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脱“时代的牢笼”
2023-02-26陈雨茜
[摘 要] 玛莎·诺曼(Marsha Norman)是世界著名的女性剧作家,她于1983年创作的世界名篇《晚安,妈妈》同年获得了普利策奖,获得来自社会各界的关注和认同。剧本将故事发生时间设定在二战后期的一个夜晚,以一个美国普通家庭的一对母女间的激烈对话展开叙述,对话中体现了男性主导的社会中不同男性对女性的压迫和束缚。本文试图运用亚里士多德的悲剧理论,阐释家庭中不同角色的性格差异,透视杰茜地位的低下,由杰茜的落寞表现出不同女性的价值观念,揭露女性在当时社会中的生存困境和女性身份的不稳定性。
[关键词] 《晚安,妈妈》 玛莎·诺曼 悲剧理论 亚里士多德
[中图分类号] J805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6-0089-04
玛莎·诺曼(Marsha Norman)是美国当代著名女性剧作家。著名戏剧批评家珍妮·布朗称赞她“是当今美国从事严肃女性主义戏剧创作的最为成功的作家”[1]。她的代表作《晚安,妈妈》(以下简称《晚》)一经问世便广受好评,迅速成为学界的研究对象,她因此获得了1983年普利策文学奖。诺曼的写作才华在《晚》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在创作中她受到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的影响,将人物推向悲剧边缘。诺曼对女性的情感生活尤为关注,“与其他许多著名女性作家一样,诺曼更热衷于女性之间的互动,而非两性之间的交流”[2]。她通常将“悲惨的女性”作为描写人物的关键主题。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模仿的人比一般的人好,而喜剧模仿的人比一般人坏”[3]。诺曼在这一剧作中对杰茜的性格和生存情况进行了探讨,评论家普遍认为杰茜利用自杀宣示自我,并借此获得了自主权,达到了真正意义上的救赎和地位的提升。作者认为,杰茜的一生从始至终都是一场悲剧,她囿于生理束缚和精神压抑交织的时代深渊中。杰茜既没有因自杀得到个人的救赎,她的家庭和社会状态也没有因她的“死亡”而发生改变。本文试用悲剧理论,从不同角色身上透视杰茜的落寞,阐述她无法完全建构独立人格的原因,深刻揭露杰茜命运的悲剧性。
一、男权制的根深蒂固
二战期间,许多美国家庭的青壮年男性奔赴战场,女性需要独自支撑整个家庭。她们既要照顾上一代,又需要兼顾起养育下一代的任务。因此,大批女性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选择了外出打工挣钱。在这个过程中,许多女性通过工作实现了自我价值。到了二战后期,男性从战场回归家庭,而此时许多女性已经逐渐生发出个人的独立意识,她们开始主张自我权利,拒绝返回那个曾束缚自己的家庭环境。在这个时期,美国普通家庭的矛盾愈来愈突出。更多女性渴望像男性一样站上社会舞台,女性的意识觉醒在美国20世纪60年代以后越来越明显。但社会传统并非那么轻易会被撼动,社会主流价值观仍旧建立在男性的利益基础之上。女性深知她们通往独立和解放的步伐蜗步难移,因此许多女性主义作家纷纷站出来为女性发声,诺曼的《晚》便创作于这股思潮之中。亚里士多德曾说:“人的感情和欲望不是什么危险的、应被禁锢的东西,它是人性中固有的。人也有权利追求幸福和快乐。”[3]杰茜追求独立和解放的想法是人的天性,她的女性意识慢慢觉醒,但她一人却不足以抵抗深受男权意识影响的整个家族,杰茜是美国当时众多普通女性的缩影。剧本看似只呈现了一对母女之间的对话,但她们口中提到的那些未曾出场的男性角色才是占据家庭主导地位并成为最终导致杰茜悲剧命运的关键人物。
1.赛希尔:婚姻的破裂
在那个时代,社会主流思想还是“男性主外,女性主内”,这为女性争取权利带来了重重阻碍。《晚》中,杰茜的丈夫赛希尔对她的悲剧命运走向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首先,母亲塞尔玛提到过“赛希尔是她认为最出色的木匠”[4]。杰茜和赛希尔自结婚起,就一同住在由赛希尔建造的房子里。“房子”这个意象通常是温暖、归属感的代名词。而在那个男女矛盾突出的敏感时期,男性和女性被一所“房子”分隔开来,男性在外工作,女性在家生儿育女。“房子”对女性来说更像是一所监狱,将她们圈禁于此地,处于进退两难的窘地。女性的困境在于,她们在生活中除了要面对嗷嗷待哺的孩子,还需要拨出心思处理日常的做饭洗衣等杂活;男性工作虽然繁忙,但生活却充满新奇和乐趣,他们在欲望持续得到满足的情况下向上攀爬,同时人生价值也得以实现。赛希尔以结婚为理由,将“房子”当作他施展权力的武器,杰茜在男性主导的社会中,个人价值被赛希尔压抑。其次,杰茜兢兢业业地操持家务、养育孩子,赛希尔则专心于外界,与杰茜间交流甚少,几乎忽视了杰茜的存在,杰茜一直认为“他并不想看到她”[4]。赛希尔最终出轨,他们关系破裂。由此可见,他们之间沟通不畅,夫妻关系也不融洽。男性工作结束回到家中,与妻子之间的沟通减少,女性的心理健康无法得到保障。戏剧中,杰茜与赛希尔的婚姻是母亲精心策划的,但他们婚姻破裂却并非因为母亲,而是由于夫妻间思想观念的差异。杰茜对男性身份的渴望是导致她婚姻失败的原因之一。杰茜“身着长裤,黑色长毛线衫,口袋挺深,里头装着些纸片,她耳后可能还插着一支铅笔,或在毛线衫的一个口袋上别着一支钢笔”[4]。剧本中每个对杰茜外貌的细节描写都显示了她对男性身份的向往和对来自社会的认同的期待。杰茜在与母亲谈论她与赛希尔离婚的原因时,得知赛希尔“让杰茜在他和抽烟中抉择”[4],最后杰茜选择了抽烟,放弃了赛希尔。抽烟这一行为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是一個典型的男性行为,由此可见,杰茜即便与丈夫发生分歧也绝不改变自己的观念。很显然,这样的行为在父权社会中并不会给女性地位带来一丝改变,女性仍旧只能被动承受男性行为所带来的后果。虽然赛希尔婚内出轨,但杰茜不管是在结婚时还是离婚后,都深爱着丈夫赛希尔。她为了丈夫“尝试更多锻炼项目,努力学习骑马,陪他一起待在外面”[4]。尽管赛希尔已另寻新欢,她仍为他辩护,可见杰茜在婚姻中地位的卑微,以及男性在婚姻中的强者身份。
2.里基:教育的失败
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如果说婚姻是评价一个女性前半生价值的重要衡量标准,那对下一代的养育便是评价其后半生价值的标准。除了她的丈夫,儿子里基也加重了她生命的悲剧性。杰茜和赛希尔结婚后,一直竭尽全力地抚养里基长大成人。然而,里基不仅没有像普通人一样成年后结婚并组建一个美满的家庭,甚至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罪犯。里基每天和一群坏人聚在一起,依靠偷盗维持生活。或许里基想要成为像父亲赛希尔那样的能干出一番事业、受众人追捧和崇拜的人,并实现自身价值。但里基因为母亲的教子无方,结识了一群品行不端的人,最终误入歧途。母亲在养育孩子方面的失败,会让社会质疑她作为女性的价值,里基的错误价值观暗示了杰茜作为母亲的失败。在儿子身上,杰茜没有任何养育的成就感,她在婚姻中最重要的任务没能完成,这再次使她陷入悲剧命运。塞尔玛虽然不断安慰着杰茜:“里基长大懂事了就会洗手不干,成为一个真正的好孩子的……里基干这种事只是暂时的,他可能是跟一些坏人搅在一块儿了。他明白过来需要一些时间。”[4]但是,已然发生的事情不会消失,里基的结局暗含着杰茜的悲剧。
3.道森:手足的迫害
作为杰茜的哥哥,道森在她的成长过程中也没有承担起应承担的责任。道森在他们的父亲去世后成了家里唯一的男人,也就是她原生家庭的掌控者。在剧中,“杰茜去阁楼上寻枪”这一场景中,塞尔玛告诉杰茜“记得道森说过别爬楼梯”[4]。从中可以看出,道森是负责看管杰茜的人。作为男权社会的忠实拥护者,在塞尔玛看来,父亲去世后,道森理所应当对他妹妹的一切负责,母亲甚至认为道森和父亲一样具有不可替代的話语权。因此母亲经常利用道森来震慑杰茜:“我这就给道森打电话,咱们看看他对这一招怎么说……道森会阻止这件事的,肯定会。他会把枪拿走。”[4]母亲一直在维护和支持家庭内部的男权制,使女儿杰茜能够成为一个服从性强的孩子。在这一问题上,杰茜在对话中表达了她不满的情绪。杰茜发现一方面道森对她非常冷漠,完全没有展现出作为哥哥该有的责任感,他对于杰茜的特征、喜好、生活状态完全不在乎,比如杰茜曾提到过“道森给她买了一双新拖鞋,就是太小了”[4],他们一起生活多年,但从哥哥的处事态度中,可以观察到这个“一家之主”对待家庭中女性的漠然。另一方面,道森有时突然的关心也会让杰茜感到不适,因为他对于杰茜的关心从她的角度看来是对她隐私的病态的窥探,“他总是想知道杰茜每天都在做什么”[4],这使得杰茜无法拥有身体和思想独立活动的空间。她认为她的权利受到了侵犯,她愤懑地谴责道森:“那是我的生活,和他毫不相干,他操的哪门子的心。”[4]道森这种不尊重的行为持续性地为杰茜带来困扰,她知道想要改变道森的想法难上加难,就好像是在向整个男权社会发出挑战。
二、母女关系的窘境
1.母亲强烈的控制欲
在剧中,除了男性角色的压迫外,母亲塞尔玛这个深受男权社会迫害的关键人物也促成了杰茜的悲剧命运。在杰茜父母的婚姻中,杰茜的父亲经常用冷暴力对待塞尔玛,对于“多余的话,从来不说”[4],可见父亲从始至终都很少关心母亲。塞尔玛是社会和家庭中男权的支持者,在杰茜父亲的影响下,塞尔玛的性格也开始变得古怪起来。塞尔玛将注意力都放在了杰茜身上,她对杰茜的态度带有较强的控制性和威胁性,对杰茜讲的话通常是带有命令性质的祈使句:“别翻腾得乱七八糟的,杰茜!”[4]塞尔玛从来没有尊重过自己的女儿,也没有将女儿平等地看作家人。杰茜的生活一直被人掌控着,她没有得到过作为女儿应该有的宠爱。不仅如此,塞尔玛还插手了女儿的婚姻,结婚对象是令母亲十分满意的建筑师赛希尔。她想方设法让杰茜和赛希尔之间建立联系,“诱使赛希尔修建家里的门廊”[4]。最终计谋得逞,女儿和赛希尔成功结婚,结果他们的婚姻十分不顺。由于杰茜从小身患癫痫,塞尔玛一直将她当作孩子般对待,她“从没有让杰茜离开过视线”[4],也从不认为她有照顾自己的能力。因此,杰茜在身体上和灵魂上皆受到来自母亲控制性的双重压迫,最终导致她的个体性始终无法得到建构,没能形成健康独立的人格。
2.母亲持续性的欺骗
母亲的价值观影响了杰茜价值观的形成,她告诉杰茜:“你知道,人们谈论的事不必都非得是真的不可。”[4]塞尔玛虚伪的价值观念深深刺痛着杰茜的内心。面对杰茜的癫痫是从谁那里遗传的这一问题,塞尔玛从杰茜小时候一直欺骗到她长大。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提到,悲剧主角“之所以陷入厄运,不是由于他们为非作歹,而是由于他有‘悲剧性缺陷(hamartia)”[3]。所以人物从顺境转入逆境,“其原因不在于人物坏心行恶,而在于他犯有缺陷”[3]。杰茜的这种生理疾病,让她和母亲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加岌岌可危。在她们不止不休的争论中,塞尔玛一会儿说癫痫是自己遗传给她的,一会儿又说是父亲遗传给她的。塞尔玛还曾隐瞒了赛希尔与杰茜离婚的原因,母亲看到了赛希尔婚内出轨,但杰茜一直认为是自己的癫痫吓到了他,导致他离开,这件事还曾让杰茜感到愧疚不已。此外,塞尔玛还向杰茜隐瞒了艾格尼丝不去他们家拜访的原因, 事实是艾格尼丝因杰茜癫痫发作的状态而受到了惊吓,她说杰茜“像个吓人的没嘴的鬼,头发像罪孽一般黑,皮肤像砂纸一样粗。曾和死亡握过手”[4]。艾格尼丝告诉塞尔玛她不会冒险再来,因为她怕自己会被传染上这种疯癫。同时,因为塞尔玛的虚伪和爱面子,她没有对其他人讲过杰茜的状况。塞尔玛认为癫痫不是种病,不值得被认真对待。因此她对所有人隐瞒了杰茜有癫痫,包括邻居、赛希尔、杰茜的父亲和艾格尼丝。这些真相在母女两人最后的对话时才被揭晓,假如没有这次推心置腹的谈话,杰茜一生都会被蒙在鼓里,“要是我一句一句地从您嘴里往外套真话,那得用一晚上的时间”[4]。杰茜彻底受够了母亲扭曲的价值观,她赴死的决心变得更加坚定。这也许是她们之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交心谈话,谈话中提到的每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真相都预示着杰茜的命运结局注定是悲剧性的。
三、结语
“死亡”并非杰茜用来成功挣脱时代牢笼的利器,而是她悲剧性命运注定的归宿。正如杰茜所讲的那样:“真正属于我自己的只有这条命了,我要决定如何对待我的生命,它这就要中止了,是我要它中止的。”[4]选择死亡是她一生唯一可获得的自主权,她任人宰割的悲劇命运总会有走到尽头的那刻,但她的家庭和社会却不会因此发生任何改变。杰茜所处的时代使她的悲剧几乎是命中注定的。玛莎·诺曼通过描写杰茜在家庭中的劣势地位,反映了不同时代女性价值观念的差异,杰茜的死也映射出当时社会存在的诸多矛盾和问题。
参考文献
[1] Brown J.“Getting Out/Night,Mother” In Taking Center Stage:Feminism in Contemporary U.S. Drama[M]. Metuchen:Scarecrow Press,1991.
[2] Rubik M.A Sisterhood of Women:Marsha Normans Getting Out and The Laundromat[J]. Gramma:Journal of Theory and Criticism,19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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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Norman M.Night, Mother[M].London:Faber and Faber Limited,1984.
[5] 张中载,赵国新.西方古典文论选读[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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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黄敏.无言的伤害:玛莎·诺曼《晚安,妈妈》中微妙的语言暴力[J].戏剧之家,2020(26).
[8] 刘海平,朱雪峰.英美戏剧:作品与评论[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4.
[9] 黄华.权力,身体与自我:福柯与女性主义文学批评[M].北京:北京大学出社,2005.
(责任编辑 陆晓璇)
作者简介:陈雨茜,天津外国语大学,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