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二题
2023-02-22李宜祥
◎李宜祥
武魁
武魁长得人高马大,用书面语言形容就是彪悍,魁梧。少年时,有一次听评话《水浒传》,先生说到花和尚鲁智深时,说他:“生得面圆耳大,鼻直口方,身长八尺,腰阔十围……”我眼前一亮,嘿!这不是说的武魁吗?
武魁和鲁智深一样,有功夫。
我们那个小镇自古以来就习武成风,是“武家拳”的发源地。我上中学时,镇内镇外的操场、田野上经常看到一队队民兵操练,队列训练,武装泅渡,实弹射击,擒拿格斗……在这种氛围的推动下,民间练武更是掀起新的热潮,练石锁的,举石担的,练飞毛腿的,练硬气功的,练轻功的……打“武家拳”的,打长拳的,打螳螂拳的,打十三路地趟拳的……练刀的,练剑的,练钢鞭的……镇上的年轻人几乎人人练武。
武魁的功夫有多高呢?坊间传闻就神了,说他练成了金钟罩铁布衫,刀枪不入。说他练成硬气功,头撞石碑胸碎大石。说他打起拳来出神入化、四两拨千斤,三五个壮汉近他不得……我似信非信,问过他,你有这么神吗?武魁笑而不答。武魁有武德,有修养,从不标榜自己会武功,也从不在人前显摆功夫。他练功全在三更后,雄鸡唱白时已收了功夫。
据说武魁得“武家拳”真传。说起来,这“武家拳”就是老武家一位高祖首创的,老武家后人代代习武。
那时候镇上有几处年轻人习武比武的场子——中学操场,搬运站停车场,以及粮站的晒谷场。年轻人聚在一起习武就热闹了,你“鲤鱼打挺”,我“倒挂金钟”,他“旱地拔葱”; 你“站桩”,我“打坐”,他“下腰”……谁都想苦练武艺,成为武林高手。比武就更热闹了,有伙伴们相互切磋的,也有外地同道来一决高下的。比武有“武比”,有“文比”。“武比”多是拳脚往来,比如摔跤,格斗什么的,大多点到为止。艺高者顾全对方颜面,主动比成平局,胜败双方心中自有数。但也有人争强好胜,难免手重伤人,惹下仇怨。因是切磋武艺,比武多“文比”,比如比举重,比石锁,比刀术枪术……这都不伤和气,胜败一目了然。任你“文比”“武比”,比得如何热闹如何精彩,武魁心如止水,总是退避三舍。后来听说有一次被人逼急了,只和人掰手腕,愣是没让人看出他的身手。
武魁是我表哥, 他妈是我爸的大姐,是我的亲姑妈。武魁高我一届,他上初二时我上初一,但论岁数他可比我大好几岁,我穿开裆裤时他嘴唇上已冒出一层细密密的绒毛了。他跟我不一样,学习不开窍,成绩一塌糊涂,老是“蹲点”留级。我们两家同住在一条巷子里,相距不远。他上哪我都跟着,跟着他就像跟在一尊铁塔后面,觉得特有安全感,倍儿有面儿。下乡划草、钓鱼、踩藕、掏鸟窝、看露天电影……夏天罩蟋蟀逮蚂蚱抓青蛙,我全跟着他。游泳也是他教会我的。上小学时我俩形影不离,上中学后我俩还是形影不离。
初中没毕业武魁就失学了。他父亲早逝,他老娘,就是我那位大姑妈,一人拉扯不动他兄弟俩。武魁排行老二,上面有个哥哥,这哥哥和《水浒传》里的武大郎一样长得矮墩墩的,蔫不拉唧的,早早地就挎只柳条筐捡煤核,捡破烂,捡狗屎牛粪(积农家肥),以补贴家用。后来,武魁进了公社农机厂,厂里有一辆“江淮”牌卡车,他跟着师傅学开车。
我知道他去学开车羨慕不已,觉得他家祖坟上冒青烟了。那个年代开车的和打铁的、杀猪的一样,都是吃香喝辣的行当。我那时家境也窘迫,虽没失学,但学杂费得自己挣,我就在寒暑假打短工挣钱。
有一次,武魁独自一人开车拖货,在路边遇见我,邀我上车。我坐在副驾驶座上,看见路边的姑娘就吹口哨打榧子,觉得风光无限。转脸看看武魁,他一声不吭端端正正地捧着方向盘,目光紧盯前方的路面。
然而,武魁很快就丢下他喜欢的方向盘离开了农机厂。我始终没弄明白他为什么不开车了,问他他也不说,这成为我心中的一个谜。
离开厂子后,他学过木工、瓦工,也跟铁匠打过铁,不知道为什么,手艺都没学成。实在没辙了,他娘让他拜师学阴阳八卦,以后穿上长衫,手执罗盘当风水先生,那也不少挣钱。武魁心里别扭,觉得那是糊弄人,全靠卖嘴皮,他不干。后来他去了一家民营贸易公司打工,这个老板挣了不少钱。钱挣到了,但是这个老板心里却不踏实。那时候长途做生意现金交易多,大笔的资金随身带着不安全,老板就让武魁做了保镖。
这保镖行当武魁一干就干了十来年。
后来我开玩笑问过他,是不是和港台影视剧里的场景一样,保镖都是黑衣黑帽,戴着墨镜,腰里插把枪(刀),紧跟在老板身后,打斗起来刀砍斧剁……他听了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他告诉我,那是胡编的,他经历的场面肯定没有这么血腥,但是紧张危险的场面不止一次遇到过。
他给我说过两件事。有一次,他们在大西北的某地,随身携有巨款,老板示意他携款离开,老板独自与人周旋。武魁随即携款登上火车,几天几夜后安全回到家中。我问他怎么离开现场的,有没有打斗,有没有被人跟踪。问他时,我的脑海里还不断闪现出一个个盯梢、逃跑、格斗的场景。武魁嘴角咧了咧,脸上居然现出一丝笑意。他不紧不慢地说,化妆。他扮成一个流浪汉,破衣烂裳肮脏不堪的,面部还现出一副僵硬呆滞的表情。由于装扮得像,没人怀疑他的身份。我问他钱款怎么带回来的,他说用一个破帆布包装上钱包,上了火车,帆布包一直压在屁股底下。他不坐座位,一直坐在车厢连接处的地板上。途中遇到过麻烦,有酒鬼纠缠,乘警也盘问过他,好在都有惊无险。
他还说了件事,说得简单,但听了让人紧张得喘不过气来。那一次,在南方的一个城市,他们遇到了危险,危险来自生意上的合作伙伴,对方要下黑手。他们开车长途交易的是一笔贵重金属,装在一个密码箱里随身携带。见有危险,老板示意他携箱返乡。他望望司机,司机脸色灰暗,浑身发抖已开不了车。他独自一人一口气开了三十几个小时的车,困极了就把车停在路边眯一会儿。绕了一个大弯,终于平安返回。他清醒地认识到,只有他安全返回老板才能安全,他若出了事,老板也会跟着遭了殃。回家后,他连续几天双手颤抖不已,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早就不能开车了,那一次他克服了心理障碍不得不开车。我似乎明白了他当初丢下方向盘的原因,又似乎没明白,他怎么就突然不能开车了呢?
我有时候想起武魁,想起他干的这行当,觉得真是刀尖上舔血,太危险了。没有健康的体魄、高超的武艺和过人的心理素质,怕是早就折戟沉沙了。
后来武魁有了声望,一般的场合只要他一出场,露个脸,事情就能摆平。因而他的身价越来越高,一些老板开出高价竞相聘请他。再后来名声更大了,再出场时他的身后竟然也跟着保镖。
十来年的保镖生涯中,他跟随过几个老板,这期间数十次遇到过险境,他都一一化解安然无恙,但他最终还是不干保镖了,是因为他失败过一次。我问过他是怎么失败的,他沉默了。
我高中毕业后入伍当兵,机缘巧合提了干,十多年后转业回家乡,在邻镇镇政府任职。一个初夏的晌午,机关的一名青年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说门外有个壮汉找我,看衣着打扮不像善茬。话音刚落,这汉子已进屋。我一瞧,这人虎背熊腰,一头长发绾在脑后,还蓄了长须,大热的天穿一身府绸唐装,鼻梁上架一副墨镜,手执一把烫金折扇,怪模怪样。我正发怔,来人哈哈大笑,上前一把握住我的手。我定睛一看,嘿,这不是武魁吗?
政府机关里来了这么一位衣着打扮像江湖人士的人,大伙都围过来看热闹。我给大伙介绍:这位是我表哥,姓武,是位武林高手。众人听了面露惊喜神色。武魁哈哈一笑,抱拳向众人施礼,一副武林人士的模样。
我留武魁在食堂小酌,饭前有意试试他的身手。我抛砖引玉,不揣冒昧地先在小院内走了一趟长拳,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练拳,身手不减当年。我望望武魁,他端坐不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怕他瞧不上我的功夫,又露了一手。这些年来我一直坚持练硬气功,能单手断砖。武魁仍端坐不动,丝毫没有一显身手的意思。见我紧紧地盯住他,他叹口气,告诉我,他哪有什么武功,他从没练过武。我好奇地问他以前是怎么当上保镖的。他说,凭形象,凭气质。见我困惑不解,他笑了起来。他解释道,真正的功夫在身外,高手过招讲究以静制动,以“心劲”“杀”人,全在气势上压倒对手。见我仍然似信非信,他又说,谁的命不是命啊,你以为保镖们全是亡命徒啊?所谓江湖险恶指的是人心险恶,往往都在用下三烂的手段害人。他口风一转,骂了句粗话:“他娘的,我也不知道人们为什么说我有武功,因为我姓武就有武功?我就是长了副夯汉的模样而已。”我看他说的真诚,不像说谎,但仍然问他:“你说老实话,当年干保镖时你失败过一次,是不是从此武功废了?”他摇摇头,说:“不是那么回事,当年确有一次涉险,双方力量旗鼓相当,结果糟糕的是最后真见了红,我看后,只觉得天旋地转,二话没说就‘扑通’一声倒下了。这么多年的事实证明,我……晕血。”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敢情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在闹乌龙,原来他真的不会武功,不仅不会武功,竟然还会晕血。我又想起他当初离开农机厂不敢开车的事,莫不是出过车祸见到血了?
后来听说,他不仅晕血,还晕针,只要见到穿白大褂的护士小姐姐举起针管,不管扎谁的屁股,他的臀部肌肉都痉挛……
黑皮
因为皮肤黝黑,黑得发亮,我们便喊他“黑皮”。
黑皮是个车把式,赶驴车。
黑皮姓查,住在查家大庄。我们巷子东头临河住了十几户人家,这些人家散乱地聚集在河岸上,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个庄子,庄上的人家大多饲养毛驴,也有人饲养骡子,这些毛驴和骡子都是脚力,这些人家的男人都是车把式。每天大清早,天刚破晓,庄上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驴叫声。车把式们匆匆起床,匆匆洗漱,匆匆就着咸菜咽下一大碗干饭后,就扬起鞭子赶上驴车去拉货送货。拉货送货的线路多是固定的,春耕夏种时从县城拉来“农资”(种子、农药、化肥、塑料薄膜……);午收秋收时,送粮食、油料去县城;夏季拉来柴油、煤油抗旱照明;冬季拉来煤块、煤球烧饭取暖;平时运送五金百货日用物资……查家大庄的毛驴车队就相当于当时镇上的运输公司。每天傍晚,车把式们卸了货,回到巷子时,那场面真叫一个壮观,十几辆毛驴车一辆接一辆赛长龙,前面的驴车进了巷口,后面的驴车还在西大街那头。毛驴通人性,知道快到家了,便扬起蹄子小跑,一跑起来颈项上的铜铃铛便叮叮当当作响。有的毛驴跑着跑着兴奋起来,边跑边昂头嘶鸣,欧啊,欧啊……声音传得很远很远。把式们也跟着兴奋起来,鞭子炸得啪啪响。
车把式们的女人早已做好饭菜,拌好了草料,等着男人和毛驴。
车把式们的衣着打扮毫无二致,半新不新的草帽戴在头上或背在身后,脖子上围条毛巾,腰里挂只水壶,穿着一身黑色或蓝色的褂裤(夏日里穿泛黄的粗布衬衫),脚蹬千层底布鞋,袖口和裤脚都挽起来,胸口敞开,一脸的疲惫,却望着街坊们眯眯地笑。
我那时年少,每天傍晚常常端着饭碗站在门口吃饭,驴车队回来了,一辆接一辆,浩浩荡荡的,每当这时我总是张着嘴巴睁大眼睛在车队里搜寻黑皮,驴车一辆辆过去了,一头头毛驴,黑驴,白驴,灰驴,花驴从我面前跑过去,终于看见他了,他的驴车在队尾。因为卸了货,车身空了,车把式们一个个惬意地坐在车上,有的端起水壶喝水,有的微眯起眼睛抽烟,有的兴奋地睁大眼睛东张西望……黑皮呢?他欢快地甩着双手跟着车走,走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有时候看见他背着一捆青草跟着车走,我知道这是青饲料,背回去喂驴的。街坊们都舍不得他,劝他坐车,或把青草放在车上。黑皮不干,还是甩手大步走着,边走边笑着说,驴跑了一天,也累了。劝他的人说你真犟,跟驴一样犟。说着,望望他家的黑驴,又望望他,都是黑黝黝的,觉得他跟驴有些相像,就笑了。
母亲常常心疼黑皮,怕他累坏了。黑皮是我母亲的一个远房侄子,一见面,母亲就让我喊他表哥。说起来,他也是个孩子,是个大孩子,只比我大几岁,“这个傻孩子,就是缺心眼。”母亲总是这样说,边说边加快了剥毛豆的速度,一篮毛豆剥完了,母亲拢起豆荚,盛在竹篮里,让我送给黑皮喂驴。出门时,还听到母亲念叨“这孩子就是条毛驴命”。
黑皮家院门对着大河,河水清凌凌的,一天到晚缓缓地流淌着。门外一大片坡地,靠近河滩的坡地上长满了青草和芦苇,绿油油的。他家的院门大白天一直敞开着,院内两进房屋,都是草房,后面三间是他嫂子和小侄女住的。前面三间是黑皮和毛驴住的——在他家人眼里,毛驴也是家中的一员。黑皮和毛驴各占一头房,中间一间屋里有台磨盘,顿在屋中央,他家原先开过磨坊。院角立根木柱,拴驴用的。
小时候,每天下午放学后我爱去找黑皮玩。他嫂子怕他误了干家务活,会骂我“勾死鬼”,吓得我不敢进他家门,只敢躲在门外吹口哨。黑皮在家里手脚一刻也停不下来,铡草,拌草料,扫驴粪。毛驴歇下来了,他歇不下来,要牵毛驴去河边饮水,让毛驴打滚撒欢儿,牵回家要给毛驴喂草料,刷毛……天热了要给毛驴驱赶蚊蝇,天冷了要给毛驴披上棉被。我有时候见他不停地干活,不停地侍候毛驴,他不觉得累我替他感到累,感到烦,就骂他,毛驴是你爹啊,你咋对它那么好。黑皮听我骂他也不回嘴,抬头望我一眼,嘴角咧开笑一笑,又低下头来继续干活。
听到口哨声,黑皮忙抬起头来,看见我了,黑炭般的脸上立刻绽开了笑容,眉眼里都是快活。他三两步蹦到院角牵驴,出了门,便松开缰绳在驴背上拍一掌,毛驴和他一样快活,“欧啊”“欧啊”嘶鸣几声,撒开四蹄颠颠地跑到河坡上追逐草驴去了。我和黑皮相视一笑,朝手心里吐口唾沫,撅起屁股爬到屋后树上摘桑椹。我俩各爬一棵树,他爬得比我快,比我高。他占据了一个高高的树杈,不用手,仰在上面伸出头来直接从树枝上咬桑椹,两条腿伸出来直晃荡……
他哥健在时,他家养了两头毛驴,一头黑驴一头白驴。两头驴,一头拉车,一头拉磨。不记得黑皮上过学,只记得他很早就照管这盘磨了,那时他还没磨盘高。印象中他家的石磨一早上就磨开了,为街坊们加工,磨麦子,磨玉米,磨米粉……黑皮把驴套上磨,用块黑布蒙住眼睛,吆喝一声,嘚儿!伸手拍了毛驴一下,毛驴就开始拉磨了,一圈一圈又一圈。毛驴拉累了,也烦了,就站定不走,四条腿像木桩一样硬邦邦地撑在那,尾巴耷拉下来,也不揺晃了。黑皮骂了一声,毛驴没动。黑皮举起巴掌要打,巴掌落下来却没落在毛驴身上,落在了自己身上。黑皮卸了毛驴,让它在院内溜达,打盹儿,自己上来推磨。黑皮推磨的动作像极了毛驴,两条腿分开,一前一后缓缓地走着,上半身弓着,双肩耸起,双臂用力堆着磨杆一步步朝前走,磨盘随着他的脚步声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让人以为是黑皮的骨头响。一圈一圈又一圈,黑皮不知疲倦地推着磨盘朝前走。
毛驴其实是个老实的动物,拉磨和拉车一样,除了嘶鸣几声,除了偶尔打个喷嚏,平时一声不吭老老实实地朝前拉,卸了磨(车),牵进驴棚里,也是一声不吭低头吃草料。毛驴也是个性格平和的动物,除了偶尔地倔强一下,多数的时候顺从主人的意思,吃草料,拉磨拉车,听话得很。毛驴吃草料时总是慢腾腾的,不慌不忙,先是低头把草料吃进嘴里,然后抬起头来咀嚼,一下一下又一下,露出长长的牙齿,嘴角还泛出白沫,把草料嚼碎了,然后才咽下去。毛驴无论是拉磨还是拉车,都不疾不徐,四只蹄子此起彼落,踏出“得”“得”“得”的声响朝前走,节奏永远不变。主人不勒缰绳,不喝止它,它永远不停地朝前走。我后来发现,黑皮长得像驴,越长越像。他长了张长脸,大嘴巴,牙齿也长。他吃饭时不是狼吞虎咽,而是慢腾腾地咀嚼,偶尔闲下来,不干活的时候,他静静地站在一边,低垂着头,不声不响,习惯性地做咀嚼的动作,嘴角还泛出白沫来,偶尔抬起头来,眼睛时不时眨巴一下,射出温和的光芒,好像在思索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思索,像极了毛驴吃草料时的动作和神情。无论是拉车还是平时走路,黑皮也像毛驴一样,两条腿不疾不徐地迈开,踏踏实实一步一步地朝前走,脑袋随着脚步的起伏而一点一抬,一点一抬,眼神平和而安详。
黑皮是个老实人,平时言语少,只知道干活。人多时,他一讲话脸先红,讲话也不太利索。我从没见他发过火,更没和人动过手。有人开他玩笑,调侃他,揶揄他,奚落他,或动手欺负他,他也没发脾气,还是眯眯笑着,神情平和。
不知道为什么,有人就是喜欢欺负老实人。黑皮就没来由地被人骂过,说他是条驴,是条蠢驴,是条犟驴。也有人骂他是毛驴投胎来的,下辈子还是做驴,不是推磨就是拉车。他听了也不生气,仍然眯眯笑着,嘴里还嘟囔着“做驴就做驴吧”,让骂他的人哭笑不得。
黑皮父母亲去世早,家里就他兄弟俩,他大哥结婚后,兄弟俩过日子有分工,大哥赶车,他在家拉磨。后来他大哥也去世了,死得也早,病死的,有人说是得了遗传病,他家的人都活不长。黑皮的寿命却长,一直活着。
他哥病死后,黑皮卖了一头驴,留下那头黑驴拉车。他不拉磨了,当了车把式。他要养活一家人——养活大嫂,养活侄女,也要养活那头黑驴。他嫂子见他人小,刚开始不让他赶车,她自己赶车,赶了些时日,实在干不下来,这才知道赶车不是女人干的活。赶车不仅仅要力气,不仅仅要不怕苦累,不是这么简单,有些事不好说,一个车队十几辆车,车把式全是男人,一个女人夹在当中确实不方便。就这样,黑皮还小就当了车把式。
赶了几年车,黑皮长大了,成了大小伙,该娶媳妇了。他嫂子为他四处张罗,请人介绍对象。黑皮却不要媳妇,还是不声不响地赶车。又赶了几年车,年龄更大了,看样子为他找个媳妇也不容易,就有好事者说媒拉纤,要把他和嫂子撮合在一起。这些年来,嫂子也没改嫁。黑皮不肯和嫂子结婚,还是不声不响地赶车。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人们的日子越来越好过,生活越来越富裕了,公路交通也越来越发达,“三蹦子”多了,拖拉机多了,汽车也多了,驴车却越来越少,渐渐地马路上看不见驴车了。
黑皮慢慢地老了,还在赶驴车,现在没有人喊他去县城拉“农资”,没有人喊他去县城送粮食油料,也没有人喊他拉百货日杂用品。早先为他拉车的黑驴死了,老死的。黑驴死的那天,黑皮黯然神伤,一整天不吃不喝,坐在院门口默默地盯着流淌的河水。不记得换了几头毛驴,他只记得使唤过的有黑驴,灰驴,白驴……他现在仍然是个车把式,每天一早就把驴车停在街头,等着街坊们喊他拖物件,跑几趟短途。街坊们都了解他,相信他,拖一车沙子,拖一车木料,买两件家具,送几趟货物,都不用人跟着。有时候让他送老人小孩下乡走亲戚,送老人去医院看大夫……没人喊他拖物件的时候,他就和毛驴并排站在一起,他看看毛驴,毛驴也看看他,他嘴唇动了动,不知对毛驴说了什么,毛驴也努了努嘴,咬了咬牙齿……
嫂子更老了,手脚早不听使唤,干不了锄草、拌草料、给驴刷毛饮水的活了,这些事全是他自己动手做。侄女早嫁人了,已生了孩子,孩子大了,也该谈婚论嫁了。侄女嫁得远,一年回不来一趟。
听说有不少街坊心疼黑皮,不愿他再赶车,就想出法子照顾他,送他钱,送他物。还有个体老板愿意养他和嫂子的老,送他们去养老院。黑皮不接受,每次都说:“再等等,再等等,等我老了,赶不动车了,再请你们帮忙照顾。”
我参军入伍后很少回老家,转业后定居县城,把老母亲也接到了县城,回老家就更少了。这期间有几次回来,都在街头看见黑皮。前不久回来一次,看见他和毛驴一起拉车。他还是心疼毛驴,不让毛驴单独拉车受累,毛驴在前,他在毛驴后面用力一起拉。几十年过去了,他腰变得更弯了,其他方面几乎没变,皮肤还是那样黝黑,脸还是那么长,拉起车来弓着腰,蹬着腿,两条腿一前一后分开来,走得慢腾腾的,一路上保持着节奏不变。我远远地看见他,觉得他真像一头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