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
2023-02-27华焉辛
华焉辛
琼斯轻轻打开门,走了进去。这是一间足以容纳两百多人的大教室,座无虚席,就连过道上也坐满了听课的学生。琼斯站在教室后面那些没能找到座位的学生中间,和他们一起听着讲台上的男人侃侃而谈。
这是一堂关于古埃及新王朝的历史课,琼斯对这个领域一无所知,课堂内容很快就让她神游万里。现在,她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那位讲课的教授身上。那是个不到四十岁的男人,个子很高,黑色的长发盖住了耳朵,说话带着明显的英国口音。他的声音令她觉得愉快。这种在专业领域深具权威时不容置疑的自信让她又喜欢又羡慕。
课堂结束了,一些勤奋好学的学生纷纷涌上讲台向教授提问。琼斯耐心地等学生们渐渐散去,才终于走到讲台边,“你好,麦卡莱斯教授。我叫卡米尔·琼斯,是大力神公司派来的代表。”
“你好,琼斯小姐。欢迎来到埃及。”麦卡莱斯教授与她握手,他的手指关节粗大,很有力量。
“琼斯小姐,请允许我先代表我的考古队成员向贵公司表达感谢,你们提供的设备为我们的工作提供了巨大的帮助。你们选择我和我的团队作为第一批试用者,我也深感荣幸。我认为,‘君主系统一旦投入市场,将会改变世界。”
诸多溢美之词没有让琼斯感到意外,她早就知道“君主”是一件划时代的产品。十多分钟后,琼斯坐上了麦卡莱斯教授的吉普车,在滚滚沙尘之中往吉萨金字塔群开去。教授要带她去看看“君主”实际使用的场景。
当三座金字塔在视野中越来越近,琼斯忍不住掏出手机拍了些照片,像她这样对历史不感兴趣的人也无法抵御金字塔的诱惑。
“第一次来埃及?”麦卡莱斯教授笑着说。
琼斯点了点头,“我还是很难相信金字塔是几千年前的古人造的。他们怎么搬得动那么大块的石头?”
“奴隶。虽然我们这些现代人无法接受,但奴隶制确实是个相当有效率的社会制度。世界上的古文明基本都是奴隶制,那些连名字都没有留下的奴隶为我们留下了不少奇迹。”
琼斯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创造奇迹的是奴隶,享受奇迹的却是法老。”
胡夫大金字塔的脚下搭着一个四面开放的帐篷,里面摆着一张野营桌,桌上放着满满一排显示屏。琼斯对这里的第一印象是电影里经常出现的野战指挥中心。她在野营桌的角落里看到了两台“君主”系统的主机,它们看上去就像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老式收音机。
野营桌底下放着几个类似冷库的大箱子,上面印着大力神公司的标志,那是微型生态系统。琼斯戴上手套,打开其中一个箱子。箱子的中央是一根圆柱,周围环绕着几十个透明的瓶子,每一个瓶子的开口都连接到了中央的圆柱上。她熟练地启动机关,取出中央的圆柱。圆柱之中躺着一只小臂粗的白色肉瘤,还在微微蠕动。
琼斯用两根手指按了按那条白肉,观察它受到按压后的反应,最后得出结论:“很好,蚁后还很健康。”
考古队中的一个女孩儿发出了恶心的声音,“你是怎么做到的?”
琼斯将装着蚁后的圆柱放回微型生态系统,抬起头来对女孩儿微微一笑,“这是我的工作,我已经习惯了。”
女孩儿吐了吐舌头,“我恐怕永远都习惯不了。我承认这些小东西确实能帮上大忙,但它们毕竟是虫子啊!”
麦卡莱斯教授轻轻搂了一下女孩的肩膀,对琼斯介绍道:“这是泰丝,我的学生。别看她这样,泰丝可是我们团队中最擅长使用‘君主的人。她是我们的‘女王陛下。”
琼斯已经注意到泰丝的左耳下方贴着一个银色的圆片,这就是“君主”系统的电极。它能释放微弱的电流,刺激人体释放出费洛蒙—— 一种无色无味,几乎无法察知的化学信号。有一种生物能接收并理解这种化学信号,那就是蚂蚁。换句话说,“君主”能让人说蚂蚁的语言。
泰丝拿起一台“君主”主机,为琼斯演示起来。这台貌似收音机的仪器上有数十个按键和旋钮,操作起来并不简单。琼斯很快就发现泰丝确实能力非凡,她调整着主机上的各项参数,不到十分钟就编辑出了一条又长又复杂的命令。
琼斯不由得有些惭愧。她使用“君主”的历史比泰丝长得多,至今只会编辑一些“往前走”“往右拐”“拿起那个”之类的简单指令。
编辑完成后,泰丝启动了“君主”的电极。之后她等待了十分钟,确保自己周围充满了化学信息素。其间,她一直在与教授讨论自己的毕业论文。使用“君主”时不会产生任何感觉,使用者和周围的人都无法感知到蚁类信息素的存在。
等待结束后,泰丝从微型生态系统箱中取出了一个透明罐,将罐子里的蚂蚁们倒在脚边的沙地上。大力神公司为试用者提供的这批蚂蚁是特别培育的大头黑蚁,体形特别大,有些甚至达到了小指指甲盖的大小。当“君主”正式投入市场时,大力神会为客户提供不同体形、不同功能的蚂蚁品种以供选择。
刚出罐子的蚂蚁们毫无目标地乱成一团,黑压压地像打翻了一地黑芝麻。泰丝将罐子里最后三只蚂蚁倒进自己的掌心,十秒钟后,也让它们加入了大部队。那三只得到了“女王诏令”的蚂蚁会分泌模仿剛才得到信息的信息素,这条命令会在蚁群之中快速传播。很快,整个蚁群都有了目标。它们就像一支真正的军队,浩浩荡荡地冲进了沙漠。
麦卡莱斯教授打开了显示器,“我们在一部分蚂蚁身上装了定位器,以便随时知道它们所在的位置。蚂蚁几乎无孔不入,很多人类无法涉足的地方对它们来说都不是问题。在它们的帮助下,我们已经在胡夫金字塔里发现了四个从来没有进入过的房间。”
他指着另一台屏幕说道:“另外一些蚂蚁身上装着微型摄像头。它们带着我们的眼睛钻进沙子,让我们看到了以前无法想象的风景。比如这些壁画,它们所用的颜料一旦感光就会变色,而在黑暗之中它们会维持四千多年前的鲜艳色彩。只有用这种方式,我们才能看到它们本来的模样。”
一些散落在桌上的文件引起了琼斯的注意,“这些也是蚂蚁拍摄的壁画吗?”
教授微微一笑,“这不是蚂蚁拍摄的,这是蚂蚁画出来的。这些图案本来是浮雕,存在于金字塔地下的房间里,而整个房间都充满了沙子。如果要用常规的方式发掘那个房间,就得冒着破坏金字塔的风险挖掘一条很长的地道。让带着传感器的蚂蚁钻进沙子进入那个房间,在‘君主的命令下,蚂蚁们会沿着浮雕上的图案爬行,记录它们位置的传感器同时在电脑上绘制出它们经过的路线。通过这种方式,我们终于看到了这些几千年不见天日的艺术品。”
“这些小东西可真能干啊。”琼斯感叹道。
“是啊。我记得我小时候还干过用放大镜聚焦阳光烧死蚂蚁的事,现在我很想对它们说声抱歉。”教授说,“我的工作是挖掘已经死去的历史,但是现在,我正在见证历史的诞生。”
每天下午两点之后的沙漠都热得令人无法忍受。考古队会停止一切户外作业,回到位于开罗大学的研究室。
琼斯和麦卡莱斯教授在大学附近的咖啡馆吃了一顿简单而愉快的午餐。饭后,麦卡莱斯教授还有一节课,琼斯便自己前往历史和考古系的大楼寻找考古队的研究室。
一走进大楼,琼斯就听到了一阵激昂的欢呼。她循声过去,在一间敞开着门的办公室里看到了泰丝和考古队其他成员。毫无疑问,这就是她要找的研究室了。
一见到琼斯,泰丝立刻跑过来拉起她的手,回头对办公室里的其他人喊道:“琼斯小姐来了,她会为我报仇的!”
琼斯被泰丝拉到了众人围绕着的办公桌前。办公桌上放着一只鞋盒,盒子里很精巧地设置了一些掩体:吸管做的柱子、纸杯剪成的树木、圆珠笔弹簧做的篱笆。一只大头黑蚁正在障碍之间懒洋洋地爬行,另外一只已经六脚朝天一动不动。显然,这只鞋盒里的小型战场上刚刚经过了一场殊死搏斗。
泰丝用塑料勺子将那只死蚂蚁捞出来扔掉,将她的蚂蚁斩于马下的胜者属于一个红发的年轻人。他肤色苍白,脸上有不少青春痘。琼斯不记得自己曾在户外营地见过他。泰丝介绍他叫约翰,是考古队的数据分析师。
琼斯很快就发现约翰的人缘不怎么好,因为对于他的获胜,在场没有一个人表示高兴。所有人都把热切的目光聚集在琼斯身上,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约翰也认定了琼斯是他的挑战者。他用下巴指了指桌旁的微型生态箱,话语间充满了自信:“选一只吧。”
琼斯笑着说道:“那我就选最大的那只。”
泰丝急了,“别选大的!你要选自己看着最顺眼的那只,只有这样的蚂蚁才能与你合拍。你要让蚂蚁感受到你的战斗意志!命令它攻击、攻击,使出全力攻击……”
约翰露出了轻蔑的笑容,“先试试吧。看在你是新手的份儿上,这一局的输赢不算数。”
琼斯贴上电极,调整了“君主”主机上的参数。在挑选蚂蚁的时候,她在泰丝失望的目光中选了一只黑豆大小、甲壳乌黑发亮的大蚂蚁。
挑战者进入场地的瞬间,那只场内的蚂蚁立刻闻风而来。琼斯发现自己挑的蚂蚁在个头上确实占足了优势,但那也是仅有的优势了。约翰的蚂蚁就像疯狗一般对着它穷追猛咬,不到半分钟,挑战者就一动不动了。
约翰得意地笑了起来,“你应该听泰丝的,找到属于你的蚂蚁很重要。”
属于我的蚂蚁?这些芝麻绿豆大的小家伙,彼此之间能有多大区别?
琼斯打开生态箱,将其中的透明罐逐个拿出来,观察里面的居民。泰丝很迷信地说光看是不够的,必须把蚂蚁放在手掌上,感受和它的交流。琼斯按照泰丝说的花了半个小时挑选蚂蚁,最终还是不知道哪只蚂蚁让她看得最顺眼。尽管力不从心,她还是决定再试一次。
泰丝满怀期待地望着琼斯手掌上的小不点儿,“选好你的蚂蚁了?”
“不,我只是随便拿了一只。”
“哦,那可不是‘随便拿的。”泰丝笑着说,“只要你按照我说的方法挑选蚂蚁,你做出的就是最适合你的选择。”
琼斯惊讶地发现泰丝说的可能是对的。她在没有改变任何参数的情况下让这只蚂蚁接受了她的信息素,并将它投入了战场。她已经做好了这场战斗也飞快结束的准备。的确,胜负很快就见了分晓,但她的蚂蚁赢了。办公室里的所有人都欢呼了起来,当然,除了约翰。
约翰凶狠地盯着鞋盒里的幸存者,好像要用目光把它烧死,“再和我比一场。这次我绝不可能输。”
琼斯本能地想要拒绝,因为她发现约翰在斗蚂蚁这件事上过于认真了。但是泰丝已经替她应下了挑战,“来啊,还有什么本事都拿出来吧!”
约翰冷笑起来。他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打开最底层的抽屉,取出一只玻璃罐子。
看到玻璃罐里的虫子,泰丝顿时变了脸色,“这是什么恶心的东西?”
罐子里的虫子足有蟑螂那么大。它的背上有翅膀,但那双甲壳状翅膀的作用显然不是飞翔,而是提供装甲一样的保护。它的两条前肢拥有极其发达的肌肉,看上去就像螳螂的镰刀。那玩意儿只要轻轻一挥,就能把对手砍成两半。
虽然模样怪异,但这只虫子的身躯明显分为三节,一共有六条腿。毫无疑问,这是一只变异了的蚂蚁。
泰丝声音颤抖地问:“你上哪儿找来的这个怪物?”
琼斯代替约翰回答:“这不是找来的,这只蚂蚁也来自生态箱。约翰用‘君主直接给蚁后下了命令,让蚁后为他定制了一個杀手。”
蚂蚁是一种真社会性动物。这种特性具体体现在一个蚁群会共同觅食、御敌、抚养后代,每一个个体都将整个群体的利益视为最优先。
近年来,很多影视、游戏提到“蜂巢思想”的概念,意思是整个种群共享一个统一的意识。有些人以为蜜蜂和蚂蚁都拥有这样的“蜂巢思想”,其实并非如此,每一只蚂蚁都有自己的独立意识。为什么一群独立的个体能无私地为集体服务,至今仍是个谜。
有些人认为蚁后在蚁群之中拥有绝对权力,其他蚂蚁必须服从蚁后的命令。这也是一种错误的观念。蚁后的工作是产卵,就像工蚁的工作是觅食、雄蚁的工作是交配。蚂蚁之中没有哪个个体拥有更多权力,不同的工种只是职能不同。可以说,蚂蚁的社会是完全平等的社会。
蚂蚁是自然界中的建筑师,它们建造的蚁巢就像摩天大楼,让人类的建筑师都叹为观止。有一种假设认为,蚂蚁其实具有相当高的文明水平,信息素就是它们的语言文字。蚂蚁不仅能通过信息素与同类交流,还能把上一代得到的知识和信息传给下一代。
遗憾的是,我们人类至今没有完全破译蚂蚁的语言文字。如果有朝一日我们可以与蚂蚁畅通无阻地对话,理解它们的思想,也许我们就能像它们一样构筑一个平等、高效的人类社会。
晚上八点,开罗最热闹的卡纳克酒吧里挤满了游客,琼斯看到麦卡莱斯教授拿着两瓶啤酒在人群里东张西望。尽管他也像个游客一样穿着夏威夷衫和短裤,她还是一眼就在人群里看到了他。
琼斯接过教授递过来的啤酒。她知道自己必须鼓起勇气说出在心里酝酿了很久的话,“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没什么。只是一瓶啤酒而已,不用客气。”
“不,我是说今天的课堂上,谢谢你给了我这样一个机会。我知道学生们都是来听古埃及历史的,没人对蚂蚁的社会性感兴趣。而且我也没准备好,他们一定觉得自己浪费了一个小时……”
“怎么会呢!你讲得很好,很难让人相信你没有任何教学经验。你做过老师?”
琼斯咬了咬嘴唇,“我曾经在伯克利读生物学博士,教授有事的时候,我代过几次课。那时我就知道我喜欢教书。我的梦想就是畢业之后留校任教,我也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
麦卡莱斯教授静静地听着。琼斯觉得他的蓝眼睛看到了她的心里,她不知不觉地说出了最不愿意回忆的那段往事,“但是我没能拿到博士学位。因为我的导师在我即将毕业的时候死了,自杀。”
麦卡莱斯教授叹了口气,“虽然你的导师多半有自己的苦衷,但我还是要说一句,他是个不负责任的混蛋。”
琼斯苦笑着摇了摇头,“你大概听说过这个混蛋的名字,教授。他叫伊恩·贾赫。”
“叫我格伦吧。”麦卡莱斯教授说,“我大概猜到了。伯克利,生物学教授,自杀,这样的新闻并不多见。没想到,你是化学信息学之父的学生。”
琼斯不想就这个话题再深入下去了。四年前,贾赫教授的自杀给琼斯带来了巨大的麻烦。首先,她作为遗体发现者遭到了警察的严厉盘问。不等她洗净嫌疑,就有人传言贾赫教授的死是为了掩盖和一名女博士生的不正当关系,而她是教授手下唯一的女博士生。虽然谣言最终得以澄清,但很长一段时间琼斯都在校园里寸步难行。
接下来给她施压的是商业界。贾赫教授死前烧掉了一篇未完成的论文。当时“君主”还没有问世,人类能产生蚁类信息素还停留在理论阶段,业界普遍认为贾赫教授的最后一篇论文就是信息素语言的密码簿。很多投机者找到琼斯提出愿意出高价购买这篇论文,有些不入流的家伙达不到目的就不断骚扰甚至威胁她。
在多重危机下,琼斯没能完成论文获得学位。这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接下来的两年中,她一直饱受抑郁症的困扰,不得不求助于心理医生以及服用药物。
这些都不应该在第一次约会的时候提起。
“总之,我成了大力神公司的一个小职员,过得也还不错。要是在学校教书,可不会有来埃及出差的机会。”
“埃及出差怎么样,累吗?”
琼斯喝了一口啤酒,笑着环顾四周,“怎么会,简直像在度假。”
格伦拿起自己的啤酒和她的碰了一下,“那就好好享受假期吧,你的工作也差不多该结束了。”
“嗯……我还有一篇报告要写,但花不了多少时间。”
“那就趁这个机会到处转转吧。刚好,明天我要开车去卢克索的帝王谷找几个同僚,你可以搭我的车。”
琼斯望着那双湛蓝的眼睛,只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停止了,“真的吗?”
“当然。”格伦笑了,“除非你一点儿也不想和一个考古学家一起探索法老的陵墓……”
午夜时分,琼斯坐上了格伦的吉普车。
人类在自然状态下也会分泌化学信息素。根据目前已知的研究,人类的信息素只有一个作用,那就是吸引异性。从这个角度来说,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爱情,一切都是信息素在作祟——回酒店的路上,琼斯一直在心里反复提醒自己。
车在酒店门口停下,两人互道了晚安,琼斯推门下车。
她最终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嘿,听着。我从来没对第一次约会的对象这么说过,但是……你要来我的房间坐坐吗?”
飞机起落架触及地面的瞬间,琼斯一身冷汗地惊醒了。她花了几秒钟确定自己身在何处,一颗惊魂未定的心渐渐回到了原处。
她做了一个噩梦,梦里她变成了一只小小的蚂蚁,在丛林之中被身披盔甲、手持巨镰的怪物追杀。她完全明白这个梦的源头:那天在开罗大学考古研究室里目睹的那场单方面的虐杀。
那天见识过变异蚂蚁之后,琼斯立刻发邮件询问了公司里的专家。她担心这种杀伤力巨大的变异种一旦大规模繁殖,会对自然界形成无法估量的损害。专家的答复是不用担心,他们做过这方面的实验,结论是人工培养的变异蚂蚁相当于工蚁,是没有繁殖能力的。
同时,专家也提醒她,用“君主”命令蚁后生育“特种兵”会给蚁后造成很大的负担。正如他们所说,开罗大学考古研究室的那只蚁后几天后突然死了。琼斯将这些都写进了报告中。她建议在“君主”正式发售后,将一切对蚁后使用“君主”的行为都列为不当使用,大力神公司有权拒绝赔偿这种行为造成的损失。
埃及出差的任务圆满结束了。“君主”系统在考古学家当中大受好评,这款产品即将改变世界。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第一次在大力神公司的实验室见到“君主”的雏形时,她就从未怀疑过这一点。意料之外的,是这趟旅途中收获的另一样东西。
来机场接琼斯的是罗拉。琼斯在伯克利认识了罗拉,两人至今仍是最亲密的朋友。在罗拉的车上,琼斯忍不住说出了自己在埃及的浪漫邂逅。
“你说过你永远不会结婚的。”罗拉手握方向盘,面无表情地说道。
“我没说我要跟他结婚。他现在连我的男朋友都不是。”
堵车了,这是洛杉矶的日常。罗拉有一脚没一脚地松着油门,丰田车有一搭没一搭地向前滑行,两个女人很久都没有说话。
琼斯觉得这场堵车像极了自己以往的感情历程:车上的人谁都没在期待会一起往前走多远。
“但是这次不一样?”
“对,这次不一样。”琼斯呆呆地盯着前方蠕动的车流,发现自己已经在想念格伦了。
在认识格伦之前,琼斯根本不相信什么一见钟情,也不觉得自己会非谁不可。她觉得男人就像旅游的目的地,她可以在他身边待一会儿,但是总要前往下一个地方。
只有格伦不一样,他是旅途的终点,是家。她去过那么多美丽的地方,只是为了要在那一刻和他相遇。
“你们这些反复无常的陆地哺乳动物,我已经受够了。”罗拉抓起挂在倒车镜上的装饰物亲了一下,“还是我的宝贝们好。虽然在进化树上爬得慢了点儿,但行为足够稳定,不会像某些陆地动物一样想一出是一出。”
罗拉的倒车镜上挂着一张微缩照片,照片里是两只海豚。罗拉是个海洋动物学家,每天都和海豚海豹为伍,琼斯已经习惯了她把自己和海豚算作一伙。
“你的宝贝们还好吗?”
“大概还好吧,我不知道。”罗拉显得有些心烦意乱,“最近有一群佛罗里达大学来的家伙,每天都要和我的宝贝们厮混几个小时。他们和我们研究所合作,在做一个什么实验。虽然所有人都向我保证我的宝贝们完全不会受到伤害,我还是有点儿担心。”
“对了,那群家伙的实验好像和信息素有关。具体内容他们不肯告诉我,好像我会剽窃他们的大作似的,那帮混蛋!”
琼斯说:“我猜佛大的实验多半是采集海豚分泌的信息素。现在已经知道,人类、猴子、猪等陆地哺乳动物都会分泌特定的信息素来求偶。海洋哺乳动物也会分泌信息素是个合理的假设,如果他们能证明这一点,那确实是很了不起的发现。”
但是琼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要怎么从水里采集海豚的信息素样本。她没有继续在这个问题上浪费脑细胞,因为她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是她等待了很久的格伦发来的信息。
三年后。
“嗨,宝贝。”
“嗨,亲爱的。你在哪儿呢?”
“刚回到酒店。”
“这个时间才回来吗?你去哪儿了?酒吧?”
“没有,我一直在工作。罗马的游客实在太多了,我们不得不等到晚上九点人都走完了才能开工。”
“那可真糟糕。”
“不算太坏,我刚好可以到处逛逛。我去了万神殿和梵蒂冈,还吃了一块很棒的比萨。罗马真棒啊,这是我到过的最漂亮的地方。有机会的话,你也应该来看看。”
“听起来不错。我现在就买机票。我可以直接住进你的房间,对吧?”
“你是认真的?”
“当然不是。开个玩笑罢了。”
“哦,太遗憾了。我一直想再和你一起旅行一次,就像我们在埃及那样。”
“我也想,亲爱的。对了,‘女王陛下还好吗?”
“你是说泰丝?她很好,她要我向你问好。”
“就这样,没了?”
“嗯……你也知道,她从埃及回去以后发了几篇不错的文章,成了学术界的新星。她那手操控‘君主的本事在这里也很吃香,所以她在米兰大学混得很不错。说实话,我觉得她完全没必要从国外聘请顾问,她手上已经有了非常好的资源。”
“太好了,真为那姑娘感到高興。”
“我也是。她已经是个优秀的学者了。”
“听着,亲爱的,如果我们要重温旧梦,最好尽快,不然接下来的几年估计都没有机会了。”
“为什么?”
“因为我怀孕了。”
“你在开玩笑?”
“不,这次是认真的。”
“哦,天哪。我是说,天哪,天哪,天哪,我要当爸爸了!”
“你想当爸爸吗?”
“你说什么呢?”
“我是说,如果你觉得自己还没有准备好,我可以一个人照顾这个孩子。我完全有这个能力。”
“你的意思是,我不配做这孩子的父亲?”
“哦不,不,不。我想说的是,你不必觉得自己必须为什么事情负责。我知道你有自己的事要做,你有你的生活,而我可以照顾好自己。呃,当然,如果你想成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
“我当然想!卡米,我现在就想立刻飞到你身边!除非你不想和我一起生活……”
“我当然想和你一起生活,格伦。你不知道和你分开的每一天我有多想念你。”
“我也想你。请给我一点儿时间,等我把泰丝这里的项目处理好之后就去洛杉矶找你。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想和你分开了。”
“不用这么快就做决定。这个决定太重大了,你得冷静下来好好想想。”
“好的。你是对的,不过我确定等我冷静下来以后还是会这么想。我太幸福了!”
早晨七点,琼斯一醒来就觉得肚子不大舒服。自从怀孕以来,每天按时起床成了一件非常艰难的任务。
格伦的行李陆陆续续寄到了琼斯的公寓,其中包括堆成小山一样的书籍和文稿,整理这些东西简直是噩梦。尽管这样,她还是尽量在格伦搬进来之前把家里收拾了一番。这天上午十点半,格伦的飞机将会降落。从今天起,琼斯就要告别独居生活了。
琼斯拎着两袋垃圾下了楼。将垃圾丢进垃圾箱之后,她发现垃圾箱附近的墙角边有一条棕色的细线,那是一队随处可见的棕色小蚂蚁。它们像一条河流一样涌动着,在某处突然变成了一个圆圈,圆圈的中间是一只死掉的蝗虫。蚂蚁们乱哄哄地围着蝗虫一圈圈打转,仿佛不知道该拿这个庞然大物怎么办。
蚂蚁是很常见的动物,只要仔细观察,到处都能发现它们的身影。不知为何,这一群蚂蚁引起了琼斯的兴趣,她很想看看这些小家伙接下来会做些什么,但现在必须离开了,她得去机场接格伦。
琼斯匆忙回到公寓开始准备早餐。她一边烤面包一边煮咖啡,还随手打开了电视。
电视画面是一片地震后的废墟,接着是一些灰头土脸的人对着镜头情绪激动地说话。背景音说日本在昨天发生七级大地震之后,警方通过“君主”系统的蚂蚁搜救,成功在地震发生后几个小时内确定了所有遇难和被困人员的位置。
这个消息让琼斯感到很高兴。但是这条新闻播完后,画面一转,镜头来到了一片森林,琼斯看到很多细小的红蚂蚁正抱着一片肥嫩的绿叶啃得欢。新闻说在泰国的橡胶林里,大量美洲切叶蚁成了入侵物种。这场灾难的起因是一些农民购买了“君主”系统,想利用切叶蚁的切割能力来提高割橡胶的效率。切叶蚁在当地少有天敌,现在已成了一大公害。
镜头来到了一户泰国农民家中,只见红色蚂蚁满地横行,仿佛血流成河。尽管琼斯常年与蚂蚁打交道,这一幕还是让她倒尽了胃口。本来就不太舒服的肚子更难受了,她把只吃了一口的面包片扔进了垃圾桶。
接下来是澳大利亚。一些农民带着记者挖开了一个废弃的蚁穴,里面是森森白骨。虽然这些骨头都很细小,但依旧令人毛骨悚然。新闻说根据分析,这些都是野兔的骨头。
这条新闻引起了琼斯的兴趣。她打开推特,想看看网友们有什么看法。
有一个自称动物学家的人说,这些兔骨对蚂蚁来说过于沉重了,蚂蚁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将它们搬进巢穴。他认为这件事多半是附近小孩的恶作剧,要么就是那几个上了新闻的农民为了出名自导自演的闹剧。
但大部分人都不像这位仁兄一样理性,几乎所有人都把这件事怪罪到了大力神公司头上。公司公关部的人在下方澄清,他们已经派了专人去澳大利亚调查,结果是没有找到任何入侵物种的痕迹。但网友们要么回复“骗子”,要么干脆对声明置之不理。
从旭日东升的明日之星到红得发紫的上市公司又到现在墙倒众人推,大力神公司只花了短短三年时间。一切都快得像一场梦。琼斯苦笑着关了电视。她想,要是让邻居们知道我在大力神公司工作,说不定会被赶出这栋楼。
书架上放着一张琼斯和格伦的合照,背景是埃及的蓝天白云和雄伟的胡夫金字塔。琼斯从合影背后拿出一本书,这书是她的导师伊恩·贾赫教授的著作。她翻开书,取出一张夹在书中的纸片。
她默默地盯着那张已经发黄的纸片看了很久,将上面的内容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她长叹了一口气,“我真的在给一家邪恶的公司工作吗,贾赫教授?”
琼斯想起了这位既给过她许多帮助,也给她带来了无穷麻烦的老师。很少有人知道,贾赫教授研究信息素的初衷是仰慕蚂蚁的平等社会。他是个真正的理想主义者,似乎永远都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
琼斯又读了一遍纸条,心里第一万次升起那个疑问:永远不会迷茫的贾赫教授为什么会自杀?
早晨在家里耽搁了时间,琼斯赶到机场时,格伦已经到了。琼斯大老远就看到高大的格伦穿着一件不合时宜的风衣在人群里探头探脑,看上去就像一只笨拙的长颈鹿。
她努力装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向格伦跑去,扑进他的怀中,一头栽进了浓浓的烟味里。她强忍着不快,和颜悦色地说:“我们不是说好,你搬过来以后就戒烟的吗,亲爱的?”
格伦讪笑着,再三向她保证这是最后一根。接着,他狡辩说,他还不算正式“搬进”了琼斯的家,所以抽烟不算破坏约定。最后,为了琼斯肚子里孩子的健康,他说一定不会再抽烟了。
琼斯觉得很奇怪。以前她很喜欢他的穿衣品味,现在却觉得他那一身古怪的英国气质和慵懒的加州格格不入;以前她喜欢他的胡茬和长发,現在却觉得那很邋遢。
还有现在,她在开车,他坐在副驾上滔滔不绝地评论大力神公司的负面新闻,一点儿都没意识到自己正在哪壶不开提哪壶。
自从格伦搬进了她的公寓,琼斯每天都提醒自己,两个人住在一个屋檐下,摩擦是免不了的。但是每当早上起床后面对一地乱扔的衣服和书,她还是免不了上火。还有厨房里永远不洗的杯子,放在鞋柜上一扔就是好几天的购物袋,大半夜来来回回的脚步声……
每次争吵都是以格伦的道歉和甜言蜜语结束,但这家伙最多收敛几天,然后又故态复萌。
琼斯打电话给罗拉,抱怨格伦的坏习惯。结果罗拉却说:“我觉得麦卡莱斯教授是个好男人,你不该对他这么苛刻。没有人是十全十美的,卡米。”
琼斯发现在她的所有女性朋友眼中,格伦都是个迷人的家伙。她记得自己曾经也这么觉得,现在他的魅力去哪儿了?
大力神公司的会议室里,科研部门的代表正在讨论新品发布会。
自从“君主”问世以来,让蚁后制造“特种兵”的行为在消费者之中屡禁不止。很多个人用户购买“君主”和配套的生态箱,唯一的用途就是让蚁后生出他们自己设计的“特种兵”。对这种消费者来说,蚁后是一种消耗品,有人甚至每周都从大力神公司直接订购上百个微型生态箱。
根据公司内部数据,眼下销售生态箱所获得的利润已经远高于销售“君主”系统本身,这是一笔极其可观的利润。尽管“君主”和生态箱的售价都不便宜,“玩家”还是大有人在。每个社交平台上都有大量“特种兵”爱好者组成的交流群,有些富豪还出资举办线下的交流活动和“特种兵”格斗大赛。琼斯看过几次这类活动的视频,每次都会引起强烈的不适感,那简直就是一场场怪物秀!
针对这种需求,大力神公司即将推出“伊西丝”,一款专门为蚁后设计的信息素生成器。科研部门的代表声称它可以更好地将使用者的意图传达给蚁后,从而让蚁后生产出更符合玩家心意的“特种兵”。
伊西丝是古埃及神话中的王权女神,是所有法老的母亲。这个名字是琼斯提议的,也很快被采纳,她却一点儿也不高兴,因为她恨这款产品。
她试图向格伦敞开心扉,向他诉说贾赫教授的理想。她说她为大力神公司工作的初衷是想用信息素生成技术帮助别人。她以为“君主”的问世会让人们明白,即使是蚂蚁这样微小的生命依然值得尊重。但是现实和她的设想背道而驰,人们热衷于把生命当作玩具,大力神公司还在鼓励这种行为。她觉得很失望。
但是格伦只是耸了耸肩,说他觉得用蚁后制造“特种兵”和为赛级犬配种没什么区别。
会议还在继续,琼斯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罗拉打来的电话。琼斯按了拒绝接听,但对方立刻又打了过来。如此三次之后,琼斯知道罗拉一定有要紧的事。她溜出会议室,在楼梯间里接起了罗拉的电话。电话一通,她就被罗拉的哭声吓坏了。
“我的佩佩、可可……那些混蛋,那些混蛋让佩佩和可可去跟海豹做那事!”
佩佩和可可都是海豚的名字,它们都是罗拉的“宝贝儿”。在罗拉断断续续的哭声中,她打开电脑,找到罗拉刚发来的邮件。邮件里有一篇论文的链接,题目是“论家猪信息素对海豚求偶行为的影响”。
这篇论文出自三个佛罗里达大学的博士生之手,大致内容是他们观察到海豚在接受了猪的信息素之后,对海豹发生了求偶行为。由此,作者认为一些哺乳动物会对其他哺乳动物的信息素产生反应。
尽管很难与罗拉感同身受,琼斯还是花了很大的力气安慰这位热爱海豚的朋友。等好不容易说服罗拉去睡一会儿,她再次打开了那篇论文,开始仔细地逐行阅读。
论文中有一点引起了她的注意:作者首先在牛、羊等陆地哺乳动物身上尝试了这个实验,没有得到有意义的结果。作者推测这是陆地上干扰因素过多所致。好在,海洋哺乳动物身上的实验证实了他们的假设。
她记得罗拉说过,海洋哺乳动物的行为稳定,不像陆地哺乳动物反复无常……这两句话就像两颗石子投进了她的心中,激起了层层涟漪。
下班回家以后,琼斯立刻冲到客厅的书架前。伸手去拿贾赫教授的那本著作时,她不小心碰到了和格伦的合影,相框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但琼斯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翻开书本,取出了那张被她珍视的纸条。
纸条上只写着三个单词,这是贾赫教授的遗言。七年前的早晨,当她推开实验室的门,和贾赫教授的尸体一起进入她眼中的便是这张纸条。除了警察,她没有让任何人看过上面的内容,就连罗拉和格伦也没有。
琼斯手捧着贾赫教授留下的纸条,坐在沙发上陷入了沉思。
琼斯又做起梦来。
这一次,她梦到自己变成了海豚。她身处海豚队列之中,每一只的长嘴巴都碰着前面那一只的尾巴,像一条河流一样向前游去。游着游着,队伍变成了一个圆圈,圆圈的中央是一条巨大的正在腐烂的鲸鱼尸体。琼斯跟着海豚同伴们绕着鲸落游啊游,她感到很愉快。
她看到巨大的鲸鱼沉了下去,渐渐掉入黑色的深海。当鲸鱼消失在漆黑的深海之中完全看不见的时候,海底突然迸发出耀眼的火光。烈火汇聚成三个燃烧着的词汇,一看到那些字,瓊斯立刻惊醒了。
她发现自己坐在沙发上睡着了,而那三个痛彻心扉的词汇依然在她的掌心熊熊燃烧。
——“我们,都是,傀儡。”
琼斯要去墨西哥城出差,格伦决定跟她一起去。
公司派琼斯去墨西哥是为了调查墨西哥蜜蚁泛滥的情况。按理说,今年墨西哥中部的雨水格外充沛,蚂蚁繁殖量增大属于正常现象。但现在人们已经习惯把所有和蚂蚁有关的现象全都怪罪到大力神公司的头上,为了维护公司形象,大力神不得不派调查员奔赴现场。
因此,琼斯在出发之前就知道她的工作不过是做做样子。她和格伦商量好了,等琼斯的工作完成后,他们会一起在墨西哥游玩一段时间,这会是两人第二次一起旅行。
琼斯对这趟旅行很期待,她急切地盼望着能在旅途中找回和格伦相识时的甜蜜。她觉得格伦也对旅行很期待,但是他期待的是能看到阿兹特克金字塔。
一到墨西哥城,琼斯便发现那里确实到处都是蚂蚁和杀虫剂的广告。有土的地方就有蚁巢,一铲子下去,全是白花花的卵。琼斯发现当地人并没有因为蚂蚁泛滥而十分困扰,因为蚂蚁卵在那里是一道著名美食。
工作结束后,当地向导热情地邀请琼斯和格伦品尝正宗的墨西哥菜。塔可和玉米片确实非常美味,但是孕期的不适让琼斯没什么胃口。格伦正兴高采烈地跟向导喝酒聊天,琼斯不想打扰他们,便借口上厕所离开了座位。她要去街上透透气。
这一带是闹市区,除了街道两旁的餐厅酒馆,路上还有很多流动摊贩,到处都是人。空气中充满了木炭的烟味和烤肉的香气,这些本该令人食指大动的气味却让琼斯的胃里一阵阵翻腾着。她想找一个清净一些的地方,于是走进了餐馆旁的背街小巷。她很快就发现这条小巷正对着餐馆的后厨,地面上到处都是积水和油污。她的胃更难受了。
正当准备离开的时候,她看到一个拖着长尾巴的黑影在路边移动。那是一只老鼠。在老鼠经过路灯底下的时候,琼斯看清了它灰色的皮毛之间沾满了米粒一样的白色东西。她一眼就认出,那是蚂蚁的卵。
老鼠背着蚂蚁卵?琼斯和蚂蚁打交道的历史不短,却从没见过这种现象。她顾不得小巷里的脏污,循着那只老鼠的方向追了上去。
她追着老鼠来到一片在建的工地,老鼠钻进了一个泥穴。琼斯脱下一只高跟鞋,用鞋跟在地洞上挖了起来。只挖了一下,琼斯就发现这一块泥土很松软。根据她的经验,下面一定是个蚁穴。
她猜得没错。很快,白色的蚁卵和红色的蚂蚁一起涌进手机的光柱之中。拨开密密麻麻的蚁群,琼斯发现了不少灰色的老鼠粪便。看来这座蚂蚁的巢穴之中确实住着老鼠,而且还不止一只。
尽管心中疑窦丛生,但琼斯除了拿出纸巾,采集几只蚂蚁和一些老鼠粪便作为样本,也做不了什么。剩下的工作只能交给公司的实验室了。
第二天一早,琼斯寄出了收集到的样本。第三天,她写完了关于墨西哥蜜蚁的调查报告。她的结论是,蜜蚁的泛滥和大力神公司的产品无关,她知道这正是公司上层想要看到的。
接下来,琼斯和格伦开车离开了墨西哥城开始了他们的旅行。琼斯坐在副驾,望着车窗外绿意盎然的山丘,想象着绿树之下是黑色的土地,土地之下全是白色的蚁卵。它们的数量远超过了人类,超过了地球上的任何生物……
“会不会是寄生?你应该听说过,有些真菌会寄生在昆虫体内。被寄生的昆虫虽然还会动,但它们其实已经成了被真菌控制的僵尸。那只老鼠可能就是被蚂蚁这样控制着,才会有不同寻常的行为。”
“有可能吧。”
“也有可能是诱饵,蚂蚁分泌与雌鼠相似的信息素引诱公鼠进入蚁巢。但是它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我不知道,卡米。”
“或者是共生关系?”
格伦突然猛踩了一脚刹车,“你的工作已经结束了,卡米。你现在在度假。”
琼斯无法辩驳,接下来的一路都紧紧地闭着嘴巴。
奇琴伊察非常雄伟壮观,来自不同地区、不同时代的人类文明在夸耀自己上达成了奇妙的默契。金字塔、神庙、竞技场,这些古文明用尽智慧,留下的仅仅是一座座供后人凭吊的墓碑。
琼斯发现自己根本没法静下心来享受假期,她一直惦记着那些寄往实验室的样本。一旦有空,她就在手机上刷新邮箱,几乎到了坐立不安的程度。在意识到必须停止焦虑时,她就打开那本贾赫教授写的书,拿出里面的纸片对着它发呆。唯有这样,她内心的焦躁感才能平息一些。
一周之后,琼斯在吃早餐的时候收到了来自实验室的邮件。她的心立刻跳得飞快。
她仔细地读完了所有的检测报告,把手机往盘子里一扔,“没有,什么也没有。那些蜜蚁没有任何变异,它们就是普通的蜜蚁。它们没有分泌雌鼠的信息素,也没有寄生那些老鼠。从老鼠的粪便来看,那些老鼠都很健康。”
坐在她对面的格伦拿起咖啡杯浅浅地喝了一口,根本没有把目光从手中的书上移开,“那真是太好了,宝贝。”
琼斯又做了一个噩梦。在这个梦里,她穿着一身老鼠模样的玩偶服,在一个花花绿绿的迷宫里寻找出口。这个迷宫色彩明亮,还有过山车和旋转木马,看上去就像个主题公园。老鼠琼斯在其中转了一圈又一圈,无论往哪个方向都会碰到一模一样的过山车和旋转木马。她走得筋疲力尽,最后醒了。
现在是凌晨三点,她身旁的格伦睡得正香。琼斯下了床,喝了一些水。这时,她看到桌上的手机屏幕亮了。这是格伦的手机,他又忘了给手机充电。
琼斯无意偷窥格伦的隐私,但是在拿起手机给它充电的时候,屏幕又一次亮了。这一次,她看到了发信人的名字:陛下。
叮,叮,叮,叮……
手机一下又一下地蜂鸣着。一条接着一条的新信息,全都来自陛下。琼斯将格伦的手机连上充电器之后便躺回了床上。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又睡着了,但睡得很不好。
她在手机闹钟响过之后按时起床煮了咖啡。她看到刚刚醒来的格伦拿起床头的手机,盯着看了很久。他对她说“早上好宝贝,你睡得好吗”,然后像往常一样带着手机去厕所待了很久。
等格伦在早餐桌边坐下,琼斯依然在等他说起泰丝。但是格伦只是说墨西哥的咖啡真不错,我们应该买一些带回去。
琼斯发现自己既没有感到愤怒,也没有感到悲伤。那一刻,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完全不爱这个男人了。自从发现自己怀孕以来,她和格伦之间的爱情好像变魔术一样“啪”的一声就消失了。格伦对她多半也是一样。要不是因为腹中的孩子,他们现在就是两个陌生人。
回洛杉矶的飞机上,琼斯打开了一部以宠物猫狗为主角的动画片。看着那些毛茸茸的动物不断制造笑料,她突然想起了昨晚的噩梦。
梦里的她穿着老鼠的皮套,但她非常清楚自己不是老鼠,是人。这些猫狗看上去像动物,但它们思考着人类思考的问题,做着人类会做的事,它们有人类的灵魂,是穿着动物皮套的人。
这个突然出现的念头点亮了琼斯脑中的疑云:我看到的老鼠可能不是老鼠,它只是穿着老鼠的皮套。
“……它是一只穿着老鼠皮套的蚂蚁。”
正试图入睡的格伦听到了她的喃喃自语,“你说什么?”
“那只老鼠,从生物学上来说它就是一只普通的老鼠,但它的灵魂是蚂蚁的灵魂。”
格伦笑了起来,“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蚂蚁也有灵魂。”
“那只老鼠自认为是蚁群的一员。它会帮蚁群搬运蚁卵、捕食、抵御天敌,会不惜一切代价为蚁群的利益服务,哪怕牺牲自己。记得澳大利亚草原上蚁巢里的兔骨吗?那些兔子应该也是一样的,它们是穿着兔子皮套的蚂蚁。这些小型哺乳动物加入蚁群之后,蚂蚁的战斗力一下子提升了很多。这就是全世界都出现蚂蚁泛滥的原因。”
“等等,让兔子和老鼠认为自己是蚂蚁,这怎么做到?”
“信息素。罗拉发给我的论文里说,猪分泌的信息素可以影响海豚,可见信息素是可以跨物种发生作用的。一切都是蚂蚁信息素的作用。”
“实在是太荒唐了。不得不说,我佩服你的想象力。”
想象力?琼斯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也希望一切都是我的想象。
贾赫教授,您早就把真相放在了我的面前,只是我一直都没能领悟您的意思。
格倫的大手伸了过来,将她的手轻轻握住,“尽管已经认识你三年了,你还是经常能让我大吃一惊。以前,我以为是我们离得太远了,但是现在我们每天都在一起,我还是感觉自己一点儿也不了解你。这颗小脑瓜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琼斯用指甲挠了挠他的掌心,“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些小秘密。”
亲爱的格伦:
请原谅我选择这种方式向你告别。
在从墨西哥回来的飞机上,我告诉你蚂蚁会用信息素迷惑其他动物,使它们以为自己是蚁群的一员。其实,这只是一小部分真相。还有很多事我没有告诉你,因为我没有勇气。
蚂蚁拥有非常高的智慧和文明水平,只不过我们无法理解它们用化学信息构筑的世界。蚂蚁文明拥有一个宏大的目标:让世界上所有动物都加入蚂蚁的社会。但是在实现这个宏愿之前,蚂蚁们还有另一件事要做——它们要改造其他物种,将它们变成更能为蚁群服务的工具。
罗拉说过,海洋动物的进化比陆地动物要慢很多,今天的海豚和一千万年前的海豚没有什么显著的区别,但一千万年前生活在陆地上的灵长类还只有猿猴。这是因为蚂蚁的信息素无法作用于海里的动物,是蚂蚁的信息素诱导了物种进化的方向。猿猴之所以变成了人类,是因为蚂蚁想要我们变成人类。
我们用“君主”指挥蚂蚁,以为自己是它们的神,其实完全反了,一切都是蚂蚁的意志。我们按照蚂蚁的意志逐渐走进信息素构筑的世界,是因为神想让我们了解它们的意图,我们即将成为那个伟大的平等社会的一员。
蚁群即将接纳我们,或者说,我们的下一代。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时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那个时候,只要在你身边我就会感觉到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快乐,我相信对你来说也是一样。但是现在,魔法已经消失了。我们再也无法感受到彼此身上的魅力,因为,我们已经完成了蚂蚁交给我们的使命。
很遗憾,我肚子里的胎儿并不是我们的同类。意识到这一点以后,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现在,它就在我的子宫里动来动去。它是只蚂蚁,但也是我的孩子啊!
我要走了,请不要试图寻找我。谢谢你曾经给我带来许多快乐。尽管我对你已经没有爱情了,你依然是一个让我敬重的朋友。
再见。
洛杉矶的西奈山医院,三楼精神科的病区之中,一男一女与一名身穿白衣的医生相对而坐。
医生将手中的信纸对折,交还给那个心碎的男人,“麦卡莱斯先生,根据初步诊断,琼斯小姐有典型的妄想和偏执症状,我建议住院治疗。”
格伦捏着信纸,哑着嗓子问:“……她很不好?”
医生沉重地点了点头,“我认为应该严肃对待。能告诉我你送病人就医之前的情况吗?”
“从墨西哥回来以后她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我担心她会伤害自己,也怕她伤害肚子里的孩子。昨天晚上我发现她很晚都没有睡,一直在餐桌上写些什么。到了天快亮的时候,她突然出门了。我立刻冲出卧室,结果在餐桌上发现了这封信。我跑到公寓楼下,发现她的车已经不在了。我立刻报了警。”
医生再次接过那张信纸,指着最后一行文字,“‘我要走了,请不要试图寻找我。这句话是非常明显的自杀信号。麦卡莱斯先生,你做得很对。”
罗拉泪眼迷蒙地望向格伦,“多亏有你在,麦卡莱斯教授。我是她最好的朋友,但是她什么都不跟我说。我都没有发现她的病复发了。”
格伦眼眶通红,声音颤抖,“我知道她的压力很大,而我不是一个合格的伴侣……我应该多花点儿时间陪她,听她讲工作上遇到的困难。我一直知道她很喜欢蚂蚁……她的博士生导师对她的影响也很大。”
“这不是你的错。”医生说,“琼斯小姐有抑郁症病史,从她的表现来看,她似乎一直没有从导师去世的阴影里走出来。”
“她现在在哪儿?”格伦问,“我可以再看看她吗?”
琼斯穿着病号服躺在病床上,手脚都被牢牢地绑在床上,动弹不得。视野之中,除了一片刺眼的白,就是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
病房的门开了,她看到一個穿着白衣的医生,身后跟着格伦和罗拉。他们两个看起来都很憔悴。琼斯感到非常歉疚,这都是因为她。
门口的三人压低声音说了些什么,最后格伦一个人走进了病房。他对她挤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嗨,你好吗?”
琼斯想要开口回答,但看着这个长手长脚的男人慢慢向她走来,不知为何脊背阵阵发凉。她觉得好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卡住了她的喉咙。她圆睁着惊恐的眼睛,死死瞪着这个熟悉而陌生的男人,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
格伦在她的床边坐下,伸出温热的大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肚子。她觉得他的声音里仿佛带着野兽的嘶吼。
“我发誓会用生命保护你,我的皇后。”
【责任编辑:周 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