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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谊《新书》之“连语”“杂事”新解

2023-02-24杨延平

乐山师范学院学报 2023年11期
关键词:杂事贾谊篇目

杨延平

(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今本《新书》多在各篇标题之下标以“事势”“连语”与“杂事”等字样。学界目前对“事势”的解释较为统一,即认为《新书》中标有“事势”的篇目,多为贾谊为匡建文帝而对时事政治所发表的意见①。然而,对于“连语”与“杂事”的解释,学界目前众说纷纭,并无定论。本文正是在前人学说的基础上,通过对“连语”与“杂事”相关篇目的梳理,指出“连语”为“连缀主旨相同的语体故事”,“杂事”为“聚集门类相同的语体故事”,两者区别在于所论述主题的范围大小不同。以下详论之,以期方家教正。

一、“连语”与“杂事”的相关解说与所属篇目

“事势”“连语”与“杂事”作为《新书》的分类,最早明确见载于南宋人的著述之中。晁公武《郡斋读书志》云:“(贾)谊著《事势》《连语》《杂事》,凡五十八篇。”[1]晁氏虽较早著录《新书》三类之名,但并未对“连语”与“杂事”进行相应的解释与说明。目前可知,明人何孟春较早对此问题进行了讨论。他认为“所谓连语乃是杂事,杂事中间乃连语也。……若乃篇中连语及他事者,亦为连语;篇中事杂著群语者,亦为杂事”[2]492。何氏认为“连语”与“杂事”为异名同实,两者是互相包含且不可分割的关系。值得注意的是,何氏虽为“连语”与“杂事”的含义提供了一种假说,但仍不敢言之凿凿,认为“虽然,谊书‘连语’‘杂事’之云,吾不能得其实矣”[2]492。由此可见,至迟从明中叶开始,时人已难以明知“连语”与“杂事”的含义了。

时至当代,这一问题又重新回归到了学者的视野之中。余嘉锡较早对《新书》之“连语”与“杂事”进行了说明,他认为“连语”为贾谊未上奏文帝的“与门人讲学之语”,而“杂事”为贾谊“平日所称述诵说者”,而且,凡标有二者的篇目“皆不必贾子手著,诸子之例,固如此也”[3]。此后,锺夏发展其说,认为“《连语》诸篇或为门人记述贾子之言,编次而成也”[2]175。吴云从文章内容的角度出发,认为“所谓‘连语’,似是引用古代的典章制度或古人轶事来讽喻当今之意”,而“杂事”则是“辑录的古代轶事”[4]。王洲明先生亦从相同的角度出发,得出了与吴氏相似的结论,认为“缀以‘连语’者,是发表礼制方面的见解”而“缀以‘杂事’者,则是历史故事的辑录”[5]1。夏德靠从二者的生成方式及功能的角度出发,认为“连语”与“杂事”并非都是由贾谊所撰写,“而是贾谊收录、编辑相关文献而成,有的甚至还可能出于他的门人之手”,它们二者“大部分内容是以教材身份存在的”[6]。

由上可见,关于“连语”与“杂事”的说法虽然较为多样,但各说之间差异较大且互有不足。何氏混同“连语”与“杂事”的说法,毫无依据,明显属于臆说。余氏、锺氏与夏氏之说与当今学界普遍认同的《新书》乃为贾谊所作的观点存有出入②。吴氏与王氏的说法未注意到所辑历史佚事的特点及其相互之间的关系,且标以“连语”者,并非都是“发表礼制方面的见解”,如《先醒》《耳痺》与《连语》等篇。基于此,本文拟结合“说体”内容,从“连语”与“杂事”相关篇目的篇章结构与取材特点入手,对此问题进行进一步的审视与探讨。

在此之前,我们首先要找出《新书》中“连语”与“杂事”各自的相关篇目。因《新书》在流传过程中产生了较多不同的版本与著录,各家在“连语”与“杂事”的隶属篇目上多存在一些差异。基于此,本文打算以《玉海》所著《新书》目录、何孟春《贾太傅新书目录》、明吉府本及清卢文弨本为考察对象,选取四者中标以“连语”“杂事”的相重合篇目来进行研究。需要在此说明的是,本文之所以选取以上四种,是因为前两者是目前可见较早的、最接近《新书》早期版本的篇次及标目,它们不但与现存刻本的目录之间存有差异,而且彼此之间也呈有不同,具有可比较性;后两者则是目前所见刻本中,在内容上最接近建本与潭本的原貌,且校勘较为精审的两个版本③。

现存最早对《新书》篇次及标目加以著录的是南宋王应麟的《玉海》。在王氏所录的版本中,标以“连语”的凡十一篇,其篇目自《傅职》至《君道》;标以“杂事”的凡十四篇,其篇目自《官人》至《传》[7]。其后,何孟春的《贾太傅新书目录》著录了一个与王氏稍有差异的《新书》篇次及标目。在何氏所录的版本中,标以“连语”的凡二十一篇,其篇目自《傅职》至《修政语下》;标以“杂事”的凡五篇,其篇目自《谕诚》至《春秋》[2]491。通过将这两种目录与吉府本、卢文弨本相比较,我们得出如下“连语”与“杂事”的各自相重合的篇目:

“连语”:《傅职》《保傅》《连语》《辅佐》《礼》《容经》《先省》《耳痺》《君道》。

“杂事”:《礼容语上》④《礼容语下》。

这些篇目将是下文讨论的起点。值得注意的是,何氏《贾太傅新书目录》中的一些篇目,在标注“连语”或“杂事”的情况上,与其他三家完全相反,如《胎教》与《立义后》两篇,何氏《目录》标以“连语”,其他三家标以“杂事”;《谕诚》《退让》⑤与《春秋》三篇,何氏《目录》标以“杂事”,其他三家标以“连语”。这种现象很可能是由《新书》在传抄或刊刻的过程中,因误而成。同时,这种现象很可能也是何氏将“连语”与“杂事”相等同的原因之一。

二、“连语”为“连缀主旨相同的语体故事”

由上文可见,现《新书》中可据以分析“连语”类的篇目共有九篇,其中,若依据篇章内容进行分类的话,这九篇“连语”又可分为两大类:其一是为君之道类,有《连语》《先省》《耳痺》《君道》等四篇;其二是礼制典章类,有《傅职》《保傅》《辅佐》《礼》《容经》等五篇。

(一)为君之道类“连语”

关于第一类,已有学者从篇章的取材特点出发,分析出《连语》《先醒》《耳痺》三篇中使用了很多先秦“说体”故事⑥。除此以外,本文认为《先醒》“昔宋昭公出亡”亦为“说体”故事,且《君道》篇中也使用了先秦“说体”故事。

《先醒》中的“昔宋昭公出亡”,亦互见于《韩诗外传》、阜阳汉简《说类杂事》与《新序》。互见内容如下:

昔宋昭公出亡至于境,喟然叹曰:“呜呼!吾知所以亡矣!吾被服而立,侍御者数百人,无不曰吾君丽者;吾发政举事,朝臣千人,无不曰吾君圣者。吾外内不闻吾过,吾是以至此,吾困宜矣。”于是革心易行,衣苴布,食 馂,昼学道而夕讲之。二年,美闻于宋。宋人车徒迎而复位,卒为贤君,谥为昭公。既亡矣,而乃寤所以存,此后醒者也。(《新书·先醒》[5]263)

昔者宋昭公出亡,谓其御曰:“吾知其所以亡矣。”御者曰:“何哉?”昭公曰:“吾被服而立,侍御者数十人,无不曰吾君丽者也。吾发言动事,朝臣数百人,无不曰吾君圣者也。吾外内不见吾过失,是以亡也。”于是改操易行,安义行道,不出二年而美闻于宋,宋人迎而复之,谥为昭。此其后生者也。(《韩诗外传·卷六》[8])

宋昭公出亡,至于鄙,喟然叹曰:“吾知所以亡矣。吾朝臣千人,发政举吏,无不曰吾君圣者;侍御数百人,被服以立,无不曰吾君丽者。内外不闻吾过,是以至此。”由宋君观之,人主之所以离国家失社稷者,谄谀者众也。故宋昭亡而能悟,盖得反国云。(阜阳汉简《说类杂事》第五十条[9],与《新序·杂事第五》[10]738所载同)

由上可见,“宋昭公出亡”的故事当为先秦“说体”。理由有三:其一,四书所载的故事,在情节上大体相同(划线部分),只是在具体叙述上存在差异,如在宋昭公喟然叹息的情节发展上,《韩诗外传》是由与御者的对话引出,而其他三书皆为宋昭公自白,在宋昭公的自白中,《说类杂事》与《新序》为先夸圣、后夸丽,而《新书》与《韩诗外传》为先夸丽、后夸圣。可见它们并非是独自著撰,而是属于援用;其二,从内容上看,此故事发生于宋昭公出亡之时,当不应是史官的记载,而且昭公出亡时的言语也不会有意被专门记载下来,此外,该故事最后还交代了昭公返国的结果,可见此事最早应源自讲说或追述;其三,就历史现实而言,此故事于史无证,春秋时期的宋昭公还未逃亡就已被杀害,《左传·文公十六年》载:“冬十一月甲寅,宋昭公将田孟诸,未至,夫人王姬使帅甸攻而杀之。”[11]战国时期的宋昭公更是未有此事,《史记·宋世家》只载:“景公杀昭公父纠,故昭公怨杀太子而自立。昭公四十七年卒,子悼公购由立。”[12]1631“宋昭公出亡”的故事既为“说体”,则《先醒》篇所引的历史故事均为“说体”。

《君道》篇中虽未出现明显的叙事形式的“说体”故事,然从篇中的语句来看,该篇很可能援用了与周文王有关的“说体”故事。如《君道》载:“民输梏者,以手撤之,弗敢坠也;跪之入水,弗敢投也。曰:‘昔者文王狱常拥此。’”[5]285当时的民众不可能会对自我的言行进行记录,可见,这很可能源自说者的口传。

若从内容上看,《连语》《先省》《耳痺》《君道》中均援用了很多“说体”故事。若从结构上看,四篇的结构也都极为相似,均由两大部分组成:一为篇章主旨的论说,二为表现篇章主旨的“说体”故事。如《连语》篇先引“说体”再达主旨,主要强调君主要守义行仁、慎选左右⑦;《先醒》篇先达主旨后引“说体”,主要强调君主要重贤纳谏;《耳痺》篇先达主旨,再引“说体”,后又强调总结,主要强调君主诛罚应顺理而当辜;《君道》篇先引“说体”,后达主旨,主要强调君主应施德于民。由这四篇可见,“连语”的“语”当指“语体”故事,“连”当为“相连接”之意,则“连语”为“连缀主旨相同的语体故事”。

(二)礼制典章类“连语”

由于礼制典章类“连语”的篇目较多且情况较为复杂,故本节拟分四个部分进行论述。

1.《礼》与《容经》

上述“连语”的定义是否符合第二类呢?在礼制典章类的五篇之中,《礼》与《容经》显然是符合这一定义的。《礼》开篇云:“昔周文王使太公望傅太子发,太子嗜鲍鱼而太公弗与,曰:‘礼,鲍鱼不登于俎。岂有非礼而可以养太子哉?’”[5]213太子发想吃鲍鱼,自然是突发奇想,偶然为之,非为常态,因此太公的教导也就具有了特定性,太子发之事不可能当时就记录成文,显然是源自讲颂与口说。就此而言,这无疑是“说体”故事。同时,《礼》篇中“汤曰:‘昔蛛蝥作罟,不高顺,不用命者,宁丁我网。’”[5]221的叙述,亦属于对“商汤网开三面”的“说体”故事的援用。由此可见,《礼》篇在内容上援引过“说体”故事,其在结构上亦由篇章主旨的论说与表现篇章主旨的“说体”故事构成,主旨则是阐明礼的重要内容。与第一类略异,《礼》篇中的两大组成部分在内容上的整合度较高,相互间的界限与区别不太明显。

《容经》开篇便讲解了有关仪容方面的一些规定,其后援引了两个孔门故事:

子赣由其家来,谒于孔子,孔子正颜举杖磬折而立,曰:“子之大亲毋乃不宁乎?”放杖而立,曰:“子之兄弟亦得无恙乎?”曳杖倍下而行,曰:“妻子家中得毋病乎?”故身之倨佝,手之高下,颜色声气,各有宜称,所以明尊卑别疏戚也。

子路见孔子之背,磬折举褎,曰:“唯由也见。”孔子闻之,曰:“由也,何以遗忘也?”故过犹不及,有余犹不足也。(《新书·容经》[5]239)

这两个孔门故事皆发生于非孔子教学的环境之中,故事情节“不属于当下可以记录者”[13]120,就汉代孔门故事较为多样及《新书》多用“语体”故事等情况来看,这两个孔门故事很可能不是贾谊有意虚构而成,而是先秦孔门类“语体”故事的孑遗⑧。不仅如此,《容经》篇还在这两个“语体”故事之后,直接引用了“语体”文本:“语曰:‘审乎明王,执中履衡。’”[5]240“讲述历史故事的文体称‘语’”[14]这不仅能表明,《容经》篇援引过“说体”故事,更能说明,贾谊在撰写《新书》的过程中,参考与援引过相关的“语体”文本。在结构上,《容经》篇先分条罗列有关仪容的不同规定,再援引“说体”故事,最后又强调总结,亦是由篇章主旨的论说与表现篇章主旨的“说体”故事两部分组成。由上可见,《礼》与《容经》两篇符合上文所谓的“连语”定义。

2.《傅职》与《保傅》

《傅职》与《保傅》除互见于传世文献《大戴礼记·保傅》外,亦互见于海昏侯墓出土的《保傅》A、B 两组竹简与河北定县八角廊40 号汉墓出土的《保傅传》。因《保傅传》尚未发表完整的译文,故学界目前多就前三种文献进行立论。现学界多以文本形成的年代为依据,认为《新书·保傅》篇的成书时间最早,为贾谊所作,而后世之《大戴礼记》、海昏简与八角廊汉简等均源自贾谊的《保傅》⑨。显然,这一学说有一个前提假设,即《新书·保傅》、海昏简《保傅》与《大戴礼记·保傅》的文本生成时间与其所依各书的成书时间相同,且《新书·保傅》篇相关文本的形成年代最早。我们认为这个前提假设并不成立,因为先秦两汉很多典籍的文本生成时间与其成书时间并不相同,如《战国策》的成书时间为刘向校书时的西汉中后期,但其文本的生成时间却要远远早于其成书时间。而且此说若成立,在极度注重师法与家法的汉代,贾谊作为《保傅》的最早创作者与发轫者,理应在汉代礼学史上存有浓墨重彩的一笔。然而事实恰好相反,汉代礼学史中毫无贾谊的身影,《史记》与《汉书》等史书对此亦只字未提,反而只记载了其在春秋学史上的贡献。⑩由此我们可推测,在汉代人的眼中,贾谊在礼学史上并没有创造与授受之功,则《新书·保傅》的内容当并非为贾谊所作,而是贾谊援引于别书。

基于此,对于上述文本的关系,韩巍提供了另外一种思路,即上述五个《保傅》文本并不存在文献上先后转抄与删削整合的关系,而是以《大戴礼记·保傅》篇的内容为其核心,存在“多个文本系统在平行发展”[15]135。我们认为此观点仍存在不足,即上述五个《保傅》文本的核心并非是传世本《大戴礼记·保傅》篇,而是它们共同的、原始的祖本,而这个祖本的名称很可能为《保傅传》。此观点可从汉昭帝始元五年(前82年)的一封诏书得以证实。

诏曰:“朕以眇身获保宗庙,战战栗栗,夙兴夜寐,修古帝王之事,通《保傅传》《孝经》《论语》《尚书》,未云有明。其令三辅、太常举贤良各二人,郡国文学高第各一人。赐中二千石以下至吏民爵各有差。”(《汉书·昭帝纪》[16]223)

始元五年(公元前82 年),汉昭帝十三岁。在此之前,他已经学习过《保傅传》《孝经》《论语》与《尚书》四书。这里的《保傅传》肯定既非源于尚未成书的《大戴礼记》,亦非源自晚于此时期的海昏简与八角廊简。那是否可说昭帝所通的《保傅传》为贾谊《新书》中的《保傅》篇呢?这一观点并不能成立。首先,两书的内容存有差异。先秦时代所存在的记述历史故事、传闻的文本,“它们或者被称为‘说’,或者被称为‘传’,或者被称为‘语’”[14]。二书的题目虽只有一字之差,但内容上却存在天壤之别。《保傅传》中当存在与篇章主旨相关的“说体”故事,而今本《新书·保傅》只重在论说对太子进行早期教育的必要性,并没有援引与篇章主旨相关的“说体”故事。其次,两书的性质存在差异。在昭帝所说的四部书籍中,《尚书》早在建元五年(前136 年)就被汉武帝立为“五经”之一,并设置学官。《汉书·武帝纪》云:“(建元五年)置《五经》博士。”[16]159而《孝经》与《论语》在汉代属于传记,为经书的注释类书籍。东汉赵岐在《孟子题辞》中云:“孝文皇帝欲广游学之路,《论语》《孝经》《孟子》《尔雅》皆置博士。后罢传记博士,独立五经而已。”[17]与《论语》《孝经》《尚书》并列、同属于帝王学习教材的《保傅传》,亦很可能为经传类的儒家文本,而非是贾谊《新书》中的一篇。由此可见,《保傅传》不是贾谊《新书》中的《保傅》篇。

昭帝所习的《保傅传》今已失传,其内容不可考见。然就其篇名与成书时代而言,《保傅传》极有可能接近上文所谓的祖本《保傅传》。这可从八角廊墓出土的《保傅传》得到证明,该《保傅传》“简文与两者(案:贾谊《新书》与《大戴礼记》)基本相同,但比《大戴礼记》和《新书》多出‘昔禹以夏王’以下的后半部分文字,又比《新书》多出《连语》的两节”[18]。可见,在内容上,该《保傅传》的底本要比《新书·保傅》、海昏简《保傅》1⑪与《大戴礼记·保傅》所据的底本更丰富一些,而且具有“说体”故事。由此我们可推测出,相比于其它三书而言,八角廊简《保傅传》的底本更接近于祖本《保傅传》。而昭帝所习《保傅传》的成书时间当介于祖本《保傅传》与八角廊简《保傅传》之间,三书在篇章内容与构造上很相似,即都由强调保、傅对太子教育具有重要性的论述与表现篇章主旨的“说体”故事构成,由此可见,昭帝所习的《保傅传》极有可能接近祖本《保傅传》。

由上可知,《新书》中的《保傅》《傅职》与《容经》等篇很可能转抄自祖本《保傅传》。贾谊出于不同的需求,将《保傅传》按不同的标准,分散在了不同的篇章之中,并另拟定篇目,以备己需。而因《保傅传》于当时社会流传较广、较为常见⑫,故贾谊在部分篇目中只抄录了相关的主旨论述,有意省略或未及时援引具体的“说体”故事,这也可能是《保傅》《傅职》中无“说体”故事而《容经》中存在“说体”故事的原因之一。这些篇目因皆转抄自《保傅传》,故仍标以“连语”。

3.《辅佐》

《辅佐》篇中所载的官职,虽然除了奉常之外⑬,余皆不互见于其他典籍,但我们仍可从各官的职掌内容中一窥究竟。

祧师典春,以掌国之众庶、四民之序,以礼义伦理教训人民。方春三月,缓施生遂,动作百物,是时有事于皇祖皇考。(《新书·辅佐》[5]212)

司徒典春,以教民之不则时、不若、不令,成长幼老疾孤寡,以时通于四疆。……斋戒必敬,会时必节。日、历、巫、祝,执伎以守官,俟命而作,祈王年,祷民命及畜谷、蜚征、庶虞草。方春三月,缓施生育,动作百物,于时有事,享于皇祖皇考,朝孤子八人,以成春事。(《大戴礼记·千乘》[19])

上引两文不但划线句完全相同,且非划线句在内容上也基本相似,即都强调对民众的合理管理与道德教化。可见,二文很可能源自同一种文本。再结合《保傅》与《傅职》等其他篇目的特点、《辅佐》中的官职职掌多与前代相似⑭等特征,我们亦可据此推知,《辅佐》篇并非全部为贾谊独创,很可能与《保傅》《傅职》篇情况相同,亦为贾谊转抄或改编自日常生活中常见的“说体”类文本,故此篇亦只有篇章主旨,而未见“说体”故事。

4.存在原因

贾谊为何转录这些礼制典章类的“说体”文本呢?这可能与贾谊的政治理想有关。《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载:“贾生以为汉兴至孝文二十馀年,天下和洽,而固当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兴礼乐,乃悉草具其事仪法,色尚黄,数用五,为官名,悉更秦之法。”[12]2492要想更秦制、定汉制,就必需先熟悉相关的官吏制度与礼仪法则。为此,贾谊有必要向前代典籍进行学习。可见,上述礼制典章类的五篇文本,极可能是贾谊向前代典籍学习的产物,它们是贾谊制定汉制的先导品,是贾谊礼治思想的来源之一。值得注意的是,据《汉书·艺文志》记载,贾谊曾编写过《五曹官制》:“《五曹官制》五篇。汉制,似贾谊所条。”[16]1734此书虽已佚失,但从《汉志》将其置于“阴阳家”类来看,此书所序之官当以“敬顺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16]1734为标准。观今本《新书·辅佐》,亦符合这一原则,如奉常典天、掌天神地祇人鬼等为敬顺昊天,典方譔之班爵、列位、轨伍之约为历象日月星辰,祧师缓施生遂、动作百物为敬授民时等。可见,《辅佐》与《五曹官制》关系密切,前者很可能为后者的材料来源或部分内容。

经由上文对九篇“连语”的分析可见,“连”为“连接”之意,如《国语·楚语》云:“又有薮曰云连徒州。”[20]“语”指“语体”故事,则“连语”为“连缀主旨相同的语体故事”。

三、“杂事”为“聚集门类相同的语体故事”

由上文可知,《新书》中可借以分析“杂事”的篇目共两篇,因《礼容语上》阙失,故现只能依《礼容语下》来立论。

在两汉时期,“杂事”一名并不独见于《新书》。刘向在编订《新序》时,就以“杂事”作为此书前五卷的篇名。石光瑛在解释《新序》之“杂事”时,认为“云杂事者,不专属于一类之事”[10]3。纵观《新序》前五卷的内容,石氏之说可谓确论。那《新书》之“杂事”可否使用石氏之说?本文认为不可以。

从结构上看,《礼容语下》由三则历史故事与一段引用《诗经·周颂·敬之》的论述构成。在这三则故事中,已有学者论证第三则故事“周单襄公告鲁成公晋将有难”为“说体”[13]379。与第三则故事相同,《礼容语下》中的前两则故事亦为“说体”。

第一则故事“鲁叔孙昭聘于宋”虽互见于《左传·昭二十五年》,但两文的文字不尽相同、差异较大,这表明两者之间并非是转抄的关系,而是分别援用了同源异流的文本。故事中,乐祁告人之语具有私密性,非他人所能听闻,故当时并不会被记载下来而形成书面文本,且故事最后交代了结果,暗示了乐祁之语的准确性,这也不是当时交谈中所能书写出来的,更似是后来的追述之语,由此可见,“鲁叔孙昭聘于宋”亦为“说体”故事。

第二则故事“晋叔向聘于周”互见于《国语·周语下》,两文的文字存有较为明显的差别,这表明两者之间亦非为转抄的关系,而是存在同源异流的文本。故事中,叔向告人之语具有私密性,非他人所能听闻,而且叔向之语篇幅较长,这均非书体所能有,反而是更具有传送者或讲说者的转述与揣摩之特征。而且该故事最后亦交代了结果,以表现叔向预言的准确性。这与第一则故事相同,亦非能在当时的交谈之中书写出来,而应是后来的追述之语。因此,“晋叔向聘于周”亦为说体故事。

由此可知,《礼容语》中的三则故事均为“说体”。若从故事结构来看,三则“说体”故事的结构相同:先叙述相关人物通过礼仪表现出的行为征兆,如宋元公与叔孙昭宴饮时“歌终而语,因相泣”,单靖公宴享叔向时唯礼是从,晋厉公、晋三卿与齐国佐在柯陵盟会时容、语不正;次通过人物语言来对相关人物进行预测,如乐祁认为宋元公与叔孙昭皆将死,叔向认为单靖公将复兴周室,单襄公认为晋厉公、晋三卿与齐国佐将要遇难身亡,值得注意的是,三则故事中的语言预言均由“告人”的形式引发出来,如“已而告人曰”、“既而叔向告人曰”、“单襄公告鲁成公曰”;最后叙述相关人物的结果以验证预言的准确性,如“居六月,宋元公薨。间一月,叔孙婼卒”、“故周平王既崩以后,周室稍稍衰弱不坠,当单子之佐政也。天子加尊,周室加兴”、“居二年,晋杀三卿。明年,厉公弒于东门。是岁也,齐人果杀国武子”[5]376、380、385。这样完整统一的结构当并非为偶然,很可能是贾谊有意处理与改造的结果。

经过上文的分析,我们可知,《礼容语》主要论述了合乎礼的要求的面容与语言,对统治者的治国修身具有极其重要的作用与意义,其结构由篇章主旨的论说与表现篇章主旨的“说体”故事组成,与“连语”类篇章无异。那为何此处不标“连语”而标“杂事”呢?我们认为这当与文章所论述的主题范围有关,“连语”类篇目所论述的主题范围切入口较小,往往不可再分为更小的子主题,如《先醒》篇的主题范围集中于重贤纳谏,《耳痺》的主题范围集中于诛罚应顺理而当辜;《保傅》篇的主题范围主要集中于保、傅对太子教育的重要作用等,这些篇目所论述的主旨范围较小,主要集中于一点,难以再分出子主题。而“杂事”类篇目所论述的主题范围切入口较大,往往论述与说明某一个大的门类,其下仍可细分出很多子主题,内容较为驳杂。如《礼容语》是论述合乎礼仪要求的面容与语言,其往下仍可细分出“礼容”与“礼语”两个子主题,而“礼容”恰与《容经》篇相似,可包含很多的条目。由此可见,“连语”与“杂事”的区别,很可能在于篇章所论述的主题范围的大小,所论主题范围小的标以“连语”,所论主题范围大的就标以“杂事”。而二者在篇章结构与援引“语体”故事上,似并无太大差别。

通过以上对《礼容语下》的分析可知,“杂”为“聚集”之意,如《吕氏春秋·仲秋纪》云:“四方来杂,远乡皆至。”[21]“事”指“说体”故事,则“杂事”为“聚集门类相同的语体故事”。

四、结语

“事势”“连语”与“杂事”是贾谊《新书》的三种分类。其中,“连语”为连缀主旨相同的语体故事,“杂事”为聚集门类相同的语体故事。两者本是贾谊出于不同的目的需求,根据不同的主题范围,将“说体”故事按类编排而成。时过境迁,后人逐渐不明“连语”与“杂事”的含义,以致《新书》标类混乱化。从现有《新书》目录来看,《玉海》所著《新书》目录最接近原初《新书》目录的原貌。

注释:

①如余嘉锡与夏德靠等人,主要从所写文章的目的出发,认为标有“事势”的文章,皆为贾谊向文帝所上的奏疏(详见余嘉锡《四库提要辩证》,第548 页。夏德靠《论贾谊〈新书〉的生成、编纂及流传》)。吴云与王洲明等人则从文章的内容出发,认为标有“事势”的文章,皆为贾谊为时政而作(详见吴云、李春台《贾谊集校注》,第5 页。王洲明、徐超《贾谊集校注》,第1 页)。虽然两说的出发点不同,但都不出“贾谊为匡建文帝而对时事政治所发表的意见”之范围。

②关于《新书》为贾谊所作的论述,可参看魏建功、阴法鲁、吴竞存、孙钦善《关于贾谊〈新书〉真伪问题的探索》一文(《北京大学学报》1961 年第5 期),王洲明《〈新书〉非伪书考》(《文学遗产》1982 年第2 期)。

③明吉府本是以潭本为底本,残缺部分以建本补入的版本,商务印书馆曾加以影印,列入《四部丛刊》之中;清卢文弨本以潭本与建本为底本,既保存了潭本与建本的异文,又参校了五种明本,校勘较为精审。

④明吉府本《礼容语上》篇未标以“杂事”,然据《礼容语下》的标注,此篇当亦为“杂事”。吉府本或因《礼容语上》阙而致。

⑤《玉海》所载《新书》目录中《退让》作《退逊》。

⑥廖群认为《连语》篇中的“梁有疑狱,陶朱公成家有二壁”故事具有“小说色彩”,属于先秦“说体”;《先醒》篇中的“楚庄王思得贤佐,日中忘饭”与“陈辕颇出奔,辕咺已备(此作“虢君出走,其御已备”)”等故事,互见于《左传》《吕氏春秋》《韩诗外传》与《新序》等书,属于先秦“说体”;《耳痺》篇中的“吴胜楚柏举,伍子胥鞭坟”“范蠡泛舟五湖”与“大夫种刎颈”等故事亦属于典型的先秦“说体”(详见氏著《先秦说体文本研究》,第379-392 页)。所谓“说体”是指先秦时期存在的“一种以讲述故事为主旨的叙事文体”,又可称为“‘传’或‘语’”(详见廖群《“说”、“传”、“语”:先秦“说体”考索》)。

⑦《连语》篇的题目与《先省》《耳痺》《君道》等篇的题目不类,不能表现篇章的主旨。故本文认为《连语》篇本有一个与《先醒》《耳痺》等篇相似的、能表现篇章主旨的题目,只因在后世的流传过程之中,由于传抄或刊刻等原因,该题目出现残缺,后人因其标以“连语”,故因误将该篇的篇目改为《连语》,从而导致该篇的题目与标目相同。

⑧李零云:“春秋战国时期,语类或事语类的古书非常流行,数量也很大。同一人物,同一事件,故事的版本有好多种。这是当时作史的基本素材。”(详见氏著《简帛古书与学术源流》(北京:三联书店,2004 年版,第276 页))。关于目前可见的先秦孔门类“语体”故事,可参看廖群整理的《先秦“说体”故事条目总汇》之《孔门故事条目》(详见氏著《先秦说体文本研究》,第706-707 页。)

⑨潘铭基认为《保傅传》为贾谊所作,且此篇早在西汉时期就已单篇流行了(详见氏著《贾谊及其〈新书〉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 年版,第139 页))。黄怀信较早认为《大戴礼记·保傅》“盖取贾谊《新书》等改造而成,不必为古文二百四篇之一”(黄怀信、孔德立、周海生《大戴礼记汇校集注》(西安:三秦出版社,2005 年版,第11 页))。闫振益与锺夏赞同黄说(阎振益、锺夏《新书校注》,第508 页)。余建平从文本生成的角度出发,认为“《新书·保傅》本为贾谊上呈汉文帝的章奏”,后经改造而分别另成海昏简《保傅》B 组、海昏简《保傅》A 组与《大戴礼记·保傅》,其中,与海昏简不同的是,“《大戴礼记·保傅》属另一个抄本系统”,后又被戴德在任信都王太傅期间编入《大戴礼记》。(详见氏著:《〈保傅〉的生成、流传与编纂——兼论中国早期经典文本的生成特征》(《北京社会科学》2022 年第1 期))。

⑩《汉书·儒林传》云:“汉兴,北平侯张苍及梁大傅贾谊、京兆尹张敞、太中大夫刘公子皆修《春秋左氏传》。谊为《左氏传》训故,授赵人贯公,为河间献王博士。”([汉]班固:《汉书》,第2620 页)贾谊为《左氏传》所作的训诂今已失传,且今本《新书》中亦未见关于《左传》的注解,相反,今本《新书》中有很多关于礼的论述,然而史书只载贾谊对《左传》的创造与传授。这种现象只能说明一点,即贾谊对西汉礼学并未有创造与授受之功。

⑪据韩巍研究,海昏简《保傅》的A、B 两组简文属于两个不同的抄本:B 组所属的抄本,其内容基本与《新书·保傅》重合;A 组所属的抄本,除《新书·保傅》外,还加入了属于《傅职》《容经》和《胎教》前半部分的内容。详见朱凤瀚《海昏简牍初论》,第133 页。

⑫据韩巍研究可知,《保傅传》在汉代诸侯王阶层中流传较广(朱凤瀚《海昏简牍初论》,第134 页)。由此可推知,此书在统治阶层中较为常见,贾谊理应容易得见。

⑬《汉书·百官公卿表》载:“奉常,秦官,掌宗庙礼仪,有丞。景帝中六年更名太常。”([汉]班固《汉书》,第726 页)

⑭锺夏认为,从现有文献来看,《辅佐》篇中的“大相”一名,或借用于《尚书·洛诰》,其职责与周之太宰相似,“大拂”之职近于周之小宰,祧师与《大戴礼记》之司徒相同等。详见闫振益、锺夏《新书校注》,第207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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