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柳永词对《诗经》的接受与化用
2023-02-27张琼
张 琼
(忻州师范学院 电子系,山西 忻州 034000)
《诗经》是我国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大致反映了周代的社会面貌和人民的思想感情,被视为“历史性的最高点、最前端,是最早的诗”[1],是儒家奉为经典的“六经”之一。柳永是宋代词坛的倚声巨擘,然其词因“闺门淫媟之语”屡遭诟病,被视为世俗文学的滥觞源头。《诗经》与柳词,一为阳春白雪,一为下里巴人;一传诵于庙堂之上,一流布于江湖之远,看似壁垒森严、风格迥异,然若细绎宋代士人对《诗经》文学性回归和主体色彩介入的新变,换个视角来考察柳词,就会发现柳永词对《诗经》存在承继关系。从意象、主题、用典、表现手法等仔细推演之,柳词在接受与化用《诗经》方面确有章可循。
一、宋代《诗经》的传播和新变
(一)有宋一代对《诗经》的推崇
《诗经》作为儒家经典,历代读书人手捧不倦、用力颇勤。自西汉始,《诗经》被归属为国之重典,注重政治教化之功用,更多地被视作“经学”之“经”。迨至宋代,由于新儒学的兴起和社会风气之变,《诗经》研究遂转向对文本本身“人情”的解读,从而提升到一个新的认知高度,如“学诗而不本之于此,是亦浅矣”[2],“学者学诗须本诸此,乃为佳作”[3]。同时,由于宋代官方对《诗经》注解多元性的包容,使得“我注六经”现象在宋代较为普遍。
在这种开放兼容的社会思潮下,士人们普遍认为《诗经》开卷有益,是士子学习诗歌、登堂入室的必读书目,否则就会流于浅薄、落入下乘之作。这种文学旨趣同样贯穿宋代童稚的文学启蒙中,如《吕氏童蒙训》曰:“大概学诗须以《三百篇》《楚辞》及汉、魏间人诗为主”,认为学诗要取法乎上,首要学习的就是《诗经》,要秉持《诗经》的写实精神,这样才能“见古人妙处”,从而摒弃“齐、梁间绮靡气味”[4]。
(二)宋人品鉴《诗经》与文学性的回归
宋代对《诗经》的推崇,还有一个显著变化,是对其文学性的回归。一方面,宋代儒子们对《诗经》的经学解读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出现了程颐、朱熹等一批释经大家。另一方面,对《诗经》的非经化解读展露端倪,即从文学性角度重现阐释其文学特质,重新发掘其文学价值和意义。如北宋诗人欧阳修对《诗经》中部分篇目的解读和阐释,就颇具文学意味。欧阳修肯定了《诗经》中存在《关雎》《野有蔓草》《静女》等一定数量的情诗,从而摆脱了“政教”色彩浓厚的经学传统,突破了经学研究的藩篱,强调要立足文本本身,以“情”出发、依诗解诗,探究“诗人之意”。[5]
宋人对《诗经》的文学阐释,概而言之,主要有两方面:“一是从《诗经》内在的意义入手,体会其中的情致,体会诗人的心灵世界。二是站在局外,对《诗经》的艺术,包括所谓句法、字法进行品评”[6]。而宋代诗话的兴起更加促进了这一进程,《诗经》研究从此走上了文学理论研究的路径。宋人认为,《诗经》是“诗之祖”,是诗歌的源头,其他一切文学形式都由之演变而来。[7]
不仅如此,宋人还认为《诗经》反映了世间丰富的精神世界,如“林下闲言语,何须要许多。几乎三百首,足以备吟哦”[8]。宋人执着地认为,《诗经》一书博大精深、旨意宏远,说尽世间言论,囊括一切道理。所谓《诗经》“言语之妙、文章之善”,读后如沐春风、如饮甘泉。
(三)宋人对《诗经》主体色彩的介入
宋人对《诗经》的另一个显著变化,是主体色彩的介入。从欧阳修开始,宋人对《诗经》的解读就投入了大量的个人色彩,在个体意识的塑造上独树一帜、别开生面。如他对“风雅颂”的重新定义就别具一格,认为“风”乃匹夫匹妇之言,“雅”则出于庙堂之上,“颂”是一种击节而歌、直抒胸臆。[9]这种从作者、语言风格对“风”“雅”“颂”的解释,不仅表现出宋人对《诗经》文学性的解读,更体现出个人主体意识的觉醒。这集中表现在宋人对《诗经》中“男女”之情的重新界定。历代将这些诗归结为以男女情思寄托政教讽刺之意,宋人匠心独运、慧眼独具,把审美拉回到世俗视野,专注于匹夫匹妇之间的相守、期盼、离别等细腻情感。这些微妙之处都体现了宋人独特的审美气质和思维方式,他们从“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宏大理想,转而开始流连于对笔墨纸砚、茗茶品诗的现实观照,这些变化对柳永词在《诗经》的接受和化用方面都产生了较大影响。
二、柳永词对《诗经》的接受和化用
柳永,字耆卿,福建崇安人,北宋开一代词风的名家巨匠,一生创作了200多首词。柳永生于官宦世家,深受宋代士风影响,他诗名较早,然仕途蹭蹬,多羁旅行役之词和闺阁愤懑之语。从这些存词中,我们可以寻绎到其对《诗经》的接受和化用,既有意象、语句、典故的化用,也有主题的脱胎和结构的因袭,可以说柳永词在某些审美特征方面深受《诗经》浸淫,兹举例如下。
(一)意象的化用
古人认为,《诗经》可以兴观群怨,多识鸟兽草木之名,而这些所谓的“鸟兽草木”,即是诗经作为文学形态的“意象”,这些意象在历代的文学递嬗中都有所体现。这一类的化用较为集中地体现在他的代拟体俗词中,如《金蕉叶·厌厌夜饮平阳第》中,首句“厌厌夜饮”脱胎于《小雅·湛露》篇,原意讲的是君臣把酒言欢、不醉不休的酣畅场面,这里化雅为俗,用来描写歌舞艳乐的尽兴场面,表现出一种处江湖之远的小民之乐。又如,《凤栖梧·帘内清歌帘外宴》中,所歌咏之“孤凤”,此意象在《诗经》便有迹可循,《大雅·卷阿》篇有“凤凰鸣矣,于彼高冈”的诗句,本意是歌咏周天子与群贤融洽之相处,柳永这里仍是化雅为俗,用来描摹歌伎不甘沉沦、敢于向命运抗争的生命形态,这就将“孤凤”这一意象从庙堂之高散入寻常百姓之家,多了些许风尘气和烟火气。再如《隔帘听·咫尺凤衾帐》,“逞如簧”原指谄媚之臣的恶言诽谤,柳词反用其意,意指闺阁女子的愤懑不平和离愁别绪。如此化用,不一而足。这些俗词所化用的《诗经》作品都与正乐相关,柳永故意去其本意,尽显市俗气息和民间色彩。
(二)语句的化用
《诗经》中有许多脍炙人口的句子,在当时是“指出向上一路”的清新脱俗之句,在后世则为汲取营养的文学武库。这一类对《诗经》语句的化用,较为集中地体现在柳永的俗词创作中。《卫风·硕人》关于古代美女的妆容刻画可谓登峰造极,留下了“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千古绝句。柳词在描摹女子形象时,多以此为奥援,有时甚至有出蓝之誉。如《菊花新·欲掩香帷论缱绻》和《两同心·嫩脸修蛾》中,“先敛双蛾愁夜短”“嫩脸修蛾”,化用《卫风·硕人》之“蛾眉”;《塞孤·一声鸡》一词中,“相见了、执柔荑”,化用《卫风·硕人》之“手如柔荑”;《长相思慢·画鼓喧街》《洞仙歌·佳景留心惯》和《长相思慢·画鼓喧街》中,“娇波艳冶,巧笑依然”“恣雅态、明眸回美盼”“娇波艳冶,巧笑依然”,化用《卫风·硕人》之“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三)典故的化用
《诗经》作为文学之渊薮,为后世奉献了数量颇丰的经典故事和人物,成为后世文学仰赖其滋养的丰富宝藏。柳永生于世代官宦之家,自幼耳濡目染,对《诗经》典故的化用往往不着痕迹、巧妙贴切。如《双声子》一词中,“繁华处,悄无睹,惟闻麋鹿呦呦”,“麋鹿”乃化用《小雅·鹿鸣》“呦呦鹿鸣,食野之萍”的典故;《破阵乐·露花倒影》一词中,“鸾觞禊饮,临翠水、开镐宴”,“镐宴”乃化用《小雅·鱼澡》“王在在镐,岂了饮酒”的典故;《法曲献仙音·追想秦楼心事》一词中,“当年便约,于飞比翼”,“于飞”乃化用《小雅·鸳鸯》“鸳鸯于飞,毕之罗之”的典故;《送征衣·过韶阳》一词中,“诞弥月”乃化用《大雅·生民》“诞弥厥月,先生如达”的典故。
(四)主题的脱胎
《诗经》在主题方面依体裁而别,有风、雅、颂三体,分为民谣、士大夫之辞、祭祀等情境,这些文学分类均对柳永的词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启示意味。
一是相思怀人主题。如《昼夜乐·秀香家住桃花径》一词中,“犹自怨邻鸡,道秋宵不永”表达了“人生常恨欢娱少”的遗憾和惆怅,这与《郑风·女曰鸡鸣》有着异曲同工的况味。再如《定风波慢·自春来》一词中,“终日厌厌倦梳裹”表达了女子因思念所怀之人,慵懒妆容、无法遣怀,这与《卫风·伯兮》“岂无膏沐,谁适为容”似在神韵上别无二致。
二是羁旅行役主题。如《诗·邶风·燕燕》中,“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其主旨突出送别时的悲伤。另外《诗·小雅·采薇》也是以景写情、情在其中。柳永的《戚氏》在宋代评价很高,有“寂寞《离骚》千年后,戚氏凄凉一曲终”之赞誉,将其比肩《离骚》,我们随便寻绎《戚氏》上阙的句子就不难发现,如“孤馆度日如年”确有这样的况味存在。
三是节序主题。如《诗经》中反映“七夕”节序的有《诗·小雅·大东》:“维天有汉,监亦有光。跂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报章。睆彼牵牛,不以服箱。东有启明,西有长庚。有捄天毕,载施之行。”在宋词里,柳永《二郎神》中,“运巧思、穿针楼上女”写的就是宋人过七夕节的场景,可谓如临其境。
(五)结构的因袭
柳永词对《诗经》的接受和化用,还在于对部分著名诗篇结构上的因袭,正所谓“在骨不在皮”,深得其中三昧。如《陟岵》是《诗经》中一首描写战争的诗歌,该诗每一章的前两句是写登高思念亲人,后六句则想象父母、兄弟的叮嘱,全诗“据实构虚,以想象与怀忆融会而造诗境”[10],被称作“对面飞来”[11]。钱锺书在《管锥编》中认为:此诗非“临歧分手之语”,而是思念亲人之口吻。《陟岵》的这种结构谋篇对后世诗歌影响很大。如李白《关山月》“高楼当此夜,叹息应未闲”,杜甫《月夜》“遥怜小儿女,不解忆长安”,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皆是因袭此种写法,从对面落笔写思念,虚实结合、相得益彰。
不独于诗,宋词亦有此种运用。柳永在《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词的创作中,就运用了这样一种双重结构的互写模式,特别是“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一句,有踵事增华之妙,进一步发展为我思念对方、对方亦思念我的多重结构,使得“对面飞来”手法在历经千年风雨之后,在一个新的文学体裁上延续了生命而更具魅力和风采。
三、结语:柳词对世俗性的回归
综上所述,由于宋人解读《诗经》的角度为之一变,能够从视角、结构、修辞等多元切入,从而摆脱了以史解经、以经注经的窠臼和藩篱。柳永对慢词的大量开拓之作,可以说正是受益于这样一种新风之浸濡,其作用似不容小觑。
从柳词对《诗经》的接受和化用情况,我们可以看到他一以贯之、存于一心的审美追求,即形式上多用《国风》,取其通俗一面;在俚俗方面更青出于蓝,即使一些政治意味较浓的篇章,经过柳永世俗化的革新,这些词作的面貌便焕然一新了。当然,柳词之俗与《诗经》之俗,不可同日而语、相提并论。《诗经》之俗,俗在乡土气息浓烈,节奏清新明快,其比兴的表现手法,显得更为含蓄蕴藉,后人多目为雅正之语。柳词之俗,俗在市井气、脂粉气,有些油滑、容易起腻,这也许就不难理解时人讥诮其为“腻柳”,纵使再好的言语如果没有创新,只会陈陈相因,也会被批为“滥调陈言”[12],为后世所诟病。
然而,柳永对《诗经》的接受与化用,其高明之处在于能够从《诗经》文本所呈现出来的意义出发,不过多地关注政治纲常与道德伦理,直抒胸臆、出语自然、沁人心脾。正如学者所论,宋代的解诗传统能够自出机杼,不为传统的纲常礼法所束缚,在诗词的传世方面“到底漏了一线曙光”[13]。或可言之,柳永的创作点亮了这一线曙光,反映出些许人性的光辉,所谓“文学即人学”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