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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西格德·F.奥尔森《低吟的荒野》的物与声

2023-02-26徐启骏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26期

[摘  要] 西格德·奥尔森的散文集《低吟的荒野》书写了美国奎蒂科-苏必利尔(Quetico-Superior)荒原的物与声。奥尔森的自然书写体现了生态物性论中的万物互联状态,描绘了人与物平等共生的状态,其听觉叙事凸显了自然界的物质灵性,人与自然之声交融在一起,声音治愈了现代人丧失自然性的疾病症结。

[关键词] 《低吟的荒野》  万物互联  听觉叙事  物质灵性

[中图分类号] I106.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6-0050-04

西格德·F·奥尔森的散文集《低吟的荒野》是20世纪美国自然文学的经典之作,作者继承梭罗《瓦尔登湖》、约翰·缪尔《沙乡年鉴》等生态文学的传统,用浪漫而优美的笔触书写了奎蒂科-苏必利尔(Quetico-Superior)荒原的春夏秋冬。他以自己的游历为主线,倾听荒野的低吟,寻求人与自然物之间的和谐平等。

一、万物互联

鸟群、风雨、篝火、石墙、山川、森林,自然界的各物在奥尔森笔下呈现互通的状态。《低吟的荒野》中,《三月的风》写出温暖随春风而至,之后冰雪消融,引出涓涓细流,自然万物的形成和演变都以其他外物为原因,互为因果、相互对话,以诗性巧妙地联系在一起。史黛西·阿莱莫在《主体的自然》中提出了万物互联(trans-corporeality)的概念:各物质的传导和主体内部或通过主体的话语实践[1]。自然物作为主体,其内部以及互相之间构成了相互对话和联络的环境网络,《低吟的荒野》中,奎蒂科-苏必利尔荒原上的自然物正处于万物互联的状态。大卫·艾布拉姆在《变成动物》中写道:“我们花费了350年左右来记述和测量物质自然,仿佛它仅是纯粹的外物,在此之后,我们最终发现,我们生活的世界(从海底到大气)是有生命的。”[1]

除了自然各物的互通以外,人与自然物的互通也是该散文集更重要的特征,作者批判了现代化社会中人与自然失衡的关系。随着人类生产力的提升,人本主义思想的兴起,以人为中心的理念产生人与自然外物对立的思想,在人类眼中,自然物仅仅是人类劳动和社会发展的宝贵资源,这种观念使自然成了人类的工具,这使人认为自然在现代社会中是依附于人的,是人类的附属物。现代性构建的人本主义某种程度上是人的一种异化现象,它使原本归属于人类的自然属性不断丧失,人只有在拥有了各个权力机构赋予的社会属性之后,身份才能被确认。阿尔都塞在《意识形态与国家机器》中提到,意识形态把个体询唤为主体[2],个体仅有在学校、公司、政府等社会机构中获得学生、职员、公职人员等一系列社会属性时,才有生存的合法性。而在现代社会尚未形成之前,人生存的合法性仅由自身的肉体、意识等自然赋予的属性就可以确认,而原始自然属性在现代社会中反而不被承认。奥尔森在现代社会人类异化的痛苦中向往着荒原,急切寻找着日渐丧失的自然属性,以重获生命力。高速运作的现代社会无法令作者感到满足,他投身于时代的漩涡中,却始终感到失落迷茫,充满了现代性的空虚感[3]。作者主动倾听荒野之声,追寻人类的原初状态,这被其称为对往昔的渴望。在现代社会尚未形成之前,人类与自然处于平等和谐的状态,或者说,人类服从于自然的法则,附属于自然,是自然的一部分,时时刻刻生活在对自然的恐惧之中。这种原始的人与物的平衡使在现代社会中失衡的奥尔森重拾了人类远古的记忆,精神的痛苦得到了缓解。

散文集可以区分两种物,自然物和人造物:岩石、河流、月光、鸟类等属于自然物;而独木舟、小木屋等属于人造物。奥尔森有意以人造物与自然物的融为一体来凸显人造物的自然属性,确认它与自然物的同质性。在现代观念中,房屋遮风挡雨,给人类提供安定之所,但这种观念中隐藏着人与自然的对立,房屋是人造物,与自然构成斗争的关系,其以排斥自然力的方式维护人类的生存。但在奥尔森笔下,房屋也是自然的一部分。《捕兽者的小木屋》中写小木屋原木的裂缝中长着青苔,是人与自然界各动物共同的栖息之所,“我常以为小木屋既属于我们,也属于林中的动物”[3],动物在其中如同没有门和墙。木屋的外观也与自然物融为一体,木屋的屋檐“使人感觉到小木屋低低地蜷伏在树下,将自身与森林的底部融为一体,宛若一塊长满青苔的巨石,或覆盖着落叶的小丘”[3]。可见,木屋与森林融为了一体,奥尔森的巨石、小丘的比喻打破了自然物与人造物的界限,使两者形成通体性,从而将人与物、人类活动与自然活动融为一体。“小木屋依然是生机勃勃的大森林的一部分”“与那一切融为一体”[3]等表达,是作者对人与物通体性的反复强调。

另一个典型的人造物是独木舟,《独木舟之道》一篇写在宏大的自然场景中,独木舟如风中摇曳的芦苇,彻底融于自然物组成的环境和氛围。奥尔森赋予独木舟宁静的气质,称它是与天空、水域、湖畔交流的媒介之一。而描写荡舟之人时,作者又称它是独木舟的一部分,与它所熟悉的山水融为一体。为了加深这种互通性,奥尔森分享了荡舟的独特体验:“船桨是他延长的手臂,一如手臂是他身体的器官。”[3]这样,独木舟的船桨成了人身体的延伸,反过来,人也成为独木舟这一人造物的一部分,两者融为一个整体,无法分割。除了身体的共通,“划桨的节律与独木舟本身前进的节律相吻合”[3],而两者的节律又与水流的急缓完全相符。这样,人、人造物与自然物在生命的节律上和谐一致,达到理想的万物互联的效果。正是在这种人与物平等与融合的状态中,作者仿佛找回了远古先民与自然共生的记忆,消除了现代性带来的单调、乏味和空虚的状态,生活突然间变得简单圆满,从而找到了精神的自由之道。奥尔森在此处达到的境界,正是凯伦·巴拉德所揭示的:“我们是我们寻求理解的自然的一部分。”[1]

二、以声写物

《低吟的荒野》对自然与物描摹的另一特点就是以声写物。与以视觉书写为主的自然文学不同,其原题Singing Wilderness中“Singing”一词不仅表明荒野在发声,而且是有规律有曲调的乐音,声音的传达是正在进行时,直译为中文是“正在吟唱的荒野”。文集的开篇,吸引奥尔森回归自然的正是那一声声呼唤,作者以主动聆听的方式逐渐接近荒野。虽然视觉叙事在描写自然景观中占据了重要的位置,但奥尔森更强调听觉叙事的维度,他花费大量笔墨以声写物,和视觉叙事分庭抗礼。而且,文章升华主旨时,大多以听觉作为触发点,体现因听而思、因听而悟的特征。

1. 声音与物质灵性

以声写物是为凸显自然本身的物质灵性。视觉叙事总会呈现相对明确清晰的景观,明确事物的大小、形状、颜色、质感等物的特性,很难产生更多的想象空间。人在视觉观察(focalization)时,物体处在人的凝视下,成为人的外物,产生对立性,难以体现物自身的主体性。而人以听觉的维度聆察(auscultation)①获得的物的信息往往是模糊的,只有调动更广的想象空间才能进行体察。聆察构建的人与物的关系是平等交流的关系,人主动聆听自然的声音,如同自然发出它特有的语言进行表达,人始终处于倾听者的位置。

《三月的风》充分体现了人对自然的聆察而非观察。春季到来后冰雪自然消融,传统自然文学多书写冰雪消融时的视觉画面,但奥尔森以听觉来表达冰雪消融,他留意春季到来时,“涓涓细流的水声——只不过是轻声细语,但我知道它却是湍湍激流的前兆,能驱走原野中所有的积雪”[3]。作者主动聆听冰雪消融之声,“从积雪边缘下面传出几乎难以听到的声响,那是当冬季第一次风雪来临时形成的晶莹冰块在融化的声音”[3]。此处,聆察扩展了观察的空间范围,因为人无法用视觉观察积雪边缘下面的消融,只能通过听觉聆察感受到。

聆察的运用凸显了物本身的灵性,自然成了有灵性的活的自然,原本的客观事物成了有主体意识的生命体。蒂莫西·莫顿提出了物有灵性的概念,认为“艺术产生物与物之间的临界空间”[1]。灵性(epiphany)一词原意为“顿悟”,用此词来阐释物性,表现物本身所具有的生命性,而非哲学意义上抽象的客观实在。而容易被忽视的物的声音属性,更能体现物作为一个生命体的灵性,以及物与人类的平等性。柏拉图认为,物是对其理念的模仿,物的视觉属性不过是对形而上理念模仿而表现的外观,难以靠近理念这一根本存在。康德认为,物的视觉属性不过是表现了物在现象界的诸多特性,却非物自体本身,而物的声音特性使人更靠近物最本质的属性。《低吟的荒野》继承了西方思想对物的思考,认为物是由声而来的,认为上帝创世表现了远古人类对物的独特意识,体现了物的声音属性。因此,物的灵性更能在声音构建的氛围中体现出来,因为声音更接近物的“理念”,更接近“物自体”,更接近物初创时的“言说”状态。

既然以声写物将客观事物凸显为活的物,那么,物与物、物与人之间的互通性则是一个不同生命体之间的动态交流过程。波德莱尔的“应和论”认为自然是一个有机的生命体,其中的万事万物都是彼此联系的,以种种方式显示着各自的存在[4]。诗歌《应和》中的物的灵性也主要由声音传达出来:“自然是座庙宇,那里活的柱子/有时说出了模模糊糊的话音……”“如同悠长的回声遥遥地汇合/在一个混沌深邃的统一体中……”[4]这种物以声显灵性、物以声互通的表达方式在《低吟的荒野》中比比皆是,水流之声、各类鸟鸣、风声、冰雪融化之声、钟声、火焰燃烧之声,等等。

以声写物除了凸显物的灵性外,也构建了更为宽广的感受空间,而空间感正是人理解物的重要机制。《低吟的荒野》通过以声写物,构建了比以视觉写物更广的空间体验,因为在现实经验中,由于物体的阻碍,视觉往往被阻挡,听觉却能使人接收更远的信息。《草原上的复活节》中,作者对草地鹨、哀鸽、红冠戴菊鸟、银鸥等鸟类的描写并不限于视觉层面,因为鸟类的活动范围很大,人无法在某个固定的位置观察它们,奥尔森详细描绘它们各自的鸣叫声,不同的音色、不同的节奏,却合成一曲完美的交響乐,在鸟类合奏的音乐中,荒野的空间感不断扩大,增加了人的意识和想象在自然中的延伸,加深了人对自然的理解。《三月的风》的结尾,作者以鸟鸣为点睛之笔:“我听到了隐身鸫的歌声,那清亮的、小提琴般的啼鸣瞬间便使整个山谷回响着音乐之声。”[3]作者怎么能以视觉观察整个山谷呢?而隐身鸫的歌声却扩大了人类感受自然的空间,使整个山谷的景色回荡在作者的脑海中,产生类似中国诗歌“鸟鸣山更幽”的意境。

2. 人与自然之声的融会

默里·夏弗阐释了声音与权力之间的关系。他认为,声音对空间具有控制能力,张扬着空间权力的功能,并在此基础上提出“声音帝国主义”的概念。他举例说,机器的轰鸣是工业革命的特征,炮弹也因它声音彰显的霸权而在战争中使用[5]。因此,不同的声音往往代表着不同区域、不同文明、不同阶层之间的力量博弈。《低吟的荒野》中,自然之声构成了荒野的原始力量,人类活动的声音构成了人类社会的力量,只是这两种力量不再是对抗的关系,而是和谐共生的关系。

《捕兽者的小木屋》展现了双声融合的动人场景:捕兽者“伴随着滔滔的激流,拉着小提琴”[3],作为人声代表的小提琴和作为自然之声代表的激流之声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奥尔森强调在听到这两种声音共鸣时,“已经分不出彼此”[3]。

《草原上的复活节》也表现了双声融合。此篇的自然声是各类鸟鸣,音色不一、节奏不同,合奏却成为自然的交响乐;人声是复活节人们在教堂礼拜的声音,教堂的钟声、信徒的歌声,手风琴的伴奏声等。教堂中的人们有意打开窗口,让自然的声音传入其中,于是,风琴手弹奏的古老圣歌与户外轻松的乐曲形成了对比。作者写道:“我能听见这两种乐曲。渐渐地这两种声音开始融合,我意识到由哀鸽低音伴奏的草地鹨的合唱成了高雅堂皇的古老圣歌的背景音乐。”[3]这种声与声的融合又发生于复活节这样特别的日子,作者有意表明,人类离不开自然。这使人与物的互通性达到了信仰与精神的高度。

3. 声音的治愈

声音书写往往体现自然之声对人类身心健康的益处,是一种治愈心灵的力量。傅修延指出,农业社会的音景保持在可清晰辨音的“高保真”状态,但工业革命以来机器的轰鸣使音景由“高保真(hi-fi)”沦为“低保真(lo-fi)”[6]。奥尔森笔下荒野的自然之声丰富多彩,富有层次感,属于“高保真”状态。夏弗指出乡村音景具有景深(perspective)——有些声音突出在前景位置,有些声音蛰伏在背景深处,它们的关系也不断变动。奥尔森也感受到这种音景前后深浅的层次感,所以他感觉“声音是多种组合的”,是有节奏、音量、音色的区别的。而现代社会充斥着机械的噪音,让明晰的自然之声变成了一团混响,被夏弗称为“景深失落”,这导致了人们听觉敏感力的不断钝化[5]。现代社会用噪音制造扰人的音景又不受谴责,使人类天然的听觉能力受到损害。《低吟的荒野》中,作者不断主动倾听荒野的吟唱,来排解现实的急躁,从而获得心灵的治愈:“我们或许并不十分清楚我们究竟要听什么,但是我们却本能地去寻求机会和地方去倾听,那情景如同生病的动物去寻求治病的草药。”[3]倾听荒野便是反抗“声音帝国主义”的行为,旨在恢复音景丰富而具有层次感的“景深”,恢复人健康的听觉能力,这使人在生存环境和感知能力两个方面都得到了改善,自然发挥了治愈的效果。

此外,奥尔森还提到了在荒野之音的呼唤之下,人类会产生“心灵的反响”。作者将人类对自然之声的回应与回忆童年、追溯人类远古的历史结合起来,显示了声音治愈更深的机制——唤醒人类的集体潜意识。这一荣格分析心理学的术语指人类祖先进化过程中,处于人类精神的最低层,为人类所普遍拥有的集体经验[7]。荒野的呼唤似乎将人类在进化的长河中积淀的集体潜意识唤醒,使人类回归到人类原初和自然和谐共生的状态。精神分析学家在进行心理治疗时,往往通过认识和发觉潜意识的方式来治愈心理疾病。荒野的声音也具备了同样的功效,满足了人类的心理需求,使其精神得到了治愈。

而在声音的治愈中,宁静状态往往是最难能可贵的。《宁静》中,奥尔森描写了拂晓前众鸟尚未啼鸣时的沉静,他感到这宁静的时光,“是与古老的节奏和时光的永恒、与湖的呼吸、与万物缓慢的生长保持同步的时刻”[3]。更重要的是,奥尔森把宁静与顿悟联系在一起,表达“因听而悟”的理念,让宁静这种听觉状态有了更深的精神维度。他称,宁静是用“内心之耳”去听,让他想起了“只有静下心来,方能领悟我就是上帝”的古训[3]。在此,奥尔森用听觉现象把人与物的关系上升到信仰的高度,展现了他对自然物性的新的理解。

注释

① 聆察(auscultation)指以听觉来察觉物,该概念的提出是为抵御视觉对其他感觉方式的挤压,是與观察(focalization)平行的概念,该概念详见傅修延所著《听觉叙事研究》。

参考文献

[1] Iovino S.Material Ecocriticism[M].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2014.

[2] 阿尔都塞.哲学与政治:阿尔都塞读本[M].陈越,编.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

[3] 奥尔森.低吟的荒野[M].程虹,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

[4] 波德莱尔.恶之花[M].郭宏安,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

[5] Schafer R M.The Soundscape:Our Sonic Environment and the Tuning of the World[M].New York:Knopf,1977.

[6] 傅修延.听觉叙事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21.

[7] 林崇德, 杨治良, 黄希庭.心理学大辞典[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

(特约编辑 刘梦瑶)

作者简介:徐启骏,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为叙事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