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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离、冲突与抵制
—— 《卡特斯基尔瀑布》 中的犹太异托邦

2023-02-23黄淑琼

莆田学院学报 2023年6期
关键词:异托邦平房犹太

黄淑琼

( 福州大学 外国语学院,福建 福州 350108 )

20 世纪80 年代末,一批才华横溢的年轻犹太作家异军突起,成为美国犹太文坛不可忽视的中坚力量。 艾丽格拉·古德曼(Allegra Goodman,1967- )是这一批犹太作家中的佼佼者,她一直致力于“恢复并创造性地重新定义犹太文化、宗教和传统”[1]。 她的第一部小说《卡特斯基尔瀑布》 一出版就广获好评,并荣获美国国家图书奖和《纽约时报》 优秀图书奖。 著名犹太学者薇丝(Ruth Wisse)称这部小说延续了简·奥斯汀风俗小说的风格[2]。 小说描写了20 世纪70 年代一个极端正统派犹太教社区在纽约市区和市郊的卡茨基尔山上的日常生活,展现了传统与现代、 宗教与世俗、 犹太人与非犹太人之间的冲突。

20 世纪40、 50 年代,当世俗犹太人和非正统派犹太社区已逐渐融入美国社会时,正统派犹太社区仍坚持抵制美国主流文化和世俗化教育,极端正统派犹太社区更是表现出高度自我隔离的倾向,因而陷入生存与融合的两难困境。 古德曼的《卡特斯基尔瀑布》 正是对这一困境的回应。目前学界对这部小说的解读集中在身份、 女性主义、 后同化主义等方面,而较少关注小说的空间书写。 因此,本文基于福柯(Michel Foucault,1916—1984)的异托邦理论和米歇尔·德·塞托(Michel De Certeau,1925—1986)的日常生活实践理论,分析小说中正统派犹太社区的“偏离异托邦” 特征以及犹太空间与白人常规社会空间之间的冲突,并探讨女主人公伊丽莎白通过空间实践对主流空间秩序的抵制。

“异托邦” (Heterotopia)是福柯提出的一个概念,又称“异质空间” 或“他者空间”。 福柯在《另类空间》 指出,“乌托邦” 是“不真实的空间”,是“完美的社会本身或是社会的反面”,而“异托邦” 是在现实世界中实现了的,但它是“有争议的,同时又是被颠倒的” 乌托邦,与常规空间形成一种颠倒的镜像关系[3]。 因此,异托邦具有批判常规空间的力量。 不过,福柯的理论更关注异托邦的规训作用,而较少关注其反抗意义,因此具有一定的局限性。 受福柯的影响,塞托也认为日常生活处在微观权力的全面宰制之下,但他更强调日常生活中抵抗的可能性。塞托以“战略” (strategy)和“战术” (tactics)分别比喻强者与弱者的空间实践。 战略是统治者的空间实践,主要是以“分类、 划分、 区隔等方式”[4]规范空间的规训机制; 而战术是弱势者的空间实践,指的是以微小的、 流动的、 巧妙的行为借助他者的空间,开辟出属于自己的空间。这种战术“就是弱势者面对主流话语时经常采用的策略也即一种‘空间实践’,这种实践的结果就提供了构建‘异质空间’ 的可能”[5]。 在小说中,作者构建了两种异托邦: 偏离主流文化的异托邦和抵制主流文化的异托邦,因此异托邦理论与日常生活实践理论的结合能更好地揭示小说中犹太异托邦的他者性和反抗意义。

一、 柯什纳社区: 岌岌可危的“偏离异托邦”

小说中的柯什纳社区主要位于两个地方: 一个是纽约市曼哈顿区的犹太聚居区,另一个是卡茨基尔山上的卡特斯基尔小镇。 1938 年,为了躲避德国纳粹的迫害,极端正统派犹太教柯什纳拉比带领信徒从德国法兰克福来到美国纽约定居。 移居美国后,走出欧洲隔都的柯什纳社区仍然选择自我隔离以守护他们的宗教信仰和传统文化。 为了躲避纽约下东区的酷热和恶劣的居住环境,每年夏天柯什纳及其信徒都会到卡茨基尔山上的小镇避暑。 无论是在纽约城中还是在山上小镇,柯什纳社区都保持着一种孤立、 封闭的生活方式,与异质文化和世俗文化尽量保持距离。 特别是在城中“隔都”,几十年如一日与世隔绝的生活方式使得柯什纳社区成了偏离主流文化空间的异托邦。

如果说弥赛亚的再临是犹太人的乌托邦,那么“隔都” 则是犹太人在世俗世界里的异托邦。福柯把异托邦分为“危机异托邦” 和“偏离异托邦” 两种空间形态。 其中,危机异托邦是用来安置那些“处于危机状态的个人”,而偏离异托邦则用来安置那些行为偏离社会一般标准和规范的异常个体[3]。 欧洲历史上的犹太隔都就是用于监禁和规训社会异端分子的偏离异托邦,历时一千多年的隔都已成为犹太人在政治、 经济和社会上游离于主流社会之外的生活状态的象征。即使在当代美国社会,正统派犹太社区仍然是游离于主流社会的偏离异托邦,特别是极端正统派犹太人,“在纽约等美国东北部大城市中长期处于‘穴居’ 的社会边缘状态,于社区内部严格实行犹太教法,抵制通婚及美国社会的世俗文化和大学教育,从外表服饰上就与主流社会形成鲜明反差”[6]。 在美国这个文化“大熔炉” 里,退守“隔都” 成为正统派犹太教固守宗教传统、抵御世俗文化侵蚀的一种策略。

小说开篇就描绘了一个寄居于纽约大都市一隅却又偏离主流空间的异托邦: “1976 年,这个街区又狭小又破旧又拥挤。 柯什纳教派的红砖公寓楼一座紧挨着一座,而且似乎是出于安全,仅有的几家商店也簇拥在一起。 一段段台阶,几百级的水泥台阶,成为连接社区上方的街道和下方的街道的捷径。”[7]4柯什纳社区内公共空间和私人空间之间的界限模糊,整个社区就像是个紧密联系的大家庭,但是这个社区“却没有通往高地最高处的台阶”[7]4。 华盛顿高地的最高处就是翠亨堡公园,但柯什纳信徒从不会越界去游览公园或去参观公园里的修道院艺术博物馆。 此外,华盛顿高地聚集了来自苏联、 古巴、 波多黎各、哥伦比亚等多个国家不同族裔的移民,但这些空间彼此隔离,极少交流。 柯什纳社区与周边其他社区在空间上的区隔反映了他们在宗教和文化上的区隔。 在纽约这个充满喧嚣与诱惑的大都市中,他们拒绝异质文化,沉浸在自己的宗教信仰里。 然而,也正是这种极其封闭的生活方式使得他们与美国的主流社会格格不入。 “隔都” 俨然成了“国中国”,而生活在“隔都” 内的犹太人也成了国民眼中的异域人。

当隔都的围墙已渐渐退出历史舞台,柯什纳社区却以宗教律法为栅栏,建构了一个与外部主流社会相对立的他者空间。 小说中,正是老拉比柯什纳将社区带入一种与世隔绝的状态。 作为德国新正统派的继承人,柯什纳拉比也曾倡导世俗文化与宗教生活的融合。 然而,“纳粹大屠杀这一危及犹太生存的灾难性灭绝惨剧强化了他们维持犹太生存独特性的宗教决心与勇气”[8],因此,战后还未走出大屠杀阴影的犹太幸存者选择退守隔都之内。 老拉比也时常怀念他们在德国时的繁荣时期,渴望在美国重建昔日的理想社区。但事实上,一方面,他感叹往昔繁荣的文化一去不复返,鄙视信徒们缺少世俗文化的浸润; 另一方面,为了抵制世俗世界的诱惑和侵蚀,他拒绝世俗教育,推行愈发严格的犹太律法,逐步把信徒们带入越来越狭隘的“蒙昧主义之领域”[7]31。老拉比去世之后,继任者小儿子以赛亚变本加厉,在社区推行了更为严苛的隔绝政策。 他在一次布道中呼吁: “这个世界充满了虚假的神和诱惑……我们的工作就是要把社区建设得像堡垒一样坚固,这样每位社区成员才能献身于上帝。”[7]226为了强化隔都是庇护所的幻觉,以赛亚在他的演说中建构了一个充满威胁和诱惑的外部世界。 他甚至呼吁教众与外界隔绝,这个外界不仅指异教徒的世界,还包括其他派别的犹太教,甚至是其他正统犹太派社区。 两任拉比高度自闭的政策使他们领导的社区成为纽约都市中的文化孤岛。

对于犹太人,隔都这一异托邦曾是他们抵抗主流文化侵蚀的必要条件,然而这种严苛的宗教隔离政策也使得异托邦陷入危机之中。 福柯指出,危机异托邦是指“享有特权的、 神圣的、禁止别人入内的地方”,是用来安置一些处于危机状态的弱势人群[3]。 小说中的柯什纳社区既是一种偏离异托邦,也是一种危机异托邦。 它既是社会无法同化的异质空间,也是正统派犹太教徒抵御同化威胁的庇护所。 然而,这种自我封闭的“危机异托邦” 并不能真正拯救犹太社区于危机之中,反而使其失去生机和活力,陷入僵化的状态。

小说以老拉比在山上小镇的家这一空间隐喻了柯什纳社区远离主流文化的隔离状态。 作者从老拉比被同化的大儿子杰拉米的视角描绘了一个完全与时代脱钩的异质空间: “柯什纳拉比家的阳台用玻璃围了起来,房子看起来是封闭的样子……这个房子的一切都是陈旧的。 瓷器是旧的,烛台也是旧的。 它们不属于这一世的,而是来自另一个地方、 另一个世界——20 世纪30 年代位于德国的房子。”[7]27-28“封闭” “陈旧” “另一个地方” “另一个世界” 这些字眼都凸显了这一空间与现代美国社会格格不入的异托邦性质。 杰拉米记得母亲在世时,家里宗教信仰与世俗文化并行不悖。 她将世俗文化渗透于家庭生活中,把家打理得生机盎然,那时阳台是开放的,房子旁边有一棵榉树,房子前面还有一个小花园。 母亲去世后,弟媳接管了家务,阳台用玻璃包起来了,榉树被砍了,花园荒废了,家也变得毫无生机了。 封闭、 保守的氛围使得拉比家逐渐枯萎、腐败,变得令人窒息,最终成了杰拉米避而远之的地方。 杰拉米喜欢古董家具,却无法忍受父亲房间的旧书和旧家具,他甚至觉得,“这个房间里所有的旧东西都有一股恶臭。 它们散发着臭味,就像刚死的还没腐烂掉的鸟一样。 它们毫不精致,没有任何形式的美或甚至是平淡无奇的美,只是散发着死亡的味道”[7]28。 封闭、 压抑、陈旧、 死亡、 毫无美感——这就是杰里米对自己父母家的印象,也是他对父亲领导的社区的评价。 作者虽然并不认可杰里米对犹太文化的摒弃,但也借杰拉米之口暗示了这个完全脱离历史潮流、 隔绝世俗文化的宗教社区是一潭死水,是没有出路的。

作者在小说中建构了柯什纳社区这一偏离异托邦,揭示这一社区在严苛的隔离政策下岌岌可危的生存状态。 以严苛戒律树起的“隔都” 栅栏并不能真正隔绝世俗化和现代化的影响,也未能帮助犹太社区摆脱同化问题,反而使其陷入了固步自封、 后继无人的困境。 与此同时,由于美国社会根深蒂固的种族主义歧视,加上正统派犹太教教徒特立独行的宗教信仰和生活方式,犹太社区也面临着主流社会的排斥和压制。

二、 卡特斯基尔镇: 犹太空间与主流空间之间的冲突

小说最主要的故事情节发生在卡茨基尔山北部一个虚构的小镇——卡特斯基尔镇。 20 世纪初,许多旅游胜地都禁止犹太人入内,而卡茨基尔山上的度假村是为数不多开始接受犹太人的地方。 20 世纪20 到70 年代,随着汽车的普及,距纽约市区仅有两小时车程的卡茨基尔山脉成为犹太人的度假胜地。 如果说在城中“隔都”,正统派犹太人还能保持一种高度隔绝的生活方式,那么山上的度假生活则为犹太人提供了融入主流空间的机会。 在山上的度假村中,柯什纳社区信徒不再聚居在界限分明的“隔都” 之内,而是与来自不同地区、 形形色色的犹太度假者以及当地白人混居在一起,自然有更多机会接触到异质文化。 但与此同时,他们也得面对当地社区的敌视和排斥。 小说中,作者以隐喻的方式将犹太空间和当地主流空间并置到一起,不但凸显空间的多元性和异质性,而且展示了空间的的冲突和权力斗争。

小说开篇,柯什纳信徒艾萨克·舒尔曼和朋友安德拉斯·梅莉什从纽约市区一同驱车上山,随着他们上山,读者也跟随他们移动的视角审视镇上的几种不同空间。 汽车抵达卡特斯基尔镇时,首先驶入了大街。 大街上集合了旅馆、 泰勒兄弟的公司大楼、 汉密尔顿的杂货铺、 世俗犹太人迈克尔·金的房地产公司、 博伊德的仓库、 电影院等。 街上的建筑风格统一,体现了白人统治阶级同质化的空间规划。 “多年来,大街的建筑一直和谐地坐落在一起。 它们都有着百叶窗和十二窗格的窗户,以及嘎吱作响的前门台阶,显得十分协调。 直到街道尽头,旧式风格的建筑才被新式风格的建筑取代。”[7]8但是当车子拐进枫树街时,读者就会发现这种空间的同质性被打破了。 枫树街上既有以安德拉斯为代表的犹太中产阶级居住的别墅,也有以艾萨克为代表的正统派犹太教徒所租住的平房。

小镇空间的冲突和争夺表面上体现为泰勒兄弟的房产公司和犹太房地产商迈克尔·金之间的地产之争,但事实上是常规空间与他者空间之间的冲突。 据泰勒法官回忆,小镇曾是田园牧歌般的新英格兰乡村,而犹太地产商迈克尔·金父子巧取豪夺镇上的土地,把土地分割成小块建成平房租给犹太人。 迈克尔·金被描绘成唯利是图的商人,并不代表山上犹太度假者的利益,但他在小镇引入的平房却把部分白人空间变成犹太他者空间,因此迈克尔·金与泰勒的冲突很大程度上是犹太空间与常规空间之间的冲突。 泰勒不仅痛恨迈克尔·金对小镇房地产的蚕食,也顾忌平房所带来的空间异质化。 相比当地人的别墅,这些平房是 “有别于稳固的生活空间的 ‘其他地方’ ”,可以说既是一种空间,又是反空间[9]133。 它们更具有流动性和过渡性,将原本同质的社会空间切割成碎片化的异质空间。 泰勒经常哀叹,“树林和瀑布还在,但小镇被践踏了,变得衰落不堪。 那些常住居民也十分沮丧,没有人为自己的房屋感到自豪。 住在这些被分割成小块的土地之上建成的平房之间,他们怎么会感到自豪呢? 这个小镇看起来毫无特色,大街上几乎都空荡荡的”[7]61-66。 在泰勒看来,正是这些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平房把当地居民社区分割得七零八碎,使得小镇变得面目全非,完全破坏了新英格兰小镇的文化风貌。

平房是卡茨基尔度假胜地最具犹太特色的住宅。 在度假村的鼎盛时期,一些犹太人在山上购买土地,建成酒店或者平房出租给犹太度假者。除了少数富裕的犹太家庭能够住得起酒店或别墅,大部分犹太中产阶级和工人阶级都选择住在度假村的“平房殖民地”(bungalow colony),也就是平房社区。 值得注意的是,“平房”(bungalow)一词源自孟加拉语,是指在孟加拉和印度成为英国的殖民地之后英国殖民者为殖民地官员和士兵大规模修建的平房住宅[10]。 可想而知,这种殖民地风格的建筑在新英格兰乡村中是格格不入的,这也解释了泰勒法官为何排斥这些平房。 最让他痛心的是,随着平房的入侵,“卡特斯基尔小镇唯一出名的就是极端正统派犹太教徒的避暑平房了”[7]62。 他千方百计要从犹太人的手中夺回浣熊湖,不仅因为那里承载了他儿时美好的回忆,还因为他担心如果那块土地落到迈克尔·金的手里,又会沦为“平房殖民地”。 泰勒的家园情怀之下难掩种族主义者对他者空间的排斥。

小镇白人统治者之所以排斥犹太人,不仅因为平房破坏了小镇的新英格兰乡村景观,还因为犹太空间偏离了常规空间的意识形态和社会标准,扰乱了原有空间的秩序和功能。 泰勒法官抱怨,“这些正统派犹太人收入微薄,家庭人口多,品味狭隘,因此他们的存在不利于品牌店、餐馆、 公园的发展,而且他们也不为镇上的孩子提供大学奖学金”[7]62。 可以看出,泰勒对犹太人及其空间的“他者性” 的界定是基于白人资产阶级的标准。 大多数正统派犹太男性潜心研习宗教经典而不事生产,因此他们的经济水平和消费水平较为低下,大多只能租得起廉价的平房。而且,正统派犹太教徒仍遵循数世纪之前先辈的着装规定,自然不会购买品牌店的衣服。 此外,犹太饮食禁忌规定犹太人不可接触或食用不洁净的食物,更不能随意到餐馆用餐。 因此,正统派犹太人的经济水平、 衣着规定和饮食禁忌造就了一种低消费甚至是反消费的生活方式。 福柯指出: “在我们这个社会中,闲暇是一种惯例,游手好闲是一种偏离。”[3]资本主义社会制度认可生产劳动、 消费活动和闲暇活动,因为生产和消费都可以促进经济发展,闲暇活动“是恢复劳动力,或者促进消费的活动”,而游手好闲的行为则违背了资本主义的劳动伦理,是偏离社会准则的行为[9]134-135。 与普通休闲度假者不同的是,大多数犹太正统派男性不工作,也不消费,游手好闲,他们的行为是被社会价值标准所排斥的。在“老人院” “监狱” “精神病院” 等地方生活的人之所以被视为异常的人,是“因为他们根据劳动时间和能力标准不能行使正常人的能力。我们从这些地方,这些局部的社会空间窥视了‘外在’ 于所有常规空间的意识形态和社会标准。这些毁坏资本主义常规的空间构成了‘异位’,危险和偏离的异位”[9]134。 同样,犹太人的“游手好闲” 也偏离了常规空间的意识形态,因此犹太空间也构成了偏移主流社会的“异位”。

犹太人在卡茨基尔山避暑的历史反映了美国犹太人积极融入主流社会、 拓展生活空间的趋势。 当犹太人走出隔都,向城郊移居或者加入郊区避暑大军时,他们却遭到了主流社会的歧视和排斥。 即使在种族壁垒相对较低的卡茨基尔山度假胜地,反犹主义的阴影也始终追随着犹太人。平房颠覆了白人空间的稳定性和同质性,也扰乱了小镇的空间秩序和经济秩序。 因此,以泰勒为代表的白人资产阶级打着守卫小镇历史文化的幌子,竭力压制犹太人生存空间,以重建小镇的空间秩序。 作者通过展示小镇的空间斗争,揭露了美国根深蒂固的反犹主义,也反映了美国犹太人的边缘生存状态。

三、伊丽莎白的洁食店: 弱势者的空间实践

空间是统治的工具,也是反抗的工具。 当以泰勒法官为代表的统治阶级试图通过“画地为王” 的空间战略对小镇进行总体空间规划时,小镇上的犹太弱势者也在采取某些“战术”,在主流空间的夹缝里建构异质空间,通过介入、 挪用强者的空间生产自己的文化。

犹太弱势者的空间战术集中体现在女主人公伊丽莎白·舒尔曼的洁食店上。 伊丽莎白的洁食店可以说是犹太空间和主流空间竞争和协商的一个缩影。 伊丽莎白在山上小镇开洁食店是贯穿全书的中心情节。 她租用当地白人汉密尔顿的杂货铺背后的一间小储藏室,开了一间犹太洁食店,为山上避暑的犹太人提供洁食。 值得注意的是,汉密尔顿的杂货铺位于大街上,而大街是整个小镇的门面,集中体现了统治力量对小镇空间的总体规划。 大街是小镇财富中心和权力中心的中心地带,把犹太洁食店这样一个异质空间安放在这样一个重要的主流社会空间中,哪怕是隐匿在当地人店铺后面的储藏室中,无疑都是对小镇空间秩序的改写。

正如张一玮所言,“异质空间某种意义上即是相对弱势者的社会实践在主流社会的宏大叙事所建构的空间中造就的空间断裂带”[5],伊丽莎白的洁食店正是弱势者在强势者的空间规划的夹缝中建构的异托邦。 塞托在《日常生活实践》中提到“许多日常实践(如言说、 阅读、 行走、购物、 烹饪等)都是属于战术类别的”[11]。 房客租用房东的房屋并对它改头换面,以创造出自己的意义,就是一种战术。 伊丽莎白租借汉密尔顿的储藏室,却不用来出售当地居民需要的物品,而是用来售卖犹太人所需的洁食。 洁食是犹太人日常生活和传统节日必不可少的生活物资,也是维护犹太宗教传统的必要物资。 因此,这一租赁行为改变了储藏室空间的功能和意义,使原本服务于白人的空间变为服务犹太人生活和宗教的空间。

与此同时,犹太顾客们故意穿过汉密尔顿的商店到后面的洁食店购买食物,也模糊了白人的杂货店和犹太人洁食店之间的界限,从而将白人空间转化成自己的空间。 伊丽莎白及其顾客的空间实践正好契合了费斯克(John Fiske)的比喻:“强势者在他们所建造的如下场所(places),践行他们的权力……而弱势者则在这些场所内部开创自己的‘空间’ (space); 当他们在这些场所中穿梭往来时,他们暂时将这些场所为其所用,只要他们需要,他们就占领这些场所。”[12]这些犹太女性正是通过租赁和穿梭的行为,利用强势者的空间生产自己的文化。

这种微妙的店中店嵌套关系也在一定程度上模糊了“自我” 与“他者” 之间的边界,扰乱了强者的空间秩序。 汉密尔顿与伊丽莎白的租借关系隐喻了主流社会空间与犹太空间的关系,本质上是自我与他者、 “强者” 与“弱者” 的关系。 但这种权力关系并不是一成不变的。 弗兰考(Dean J. Franco)也指出,伊丽莎白店铺的位置表明了她作为“局外人” 的身份,但是当大批犹太顾客们故意穿过汉密尔顿的店铺涌进伊丽莎白的店铺时,这些顾客在汉密尔顿店铺内的移动模糊了空间界限,这种“局内人-局外人” 的关系就被扭转了,这时伊丽莎白暂时反客为主,而汉密尔顿则暂时成了“局外人”[13]。

然而,这种“自我” 与“他者” 关系的扭转也只是暂时的。 汉密尔顿虽把储藏室租给伊丽莎白,但对她始终存有戒心。 看着伊丽莎白的小店生意红火,“汉密尔顿在地下储藏室烦躁不安了,随后他走上来盯着那些排着长队的柯什纳顾客们蜿蜒穿过他的商店。 他肯定觉得这是一种入侵”[7]189。 那些身着长袍、 带着假发的犹太女人终归不是受欢迎的顾客。 当伊丽莎白提出要在橱窗上挂一个写有“洁食供应” 的招牌时,汉密尔顿断然拒绝了。 招牌代表店铺的特色,汉密尔顿自然会拒绝其租客任何试图改变空间权力的诉求。 正如泰勒竭力阻止小镇“沦落” 为犹太人的度假村,汉密尔顿也绝不会让自己的店铺变成犹太人的商店。

弱势者的反抗始终是有限的。 尽管伊丽莎白通过自己的空间实践在一定程度上抵制和规避了权力的宰制,但这种空间实践并不能完全脱离主流秩序的规训。 因为汉密尔顿不让她在橱窗上挂上“洁食供应” 的牌子,伊丽莎白只好把牌子立在大街的人行道上。 小镇守卫者泰勒法官很快发现,并提醒她小镇禁止在人行道上放置指示牌。 当伊丽莎白解释说她需要指示牌为自己的洁食店打广告时,泰勒暗示道: “你的顾客都知道你。 至于那些不是你的顾客……”[7]191伊丽莎白听出了潜台词: “那些不是你的顾客并不想要大街上有这样一个牌子”。 因为对于当地人来说,这块牌子是“无所不在的犹太避暑者的象征”[7]191。换言之,犹太洁食店并不符合小镇空间的规划要求,犹太避暑者的存在也并不符合小镇的文化定位。 泰勒的提醒让伊丽莎白意识到,不管是在汉密尔顿的店铺,还是在大街,抑或是在整个小镇,她的小店始终是个他者空间,而犹太人也始终是为主流秩序所压抑、 排挤的他者,小镇对他们来说也始终是看似开放却无法进入的异域。

在小镇里,犹太人既要恪守宗教戒律,也要接受世俗法规的约束,正如伊丽莎白所领悟到的: “拉比有他的宗教律法和教众,而法官有他的法令和卡特斯基尔社区。 他们是统治者。”[7]191以伊丽莎白为代表的犹太个体意识到了双重权力秩序的宰制和规训,对此她们无力反抗,她们“避让但不逃离”[14]。 她们将异托邦作为抗争和抵制的重要场所,以租赁、 行走、 购物等日常生活实践作为抵制手段,将犹太差异性迂回渗透于白人空间,从而在小镇统治阶级的断层中获得更多的生活空间,也在一定程度上激活了犹太宗教和文化。 但是这种抵抗毕竟是微小的,主流终究是强势的存在,白人统治阶级是规训的制定者,犹太个体的“战术” 只能在小范围内逃脱规训的控制,终究逃离不了规训的势力范围。 尽管如此,作者也肯定了犹太女性勇于突破宗教戒律和种族主义者的双重藩篱、 拓展犹太生存空间的努力。

四、 结语

作为一位具有强烈的民族危机感和责任感的犹太作家,古德曼对其笔下的犹太社区充满了同情与关怀,但她也并未回避这一群体所存在的弊病与危机。 在小说中,古德曼建构了多个偏离于主流社会的犹太异托邦,探讨了犹太空间与主流空间之间的冲突,进而揭示了自我封闭的宗教政策和白人种族主义给这一社区带来的生存困境。在内,“隔都” 无形的高墙使得犹太社区自绝于主流文化之外,也因此失去生机和生命力,陷入固步自封的境地。 在外,主流社会的排斥和压制也使得犹太生存空间进一步边缘化。 不过,作者也发觉犹太社区中潜在的、 富有创造性的抵抗力量。 作者以女主人公的空间实践肯定了这种抵制的积极意义。这种抵制虽然微小,却给僵化的犹太社区注入一丝生机和活力,也为正统派犹太教突破隔都藩篱、 融入主流文化空间开启了一种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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