所以,现在阿尔勒户籍系统里保存的‘宁芙信息,其实原本是‘罗叶的信息。

“之后,会谈破裂,尹万炸毁了无名星,而宁芙有了名正言顺游荡的理由。在你的记忆之中,是宁芙去联系太空掮客,要求他们把自己打包后运往阿尔勒之外。但我想,当天实际被打包放进太空电梯之中的,恐怕不是生化人宁芙,而是罗叶的雕塑。

“是她那一尊内部包含了遗体,外形同样是女性身形的黏土雕塑。”

雷涵如此说着,墨蓝色的通道走到了尽头。又经过一小段铺着地毯的过道,他们来到了一处关卡前。邱辰停下,片刻迟疑后,她再度扫开了下一程的门禁。

黑暗中罗杰松了口气,雷涵继续说了起来。

“就像刚才推测的一样,‘宁芙携带了一小瓶氧气,那其实是可控制的小型炸弹。你在地面诱导警卫发现这件事,又假装没有时间而启动了应急制动。在这个过程中,你趁机引爆了太空电梯上的炸弹。

“炸弹爆炸,轿厢被炸毁,同时炸毁的还有假的‘宁芙,也就是罗叶的雕像,以及雕像之中藏着的罗叶的遗体。

“既然出了事故,金苹果肯定是要去调查的。心知肚明的你,一边安排人去检测事故中落下的人体碎片,一边上交了保存在户籍系统之中‘宁芙的遗传因子数据。因为这两项都来自罗叶,所以它们不会有丝毫的偏差。调查人自然而然地认为,在爆炸中遇难的人就是宁芙。他们做出了详细的报告交给你,也上交给尹万。

“尹万并没有提出质疑。骗过他,事情几乎已经算是成功了。只是还有一处微妙的破绽始终存在,那就是之前罗叶在阿尔勒开具的银行账户,里面存有她所有的遗传信息。

“根据阿尔勒的法律,即使用户去世,银行还是会保存用户的账户数据。只要找到亲属,就可以凭借亲缘关系查看。这一点一旦被发现,你的整个大计划就会完全暴露,彻底失败。

“账户属于银行,你没有直接掌管账户的权利,所以只能采用一个办法,那就是让罗叶留下遗嘱,把账号转赠金苹果。只有通过这种方法,你才能把这最关键的证据置于自己的监控之下,确保不泄露出去。

“内情就是这么复杂。

“但是呢,因为你的掩饰,在外人看来,不过是罗叶做了件不太合情理的事情罢了。”

20.鲸 落

一长串的推测让邱辰扫开了一层又一层的门禁,最后他们并肩站在一处简陋的金属栏杆之前,那是通往终点——尹万专属的电梯轿厢——的最后一道障碍。罗杰在后面时快时慢地跟着,直到这时,他才终于出声提问:“这样说来,宁芙其实并没有死?”

雷涵点了点头。在他身侧,邱辰静静地立着,迟疑片刻才弯下腰去扫描虹膜。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挺拔的身姿变得有些佝偻。“滴”的一声响,门禁打开,雷涵的声音同时响起,“罗杰,你知道‘宇航员鲸落吗?”

“我知道‘鲸落……前宇航时代,在人类的家园地球的海洋中,有一种名叫鲸鱼的哺乳动物。它们身形巨大,足足有数十米长。这种巨物一旦死去,它们的尸体就会逐渐沉入海底。海底的厌氧细菌会将它们分解,释放出营养物质,附着在它们的骨骼上,生成一个拥有自体循环系统的海底孤岛,供周围的鱼、虾和其他海洋生物生存,有时候时间甚至能长达百年。”

“你说得没错。”雷涵答道,“而且,不止大海,宇宙中也有这样的现象,不过死去的不是鲸鱼,而是不幸遇难的宇航员……

“遇难的宇航员,尸体飘浮在无垠的太空。他们携带的厌氧细菌会把宇航服中的身体逐渐分解,膨胀成一个小球。这个小球不断与太空中的行星碎片、冰凌碰撞,吸附它们或是被它们吸附,体积逐渐扩大。渐渐地,更高级的细菌、其他宇航员遗落的藻类也会被吸附到这个球上,经过数十年乃至上百年的漂流和吸附,宇航员的尸体也会成为一个具有完整生态系统的小小行星,成为宇宙星系系统的其中一部分。”

“这……难道和阿尔勒上空的秘密有关?”

罗杰刚问出这句话,眼前就闪过一道亮光。经历了长久的暗光金属色通道后,一间敞着门的华贵房间出现在他面前,里面放置着雕塑与绘画,仿佛小型的展览。他脱口问道:“这就是尹万的轿厢了吧?”

“是的。”

“宁芙最初的作品《鲸落》,也在里面吧?”

“没错,在卧室。”

罗杰还在和邱辰说话,雷涵已迈开步子向里面走去。他跨过房间的门槛,周围出现了一阵轻微但明显的震动。但过了好一会儿,本该起作用的安保系统并没有启动,显然是邱辰提前解除了戒备。罗杰想说话,却紧张得几乎不能呼吸。

又过了一阵,他才问出来:“能进吗……女士?”

邱辰昂头,迈步,“去吧,听听他剩下的‘假设。”

唰唰声响中,一扇又一扇的金属门隆隆开启,整个轿厢灯火渐次亮起。三个高低不同的人影走进了卧室,铺着几何图案地毯的房间正中,一个黑漆漆的长型箱子正立着,顶端与天花板齐平。那就是《鲸落》,罗杰低低地惊呼,像是被吸住那样向它走去。然而这时,他感到脚下一阵剧烈的震动,心头一慌,几乎要摔倒在地。

邱辰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我让他们启动了电梯。”

“很好。”雷涵难得扬起嘴角,“是的,在这里才能说明白,关于阿尔勒上空的秘密,也关于……尹万尸体的失踪。”

周围安静下来,罗杰感到些微失重。他明白,这是太空电梯正在飞驰,以极快的速度穿过阿尔勒的夜色。他把眼神自窗外收回,看见雷涵已走到《鲸落》旁,仰起头,“罗杰曾经告诉我它的原理。简而言之,就是模仿宇宙环境,加快时间流逝。”他看向邱辰,“女士,您说过,您年事已高,身体孱弱,无法杀害尹万先生。”

“尹萬先生是因突发的心血管疾病死亡的。”邱辰淡淡地说道。

“是的,您当然没有杀害他,您只是把尹万先生因病变得瘦弱的身体架起来,丢进了这个《鲸落》里。”雷涵竖起手指,“接下来,是尸体消失的假设。

“那一天,尹万先生在此休息,因为突发疾病,他突然去世。您,邱辰女士,得知此事后走了进来……这里没有摄像头吧,所以也没人能看见您做了什么。不过,在我的假设里,您看见了他的遗体,接着出于某种目的,您以最快的速度把它架起来或是背起来,投进了这里——《鲸落》之中。

“接着,您按下按钮,让装置里的模拟宇宙环境时间快速流逝。

“不过短短几秒,‘宇航员鲸落就成形了,尹万的遗体变成了一颗小星球。这时您又按下了‘清理键,装置上方的清理设备产生了巨大的压强,把里面所有的东西一并排了出去。

“就这样,尹万化身的小星球就被清理了,被‘甩进了外面的茫茫宇宙。因为形态已经发生改变,监控系统不会检测到,就算检测到,也会被识别成石块而不是人形物体。

“做完这一切,您就可以把《鲸落》简单复原,然后走到卧室外,向地面报告尸体消失的情况。您所做的一切无人知晓。地面上的人也不会往《鲸落》装置上想,只会觉得尹万尸体凭空消失,是出现了无法解说的奇异现象。”

雷涵停下了。他站在《鲸落》前,向着邱辰的方向张开了双手。

“如果您要证据,那就请您公开一下《鲸落》的清理记录。我想,在尹万死去后不久,通道里曾经进行过一次完全的清理,其中的排出物应该有巨大的石块。

“如果您认为这还不行,那么请对电梯下方的小行星进行X光透视,看看其中是不是有一块里面包裹有人的骨骸。”

邱辰笔直地站着,没有回答,也没有惊慌。她以惯常的优雅和淡定的姿态,嘴唇轻动,发出沉声的询问:“在你的假设里,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21.真 相

邱辰的话十分简单,却似乎戳中了雷涵的要害。他挑挑眉,露出些许为难的神情。轻咳一声,他说道:“数据师只能推测事实,不能推测人心。抱歉,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不过,”他顿了顿,“不过我要接着说我的假设,毕竟我们还剩下一个谜题。”

罗杰迟疑,还是抢白:“阿尔勒上空,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是啊,有什么东西,是邱辰女士不愿意别人看见的呢?”雷涵转向老妇人,“在您处心积虑的安排下,宁芙在户籍上、法律上已经‘死去了,可实际上还活着。自此,医疗机器人对她实施任何手术,都不会受到机器人三定律、生化改造法还有其他形形色色的限制。生化人宁芙,可以继续进行手术——这意味着什么?”他拍了拍自己的手臂,“不只是更换机械肢体、延续生命,还可以更换任意的肢体、骨骼、内脏……改造全身任何一个部位,也可以在体内搭载内循环系统,并在外面包裹上特殊的材料,甚至变成几乎全身都可更换、可拆卸的机械人,只剩大脑。如此一来,她几乎不需要水、食物和氧气,就可以在宇宙间生活。”

说到这里,他冷不丁地转向窗前凝神静听的罗杰,“宁芙作品的特点是?”

罗杰猝不及防,赶紧组织语言:“很大,她的作品……即使是小规模的作品也用缀套风格加入大的格局。然后,然后是,经常使用非常规的素材,比如《鲸落》就采用了‘时间来进行创作……还有,还有……”

他开始词穷了。雷涵笑笑,说“可以了”,又转向邱辰,“女士,罗杰曾邀请我在太空电梯上的观光餐厅吃晚餐。穿越阿尔勒上空的小行星带时,我注意到一些石块上有颜色,另一些则雕刻有花纹。那一截正好是太空电梯的加速段,所有的风景不过是一闪而过,平常的旅客想来不会注意,也没人去刻意研究。

“电梯上的人不会注意小行星带,但是,地面上的天文爱好者就不一样了。

“射电望远镜的观测能描绘出阿尔勒上空的整体星图,也能标注出冰凌和卫星残骸的具体位置。在我的推测中,如果金苹果接受了建设天文台的请愿,如果有人在短时间内频繁地查看和绘制星图,那么,他一定会发现阿尔勒的星图在极短的时间内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样剧烈的变化绝不会来自天体自然的碰撞和运行,而是人为的。”

“‘人为?那是谁?”罗杰问道,虽然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当然是宁芙。”

“她为什么……”

“她在创作。”雷涵指了指罗杰身边的舷窗,示意他向下俯视。罗杰向下看,电梯仍在上行,下方模糊一片,但青年还是感到双腿发软。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在不经意间接触到了如此强大的艺术,心中情不自禁地感谢起自己的姑姑来。

“这一回,她采用了新的素材——阿尔勒上空的行星碎片、冰凌、废旧的卫星残骸以及更远处的星云、恒星、宇宙中人类渺不可及的星体,都是她的材料,而整个阿尔勒的星空是她的画布。假死,彻底改造身体,进行人类历史上可以说是规模最大的创作——

“换成其他任何一个人,我都不敢提出这样的假设。但她是宁芙。

“女士,您的記忆艺术之中当然有美化和粉饰,但我相信这是宁芙会做出的事。在爱情、友情和尊重之外,她心中还有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眼前这个不惜超越人类极限也要去创造的艺术。在此之前,整个宇宙,女士,应该只有您,知道宁芙在进行这样的创作。”

话音落下,掷地有声。他向着邱辰的方向,半屈腰,微微鞠躬。

“您利用罗叶,替宁芙安排了假死。您在尹万身边工作,拒绝重建天文台,藏起了我女儿的画像,一直监控着档案馆,尽您所能消除阿尔勒可以看见星图的可能性。您散布‘殉情的谣言,把阿尔勒掌控在手里,整整十几年,就为保守秘密——女士,我真的很敬佩,您的确是宁芙一生的好友,真正的知己。”

一阵剧烈震动传来,电梯停下了。罗杰将眼神移回房间,双手交握,囚徒般等待邱辰最后的审判。在他的注视下,也在雷涵的咄咄逼人之中,老妇人缓缓低头,扭身走到了旁边,在卧室的床上垂头坐下。静默之中,她身上固执的对抗渐渐退去。过了好一会儿,邱辰抬起头来,把手探向脖子,从衣领之下取出一直佩戴的项链。

项链下方坠着一个吊坠,是一颗浑圆、晶莹的珠子,不带任何杂质。

“要一起看吗?”邱辰把它举起来,眼神始终没有离开,“最后的记忆艺术。”

22.艺

你是邱辰——

艺术品可长久保存,而人会随着时间老去。尹万,你意气风发的老板渐渐被疾病纠缠,瘦成了一把骨头。这位独裁者、暴君,在生命的最后尽头也成了一个苟延残喘的老人。医生告诉你,他已病入膏肓,无法医治。于是,你策划了你与他最后的太空之旅。

电梯上升,直达宇航高度。你把轮椅推到窗边,在家务机器人的安排下与他共进午餐。这一刻,一股强大的力量驱使你把一切都说了出来,原原本本,毫无隐瞒。

你告诉他,你用罗叶的资料替换了宁芙,太空电梯的爆炸是你俩的策划;你还告诉他,后续你暗中帮助宁芙进行了大部分人体改造;以及,最重要的,你告诉了他,宁芙正在他脚下进行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创作。

原以为尹万会生气,会像以前那样随手拿起什么东西狠狠地砸在地上。

然而,他没有。近乎第一次地,他陷入长久的沉思,带着久想不透的茫然。他一个接一个地提出问题,为什么你不直接拒绝帮宁芙办理身份证明,为什么你不在无名星炸毁之前就把这事告诉我,为什么你不跟我透露一点儿哪怕只是罗叶的事,为什么你不……

他像个孩子,问得又快又急,你几乎没有回答的机会。而你也并不想回答。你们在一边喧闹一边沉默的气氛中吃完了午餐,机器人滑过来,边收拾东西边用机械的语调问道:“两位接下来要做什么?请分别指示。”

你还没说话,尹万已挥挥手,“推我去休息。”

家务机器人自然照办。在你的注目中,轮椅平稳地向卧室滑去,就在卧室的大门前,尹万突然大喊了声“停!”。在家务机器人的蓝光之中,他艰难扭过头来,“邱辰。”

你仍旧站在原地,秘书永远等待着老板的指示。

“邱辰,之前……你替换宁芙的信息,是在我炸毁无名星之前。”

“是的。”你垂下眼帘,“从一开始……我就一直在准备。”

“就算我什么都没做?”

“嗯,就算您没有炸毁无名星。”你抬起头,“阿尔勒也好,任何一个地方也好,无论哪里,都有无法容纳宁芙创作的一天。”

“你这么觉得?”

“自从认识她,我就决定今生竭尽所能,也要让她到达她想去创作的地方,就算是星海的另一边——我如此相信,也下定决心。”

这大概是你第一次这么跟尹万说话,严厉、强硬,不存在从属与雇佣的关系。尹万把头又转了回去,斜靠在轮椅上,静静思索。沉默的时间太长,机器人的蓝光都变成了警示的橙光。你叹了一声气,想上前先把他推进卧室。然而你的老板觉察了,他先你一步滑动轮椅,自己进了卧室,末了还留下一句话:“我先静静,回头再说。”

你答声好,重又坐下,如往常般处理起文件。半小时后,警报大作,你有片刻迟疑,但还是走进尹万卧室。房间门开,你看见枯瘦的老板趴在地上,抬起的手颤抖如同风中枯枝。你赶紧冲上前去,发现他早已脸色发紫、气若游丝。

离别总是来得突然,你悲伤地想,金苹果的暴君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邱辰……”

你听到了虚弱的声音,那是地上的人觉察有人前来。你赶紧关闭警报,走到他身边半跪下来,把耳朵凑近。你原以为尹万会命令、会呼救,可你只听见他吐出几个字,声音平静。

“邱辰,鲸落。”

什么意思?你并不明白。但你还是把他轻轻托起,轻缓地拍他突出的脊背。尹万剧烈地咳嗽,艰难地呼吸,如此混乱了好一阵,他突然坐了起来,眼中满是回光返照的平静。

“邱辰,照我说的做。”他说,伸手指向旁边的《鲸落》,“一会儿,把我放进去。”

你意识到什么,眼睛有点儿湿润,但你还是忍住眼泪,点头细听他接下来的话。

“放进去,然后……加快时间,再把我投下去。对,投到电梯下面的那片小行星群。这样,我就……”他深吸一口气,“能成为她的素材。我可以,成为作品……成为艺术家宁芙有史以来最伟大作品的一部分,永远,永远……”

你愣住了。其实,从前你就隐约觉察,这个商人唯利是图的冷酷面具下,还藏着对艺术与美永恒不懈的追求,这些潜藏的灿烂光辉,令你不知道该如何评说他的一生。但你现在能做的,只有连连点头,答应实现他的愿望:“好的……好的,老板!”

听见你的话,尹万笑了,是他惯常的那种狡黠又傲慢的笑。他挣扎着,用几乎无法感受的力度触了触你的手背,像之前许多次那样,他说——

“只要这么做,金苹果就是你的了。”

这种许诺你一生中听过无数次,但此刻你明白这将是你最后一次听见。说完这话,尹万就昏迷了过去。旁边的仪器显示他的心跳逐渐变得紊乱、缓慢,不到半分钟,心电图变成直线,一切宣告停止,只剩下属于你的时间,还十分充裕。

你看了眼四周,俯下身把尹万架起。他瘦骨嶙峋,轻得如一片羽毛。你扶着他来到《鲸落》旁,稍费了些力,打开盒盖。里面小小的一片模拟宇宙,令尹万的身体飘浮起来。按下按键,诸多器材开始运作,时间加快,“宇航员鲸落”飞速成形。你就这样看着,看着,直到尹万的身体变成一颗貌不惊人的石块,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小星球。

现在,真的要结束了。

你在心中轻声说着,带着几分敬意,按下“清理”键。瞬间,小盒里涌起巨大的压强,推着那颗新生的星球,向着下方混乱却无边无际的星空笔直地坠落——

像一滴带着颜料的水,落进雪白的画布。艺术家提笔,作画即将开始。

23.尾 声

自金苹果返回“酒神”区,又穿过“缪斯”区,雷涵重新回到了下船的港口。罗杰和金苹果的新负责人在那里等着他。在偏僻的房间里,负责人交付了邱辰藏起来的宁芙作品,雷涵女儿水仙的画像。至于罗杰,因为罗叶作品的毁坏,金苹果只能给予赔偿。但罗杰并没有接受,他倒是申请了另一样东西,那是邱辰倾毕生之力制作的圆滑珠子,也是记忆的艺术。

“我也在尝试学习,我也想成为记忆艺术家……先成为作者吧。”

青年笑着,递给雷涵一颗红色的记忆艺术珠。他说他刚刚开始学习,不能像邱辰那样制作如同身临其境般的艺术,只能暂时做一些幻想和电影般的场景。雷涵把它收下,然后与罗杰告别,踏上了离开阿尔勒的旅途。

宇航旅途枯燥而乏味。半路上,雷涵扯出罗杰作品上的连接线,想要看一看青年的创作。正如罗杰所说,他的作品并不是真实的记忆,而是假借千万年之后一个遥远空间的来访者“它”之口,传达可能看见的景象,说出看到的故事。

它自太空俯視,看见一个狭长的东西缓缓升起,又缓缓降下。这东西破损而陈旧,它花了好长时间才明白,这是上古时代的“太空电梯”。它又低头往下看,电梯之下是一个“花卉”般的“空港”,上面阴暗破烂,荒无人烟。作为一个以能量形式存在的生物,它能够通过信息知道这些词汇,却完全无法想象曾经依赖肉体的远古生物们怎样生存、怎样生活。徘徊一阵,它感到了无趣,返身准备离去。

它加大能量,爬升,转向。即将远去之时,它偶然“回头”,看见了“空港”的上空。在那里,无数的冰凌、碎片、“卫星”的残骸、“阿尔勒”的遗迹,以一种极其优美的秩序排列着,堆叠着,呈现出一种——

一种美。

它没有“视觉”,但它可以感受。在它的感受中,巨大的空港在宇宙中绽放,无数的“艺术家”在上面创作,“歌曲”“绘画”和“写作”,“音乐”“装置”和“舞蹈”,一切在它面前展开。它看到了一个城市在兴起,它看到了许多人围着一个人唱歌,它看到两个女孩在无名星球上抬头仰望,看到两个旅人在阿尔勒港口即将起航。它看到了和平、战争、出生、死亡,看到了机器人不眠不休的工作,看到了艺术家们冥思苦想。它看到了无尽的喜悦,看到了满溢的悲伤,看到了可怕的愤怒,也看到悲哀和希望。虽然不能完全理解这些词汇代表的含义,但它多少理解了这遥远时代的生物,就像这些生物第一次看见岩壁上红色石块描摹的打猎胜利带回的牛儿一样。

原来这是一幅作品。它想,一幅远古生物的作品。

它感到不可思议。寿命短暂的远古生物也可以创作出这样规模的作品?它想,自己应该赶快唤来更多的能量伙伴,一同好好地探究挖掘一番。可是它无论如何也移不开“目光”,这是一幅何等精美的作品,能超越种族,超越界限,超越时间。

于是它停驻下来,静静地欣赏。

在其中一颗长满苔藓的鲸落小行星上,它发现了一行“字”,这似乎是作者的签名,又或者是这一整幅作品的主题。借助古文字的翻译系统,它也不太能明白这些字的意思。不过,它还是被吸引,停了下来。

它念着那鲸落上的字。

一遍,又一遍。

雷涵取下额边的贴片,重又回到现实。他注视着身边女儿的画像,画像发间的星空与阿尔勒远处的蓝天逐渐连接又逐渐辽远。虽然出自罗杰的虚构,他倒宁愿这句话真的出现在宁芙的作品上,出现在此刻正在阿尔勒某处注视的邱辰眼眸之中。

他闭上眼睛,轻声重复。

Thank you, Q.C, for eternity.

谢谢你,邱辰,为了永恒。

【责任编辑:竹 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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