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现代舞内核之“观念”创造

蒋兆亲

（中国艺术研究院 北京 100012）

一、现代舞以“观念”为内核的概述

中国舞蹈理论家、评论家、中外舞蹈交流史学家欧建平先生在其著作《舞蹈美学》中提出，现代舞概念最早始于《纽约时报》评论家约翰·马丁1933 年出版的同名著作《现代舞》，该书收集的是约翰·马丁1931 年至1933 年的专题演讲稿。欧建平先生在探索中外舞蹈交流史的过程中发现，在《美国舞蹈线索》一书中，卡罗尔·罗恩认为，“现代舞”这个概念出现得更早，1930 年美国戏剧评论家约翰·梅森·布朗就提出了这一概念。从约翰·马丁对现代舞的描述可知，“现代舞是个人真实经验的外化。现代舞是一种观点，而非一种技术体系。”由此“强调了现代舞的文化意义与观念形态”①。

当然，现代舞大师们对现代舞有不同的描述，例如德国舞蹈编导家玛丽·魏格曼认为，“现代舞是内心深处的种种感情，同我们这个时代情调相结合的产物”；美国编导家霍塞·林蒙认为，“现代舞是一种心态，一种舞蹈艺术必须与时代同步的认识”；美国舞蹈编导家多丽丝·韩芙丽认为，“现代舞是一种由内向外的运动”；美国舞蹈编导家玛莎·格莱姆认为，“现代舞是内心图画的视觉化”；美国舞蹈编导家保罗·泰勒认为，“现代舞是一张通向自由创作天地的‘特许证’。”

从这些现代舞蹈家的表述中可知，无论创作者是否愿意在作品中传达他们的观念，无论现代舞是怎样的跳法，其宗旨都是对“跳观念”的坚持，是对一种生命状态的追求，是为表达创作者内心而舞。正如欧建平先生所言，“现代舞是一场革命，一场运动；一种相对开放的舞蹈体系，其四大要素分别是观念、时代、个性、原创。”②而每一位创立训练体系以及现代舞观念的大师也必然是一位思想家，他们将重要的艺术追求与人生态度融入舞蹈艺术的创作之中，以激发生命之舞的力量。

二、现代舞以“观念”为内核的特点

（一）当下性

现代舞作为现代社会的产物，一直处于“进行时”的状态，并且因其独立的品质，一直与其他传统舞蹈相区别，现代舞使舞蹈艺术实现了从传统向现代的转换。

现代舞追随着世界的变化而变化，不断探索舞蹈与生命发展的无限可能性，用与传统舞蹈相区别的非风格化的身体，表达当下的观点、进行当下的运动。诞生自西方的现代舞，与西方的现代主义、现代派哲学等无法割裂，它所表现的也一直与西方现代社会自身的矛盾与冲突有关。19 世纪的西方现代生活一直与都市、工业、变动、刺激相关，同传统乡村（农业）生活发生断裂。波德莱尔认为，“现代性就是过渡、短暂、偶然”，而现代舞作为社会文化中的身体文化，也与整个时空相匹配，显示其变动性与反传统性。

西方现代舞作为历史文明中的文化意义与观念形态，以文明思想者的身份，在艺术领域激发现代人表达当下的观念。西方现代舞的诞生与现代主义相伴随，并受到现代主义的各种影响，而现代主义的诞生又与现代工业的兴起关联。社会结构发生改变，涌现出一批中产阶级，在现代工业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疏远、冷漠，社会变成了一种异己的力量，作为个体的人感到无比孤独。并且，人类历史上出现了两次世界大战，人类用自己发明的枪支弹药去屠杀同类，此时，西方的自由、博爱、人道主义的观念被战争蹂躏得体无完肤，西方的文明被抛进了一场深刻的危机之中。人们思考着当下与未来，用肢体去表达个人的思想。

当下中国的现代舞，在社会中也同样扮演着思想者的身份。中国的舞蹈家从西方引入了现代舞后，不仅将现代舞作为一种编舞技法来运用，也尝试从现代舞的思想性内核出发，创作了更多具有实践性与批判性“观念”的作品。当下的中国社会处于现代化高速发展时期，充满着机遇与挑战。中国城市化的进程改变了我们的生存空间，改变了我们与传统的关系，改变了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的关系。中国在现代化的进程中，一方面提高了人的生活质量，一方面也出现了一些问题，如生态环境、现代人的焦虑和压力、文化碰撞等问题。面对如此多的社会、文化、自然、人性等问题，现代舞能够发挥艺术的人文关怀作用，在作品中讨论和展现现代人对自我生存空间问题的深刻剖析能力。当下中国的现代舞从轻松、舒适、愉悦的“娱乐”中解脱出来，在肢体中讨论身体运动背后的各种哲学理念以及文化内涵，从而完善了中国现代舞的文化意蕴与艺术审美。

（二）个体性

现代舞的文化是生长在独立个体的身体上的。

现代舞以生命的形式显现，以生命的情调流动。从舞蹈最重要的物质材料来看，舞蹈是人的身体的艺术。人如何在艺术中得以显现，就需要深入人的本性，也就是所谓的“人性”，人的身体同人的本性共存，完整的人永远无法真正将精神与肉体割裂开。舞蹈艺术的生命来源与创作者个人息息相关，虽然说舞蹈是被创造出来的“虚幻的力”，但它仍然属于现实中真实的人的创造，所以必然浸透着创作者个人的观念、情感和思考，并且以身体运动的形式准确地表达创作者个人思想的本质，成为创作者个人的主观生活的对象，成为一种“与情感和生命的形式相一致”的“有意味的形式”或“表现性的形式”。

现代舞作为“本体”探讨着当下语境下“我”的生存位置与状态，不断尝试与当下世界建立一种对话的方式，思考社会、自然、他人和自身的关系。融入现代人自己生活经验的现代舞，以现代人的身体为媒介。现代舞用生命体现生命，现代舞即生命本身。人的身体作为物质和意识的存在，由自然、社会、文化等一同构成，所以，人的身体不再是一个呈现文化形式的客体，而是文化的主体，现代舞也不是单纯的“表演”，而是一种真正的“体现”。

现代舞的身体表达与传统舞蹈的文化延续性和集体性相比较，更为突出的是显示创作者个人的思考、判断、表达。当然，现代舞中也是有“传统”的，现代舞是一个开放的运动，包容着无形的传统即人的精神状态，包含文化的创造习惯和创造动机（东方与西方的差别在此体现），同时也包容着有形的传统即显现的实在物质遗存。现代舞反思现代社会后，需要从自身出发，生产个体表达，显现独立的自我书写。当资本主义现代性的悖论（即技术系统的现代性同人的解放的现代性的矛盾）裸露在人眼前时，现代舞作为现代艺术实验中的一种，便对这一矛盾产生了反思，这也几乎成为其思考和创作的主要指向。所以，现代舞这一文化产物具有更为强烈的实践性与批判性，舞蹈由此成为社会结构中一个不可或缺的要素。

现代舞可以说是创作者“个人真实经验的外化”，在观看现代舞时，我们要尊重编导的观念，同时也接受不理解的出现，从自身出发去观赏作品，不强求得到编导的解释。当下的现代舞作为“现代艺术显现出的不理解（或在精神显现功能中最终导向的不可理解），捍卫和锻造了现代人的个人自由和个人责任。”③在观赏现代舞作品时，不理解是一种观看时的选择，是一种观赏作品的态度。当观众碰到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作品时，会迫切地想要得到编导对作品的解释，仿佛这样才能踏实地欣赏作品。但是，舞蹈编导在作品中运用舞蹈思维和舞者的身体来表达个人观念，舞蹈编导将其个人思维表达出来的时候，运用的是其独有的（指的是具有独创性、独立思想的编导）身体表达语言符号。观众与编导之间有着无法跨越的距离，观众有着同编导相区别的社会身份。每个人的思想都具有独立性和独特性，每个人的思想是不能完全被他人理解或完全不能被他人理解的。那么产生的情感就会因为观众个人的观念而发生变异，当情感产生变异时就会出现不理解。所以，以平常心接受不理解的出现，当面对看似无法理解的作品时，尝试运用自己的生命经验感知作品，也许会有意外的惊喜。

（三）多元性

现代舞对“个体”（人的身体与精神）的突出，也使现代舞的审美趋向多元化，从而有产生更丰富多样的新鲜舞蹈语汇的可能性。无论是现代舞的创作者还是欣赏者，都能发挥各自的创造潜能，赋予现代舞内核以多元的可能性。

现代舞作为一种对生命态度的表达是世界性的，是一种相对开放的舞蹈体系，无论是在东方还是西方，现代舞都包容着每一个个体所赋予它的观念。同时，现代舞中的“观念”是多元的，可以是创作者个人对现实社会的直接回应，也可以是通过独特的身体运动方式表达个人的哲学观念。中国的现代舞从西方传入，它与西方现代舞既有联系又相互区别。联系在于其与现代西方在共时性上具有相同的现代语境，区别的是其与现代西方在历时性上具有不同的文化传统。所以，中国的现代舞在创作风格上也呈现两种走向，一种是走向中国传统精神意象，利用某些中国传统文化的元素来表达现代的观念；一种是反映中国当下现代社会，直接使用现代舞的身体语汇来表达现代的观念。当然，无论是哪一种发展走向都凝聚着个人的思考，是现代人的创造。在这两种走向下，中国现代舞一直探索着自己的独特性与多元性。

现代舞同样给予观众自我觉悟的机会，观众在现代舞中不仅能够看到艺术家的思想表达，同样也能在作品中加入自己的观念创造，给予现代舞新生。观众在欣赏现代舞的时候，调动自身的情感去感知艺术所呈现的视听盛宴，享受现代舞所呈现的身体和运动的过程，在开放的现代舞身体体系中，尝试联系自身的生命体悟，由此给予现代舞多元化的、个性化的理解。

三、现代舞以“观念”为内核的意义

现代舞作为一种个性化、时代化表达思想的艺术，不断创造属于自身独有的文化、艺术价值，从而给观众带来独特的艺术体验与艺术标准，使欣赏者能够成为一个精神独立而自由的人，创造着“有创造性的观众”。

约翰·马丁认为，舞蹈艺术的创作者不是为了“唤起我们泛泛的感情，让我们没完没了地激动”，而是想让观众对“某种特定的事物或场合产生特定的感情”，让观众生发出新的感情和生活体验，由此引导着观众“从某种他发现只是惯性的或相反是限制人、束缚人的习惯性反应，走向一种对生活有意识的、解放的、善良的新型反应”④，使得观众能够在欣赏艺术作品的过程中，获得从未有过的自由感。

现代舞关注人的情感与体验，进入人们的视线当中，成为观者个人情感的释放出口。由此，人在社会生活中能够感到情感上的慰藉与平和，使人类在社会中能获得一处安宁之地。

四、总结

现代舞的内核是在作品中体现编导的“观念”创造。

创作现代舞的现代人，需要将自己置身于现代社会中，并且重新对现代社会的种种产生思考，将现代人的身体作为一种社会存在显现出来。现代舞在身体中呈现出新的现代生命体验，以舞蹈回应时代。现代舞承担着艺术的社会使命，不是只沉醉于自己的孤岛，它进入人的视野中，使“人的本质”得到释放。由此，观众在观赏现代舞时，才能联系到自身的生活经验，从而产生个人的思索，即便这些思考是对社会或自身某些“既定事实”或“真相”的怀疑、反思、批判、自问或颠覆，都将是有意义的存在。

注释：

①欧建平：《舞蹈美学》东方出版社1997 年版，第79 页。

②欧建平：《现代舞》条目，《社会科学大词典》，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1989 年北京版，第955 页。

③朱青生：《没有人是艺术家，也没有人不是艺术家》商务印书馆2000 年版，第205 页。

④约翰·马丁著，欧建平译：《舞蹈概论》文化艺术出版社2005 年版，第51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