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论史铁生小说中的苦难书写
2023-02-26张莹
[摘 要] 史铁生是我国当代著名作家,他病痛缠身,身体上的苦难却没有让他意志消沉,而是选择以写作的方式来书写自己的苦难人生,所以他的小说中总是贯穿着大量的苦难书写。苦难对他而言是一种独特的生命体验,他并没有屈服于苦难,而是勇敢地面对苦难,直面惨淡的人生,在苦难中复活,并超越苦难,获得了精神上的自由。本文以史铁生的小说为研究对象,从苦难书写的创作动机和价值意蕴两个方面展开研究。
[关键词] 史铁生 苦难书写 创作动机 价值意蕴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7-0065-04
一、史铁生小说中苦难书写的创作动机
作家创作的动机主要来源于某种情感或精神的意愿,或是触景生情、览物兴怀;或是宣泄内心的苦闷、无奈与绝望。史铁生也不例外,突如其来的身体残病,特殊的时代创伤,追求精神的自由,宣泄内心的痛苦和绝望是其苦难书写的主要创作动机。
1.身体的残病
因双腿残疾,曾经意气风发的史铁生余生都被禁锢在轮椅上,再也不能像正常人一样来去自如,这种打击对任何人来说都是难以接受的。虽有朋友的帮助和母亲的爱护,仍然无法满足史铁生基本的生存和精神需求。因身体的残病而书写苦难,是史铁生进行文学创作的初衷。残疾使他的生活变得一团糟,使他不得不遭受残疾和病痛折磨,几乎每天都生活在“苦难”中。而文学创作使他内心得以平静,以此来缓解、宣泄心中的愤恨、焦虑和不满,从而寻找到走出苦难与困境的道路。
小说《原罪》里断了脊柱而瘫痪的十叔在深夜发出嚎叫来宣泄内心的伤痛,正是史铁生自己的真实写照。史铁生曾坦言:“就我,从根本上说,残疾就是写作的原因。”[1]史铁生的苦难书写来源于切身经历的残病,他把创作看成一条自我救赎之路,在精神上获得救赎,超越苦难而获得人生意义。身体的残疾和病痛并不能禁锢史铁生的思想,他通过创作将精神寄托于文学中,字里行间都是他对残酷命运的诘问和对生命的思考。在苦难书写的过程中,他慢慢地释怀,进而重新构建了生命的意义。
2.特殊的时代创伤
艰苦的生活条件,动荡的政治环境为史铁生的苦难书写奠定了一定的基础。史铁生出生于新中国成立初期,且成长于一个这样的时代:阶级斗争激烈、革命观念强烈,“出身”决定命运,“成分”决定人生。“这一时期的各种政治运动不仅给当时的人们带来了严重的灾难和冲突,也给他们留下了集体性的创伤体验。”[2]史铁生正好也是其中一员。童年时期,史铁生在时代更迭动荡不安的社会中艰苦求生,常常处于恐慌且无助的状态,他原本家境殷實,在阶级斗争的年代,这样的出身带给他的却是灾难,“文革”让他有了严重的心理创伤。史铁生的青年时期处于动荡不安的时代,政治观念和阶级斗争影响着每一个人,这些都给史铁生增加了困顿和忧郁。中年时期,史铁生的人生阅历已经相当丰富,性子也慢慢变得平和,开始回忆并反思过去,对以往做了总结。时代与作家创作的关系体现在作品中则是个人思想与时代的矛盾。“史铁生在短篇小说中多以讽刺的口吻来表达人性的扭曲与时代的悲剧,如 《盲童》《法学教授及其夫人》。”[3]他的成长经历所带来的创伤奠定了他写作的基础,同时也引发了他对苦难的思考,明确了生命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3.追求精神的自由
正值青春年华,遭受残疾和病痛的双重打击,史铁生在生活中处处受到限制,多舛的命运使得他不得不思索为何自己的命运会如此不幸。虽然身体被禁锢在轮椅上,但是思想是自由的,因此,他从自身出发,关注个人命运、探寻个人精神救赎,进而超越整个人类的困境,明确了生命的价值和意义。生病后的史铁生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无法排解自身的痛苦,也不被别人理解,因此变得脾气暴躁。史铁生在进行苦难书写时,身体的残疾被精神上的自由所消解,进而接受了自己的残疾和病痛。坚持苦难写作,就会在苦难中超越自己,达到精神上的自由。正如周奇沛所说,“《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发表后,开始接纳自己,最大限度地追求认可自己的史铁生。他完成了从别人眼中的史铁生到属于自己的史铁生的蜕变。”[4]
4.宣泄内心的痛苦和绝望
当残酷命运降临的时候,史铁生的内心在生与死之间痛苦地挣扎。存在主义哲学家克尔凯郭尔曾指出,真正的绝望有两种:“一是因不愿做他自己而绝望,二是因要做他自己而绝望。”[5]史铁生的绝望则是二者兼而有之,他将这种绝望的精神状态淋漓尽致地用于小说创作中:《命若琴弦》里奔波一生的老瞎子寻药无果时的怅然若失,失去爱情的小瞎子在命运的捉弄面前绝望崩溃;《夏天的玫瑰》中卖风车的残疾老人用铜牛来表达自己对健康双腿的渴望。被称为史铁生的精神自传性小说《山顶上的传说》中,主人公是一位双腿残疾的青年,喜欢文学创作,处境和命运与史铁生极为相似。在小说中,双腿瘫痪的青年不仅要忍受生理上的病痛,更要承受心灵上的折磨。小说中残疾青年的精神困境正是史铁生经历的精神困境,集中表现了他残疾后的艰难处境,同时也展示了他苦苦挣扎、寻求精神出路的艰辛历程。这些小说不仅是史铁生自身悲剧命运的真实写照,也是他宣泄内心痛苦和绝望的途径。
二、史铁生小说中苦难书写的价值意蕴
史铁生小说中的苦难书写在不同层面产生了重要的价值。在社会层面,史铁生多重阐发了残疾的内涵,展现出一种广义的残疾,这不仅能打破社会对残疾人士固有的狭义理解,还能让社会对他们有更深刻的认知。通过书写残疾的苦难经历,史铁生内心积郁已久的绝望得到了宣泄。在个体层面,史铁生对知青生活的回忆使他获得了心灵上的救赎,得到了精神上的慰藉。在美学层面,史铁生在书写苦难的同时还展现出自己独有的写作姿态。
1.残疾内涵的多重阐发
受自身残疾的影响,史铁生对残疾人或残疾都有别于世俗社会的独特认知。史铁生通过书写残疾人的苦难生活,给世俗社会提供了多方面了解残疾人与残疾的新途径,为消除对残疾或残疾人的偏见起到一定的启蒙作用。残疾可以是身体上的,也可以是心理上的,但是世俗社会所认知的残疾,往往仅指身体的残疾,对于心理的残疾反而极少关注。因此,史铁生认为,世俗社会对“残疾”的理解相当片面。
史铁生虽然身体残疾,但是他并未被残疾人的思维框架束缚。他不只关注到自身肉体上的残疾,还关注到普遍存在于人类精神中的“残疾”。史铁生对残疾的认知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即从“残疾的人”转变为“人的残疾”。观念上的重大变化,充分地体现在他的小说创作中。“史铁生在作品中多次描绘残疾人的处境,如《没有太阳的角落》里描绘了三位残疾人因为残疾而无法向爱情跨出一步,《务虚笔记》中的C,《人间》《我之舞》《夏天的玫瑰》等一系列文章都在探讨何为真正的残疾,我们应该追寻什么。”[6]
在史铁生的创作生涯前期,他理解的残疾主要指身体上的缺陷,这反映在他早期的小说中。例如小说《午餐半小时》中负责记账的残疾小伙子,《来到人间》里患有侏儒症的姑娘,《夏天的玫瑰》里失去了双腿的老头。直到1985年,随着小说《命若琴弦》的发表,史铁生迎来了观念上的重大转变,对残疾有了更深层的理解。史铁生实现了认知上的飞跃,他“从关注个体身体的残疾,转而关注到人类普遍意义上的残疾的局限,”[3]换言之,他注意到了人的局限性。在史铁生看来,“残疾即残缺、限制、阻碍”,它是人无法摆脱的局限。“生理上的局限是残疾,心理上的局限也是残疾,一切的局限都是残疾。”[7]
史铁生的创作生涯后期,他书写苦难的小说中“残疾”主要指各种各样的局限。
第一,指命运的荒诞。在小说《宿命》中,莫非原本是一个幸运的人,作为一名中学教师,有出国留学的机会,拥有锦绣前程。然而,就在他准备出国时,他的命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突然成了残疾人。在小说《命若琴弦》中,“老瞎子”用50年时间终于弹断了一千根琴弦,得到的药方却只是一张白纸。
第二,指出身的不幸。如《务虚笔记》中,因为父亲身份的问题,WR尽管成绩优异也无法进入大学,N在爱情中遭到了F父母的坚决反对;《我的丁一之旅》中,面对敌人发出的死亡恐吓,姑父不甘爱情无果,不愿就此赴死,因而成为叛徒,受人歧视。对史铁生而言,命运的束缚、身世的不幸、人性的弱点、灵魂的不完整,这些局限与身体上的残疾并没有不同,它们本质上是一样的,都是磨难,都会带给人各种痛苦。
结合史铁生对残疾的多重阐释不难发现,史铁生从狭义层面和广义层面来认知残疾。狭义的殘疾,专指身体的残缺和障碍,比如失聪、目盲、腿残、智障等,都属于生理范畴。广义的残疾,指人的局限性,不仅包括身体上的缺陷,还包括人所受到的限制。史铁生通过描写人所面临的各种局限,对残疾的内涵进行了多重解读,提供了认识“残疾”的新思路。
2.个体精神的自我救赎
残疾前,史铁生还是一个意气风发且对未来充满期待的年轻小伙子;残疾后,他被禁锢在轮椅上,前途一片暗淡。他一时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而陷入心灵的绝境,为摆脱这样的绝境,他曾多次自杀,最后走上了写作的道路。让他意外的是,写作竟安抚了他那颗绝望的心。在对苦难的反复书写中,史铁生逐渐摆脱了绝望的情绪,在精神上获得了自我救赎。
因为双腿残疾,史铁生的心灵也备受摧残,求治无方更抹杀了仅有的希望,在史铁生看来,唯有痛苦的现实是真实可感的,而未来似乎与他无关,他既无从把握,也无法想象。被痛苦左右的现在,模糊一片的未来,将史铁生逼回了过去。通过回忆往昔,他再一次体验了曾经的美好生活,弥补了现实的缺憾。在他的带有自传性质的小说《奶奶的星星》中,史铁生通过童年视角描述了奶奶一生的苦难遭遇。尽管现实生活充满磨难与挫折,奶奶也没有丢弃慈悲和善良。常言道:如果地上有一个人去世,天上就会有一颗星星灭掉。而奶奶却说:“人死了,就会变成一颗星星,给走夜道儿的人照个亮儿。”[8]在奶奶看来,每一个人都做出了贡献,他们变成星星为后来者点亮了路途。生活的种种磨难并未击垮奶奶,反而让她更加坚守初心,她身上那种爱的力量让史铁生备受鼓舞。
在小说《插队的故事》中,史铁生发现了陕北人民身上所具有的顽强的韧性,不被苦难生活打倒的韧性。生活再艰苦,陕北人民也能苦中作乐,唱出快乐的歌谣。再沉重的命运,他们也能勇敢地面对。陕北人民同苦难抗争的精神力量让史铁生获益良多。正如他在创作谈《几回回梦里回延安》中所说:“刚去陕北插队的时候,我实在不知道应该接受些什么再教育,离开那儿的时候我明白了,乡亲们就是以那种平凡的语言、劳动、身世,教会了我如何跟命运抗争。”[9]通过这几本小说不难发现,史铁生之所以反复地沉浸在过去,是因为回忆美好的往事能逐渐摆脱内心的痛苦和绝望,能够赐予他精神力量,让他在苦难的现实中生活下去,从而获得自我救赎。
3.独特的美学价值
史铁生有自己的文学态度,他坚持自己独特的写作姿态,始终与时代保持一定的距离。他写作,有他静默的坚守和执着的追求,不喜欢凑热闹,更不愿意随波逐流。在创作初期,他通过书写个体化的苦难,实现了对宏大叙事的超越。在当代文学的苦难书写之中,史铁生的苦难书写具有独特的美学价值。
受新文学传统下“左翼”话语文学的影响,对于苦难的书写,多数作家仅停留在社会政治层面,很少具体深入到个体层面,体现出一定的局限性。史铁生则不同于新时期的一众作家,他也书写历史性的苦难,但他书写的重点一直在个体,他的小说侧重展现具体的个体性苦难,他始终关注个体的遭遇,而不是集体性的苦难。
在小说《爱情的命运》中,大的历史背景是“文革”和“上山下乡”,然而这种历史性的苦难并不是史铁生要书写的核心,他主要书写的是“我”在爱情上的悲剧命运,将历史苦难具象化为个体的不幸。小说《奶奶的星星》中,史铁生选择以“我”的内心作为叙述的重点,这样的书写处理,将“我”置于大的时代背景之下,侧重于展现动乱年代“我”的困惑。“我无法理解善良、慈祥的奶奶为何会是一个狡猾的地主,然而‘我也担心自己遭到牵连而又不得不远离她。”[10]
历史背景之下的“小我”的生活体验,以及个体生命的感怀才是史铁生苦难书写的重中之重。史铁生书写苦难,观照苦难的个人,同时观照苦难本身,历史性的苦难则往往被他具体化,并且被赋予了独立性、合法性两种特性。这种书写苦难的方式有两大优势:其一,个体的际遇被展现和保留;其二,行文过程中处理了人物所遇到的困境与疑惑。因此,小说文本才生动且鲜活。
三、结语
由于史铁生亲身经历过残疾和病痛,因此,史铁生小说中的苦难书写呈现出独特的个性,身体的残病,特殊的时代创伤,追求精神的自由和宣泄内心的痛苦与绝望是其创作的根本动机。史铁生小说中的苦难书写具有多方面的意义和价值,史铁生对残疾内涵的多重阐发有助于深化社会对残疾的认识。通过对知青生活往事的回顾,史铁生找到了精神上的慰藉,是自我精神上的一种救赎。同时史铁生的苦难书写也为我们呈现了一种独特的写作姿态,具有独特的美学价值。
参考文献
[1] 史铁生.自言自语[M].广州:广东旅游出版社,1992.
[2] 闫艺馨.史铁生的创伤体验与文学书写[D].曲阜:曲阜师范大学,2021.
[3] 何朝睿.例谈苦难与作家创作的关系[J]文学教育(上),2020(8).
[4] 周奇沛.生命终极意义的探索——史铁生作品文学阐释[J]名作欣赏,2021(21).
[5] 克尔凯郭尔.致死的疾病[M]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1997.
[6] 焦滢滢.论史铁生作品中的生命意识[D]西安:陕西师范大学,2014.
[7] 杨楠.在命运的迷障中穿行——论史铁生创作中的悲剧意识[D]杭州:浙江大学,2016.
[8] 史铁生.原罪·宿命[M]北京:华夏出版社,1996.
[9] 史铁生.对话练习[M]吉林:时代文艺出版社,2000.
[10] 张少程.论史铁生小说中的苦难叙述[D]武汉:华中师范大学,2015.
(特约编辑 刘梦瑶)
作者简介:张莹,长江大学人文与新媒体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