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时期的“大一统”
2023-02-27成一农
成一农
以往关于王朝时期“大一统”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在先秦和秦汉儒学和政治的背景下讨论先秦和秦汉的“大一统”思想的内涵以及演变;二是以“大一统”作为指导思想,来讨论某些王朝对“疆域”的“统一”。但有意思的是,在前者中基本看不到对“大一统”与“疆域统一”之间关系的论述,而在后者中又基本没有对这一思想本身进行剖析。不仅如此,以往将“大一统”作为指导思想,来讨论某些王朝“疆域统一”的研究,在论述逻辑上也存在众多问题,由此进一步使得以往这方面的研究难以具有说服力。
近年来将“大一统”作为王朝时期“疆域统一”的指导思想的主要提倡者是李大龙,其代表性论文是《汉武帝“大一统”思想的形成及实践》,(1)李大龙:《汉武帝“大一统”思想的形成及实践》,《北方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1期。且不说其对“大一统”的认知是否正确,仅就他的论述而言,就存在以下两点问题:第一,没有界定以及讨论“大一统”涉及的“疆域”范围,由此产生的疑惑就是,为什么汉武帝出兵控制了西域和蒙古草原之后就可以被认为实现了“大一统”?第二,他这一认知没有任何文献的直接支持,亦即未能提出可以证明汉武帝对匈奴、西域等地的讨伐是出于“大一统”思想的文献证据,作者在论证时,只是提出这些行动受到“大一统”思想的指导。从论证方式看,则属于循环论证,即作者认为汉武帝出兵朝鲜、匈奴是受到“大一统”思想的指导,而这一结论的证据就是汉武帝出兵朝鲜、匈奴。受到李大龙影响的一些后续研究也基本遵循这样的理路,由此也就存在相同的问题,如李元晖等的《“大一统”思想的形成与实践——多民族国家中国疆域的形成和发展》(2)李元晖,李大龙:《“大一统”思想的形成与实践——多民族国家中国疆域的形成和发展》,《西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1期。等。
此外,从学术史的角度而言,这一视角的研究,几乎完全忽略了学界对于先秦和秦汉“大一统”思想的研究。对此,晁天义曾委婉地提出过反驳意见:“然而及至晚近以来,‘大一统’本义逐渐被人们忽视,在很多场合下被理解为‘大统一’,即‘大规模的统一’或‘大范围的统一’。‘大一统’引申义的出现固然可以视为对概念本义的一种创造性发展,然而由于容易导致对经典的误解,因此引起不少人的警惕。如有学者指出:‘现代学者虽给予特别的重视与论述,却普遍‘误解’了《公羊传》‘大一统’的本义与思想,很多人把‘大一统’的‘大’视为形容词,普遍把‘一统’等同于‘统一’,把‘大一统’解释为‘统一’论。’‘因为现代学者对《公羊传》传文‘大一统’的理解在语义层面上就出现错误,所以自然就错误地把‘大一统’视为‘统一’论,所以不足为训。’还有学者指出:‘在春秋公羊学中,现代人误解最深的恐怕要算大一统思想了……在现代人的心目中,大一统就是要建立起一个地域宽广、民族众多、君主专制、中央集权的庞大帝国。大一统的‘大’被现代人理解为‘大小’的‘大’,即理解为一个形容词;‘一统’则被理解为政治上的整齐划一,即‘统一’。’这些观察无疑是准确的,批评也确有一定道理。”(3)晁天义:《“大一统”含义流变的历史阐释》,《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3期。
此外,“大一统”思想在宋代之后长期流行,以往的研究几乎没有对此涉及。基于以往的研究现状,本文的重点在于厘清王朝时期,尤其是宋代之后的“大一统”思想,且以此为基础对“大一统”与地理空间之间的关系进行讨论。
一、先秦和秦汉时期的“大一统”思想
关于先秦和秦汉时期的“大一统”思想,前人研究众多,观点在细节上也有所差异,此处则基于晁天义最新的研究进行简要介绍。首先,他对先秦和秦汉时期“大一统”本身的含义进行了解释,即:
用今天的话来讲,《公羊传》所谓“大一统”的本义是“推崇一个(以时间开端为标志的)统绪”。这个本义的要点有三:(1)“大一统”之“大”,是动词“张大”“推崇”之义(而不是形容词“巨大”“伟大”);(2)“大一统”之“统”,指以一年起始时间为标志的“统绪”而非政治、意识形态、领土等方面的“统治”;(3)“大一统”之“一统”,本是相对于“三统”而言的,而不是相对于“分裂”而言的“统一”(详下)。(4)晁天义:《“大一统”含义流变的历史阐释》,《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3期。
此后晁天义还对“大一统”和“三统”的关系进行了分析,不过这点与本文的主旨关系不大,不再展开。而对于“三统说”的衰落,晁天义认为:“综合以上3点可以看出,在社会政治环境发生剧烈变化的背景下,‘三统说’既不能合理解释秦汉之际的历史和现实,又不能实现逻辑上的自洽。这就是虽有大量儒家学者加以鼓吹,但这种理论始终未能得到当时统治者的青睐,而只能流于一种纸上学问的原因所在。”(5)晁天义:《“大一统”含义流变的历史阐释》,《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3期。
总体而言,晁天义主要在“三统说”之下对“大一统”进行解释,不过,正如其他研究者强调的,汉武帝时期,以董仲舒为代表的汉儒基于现实需要对“大一统”的涵义进行了延伸,如董仲舒提出:“《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统;法制数变,下不知所守。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6)《汉书》卷五十六《董仲舒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2523页。他在《春秋繁露》也有着相近的论述:“《春秋》曰‘王正月’,《传》曰:‘王者孰谓?谓文王也。曷为先言王而言正月?王正月也’。何以谓之王正月?曰:王者必受命而后王。王者必改正朔,易服色,制礼乐,一统于天下,所以明易姓,非继人,通以己受之于天也。王者受命而王,制此月以应变,故作科以奉天地,故谓之王正月也。”(7)苏舆:《春秋繁露义证》“三代改制质文第二十三”,钟哲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184页。简言之,在汉儒的论述中,“大一统”的核心概念是“统于一”,其中包括正朔、服色、礼乐以及思想等。不过,需要强调的是,虽然现代研究者对于先秦和秦汉“大一统”的解释存在差异,但就“大一统”思想而言,在汉代的文献中基本看不到其与“疆域统一”存在联系的论述。(8)需要说明的就是,虽然文献中有着与“疆域”有关的“一统”一词,如《史记·秦始皇本纪》载李斯说:“今海内赖陛下神灵一统,皆为郡县……天下无异意,则安宁之术也”(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239页),亦即秦始皇所统一的海内,实际上就是“为郡县”之疆域,但“一统”与“大一统”是存在差异的,最为直接的证据就是,王朝时期通常将某些王朝称为“大一统王朝”,但不会将它们称为“一统王朝”。因此,以往认为的汉代基于“大一统”思想在“疆域”方面的措施,显然是存在问题的。
通过检索文献可以发现,三国至隋唐时期,虽然文献中有“一统”一词,但“大一统”一词则极少出现,且主要集中在唐代文献中,如《唐大诏令集》卷二十八《册景王为皇太子文》载:“维长庆二年,岁次壬寅,十月丁亥朔,二十日丙午,皇帝若曰:‘于戏!惟辟奉天,必建储位,率命上嗣,以立人极,所以大一统而贞万邦也。粤我祖宗,乃圣乃神,继体垂休,奄宅四海……’”(9)宋敏求:《唐大诏令集》卷二十八《册景王为皇太子文》,洪丕谟等点校,上海:学林出版社,1992年,第92页。这一叙述中,“大一统”似乎与地域范围有了联系,即“万邦”“四海”,大致就是“天下”。还有唐代皇甫湜的《东晋元魏正闰论》,文中其强调“论曰:王者受命于天,作主于人,必大一统,明所授,所以正天下之位,一天下之心……”(10)皇甫湜:《皇甫持正集》卷二《东晋元魏正闰论》,四部丛刊本所收上海涵芬楼藏宋刊本。这段论述中将“大一统”与“正统”(也就是“正闰”)联系了起来。大致而言,王朝“大一统”的一个前提就是确立实现“大一统”的王朝或者自认为实现了“大一统”的王朝的合法性和合理性,亦即要成为“正统”;或者说只有“正统”的,也就是其统治得到了“天”的承认的王朝,才有可能真正实现“大一统”。且这一观念也被后文所论述的欧阳修所继承。
二、宋元明清时期的“大一统”思想
与前人认为的“大一统”一词再次大量出现于元朝不同,实际上,这一词汇在宋代的文献中就已经频繁出现。首先,宋朝的各种文献中将本朝描述为“大一统”,如王称《东都事略》卷三载:“臣称曰:太宗以英睿之姿,佐太祖定天下,开子孙帝王万世之业。故太祖勤勤于传袭,非特以昭宪顾命而已。太宗以明继圣,而能广文之声,卒其伐功,乃大一统。”(11)王称:《东都事略》卷三《太宗本纪》,孙言诚等点校,济南:齐鲁书社,2000年,第21页。这样的叙述数量众多,在此不再一一列举。
宋人也对他们心目中确定宋朝为“大一统”的标准进行过解释,基本与汉儒所强调的一致,即正朔、度量衡、文字等的“统于一”,如袁燮曾论述到:“……协时月正日,时,谓春夏秋冬四时也;月,十二月也。度量衡皆起于律,律同则度量衡皆同矣。律起于黍,以黍之长短而为度,以黍之多寡而为量,以黍之轻重而为衡。自唐以后,律既亡,所谓度量衡者皆意为之,而亦参差不齐矣。夫诸侯禀命于天子,所谓时月日、度量衡不容有毫厘之异,故当巡守之际,而协之、正之、同之,凡此者所以一人心也,此即《春秋》‘大一统’之义,六合同风,九州共贯也。若使天下诸侯各自为正朔,各自为度量衡,则国异政、家殊俗,变风、变雅之所由作也。天无二日,民无二王,家无二主,尊无二上。苟国自为政,则所谓尊者不胜其多矣……”(12)袁燮:《絜斋家塾书钞》卷一,四库全书本。大致而言,宋人将统一正朔、文字、乐律、度量衡等作为确立“大一统”的措施,或者说正朔、文字、乐律、度量衡等的“统于一”是王朝建立了“大一统”的展现。而这些措施所展现或者达成的王朝的“大一统”,就是袁燮所说的“天无二日,民无二王,家无二主,尊无二上”。
由于“大一统”要求“天无二日,民无二王,家无二主,尊无二上”,因此宋人在讨论“正统”时,也将“大一统”融合了进来,最为典型的就是欧阳修的《正统论》。欧阳修在《正统论上》的开篇就论述道:“《传》曰:‘君子大居正’,又曰:‘王者大一统’。正者,所以正天下之不正也;统者,所以合天下之不一也。由不正与不一,然后正统之论作。”(13)欧阳修:《居士集》卷十六《正统论上》,载《欧阳修全集》第2册,李逸安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267页。简言之,所谓“正统”分为“正”和“统”两个方面,其中的“统”就是要“一天下”,即“大一统”,由此“一天下”也就成为达成“正统”的重要标准。根据“正”与“一天下”,欧阳修指出历史上的正统王朝有二类:第一类是“居天下之正,合天下于一”,即尧、舜、夏、商、周、秦、汉、唐;第二类是“虽不得其正,卒能合天下于一”,(14)欧阳修:《居士集》卷十六《正统论上》,载《欧阳修全集》第2册,李逸安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269页。即西晋和隋。
通过上述分析来看,宋人心目中的“大一统”与“三统论”确实并无太密切的联系,而强调的是政治上的“一天下”,以及由此带来的“正朔”(历法)和度量衡等方面的“一统”。
宋代的文献中有着将“大一统”与地理范围联系起来的描述,就涉及的地理范围而言,大致有两种:一是“天下万国”,如张嵲《紫微集》卷二十一《贺正表》载:“恭惟皇帝陛下聪明冠古,孝道通神,业绍祖宗,德流夷夏,大一统之本旨,得万国之欢心,偃武修文,克致太平之盛,制礼作乐……”(15)张嵲:《紫微集》卷二十一《贺正表》,四库全书本。还有徐兢《宣和奉使高丽图经》中的论述:“仰惟国家大一统,以临万邦,华夏、蛮貉,罔不率俾……”(16)徐兢:《宣和奉使高丽图经》卷四十《同文》,松韵斋藏明刻本。二是大致相当于“中国”“九州”,如王称《东都事略》卷三:“臣称曰:……太宗以明继圣,而能广文之声,卒其伐功,乃大一统。于时北自常、碣,南极岭表,东际海、岱,西接洮、陇,宋之威德斯为盛矣!”(17)王称:《东都事略》卷三《太宗本纪》,孙言诚等点校,济南:齐鲁书社,2000年,第21页。谢维新《古今合璧事类备要·别集》卷二:“皇宋大一统(太祖皇帝建隆四年二月,王师入荆南,平之,得州三、县一十五;三月,克湖、湘,得州十四、县五十八;六年正月,两川平,得州四十五、县一百九十八;开宝四年二月,拔广州,得州四十一、县六十五;八年十一月,拔升州,江南平,得州一十九、军三、县一百八;至太宗兴国三年四月,陈洪进以漳泉归有司;五年,钱俶以十三州归有司;四年,刘继元纳款,得州十、县四十一;七年,又得银、夏二州,而天下一统矣)。”(18)谢维新:《古今合璧事类备要·别集》卷二《都邑门·侯藩(附郡县)》,四库全书本。上述两种“大一统”地理范围的表述,在元明清时代依然存在,对此参见本文第三部分的讨论。
金人也曾讨论过“大一统”,主要体现在大致成书于金宣宗时期的《大金德运图说》中,如“承直郎国史院编修官王仲元议……谨按:欧阳修《正统论》有曰:君子大居正,王者大一统。正者,所以正天下之不正也;统者,所以合天下之不一也。自古帝王之兴,必有至德以受天命,岂偏名于一德哉……伏睹本朝之兴,混一区宇,正欧阳修所谓大居正、大一统者也……”(19)《大金德运图说》,四库全书本。虽然论述的是金的“正统”,但理论则来源于欧阳修,其中的“大一统”依然指的是“一天下”。
与宋人一样,元人也称本朝为“大一统”,如《元史·文宗本纪》:“己亥,帝复即位于上都大安阁。大赦天下,诏曰:朕惟昔上天启我太祖皇帝肇造帝业,列圣相承。世祖皇帝既大一统,即建储贰,而我裕皇天不假年……”(20)《元史》卷三十三《文宗本纪》,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737页。当然最典型的就是《元一统志》的编纂,需要强调的是,该志当时正式的书名为《大元大一统志》。(21)许有壬:《至正集》卷三十五《大一统志序》,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2000年,第95册,第180页。
不仅如此,元人也在各种语境下对“大一统”给予了解释,如《元史·伯颜传》:“伯颜拜表称贺曰:臣伯颜言:国家之业大一统,海岳必明主之归;帝王之兵出万全,蛮夷敢天威之抗。始干戈之爰及,迄文轨之会同。区宇一清,普天均庆……”(22)《元史》卷一百二十七《伯颜传》,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3111页。再如刘玉汝的《诗缵绪》卷八:“自夫子作《春秋》,书王正说者,推明大一统之义,而后正朔至重,而立法甚严……”(23)刘玉汝:《诗缵绪》卷八,四库全书本。虽然这方面的解释不多,但与宋人强调的是一致的,即正朔等“统于一”以及“天无二日,地无二主”,而正是基于后者,在各种场合下,元人都强调灭宋之后,元朝才实现了“大一统”。
尤其是杨维桢的《正统辩》,其中载:“时一、二大臣又有奏言曰:其国可灭,其史不可灭也,是又以编年之统在宋矣。论而至此,则中华之统,正而大者不在辽、金,而在于天付生灵之主也,昭昭矣。然则论我元之大一统者,当在平宋,而不在平辽与金之日,又可推矣。夫何今之君子昧于《春秋》大一统之旨,而急于我元开国之年,遂欲接辽以为统,至于咈天数之符,悖世祖君臣之喻,逆万世是非之公论,而不惜也!”(24)杨维桢:《东维子集》卷首《正统辩》,四库全书本。这段论述的理论基础显然是欧阳修的“正统论”,由此不仅强调元灭宋形成“大一统”,而且强调元接续宋从而为“正统”。
欧阳修关于“正统论”的认知在元代士大夫中有着较大的影响力,由此影响了他们对“大一统”以及历代“大一统”王朝的认定,如《历代名臣奏议》卷六十七载:“元成宗大德七年,郑介夫上奏曰:钦惟圣朝布威敷德,临简御宽,极地际天,罔不臣服,混一之盛,旷古所无。三代以降,自周至今二千年间,得大一统者惟秦、汉、晋、隋、唐而已。”(25)杨士奇等:《历代名臣奏议》卷六十七《治道》,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916页。这些论述显然来自欧阳修,只是将“居天下之正,合天下于一”和“虽不得其正,卒能合天下于一”合二为一,由此实际上其对“大一统”的论述侧重的是“合天下于一”。且其将宋排除在了“大一统”之外,确实,按照欧阳修的标准,北宋并未实现“合天下于一”,更不用说南宋了。
此外,在元人的一些论述中同样涉及“大一统”的地理范围,如苏天爵《元文类》卷四十《都邑》载:“惟我太祖皇帝开创中土,而大业既定。世祖皇帝削平江南,而大统始一。舆地之广,古所未有。遂分天下为十一省,以山东西、河北之地为腹里,隶都省,余则行中书省治之。下则以宣慰司辖路,路辖府州,若县星罗棋布,粲然有条。至元间,尝命秘书少监虞应龙等修大一统志书,在官府可考焉……”(26)苏天爵:《元文类》卷四十《都邑》,四库全书本。这段论述中所表现的“大一统”的地理空间相当于元朝“十一省”的“天下”。再如许有壬的《大一统志序》:“至元二十三年,岁丙戌,江南平,而四海一者十年矣。集贤大学士中奉大夫行秘书监事扎玛里鼎上言,今尺地一,民尽入版籍,宜为书,以明一统。”(27)许有壬:《至正集》卷三十五《大一统志序》,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2000年,第95册,第180页。这段文字中的“大一统”有两个范围,一个是“四海”,另外一个则是“尺地一,民尽入版籍”所指代的元朝直接控制的范围。
明朝自认为“大一统”应当没有太大的疑义,《明一统志》的修纂就是明证,且这样的认知也应是普遍的,甚至出现在一些地方上撰写的碑刻中,如钱榖《吴都文粹续集》卷十四《太仓关王庙记》中载:“太仓旧有公庙,在小北门内教场之西偏。弘治十年,奉命鼎建州治教场,南迁于张王仓基。越六年,州民始请于总督备倭都指挥西公修举如故。或者谓公毙吴人之手,当不食于吴,殆非通论。今天下大一统,非复偏据一隅之吴矣。”(28)钱榖:《吴都文粹续集》卷十四《太仓关王庙记》(陆伸),四库全书本。
明人也对“大一统”有过论述,其核心思想依然是“天无二日”,如林希元《易经存疑》卷十一:“此因上文言卦画阴阳多寡而及其德行,阳尊统阴,有君道焉;阴贱承阳,有民道焉。阳卦,一阳二阴,是以一君而统兆民,天下大一统,唐、虞、三代、汉、唐之盛世也,故曰君子之道。阴卦,一阴二阳,是以二君而统一民,天下分裂,春秋、战国、五胡、南北朝之分王也……”(29)林希元:《易经存疑》卷十一,四库全书本。
当然,在具体表现或者措施方面同样涉及正朔、法制以及思想等方面的“统于一”,如孙懋曾议论:“二曰:一法制。臣惟法制之一者,大一统之道也。”(30)孙懋:《孙毅庵奏议》卷下《厘夙弊端以正版籍疏》,四库全书本。邱浚在《大学衍义补》中论及:“臣按:人君治天下,车必同轨,书必同文,行必同伦,盖王者之治,大一统而无外也……”(31)邱浚:《大学衍义补》卷一百六十,四库全书本。孙承泽在《春明梦余录》中记述:“宗伯冯琦疏:顷者,皇上纳都给事中张问达之言,正李贽惑世诬民之罪,尽焚其所著书,其于崇正辟邪,甚盛举也。臣窃惟《春秋》大一统,统者,统于一也。统于圣真,则百家诸子无敢抗焉;统于王制,则卿大夫士庶无敢异焉……”(32)孙承泽:《春明梦余录》卷四十《礼部二·正士习》,北京:北京出版社,1992年,第744页。
在对“正统”的论述中,依然延续了欧阳修的观点,将“正统”中的“统”与“大一统”联系起来,如王祎《正统论》论及:“正统之论,本乎《春秋》。当周之东迁,王室衰微,夷于列国,而楚及吴、徐并僭王号,天下之人,几不知正统之所在。孔子之作《春秋》,于正必书王,于王必称天,而僭窃之邦皆降而书子,凡以著尊王之义也。故《传》者曰:君子大居正;又曰:王者大一统。正统之义,于斯肇焉。欧阳修氏曰:正者,所以正天下之不正也;统者,所以合天下之不一也。由不正与不一,是非有难明,故正统之论所为作也。呜呼!三代之下,有天下者大抵皆不正不一,而不能合乎至公大义之所在,是非之际于是难明者多矣!……由是论之,所谓正统者,自唐虞以来四绝而四续,惟其有绝而有续,然后是非公、予夺当,而正统明也。”(33)王祎:《王忠文公集》卷一《正统论》,金华丛书收退补斋藏同治九年版。
也有与地理范围有关的论述,如商辂在《修德弭灾疏》中论述:“一重地方。臣等闻得永乐年间,征取交阯,郡县其地,天下大一统而无外。”(34)商辂:《商文毅疏稿·修德弭灾疏》,四库全书本。交趾,又作“交阯”。由此,似乎占有交趾之后,明朝就完成了“大一统”。又如陆深在《新水令》中记述:“圣德精禋格,昊穹大一统。四夷来贡,玉帛捧,文轨同,世际昌隆,共听舆人颂。”(35)陆深:《儼山集》卷二十三《新水令》,四库全书本。因而,“大一统”在地域上应当还包括“四夷”。
清人对“大一统”的解释并无太多新意,强调的依然是“天无二日、民无二王”,如胡渭在《洪范正论》中议论道:“普天率土,悉主、悉臣,故四海九州之美味,皆得享之。诸侯非但分不当,然恐力亦未必能致也。孔子曰:天无二日,民无二王,使诸侯得作威福,则大一统之治安在?”(36)胡渭:《洪范正论》卷四,四库全书本。更为直接的表达就是杜臻在《粤闽巡视纪略》卷六中的记述:“初,烺将出师,梦观音授以水一桶,觉而曰:水者,海也,一桶者,大一统也,我今兹必破贼乎。”(37)杜臻:《粤闽巡视纪略》卷六《附纪彭湖台湾》,载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续编》第98辑,孔氏岳雪楼硬抄本,台北:文海出版社,1974年,第11页。澎湖,原文为“彭湖”。由此来看,统一台湾及消灭南明政权之后,也就达成了“大一统”。
且各种论说依然强调天下万物要“统于一”,如徐乾学等奉旨编注的《御选古文渊鉴》卷七载:“王正月,大一统也(王者受命制正月以统天下,令万物无不一一皆奉之以为始,故言大一统也)。”(38)徐乾学等奉旨编注:《御选古文渊鉴》卷七,四库全书本。同书卷十二记:“《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一统者,万物之统皆归于一也。《春秋公羊传》隐公元年春,王正月,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此言诸侯皆系统天子,不得自专也)。”(39)徐乾学等奉旨编注:《御选古文渊鉴》卷十二,四库全书本。当然,这种“一统者,万物之统皆归于一”,并不能理解为是将“万物”整齐划一,而应理解为“万物”被“一”所统,同时“万物”自身还是存在差异的。
清代留存下来的与“大一统”地理范围相关的论述非常之多,且同样这些论述涉及的地理范围差异颇大,如蒋廷锡在《尚书地理今释》中论述:“即魏之法显、唐之玄奘、元世祖之南征、丘处机之西游,出昆仑以外,历西域诸国,至于滇南,既未尝经其地,但从入中国之支流,以古今分域配之,料约为某水某水而已。今四海大一统,皇上恩威所届,靡不沾被……”(40)蒋廷锡:《尚书地理今释》,载王云五主编《丛书集成初编》,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58页。此处“大一统”的范围为“四海”。《钦定皇舆西域图志》卷一《皇舆全图说》载:“中华当大地之东北,西域则中华之西北,为大地直北境也。自嘉峪关西迄准部、回部,外列藩部,圆广二万余里,其疆圉之阔远几与中土埒。自古英君谊辟声教有所不通,有时力征经营而羁縻服属,卒未闻有混而一之者……而后中土之与西域始合为一家,抚斯图者,当凛然于千秋功烈之骏,惟我皇之德与量有以致之,此固以尧、舜、禹、汤、文、武之为君而不能得于中天之世者也。”(41)《钦定皇舆西域图志》卷一《皇舆全图说》,四库全书本。由此“大一统”包括大致相当于“九州”的“中华”以及“西域”。《万寿盛典初集》卷一百十二载林珠所作《尧天击壤歌》:“皇帝御极五十二载,圣德遍于天覆之区,神功极于坤载之上。昔轩后方制天下,画野分州……历代绳承未能远廓。我皇上德威所临,迩怀远服,自朝鲜、琉球以外,至于青海、乌斯诸域,珠崖、交趾以南,迄乎鲁特、俄罗诸部,凡血气所钟,声教所及,莫不三译来朝,献琛奉贡,此诚皇古开天以来从未有,大一统若斯之盛者也!”(42)《万寿盛典初集》卷一百二十《尧天击壤歌》(监生臣林珠),四库全书本。其中论述的“大一统”的地理范围显然更加广泛。还有《广西通志》卷一百十《桂林图志序》:“国家大一统,已尽有天地帱载之地……”(43)《广西通志》卷一百一十《桂林图志序》(王宗沐),四库全书本。《贵州通志》卷四十一《平越卫儒学碑记》:“皇明大一统,极天地之大而有之,惟夏惟夷,悉臣悉主。”(44)《贵州通志》卷四十一《平越卫儒学碑记》(黄绂),四库全书本。“大一统”的范围扩展到了“天下”。
三、“大一统”的地理空间
结合上文,至少从宋代以来,各种文献中所记述的“大一统”的地理范围是不一致的,不过其中范围最小的也要包括“中国”“九州”,而最大的则应当是“天下”,对此如何解释?
需要明确的就是,前文所列对“大一统”范围的一些描述都不是正式的,有着语境和目的。要明确王朝时期“大一统”理想的或者正式的范围,最为官方和正式的就是元明清三朝编纂的“大一统志”,其描述的地理范围应是当时人认定的“大一统”的范围。三朝的大一统志中,《大元一统志》只有残卷保存下来,但《大明一统志》和《大清一统志》完整地保存了下来。
其中《大明一统志》载:“太祖高皇帝受天明命,混一天下,薄海内外,悉入版图,盖唐虞三代下及汉唐以来,一统之盛蔑以加矣。”(45)《大明一统志·御制大明一统志序》,西安:三秦出版社,1990年,第1页。其描述的空间范围为明朝的两京十三省以及“外夷”。《御制文集·初集》卷十中收录的《大清一统志序》是为乾隆版《清一统志》所作的序,其载:“惟上天眷顾我大清,全付所覆,海隅日出,罔不率俾。列祖列宗,德丰泽溥,威铄恵滂,禹迹所奄,蕃息殷阜,瀛壖炎岛,大漠蛮陬,咸隶版图。置郡筑邑,声教风驰,藩服星拱,禀朔内附,六合一家。远至开辟之所未宾,梯航重译,历岁而始达者,慕义献琛,图于王会,幅陨袤广,古未有过焉。圣祖仁皇帝特命纂辑全书,以昭大一统之盛。卷帙繁重,久而未成。世宗宪皇帝御极之初,重加编纂,阅今十有余载,次第告竣。自京畿达于四裔,为省十有八,统府、州、县千六百有奇,外藩属国五十有七,朝贡之国三十有一。”《嘉庆重修一统志》对其叙述顺序做了如下描述:“首京师、次直隶、次盛京,次江苏、安徽、山西、山东、河南、陕西、甘肃、浙江、江西、湖北、湖南、四川、福建、广东、广西、云南、贵州,次新疆、次蒙古各藩部,次朝贡各国。”(46)《嘉庆重修一统志》“凡例”,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9页。由此来看,明清时期“大一统”涉及的地理范围不仅超出了“中国”“九州”,且也超出了王朝设置郡县之地。这点其实也不难理解,王朝时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即王朝是“天下”的统治者,或者至少王朝自认为是“天下”的统治者,这点在当前的研究者中应当并没有太大的疑义,因此不需要对此进行太多的论述,此处仅对于这一认知提供一点以往研究中重视不够或者带有误解的证据。这一证据最早应当是由日本学者渡边信一郎提出的,即历代王朝在确定我们现代人所谓的“国号”的时候,其中不少在正式的论述中使用的术语是“定天下之号”“领有天下之号”,(47)[日]渡边信一郎:《中国古代的王权与天下秩序——从日中比较史的视角出发》,徐冲译,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5页。由此也就证明王朝所囊括的范围是“天下”。
如果承认王朝是“天下”的统治者的话,那么关于“天下”范围最为直接和正式的证据就是记述了王朝历史的正史,因为其描述的空间范围应当就代表了王朝的“天下”范围。根据分析,在25部正史中,只有记述分裂时期的陈和北齐历史的《陈书》和《北齐书》中没有“蛮夷”的列传;而剩余的23部正史都有关于“蛮夷”的列传,这些列传虽然在地理范围中涉及大量“九州”“中国”之内的“蛮夷”,但同时也涉及大量“九州”“中国”之外的“蛮夷”。因此可以认为,就整部正史而言,其涉及空间大都远远超出了“九州”“中国”以及设置了郡县的范围,由此也就可以认为,“王朝”所统驭的“天下”,应当就是已知的“世界”。(48)关于王朝时期“天下”的范围,参见成一农《王朝时期“天下”的范围》,《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1期。
如果明确了这点,“大一统”的范围也就比较明确了,即广义的“天下”,如果不是这样,或者说“天有二日”,准确地说应当是,如果王朝认为“天有二日”,那么王朝显然是未能达成“大一统”。那么,下一个问题就是如何理解文献中对于“大一统”范围的不同描述呢?
首先要明确的就是,王朝时期虽然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这些“王土”并不是平等的,而是存在着等级差异,简言之就是存在“华”和“夷”的区分。大致而言,王朝时期,“天下”虽然是由“华”和“夷”构成的,但对于王朝而言,重要的是“华”以及某些对其有意义的“夷”,而对之外的“夷”,一方面其可能只是“知道”,但也仅仅是“知道”,另一方面可能根本就不屑于去了解,由此对于“大一统”而言,虽然要做到“普天之下”,但实际上,对于王朝来说,只要实现“华”以及某些对其有意义的“夷”的“统于一”即可,由此也就造成了不同王朝以及不同语境下“大一统”范围的差异。
也正是如此,虽然宋代以来的“大一统”强调“天无二日、地无二主”,但在“华夷观”之下,并不是“普天之下”所有“王土”上的政权都是王朝应当在意的,对于王朝有意义的只是那些集中于“九州”“中国”范围内的王朝或者政权,因此一旦消灭了这一范围内并立的王朝和政权的话,那么王朝就可以认为实现了“大一统”。由此,像自认为结束了分裂,达成了“统于一”的宋和元,当然都要对此进行强调,这样他们也就会在某些对本朝“大一统”的描述中着重强调对“九州”“中国”范围内并立的王朝和政权“消灭”。
还有,从上文的描述来看,无论是元、明,还是清,都往往会强调自己的“大一统”超越之前的所有王朝。而作为这一“夸耀”的证据,必然要强调自己的“正”以及“九州”“中国”范围内的“一统”,这点在元人和明人的论述中都能看到。到了清朝,由于先后在蒙古地区、西域和西藏建立了稳固的统治,且如后文所述,其扩大了“中国”的范围,由此在直接臣属的“蛮夷”的范围上超越了前人,而这也就成为其夸耀其“大一统”的证据。
由于上述这些原因,在不同的语境下,也就出现了对“大一统”地理范围的不同描述,即有时强调“九州”“中国”范围内的“大一统”,有时强调对更为广大范围的“大一统”,有时则强调“天下”的“大一统”。但无论如何,对于一个“大一统王朝”而言,必须要达成疆域统一的就是“九州”和“中国”。
最后需要说明的就是,清朝中期之后将“政治中国”扩展到了其直接统驭的地理范围,这点证据众多,典型的如图里琛在《异域录》中的记述:“我等答曰:……我中国地方,南至南海,东至东海,西与西藏之西沙章汗接壤,此等地方我国之人皆曾到过。惟沙章汗地方未到。在北则有尔国地方,我等初次到此。我中国并无似尔国地方者。”(49)图里琛:《异域录》卷下,载王云五主编《丛书集成初编》,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44页。这里的“中国”显然指的是清朝当时控制的地理范围,包括西藏和内外蒙古等地。这点还体现在了天文分野中,在清朝之前,“分野止系中国”,这里的“中国”相当于“九州”,(50)对于王朝时期分野学说的形成及其演变,参见邱靖嘉《天地之间:天文分野的历史学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20年)一书的详细讨论。而到了清朝中期之后,“清朝陆续将吉林、黑龙江、蒙古、西藏、新疆、台湾等新辟领土纳入中国传统分野体系”,(51)邱靖嘉:《天地之间:天文分野的历史学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20年,第271页。由此也就扩大了“中国”的范围。由此在清朝中期之后,对于王朝而言,“大一统”所涉及的“最小”或者“最为核心”的部分也随之扩展,也就为后来中国的领土奠定了历史基础。
四、结 论
通过上述分析可以看出,至少从宋代开始,“大一统”与“正统”联系起来,建立“大一统”是获得“正统”的条件之一,而且后世也逐渐将两者等同起来,这点也不难理解,毕竟“正”是不好界定的,且历代王朝必然都会认为自己是“正”,而“大一统”则有据可循,即“天无二日、地无二主”。当然,为了对“大一统”进行“点缀”,历代王朝又会采用先秦和秦汉时期对“大一统”的界定,也即要求在正朔、法律、制度和文字等方面也要达成“一统”。
需要强调的就是,上述叙述都是“理想”中的。现实中,在王朝时期的“华夷秩序”之下,不是所有的“夷”都是有意义的,且王朝也没有能力去真正使得“天下”所有的“夷”在正朔、度量衡、文字等各方面“统于一”,甚至在“中国”“九州”之内都无法真正达成这点,(52)其中可能比较特殊的就是“正朔”,因为“正朔”代表了王朝的“正统”性。因此对于王朝而言,只要“蛮夷”承认王朝的统治即可,也即达成“天无二日”,王朝就可以自认为形成了“大一统”。当然即使是这一点,也不可能真正达成,不过在王朝时期,并不是所有“蛮夷”都是重要和有意义的,因此只要王朝自认为其视野中的“蛮夷”承认其统治即可。
与此同时,虽然“大一统”由于要求做到“九州”“中国”范围内“天无二日,地无二主”,即要求对“九州”“中国”范围内形成政治上的统一,且由于同样受到“华夷秩序”的影响,在不同语境之下,由于涉及的或者知道的“夷”不同,由此也就产生了对于“大一统”地理范围的不同的具体描述,但无论如何,由于王朝时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因此“大一统”的地理范围在名义上必然是“天下”,但其核心则是“中国”和“九州”,且随着清代中期之后“中国”范围的扩大,这一思想也为现代中国领土的形成奠定了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