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的美国霸权神话
——《坠落的人》中男性霸权的回潮与解构*
2023-02-23奚伟
奚 伟
(巢湖学院外国语学院,安徽 巢湖 238024)
美国作家唐·德里罗被称为美国后现代文学四大家之一。他的长篇小说《坠落的人》以美国“9·11”恐怖袭击事件为题材,被《哈佛书评》评价为“9·11”小说的鼎力之作。这部小说没有宏大的叙事,而是以一名亲历事件的律师基思作主角,描写他从灾难中幸存后的创伤与挣扎。小说题目《坠落的人》中的“坠落”不仅是9·11事件中的人从双子塔上坠落的物理状态,还指如基思这样的普通人在经历创伤后精神上的堕落。9·11事件中双子塔倒塌事件已经不仅是一起恐怖袭击事件,还被认为是象征着美国神话的破灭,这也意味着西方政治背后的男性霸权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危机。为了挽救美国神话及霸权形象,9·11事件后美国出现了男性霸权的回潮现象,而在《坠落的人》中,德里罗则通过基思在9·11后的表现表明美国男性霸权已然被解构,美国在全球的霸权神话不可避免走向破灭。
一、借民族创伤的男性霸权回潮
自20世纪60年代起,受女权主义、后殖民理论等思潮的影响和冲击,西方社会以男性霸权为主要特征的英雄叙事开始在美国逐渐退潮。但在9·11事件后,美国主流媒体再次出现了明显的男权叙事特征。如在9·11事件中,参与事件救援的“消防员”成为美国人心目中的英雄,在9·11事件发生时,有33名女性消防人员参与了救援工作,但在事后美国媒体的报道中,被媒体看作英雄来报道的却都是男性;在美国以9·11为题材的小说中,主人公大都也是中产阶级的白人男性,较少出现女性身影,如美国作家乔纳森·萨福兰·弗尔创作的《特别响,非常近》、麦克艾纳尼的《美好生活》等。对这一现象,邦廷(Bunting)在英国《卫报》上发表文章进行了评价,指出在媒体的报道中,处理危机的是男性,组织危机响应的是男性,女性仅成为事件背景或是以受害者的身份出现,“9·11之后,女性几乎从报纸和电视荧屏上消失了。”
美国的主流媒体忽视了恐怖袭击事件给人们带来的悲伤,而是极力营造男性英雄的形象,这是其试图摆脱9·11造成的民族创伤的策略,并试图重新恢复美国的霸权地位。男性霸权是美国霸权主义的根基。社会主义学家康奈尔在《男性气概》一书中对男性霸权进行了解释,并对其成为美国政治文化根基的原因进行了分析。他指出,男性霸权是支配型男性气质的表现,它以财富、成功、权威、竞争、控制欲、异性恋等为特征,强调男性在家庭、社会、经济等领域理所应当享有统治权。康奈尔认为男性霸权是在父权制下形成的,它以白人中产阶级男性为主,以获取权力和利益为目标,在意识形态与社会实践层面均是美国社会的主流。而美国霸权主义的形成离不开战争、科技与经济的发展,战争的暴力手段毫无疑问具有明显的男性色彩,而科技和资本主义的发展都需要理性,理性又是男性最为明显的特征之一,因此男性霸权便成为美国霸权主义的底色。
《坠落的人》以9·11事件为题材,以男主人公基思在经历这次恐怖袭击之后的生活为故事主线展开。基思从表面上看具备美国的男性霸权气质,他是中产阶级的白人男性,在男女关系中似乎也处于支配地位,妻子认为他“身材高大,留着短发”,“像是军人,职业军人,身板依然结实”,在夫妻关系中,通过性征服来证明自己的男性气质,“她知道那一刻就要来临:在她穿好衣服前,他会把她按在墙上”;在性格中他有好斗的暴力倾向,“他们曾经有过—次短暂冲突,作为冰上曲棍球的队友,发生误会,参与了群殴。基思觉得好玩”。他还和同性朋友建立起兄弟般的情谊,是“他的男性朋友们的可靠典范”,“他借钱给人,提供建议,对人忠诚”。在9·11事件中,基思从灾难现场死里逃生,他回到了已经分居很久的妻子和儿子所居住的寓所,似乎是要重新担负起保护妻儿的责任……在外界看来,基思俨然是一位男性气质十足的人,是美国男性霸权形象的一个典型代表。
二、虚假表象下的男性霸权解构
《坠落的人》中主人公基思从表面上看具备美国的男性霸权气质,但却只是一种形式上的表象。实际上基思是外强中干,而且这种转变并非仅仅是因为遭遇了9·11事件。在9·11事件之前他已经选择与妻子分居,让妻子独自照顾儿子,自己从所应承担的家庭责任与义务中退出,这正是男性霸权气质消退的表现。9·11事件加重了他的男性危机,他试图通过回归家庭、发展婚外情、试图成为职业扑克牌选手等行为重新恢复自己的男性气质,但最终都以失败告终。这也意味着附加在美国中产阶级白人男性形象之上的一切幻象也随着双子塔的倒塌而彻底破灭。
(一)男性保护者的外衣被剥离
在9·11男性霸权回潮的叙事中,媒体试图营造一个女性需要被保护、男性能够保护女性的社会氛围。小说中,基思在9·11之前也是表现出了一个男子汉的形象,他“曾经想要获取比其拥有的时间和方式所能获取的更多的世界”,表明他在职场上充满野心,而在9·11后,他工作的大楼被摧毁,原来的同事也都在灾难中死去,在职业上他陷入真空状态,尽管之后他找到了新工作,但他在上班时精神恍惚,也产生不了工作的成就感和被认同感,此时的基思无法证明自己的男性霸权气质,失去了对工作的掌控。为了重新证明自己的男性地位,基思选择回归家庭。在美国的男性支配型气质中,成为家庭支柱是其中心特征。在9·11之前,基思已经和妻儿分居独自生活,但在9·11后,他选择回归家庭,试图重新修复和妻子的关系,通过男性保护女性这种关系来凸显自己的男性霸权地位。但基思失败了,本质上,基思并不是一个居家型男性,妻子丽昂“从来没有对丈夫一词感到轻松。他不是一个丈夫……他是别的东西,别的地方。”也正因为此,在9·11之前,妻子就已经和基思分居。基思的回归让他本人与妻子都极为不适应,基思自己在家庭中,“似乎没有什么熟悉的……他自己觉得自己很陌生。”丽昂询问基思回归的原因时,他也无法给出答案,只是说:“修复太难了,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可见,基思回归家庭其本质并非是真的要去保护家庭,而是希望借此证明自己的男性气质,寻求男性的身份认同,而回归家庭的失败,彻底剥下了其保护者角色的外衣,揭露了其懦弱和逃避责任的本性。
(二)性欲掩盖下的男性气质阉割
男性的性能力往往与其男性气质和男性身份紧密相连。基思在男性霸权的寻求过程中也试图通过性欲的表达来证明自己的男性身份。在回到妻子丽昂身边后,他和妻子再次发生了关系。尽管丽昂感受不错,但当结束后,看着熟睡的基思,丽昂发现他的脸是“毫无表情”的,没有任何幸福或是舒展的感受。基思在回归家庭的同时,还与同样经历9·11事件的弗洛伦斯存在婚外情,但他在与弗洛伦斯的交往中,也是毫无表情的,“他们从彼此那里获得性愉悦,但这并非吸引基斯的地方……他们之间发生了性关系,但并没有爱情”,他与弗洛伦斯的婚外情更多是因为他们共同经历了9·11,有着共同的心理创伤,在弗洛伦斯那通过共同的回忆,他能感受到情感上共鸣,进而获得慰藉。可见,尽管基思在和妻子、婚外情对象的相处中充分展现了自己的性欲望,但这种行为本质上是他为展现男性气概的一种表演,而非内心的真正渴望,基思的男性气质已然被阉割。
(三)沉迷于赌博游戏的自我欺骗
在小说中,基思生活中一个重要的活动是玩扑克牌,扑克牌也成为解读基思的一个重要元素。在9·11前,基思就有和好友一起在自由广场附近的公寓玩扑克的习惯。作者德罗里在描述基思与男性友人打扑克的场景时凸显了他的大男子主义的姿态,并表明了扑克对于基思的重要性,是他“生命中简单的间隔”,是“自豪的仪式,正式且不可或缺”。打扑克牌既是一种娱乐游戏,也是一项竞技活动,传统扑克与男性密切相关,是一种不运动但能凸显男性气概的活动。在扑克活动中,男性通过打法策略享受操纵和支配的力量,感受博弈带来的兴奋和快感,展现自己的男性荷尔蒙,对于基思而言正是如此。在玩扑克游戏时,德罗里写基思在这一过程中运用到“直觉和冷战时期的风险分析”,有着“意图撕碎对方的淡淡的男性气概。”可见,扑克是基思标榜自己男性气质的重要元素。但在9·11事件中,基思的“两个牌友死了,一个受了重伤”,他回到他们经常聚会打牌的公寓,看着那里的牌桌,觉得自己“并不需要牌桌”,这也意味着构建他男性气质的空间倒塌了。在经历9·11创伤后,急于通过各种方式重新证明自己男性气质的基思开始沉迷于扑克游戏,并想成为职业的扑克牌选手,为此他放弃了律师的本职工作前往了赌城拉斯维加斯,他沉迷在一场场扑克赌博游戏中,体验短暂的男性气概,试图以此标榜自己依旧是美国所推崇的具备男性霸权气质的白人男性。
三、男性霸权坠落后美国霸权神话的破灭
基思在9·11之前是美国白人男性的典型代表,具有美国男性霸权的特征。9·11后,他的选择及结果值得人们关注。按照美国在9·11之后男性霸权回潮的现象,基思应如媒体中所报道的那样,在灾难面前成为给人安全感的保护者,带领大家走出困境,正如他的妻子丽昂所说的:“你过去比我坚强。是你帮助我到了现在。如果没有你,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但小说中很明显,在9·11后,基思的所作所为显然没有担负起应有的责任,反而是在男性身份认同危机中越走越远。如果说基思证明自己男性霸权气质的失败是基思个人层面精神上的坠落,那么在9·11事件中双子塔的倒塌则象征着美国社会的倒塌,基思的坠落也并非是他个人的坠落,而是以他为代表的美国白人男性的坠落,表明美国的男性霸权实际上已经被深度阉割,媒体试图营造的男性叙事狂欢只不过是一场闹剧。
在《坠落的人》中,德里罗描写了一系列小家庭的破裂。基思回归家庭失败,弗洛伦斯与前夫婚姻的破裂,妮娜与马丁有着多年的秘密情人关系。小家庭是大社会的细胞,他们的支离破碎往往是社会、国家大家庭分崩离析的预兆,可以说大量小家庭的破碎让美国整个社会摇摇欲坠。在小说中,女性在面对创伤时的表现反而比男性更为有力,基思的妻子丽昂积极与遗忘和创伤抗争,亲历9·11的弗洛伦斯选择通过回忆和讲述来治愈创伤,这与沉迷扑克赌博游戏、选择逃避现实的基思形成鲜明对比,这也表明失去男性气概的男性无法走出困境,也暗喻美国的神话也不复存在。
德里罗还给小说安排了一个循环结构,与小说开头双子塔被恐怖分子撞击的场景相对应。在小说的结尾,德里罗描写了恐怖分子哈马德在驾驶飞机撞入塔楼后的知觉感受,这与小说开头形成了连接,这一循环叙事暗示着基思及9·11事件中的美国无法逃脱坠落的命运。
在小说中,德里罗将双子塔的倒塌与基思的男性气质消失以及美国霸权神话的破灭紧密联系在了一起,在基思逃离双子塔楼时“听到第二幢塔楼倒塌的声音”,“这就是他倒下的声音”,双子塔楼的倒塌也意味着男性霸权的倒塌。而纽约世贸中心是美国的标志性建筑,象征着美国资本主义的繁荣以及建立在此之上的美国霸权主义,双子塔的倒塌打破了美国政府在国民及国际社会上塑造的安全、强硬、英勇的神话形象,正如小说中妮娜的情人马丁对美国的评价:“正在慢慢失去中心地位。它变为它自身的臭狗屎中心。”在9·11事件之后,美国媒体的男性霸权回潮现象,试图通过男性承担起保护女性等弱势群体的故事叙事,唤起民众心中的民族主义,让民众相信美国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平民,但这种报道也许在一定程度上给大众造成了美国依旧团结、依旧强大的幻想,但本质上,其却如基思一样,通过回归家庭、发展婚外情、沉迷扑克游戏来证明自己的男性气概,但最终是失败的,他无法挽回已经丢失的男性气概,正如美国在恐怖袭击面前,暴露了软弱无力的真相,大国神话的破灭已不可避免。
《坠落的人》出版后,获得了一些媒体赞誉的同时,也有人认为德里罗在该部小说中只关注家庭、个体创伤,一些情节处理过于煽情,主题狭窄,缺乏对历史、政治等的深度思考。但从德里罗对基思的塑造来看,这种观点显然站不住脚,作家通过基思这一角色揭示了美国男性霸权的虚假幻象,尽管基思使用了各种手段试图证明自己的男性气概,但最终他在精神层面已经是坠落的人,这也意味着和基思一样的大多数美国白人男性的坠落,代表着美国精神层面的坠落,男性霸权不再。而作为美国全球霸权象征的世贸中心,在恐怖分子的袭击下轰然倒塌,它击碎的是美国的霸权神话,也展露出它无能为力的真实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