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些故事里
2023-02-25周楷棋
◎周楷棋
日光岩
清晨6 点, 我站在最高的岩石上, 伸手托住太阳。 海平线上,金色的云浪向天空翻涌, 我伸出另一只手, 扭动一艘巨轮的船头。
一棵老榕树, 用繁茂的根须抓紧岩石, 抓紧世界的犄角。 它站在我身边, 像一位老父亲看着孩子玩耍。
晨光照耀我的双眸。 不是每个白昼都会被注视, 并且像旗帜般升起。
远处的沙滩上, 那些折断于昨夜的枯枝在潮水中漂流。 茶黄色的海渐渐褪色, 就像铁门上的锈迹, 出现于很久以前。
有人用半辈子才刻出一块被烟熏黑的石碑。
我脚下的岛屿, 树根盘根错节地生长着, 结成许多贪睡的庭院。 长满苔藓的石阶上, 一个错过轮回的灵魂醒来, 他首先要做的是为梦境添妆。
今日的阳光, 和几百年前的阳光没什么不同, 除了我们不再效仿祖先的语气谈论渔网和码头。 黄色的肌肤, 清晰地见证了照片从黑白变成彩色的过程。
我第一次来鼓浪屿, 觉得岸边的琴楼像个被时间遗忘的老人。
钢铁箍紧海岸线。 也许有一个人站在对岸大厦的顶层, 望向这边。 他把自己的孤独想象成墙根的野花, 十字路口的石狮子,轮渡上的空座位。
以及一位低头走进历史的游客。
空 城
冬意, 在深秋还是个走失的孩子, 他将在午夜学会如何变得更寒冷。 街道渐渐黯淡下去, 一架抛洒梦境的飞机掠过颤抖的天际线。 一条墨绿色光迹测探黑夜的尺度, 它来自遥远的星球, 把每一个所到之处当成故乡。
坑坑洼洼的巷口, 积水中漂浮着许多被遗弃的日子。 在这座城市, 所有人都被迫学会放空自我。 如此, 他们才能感觉到时间呼啸着, 穿过灵魂。 风, 在每个瞬间, 会如群山那般沉重。
与此同时, 一枚巨石静静漂浮湖面上, 像未来主义者的戒指。
陈词滥调被订成一本本厚厚的书, 成千上万个字挤在一起取暖。 在这些故事里, 所有的角色都会早起、 晨跑, 鼻子上覆盖着一整年的霜。
不读书的人, 弯腰拾起太阳的鳞片。 他东张西望, 在寒风中踏青。 一块停摆的腕表伪装成日夜的残片。 消逝, 是变得陌生。
报刊亭
上学路上, 有一家报刊亭躲在洋紫荆的树阴下。 店主是个中年男人, 他说: “我出售春天的消息。”
我不明白他的话, 但我每周省出5 块钱, 向他购买鲜花、 公园和菜市场。 春天到了, 树冠上开满白色或粉红色的花。 我们攀谈起来, 他的回忆仍在遥远的国度游历: 港口城市、 沙漠的废墟、 高原与雪山, 以及古代商路。 但他拒绝与我同行, 说: “你应该回到学校, 去读书和玩耍。”
长大后, 我仍想跟随他虚无的背影。 我乘坐火车、 轮船和飞机, 周游各地, 为地图上的每一个地名做注释。 最后, 我又回到家乡。 洋紫荆已经被砍伐, 报刊亭孤零零地站在路边, 像无家可归的老人。 我走过去看, 里面没有人, 只有装满饮料的冰柜和几本儿童漫画、 时政杂志。
我钻进去, 像他从前那样等待。 有孩子来问, 于是, 我说:“我出售春天的消息。”
“那是什么?”
我回答: “课本和操场。”
在远古的河滩
在远古的河滩, 寒风循着巨兽的脚印行走, 时间, 向着无尽的下游绵延。
文明还没发生, 或者已经逝去。 无人打捞的传说逐渐凝固成鹅卵石。 苍苍莽莽的森林在月光下呼出洁净的雾气。 当高原渐渐升起, 神祇的影子沉入沼泽深处。 粘腻的午后, 不时传来使兽群战栗的声音。 只要土壤足够湿润, 腐叶就能长出羽翼。
倒折的芦苇像被数万年后的恶意入侵, 它们对锋利的事物——比如新月, 带有与生俱来的恐惧。 某些时候, 水面突然变得浑浊, 并在短时间内暴涨, 但没有鱼类从河源带来雨的消息。
在远古的河滩, 一个游荡的影子悄悄收集化石和落叶。 花香是孤独的, 即便时常有蜜蜂来造访。
在远古的河滩, 一只昆虫没有多余的死因。
在远古的河滩, 沉默的永恒使群山寂静。
秋天的虫鸣
我听不懂秋天的虫鸣。
草丛中的窸窣声, 像一串念珠洒落在地。 也许有一只野兽在靠近, 也许小草被压弯了, 也许是一片叶子在枯萎。
自言自语的风, 像是在数落一颗流星, 或是枝头的夜莺, 它们的共同点是孤独。 风也孤独, 它在荒凉的广场上寻找一位举着风车的孩子。
秋天的思绪很容易被吹乱。 池塘上飘满土黄色的藻类, 像融化的月亮。 一座凉亭立在草地上。 天气转冷了, 再也没有人需要它。
虫仍在叫, 没人需要听懂。 世界越来越静谧, 我准备冬眠。
像一个无可奈何的秋天。
柳州: 6 点35 分以后
傍晚, 一只鹧鸪展开翅膀。 城区的街道很窄, 许多凌乱的颜色在灰色滤镜下交织。 喇叭的声音, 像刚放学的孩子, 钻进马路上为生计所累的耳朵。
在柳江的臂弯中, 疲惫的半岛像一座等待擦拭的工业盆景。从文昌大桥向南眺望, 拥挤的时间仿佛变慢了一些, 两枚苍翠的龙鳞上各有一座文光塔, 古镇一排排的青色瓦顶抱着电气灯入夜。 一千多年前, 那里只有少数居民点蜡烛。 后裔和看不见的祖先站在一起, 等待同一轮晶莹的月亮。
流逝的岁月留下一座由红砖砌成的崭新遗迹, 住在开满洋紫荆的庭院中。 守门的老人像他的床榻那般坚硬。 一团木炭在展柜中回忆歌声飞扬的日日夜夜。
夜, 浸得更深了。 几颗疏朗的星星升上木棉树, 悬挂枝头。
一位登上鱼峰山的游客犯困了: 无论是喀斯特群山的起伏,还是镶嵌在岩洞、 篝火和田野中的城市, 都将成为古战场的一景。 除了时间, 没有其他胜利者。 在永恒面前, 他感到辽阔。
这仍是个美好的夜晚。 至少, 他仍能和同行者争辩石壁上的诗句是否押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