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体”冒险家
2023-02-23冯群星
冯群星
中國的电影有“龙标”,片头的公映许可证上有一条龙;中国的电视有“飞天标”,片头的发行许可证上有一个飞天的仙女。
2023年,001号“龙标”是电影《流浪地球2》的,而001号“飞天标”是电视剧《三体》的。仿佛一场不约而同的巧合,在大银幕和小荧屏上,刘慈欣的科幻宇宙同时掀开了恢弘的面纱。
比起2019年前作已经成功的《流浪地球》,腾讯版《三体》电视剧开播前,有太多未知和不确定性。原著小说是刘慈欣的巅峰之作,近100万字的体量,三部曲的结构,书写了奇谲的宇宙幻想,构建了辽阔的世界观,发出了深远的文明之问,在2015年摘得“雨果奖”。
说《三体》是中国科幻文学的里程碑之作也毫不为过。它如此重要,但又如此难以“奔现”——人类文明和虚构的“三体”文明,有交流,有交手,有兴衰历程,这些怎么视觉化?光是想想,科幻迷、“大刘粉”和“书粉”们都不敢相信,谁能拍得出来。
没想到,开播之后,一片惊喜。“成了成了!”“稳了稳了!”观众们奔走相告,电视剧《三体》频频登上热搜。开播当天,总导演杨磊对着已经看过千百次的画面,忍不住热泪盈眶。
一众主创也百感交集。即便他们都已投入新项目中,白天天各一方地忙,深夜回到住处依旧会一边追《三体》一边视频连线,“一帮大老爷们,眼泪哗哗地流”。
接受《环球人物》记者采访时,杨磊也觉得这场面有些好笑。但在那时,只有眼泪才能抒发他们心中炙热又复杂的情绪——4年几乎只做一件事,平均每天工作17个小时,他们终于把无比热爱的“神作”《三体》搬上了荧幕,呈现在观众面前。
“我是带着一个粉丝捍卫原著的心态来拍的。”这是杨磊反复跟记者说的一句话。在他和视觉导演陆贝珂的讲述中,我们看到了一个关于冒险和初心的故事。
2020年8月,正在拍摄红岸基地戏份的杨磊第一次见到了偶像刘慈欣。
刘慈欣来探班,原本工作风格言简意赅的杨磊立即成了话痨。两人从电视剧的拍摄聊起,聊到小说的外文译本、改编版本,又聊到牛顿、爱因斯坦和物理学的历史。
这信息量爆炸的一天,让杨磊幸福极了。最重要的是,当杨磊说,他从进组第一天就明确“按照现实主义拍”时,刘慈欣点头:“我同意。”刘慈欣认为,当年《三体》连载,就是他和所有读者一起“经历了一段想象中的未来史”。
《三体》的剧本打磨近3年。“以前有其他制片人提过,改编科幻就是要拍好莱坞大片。但《三体》小说的基础是15个思想实验,是深度的哲学思考。所以我坚持认为,一定要粉丝来做这件事,改编可以,不能触碰小说的底线。拿到剧本后我一看,稳了,改编、添加得不多,而且都是为了帮助小说影视化。”杨磊告诉《环球人物》记者。
现在播出的部分,只呈现了小说三部曲的第一部《三体:地球往事》。书中的主线故事发生在2007年,支线故事则可以追溯到20世纪60年代。这些时间都是当下的观众亲身经历过的,杨磊由此笃定电视剧的呈现不能“悬浮”,不能为了科幻而科幻。“首先要让观众相信你所表达的世界,然后他们才会一步步跟着你走向科幻的氛围。”
在刘慈欣笔下,从20世纪60年代到80年代,主人公叶文洁都生活在东北的红岸基地。正是在这里,她对三体文明做出应答,由此改变了人类的命运走向。
杨磊是用考据的办法去拍这段时期的。他带着剧组搜集了4000多张照片。人的衣物、发型、作息,当时的流行歌曲、书籍画报、建筑样式……每一个细节都请专家来详谈。“简直是在这些照片里面活了一遍。”
依山而建的红岸基地,山下是大兴安岭的无边林海,山顶是闪着冷光的巨大天线。由于很难找到完全吻合书中描写的实景,剧组把群山分成了近20个内、外景,在不同的地点和季节分别拍摄,最终通过特效手段合成到一起。
“我们用航拍扫描和计算机动画建模设定了红岸基地全图。具体执行时提前制作了天线镜头的预览动画,并扫描了很多山峰的数字资料。”陆贝珂回忆,去山间航拍,常要在压根没路的地方“连滚带爬”。一次无人机挂到树上,他们找到专业救援队才取下来,珍贵的素材得以幸存。
在黑河取景时,剧组经历了接近零下40℃的极寒考验。拍摄的第一晚,所有机器不到3分钟便彻底罢工,造雪机的水管里全是大冰坨子。来来回回调机器调了12个小时后,还是一个镜头都没拍出来。剧组痛下决心购置了暖风炮,一种通过燃烧柴油向外传输光热的工业级设备。每天早上有专人提前40分钟拿着火枪为暖风炮升温,暖风炮就位了,剧组再正式开工。
剧组在黑河拍摄红岸基地外景。
电视剧《三体》总导演杨磊。
对于东北的寒冷,杨磊其实是有恐惧感的。12年前,他在东北执导电视剧时一度被冻得腰部纤维环断裂,最后半个月躺在担架上完成工作,后期又在家休养了7个月。但为了《三体》的真实质感,他觉得不管怎样都得去。在黑河,大家穿着两层羽绒服拍摄雪景,衣服上的雪花一层层覆盖、融化又结冰,一天下来往往变成“冰服”。
《三体》是一部硬科幻的电视呈现,除了要贴近真实的历史,还要贴近真实的科学。粒子对撞、纳米材料、宇宙闪烁……开机之前,杨磊和工作人员找到各个领域的科学家,采访、学习了好几个月。“如果弄不明白,根本不知道要拍什么。文字上可以简略带过,但影视上就必须有清楚的呈现。”有时候大家讨论一个星期,不过是为了敲定电视剧中出现只有几秒的科学公式。
理论说通了,场景布置仍是难题。随便翻翻原著,“那线圈有三层楼高,安装到一半,看上去是一个由巨大的金属块和乱麻般的超低温制冷剂管道组成的怪物……”这是与情节走向息息相关的良湘高能加速器,刘慈欣的描写让杨磊和美术组十分发愁:“网上可以查到一些,但不多,几百米长,那么复杂,到底搭成什么样?”
他们花了数月的时间跟科研机构沟通,一次次地表达拍好《三体》的愿望和诚意,希望能实地取景。幸运的是,科研人员中也有不少《三体》的“书粉”。这个高能加速器段落最终是在中国科学院高能物理研究所的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边拍完的,这是对撞机建成后唯一一次对外开放拍摄。当然,剧组不能干扰科研工作的正常进展,得趁着机器停机检修的时候抢拍。
剧集筹拍期间,杨磊写了几大本密密麻麻的科学笔记,也在国家纳米中心、国家天文台密云站等地拍下珍贵实景。
如果说《三体》小说中的科学部分还可以参考真实世界的经验,那么科幻部分的呈现就完全考验主创们的审美和想象力了。为了贴合原著的冷峻气质,杨磊在光线和氛围上花了不少心思:汪淼被“幽灵倒计时”折磨时,画面中出现了大量刺激视觉的饱和色光;申玉菲家中的大屏幕上循环着三体运动的动画,忽明忽暗的光线增添了申玉菲的神秘色彩,也暗示了她破碎的命运。
剧组在浙江拍摄“古筝行动”水下画面。
令许多“书粉”称道的是,电视剧高度还原了书中诸多“名场面”,尤其是情节高潮点的“古筝行动”——在这一行动中,地球三体叛军所在的“审判日”号巨轮被琴弦般排列的纳米细丝切成片状,最终像一沓扑克牌一样倒在巴拿马运河的岸边。
“古筝行动”也是杨磊和陆贝珂最喜欢的段落之一。“这段戏最后在成片里大概25分钟,但我们筹备了近4个月,拍摄了27天。”杨磊说。
难题一个接一个,首先是取景地。剧组无法前往巴拿马运河拍摄,只能沿着长江、黄河、澜沧江寻找合适的河段——巴拿马运河位于中美洲热带地区,气候、气温、植被、光线、河宽、水的色泽,都与中国的有明显区别。剧组从四川、云南、广西一直跑到海南,又比对了大量的纪录片资料。和红岸基地一样,观众最终看到的画面,是由不同省份的实拍场景加后期特效组合而成的。
另一项繁琐的工作是画分镜。杨磊带着团队画了几百张动画分镜,甚至准备了一个30多分钟的动画预演,每张分镜还配有详细的气氛图。到实拍时,几乎每个工作人员手里都抱着一摞厚厚的分镜稿,确保现场严格地复原。
特效部門的压力更大。一艘船被切割成“扑克牌”,到底会发生怎样的挤压和形变?最终以什么姿态倒下?“以前没人做过,没有任何可以拿来参考的资料。”开拍前,陆贝珂甚至组织大家一起学习了船舶设计理论。
为了收集船舱内部的影像资料,剧组在2020年夏天登上了停泊在舟山的一艘大货轮。听说他们要去船舱底部,船员们仿佛看到外星人一样:“你们自己下去吧,我们是绝对不会下去的。”到了底层,杨磊和陆贝珂才发现这里的温度超过50℃,并且因为常年幽闭,到处弥漫着因船舱设备、储存物资化学反应而产生的“瘴气”。“好几个工作人员走着走着就‘咣当’一声倒在地上,紧急拉到医院救治后才知道是气体中毒。”杨磊对记者说。
拍摄到关键处,合作多年、默契十足的杨磊和陆贝珂还出现了一些分歧。
杨磊认为,刘慈欣以极其冷静、克制的笔触描写了“审判日”号通过死亡之琴的过程,主人公汪淼“甚至怀疑钢柱间的纳米丝是不是真的就不存在”。那背后是一种于无声处传递出的窒息感。“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所有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我觉得一定要把这种感觉拍出来。”
但在陆贝珂的物理模拟中,现实是另一番景象。“船体最高处一根被切断的天线滚落下来,一定会在水中溅起巨大的水花。整个船体在切割中也会发出巨响,而不是像原著中那样静悄悄的。”如何取舍?两人沟通后,陆贝珂同意了杨磊的方案,“还是要突出那种紧张感”。他想了一些办法,比如用阴影遮住掉落的船体结构,使观众不会注意到其中的违和之处。
刘慈欣描写的“扑克牌”形态,也与真实情况有异。陆贝珂说:“根据我们的计算机模拟,船体撞上河岸后会扭结、翻滚,而不是扑克牌般一片片摊开。但我还是决定尽量忠于原著,符合大家对‘古筝行动’的原始想象。”
和《环球人物》记者预想的不同,陆贝珂说,他面临的最大困难不是艺术创作,而是平衡效果和资源间的关系。
“观众对科幻特效的期待可能是好莱坞电影级别的,但我们毕竟是一个电视剧。一共要做500分钟的特效和3D动画,涉及数千个镜头,每个镜头做到什么程度算通过?有时候你不得不‘将就’一下,忍住自己进一步的要求,确保好钢用在刀刃上。”
陆贝珂以原著中的另一个名场面为例:3000万个秦朝士兵模拟主板元件构成了“人列计算机”。但由于算力的限制,特效部门只能够渲染700万个数字人模型,剩下的就要靠剪辑和配乐的技巧来辅助了——在华阴老腔的乐声中,“秦一号”从局部特写逐渐切换到大全景,人列主板不断闪烁,由此营造出恢弘气势。
电视剧《三体》视觉导演陆贝珂。
令陆贝珂意外的是,即便剧中一些片段没有达到他心中的完美程度,观众还是给出了许多鼓励和认可。他觉得,可能是观众感受到了团队作为《三体》粉丝的诚意。
杨磊和陆贝珂都是重度科幻迷,《科幻世界》是他们共同的启蒙读物。“初中时每周有点零花钱,一定要到报摊上买一本。”2006年,杨磊正是在《科幻世界》上第一次读完了连载的《三体》第一部,“彻底被刘慈欣震撼了”。“我看到了我们的自信,从中国人的角度出发去写属于我们的科幻作品,这个非常重要。”
2019年夏天,杨磊接到了电视剧《三体》的执导邀约。面对难得的机会,“蒙了”的杨磊没有立即答应,而是回复“要好好想想”。一向沉稳的理工男陆贝珂知道后简直要“疯”了,拉着杨磊不停念叨:“接啊!赶快接啊!”
杨磊回家闭关,认认真真重读已经翻过无数次的刘慈欣原著,边读边琢磨该怎么拍,觉得能还原出70%才下定决心。这期间,始终没见他回音的陆贝珂干脆写了一封2万字的长信,向杨磊细数特效方面的技术储备和拍摄《三体》的可能性。“从2006年到2019年,我每次读《三体》都会想想特效怎么做。”陆贝珂笑道。
“我们的生命能和《三体》重合一次,此生无憾。”陆贝珂的信以此结尾,感情是那样炽热和强烈。和他们一样,剧组中的工作人员几乎都是刘慈欣和《三体》的粉丝。或许正是这些热爱和梦想成就了此前并不被舆论看好的电视剧《三体》:截至《环球人物》发稿时,剧集的豆瓣评分稳定在8.4分,这是国产电视剧相当亮眼的成绩。
在电视剧开播前,杨磊也忐忑。数据不好怎么办?“播出平台的回复是,首先我们做了一件难而有意义的事,其次我们坚持了初心,把我们捍卫的《三体》拍了出来。既然如此,我们就要接受可能的失败。”杨磊为此颇为感动。
对于中国的科幻剧集来说,《三体》的成功可以复制吗?杨磊的答案是肯定的。“我拍了20多年戏,到了《三体》这个项目中依然面临着许多未知数。最初谁能想到,3个月时间我们只剪出了一集?调色、特效,甚至是剧组人员的磨合,很多方面都有宝贵经验。下次再面对类似的项目,我们就知道可以在哪里多留些空间,时间上怎么安排,什么样的人能匹配。”
在陆贝珂看来,《三体》则更像是一种技术验证:中国的特效团队已经有能力在现有条件下完成要求,甚至超出预期。“国内的团队已经被打磨得挺成熟了,只要稳定发挥就好。如果非要说新一些的经验,我认为是大家要更关注前期拍摄和后期特效的统一协调。”
举例来说,“古筝行动”的拍摄制作与传统流程完全相反。陆贝珂和特效团队先勘景,确定船舶解体后的坍塌位置和形态。美术部门继续置景,在计划位置用钢片搭建起切割后的船体。后期制作阶段,特效部门再把计算机模拟与前期实拍镜头衔接起来。一场25分钟的戏,后期做了两年。如果特效最后才介入,就可能出现衔接问题,给观众造成“一眼假”的割裂感。
“影视创作者尽可能在有限的条件下做得更好、主动让观众感受到诚意,投资方、创作者、观众形成正向的循环,行业才会越来越好。我希望和中国科幻影视的上坡之旅一起加油。”陆贝珂说。
回想起去舟山勘景的那天,当他走在幽暗、闷热的货轮船底时,突然理解了多年前的刘慈欣——在庞大的娘子关发电厂脚下,刘慈欣写出了《三体》,而此刻,同样面对庞大的船体,他想方设法把书中的文字搬进现实:“你会突然感觉到,很多东西之间有特别长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