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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库柏前浪漫主义诗歌《使命》的反田园性

2023-02-22张静文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学报 2023年1期
关键词:田园诗使命浪漫主义

张静文

引 言

21世纪以降,随着生态、环境等主题研究在中外学界的兴起,田园诗作为一种诗歌门类吸引了英美诗歌学界越来越多的关注。英国诗评家特里·吉福德(Terry Gifford)在其专著《田园诗》(Pastoral, 1999)中阐述了“田园诗”一词的三重涵义,据此梳理了田园诗歌的创作传统和流变历程,并将以自然为主题的诗歌分为田园诗、反田园诗和后田园诗三个类别。其中,第一类为传统田园诗,可追溯至古希腊罗马时期,多经由牧人之口,讲述乡村生活;第二类为反田园诗,包括所有涉及以乡村与城市对立为题的作品;第三类为后田园诗,是吉福德基于生态批评的不同视角提出的新概念,侧重人与自然关系的重建(Gifford,1999: 1-3)。在吉福德之前,布莱恩·洛克雷(Bryan Loughrey)在《田园模式》(ThePastoralMode, 1984)一书中就提出了“反田园诗”(anti-pastoral)的概念。洛克雷(Loughrey,1984: 25)认为,“反田园诗”包括“任何以或明或暗的形式,反对田园诗传统、拒绝将乡村生活理想化的文学作品”。雷蒙德·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1973: 26)在所著《乡村与城市》(TheCountryandtheCity,1973)中指出了17、18世纪田园诗歌的意识形态功能,“传统田园诗正在变成一个地方化的梦”,已经脱离现实生活,并称这类诗歌为“对抗田园诗”(counter-pastoral),也即是洛克雷所说的“反田园诗”。在18世纪中后期英国工业革命的推动下,英国社会失去了乌托邦式的田园土壤,旧时田园诗歌中的阿卡迪亚式乡村乐园已不复存在,传统田园诗歌无法满足人们对现实的不满,具备批判现实特点的反田园抒写蔚然成风。反田园诗就是“关于乡村的去理想化和去浪漫化的写作”(张剑,2017: 88),其目的就是对乡村生活真相和全貌的还原。

无论是奥利弗·哥德史密斯(Oliver Goldsmith)的《荒村》(“The Deserted Village”,1770),抑或是乔治·克雷布(George Crabbe)的《村庄》(“The Village”,1783),都体现了反田园诗中乡村与城市的对抗主题,收获了评论界的关注。然而反观同时期的著名诗人威廉·库柏(William Cowper),国内学界却鲜有深刻的探讨。库柏是当时最受瞩目的诗人之一,他的抒情长诗《使命》(TheTask, 1785)曾对其后的华兹华斯、柯勒律治等浪漫主义诗人产生过重要影响。随着田园诗研究的系统化进程,重访库柏长诗《使命》便可发现,库柏在诗歌的主题和叙事技巧等方面都具备反田园抒写的独特风格。

物质反田园:从“沙发”说起

《使命》曾被认为是一个“文学里程碑”,却又是“最缺乏研究的重要诗作”(Price,1916: 155)。《使命》全诗六卷,共五千余行。这篇抒情长诗的第一卷题为“沙发”,诗人开篇便说明作诗背景,他是应奥斯丁女士之邀,以“沙发”为题作一首素体无韵诗。库柏以沙发为题,自沙发展开,正文第一行便是“我歌唱这张沙发”(Cowper,1995: 117)①,随后诗人不惜笔墨,细数沙发的起源演变、质地结构、色彩装饰等:

座位周身塞满了充裕的填絮,

华丽的外罩蓝绿相间,

红黄交织,织锦质地精美,

编织紧密,亦或绣工绝伦。

其上可见牡丹绽开,

玫瑰怒放,牧羊人和他的姑娘,

眼睛黑溜溜闪亮的小狗和羔羊,

还有喙上噙着一对樱桃的鹦鹉。(Cowper,1995:117-118)

诗人展现的这张沙发座位上有“充裕的填絮”,背垫色调为“蓝绿相间,红黄交织”,且“织锦质地精美”,上有“牡丹绽开,玫瑰怒放”,旁边还绣有“牧羊人和他的姑娘”“眼睛黑溜溜闪亮的小狗和羔羊,还有喙上噙着一对樱桃的鹦鹉”(118)。沙发有悠久的历史,在英国本属于舶来物,流行至当时,已广泛为英国上流社会休闲享用。此时这张沙发,放置于英国乡间的上流人家客厅环境中,它既是对古典风格的模拟,又有浓重的异域情调,同时也体现了上流阶层对时尚之物的占有,是和其他家具摆件、茶叶、绸缎等同样具备消费功能的物品。

如前所述,本诗是受友人所托、以沙发为题所作,这一缘起使这首抒情诗同时具备了场景诗的诗体风格。诗人对文学形式的选择从来不是凭空而定,场景诗更是如此。本诗产生于以“沙发”为题的促发之下,这一奢侈消费品也必然因由本诗而获得更深的内涵。文森特·奎恩(Vincent Quinn)在《前浪漫主义诗歌》一书中评论18世纪中后期前浪漫主义诗歌对物的描述时认为,这种“物性的诗学”(poetics of materiality)体现出“事物和与之相关的历史之间的联动”(Quinn,2012:49)。其结果是,读者在阅读时“并不仅仅是在观看这些事物,而是在观看这些事物所衍生出的社会的权力结构”(Quinn,2012:49)。于是,上流社会客厅的沙发座椅、茶壶茶叶、丝绸蕾丝、装饰羽毛等,都无时不在彰显着彼时英国社会的经济和权力风貌。库柏创作本诗之际正值18世纪中后期,此刻英国正经历着工业革命的巨大变革,圈地运动一方面激发农村人口日益突出的贫穷问题,另一方面也促使英国经济社会取得明显的物质进步。此外,英国也已开辟了庞大的海外市场并且经营着广阔的殖民地。据《英国通史》记载,1680-1783年间“有200万非洲人被卖到英国在美洲的殖民地”,英国商人通过经营这些殖民地把“糖、烟草、朗姆酒”等商品运回国内,再从英国运些“玻璃珠、小刀、大枪”等到海外(钱乘旦、许洁明,2002:206)。

库柏在《使命》开篇诗节中对作为消费物的沙发的起源和质地做了介绍,接着诗人谈到沙发最初之时是由印度藤条编制而成,继而生动描绘了一幅贵族先生女士们在客厅休闲娱乐的场景图。在库柏的《使命》中,由一张沙发作引,“物性的诗学”成为宏盖全篇的线索,驱动着诗歌的物质反田园特性。近年来,物质文化研究越来越聚焦“物”。研究者认为,物“具有代人行事的能力”,可以“表达出一种社会身份”,此外,物还“带有个人的、情感上的意义,这既有利于人际交往,也有助于人们对自我施加影响”(伍德沃德,2018:4)。《使命》第一卷“沙发”,即展现了18世纪中后期隐居乡村的富裕和贵族阶级进行娱乐交际等公共活动的场景图。以客厅为活动的物理空间,这本就是18世纪居住在城市的英国中产阶级和贵族之间盛行的娱乐方式,无论是在如伦敦般喧嚣的工业化城市,还是在隐居中静谧的乡村宅邸,富裕阶层的生活方式并未有本质改变。

除了极具消费和现实特色的沙发等日常物品外,库柏诗作中的自然之物也彰显着诗人反田园的倾向。在《使命》第六卷“冬日午间漫步”中,诗人聆听村庄传出的钟声,“踩着甜美的节奏”,“清澈响亮,如同突如其来的一阵风,轻易唤起我所有尘封的记忆”(237)。诗人回首往事时,觉知自己“就像一名航海者在地图前追溯过往航线”(237),回顾起的旧时岁月“崎岖不平”,“人生道路多坎坷,前途却又那样灰暗,让人绝望”(237)。当诗人将自己比作回顾航线的航海者时,诗行间尽显苍凉、悲伤之感。随后,沉浸在愁绪中的诗人转念想到此时是正午,虽然是冬季,但是既不像夜晚那么“凛冽”,也不似清晨那样“清冷”,而是如同“五月般温暖”(238)。诗人极目望去:

苍穹湛蓝无云,洁白无尘,

其下熠熠生辉,绚烂壮丽。

和谐之调再次回荡山谷,

透过树丛,我望见深陷困境的城堡,

音乐旋律自此而来。我再次感到

飘荡的曲调蕴含的抚慰力量,

走着走着,我陷入温柔的冥想

榆树和橡树下的小径依旧碧绿,

它们伸展的树枝拱卫在林间空地之上。(Cowper,1995:238-239)

这节诗歌中和谐安宁的自然环境尽是依托于诗行中细致描绘的自然之物。蓝天白云、山谷丛林、树木拱桥等自然界景观散发着神圣光辉,诗人乡间漫步的背景宛如一幅美好的田园乐土。但是,诗行中着意提及的“如同航海者在地图前查阅航线”却是激发诗人愁绪和悲伤之感的源头。由此,库柏是将航海、地图这类近代标记物置于自然风景之宁静和谐的对立面,使18世纪中后期由于工业革命以及殖民地扩张带来的物质进步成为一个无情的符号以及引发诗人愁绪的渊源。

政治反田园:从诗人的“隐退”说起

“田园诗在本质上都有‘隐退语境’”(Gifford,1999:46)。《使命》全诗中,与“隐退”(retreat)相关的词不胜枚举,这些要素与田园诗歌传统中的“隐退语境”(discourse of retreat)颇有相通之处。《使命》的反田园主题也同时反映在库柏的乡村隐居生活中。诗人以抑郁症和健康状况为由,隐居乡下休养,将《使命》的诗歌创作当作是对自己抑郁症的创伤治疗。奎恩(Quinn,2012:19)在《前浪漫主义诗歌》中曾直言,库柏的隐居生活只是《使命》的表层模式,库柏是借用其中的乡村图景来“思考时下的宗教、文化和政治”。哈钦斯(Hutchings,1989:74)也在文章中明言,“认为库柏不关心世事的这种看法是错误的”。此外,农事诗(Georgics),作为一种以描述农业生产活动为主要内容的田园诗歌,也是很多诗人在描绘隐退生活时采用的常见模式。前文提到的同时代田园诗人哥德史密斯、克雷布,还有詹姆斯·汤姆森(James Thomson)都在诗作中生动再现乡村生活中的劳作场景,体现诗人归隐田园、融入乡村的隐退生活。然而正如达斯汀·格里芬(Dustin Griffin,1990:867)所说,“《使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农事诗,除却第三卷涉及黄瓜的生长这一农业现象之外,全诗极少涉及乡间的农业活动”。

《使命》第四卷“冬日夜晚”的开篇诗节中写道,“来自喧嚣世界的信使来了”,他“背上驮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消息”(187),这行诗巧妙传达了诗人迫切等待外界讯息的心境。其实,库柏也在诗作中承认,隐居生活本质上仍然是充满活力的,并坦言“人的一生正是以忙碌的方式偿还所欠下的借款”(172)。在诗人归隐田园的乡村生活中,在他精心描绘的乡村图景下,是诗人以隐退为手段、对现实和世事的深刻观照。

吉福德(Gifford,1999:124)在其《田园诗》一书中,将哥德史密斯的《荒村》一诗定义为“政治反田园诗”(political anti-pastoral)。《荒村》呈现了圈地运动影响下乡村的苦难和困境,吉福德认为,哥德史密斯在作品中对归隐和惋惜等田园诗要素的书写以及对乡村人物理想化的描述,其目的即是“创造一则政治反田园诗”(124)。作为与哥德史密斯同时代的诗人,库柏在长诗《使命》中更为响亮地提出“上帝创造了乡村,人类创造了城市”(136),也更为明确地将城市与乡村构成对立。

库柏在《使命》第三卷“花园”中叙述了工业革命推进下土地被圈占、树木被砍伐之后的恶果:“眼前池塘被填平,林地消失不见,山峰沉降,峡谷凸现”(182)。更有甚者,在城市资本迅速掌控农村经济的形势下,昔日的庄园早已不复旧貌。一块田地,与旧传统中长久稳固的所有制关系不同,此时“它的合法所有者/不过只是一位过客,新近到达/却也即将被下一任替代”(182)。18世纪之前农事诗中对土地的依赖和情感正随着新的生产关系而日渐消弭。

18世纪上半叶的英国工业革命首先也是一场农业革命。《英国通史》记载,“农业革命的发动者是大土地所有者,他们因圈地运动而集中了土地,有条件进行集约经营。这时候,英国已开辟了庞大的海外市场,农业与商品经济联系起来,农产品一旦成为商品,刺激生产的动力就会出现”(钱乘旦、许洁明,2002:213)。因此,到了18世纪中后期,新兴的农业手段在英国农业革命中不断引进,农业产品和土地等俨然变成了新兴资产阶级追逐的有价值的商品。继而,自然也仅仅沦为审美的对象,乡村和田野也都不再是农人悉心呵护和管理的土地。田园不复,乐园尽失,是库柏在《使命》中屡屡传达的忧愁情绪。

将乡村与城市对立起来、惋惜美好田园不再的同时,诗人也抒写了对城市破坏乡村的谴责:“城市浸污了乡村;污渍/在处女的衣袍上染上斑点,/更糟糕的是,它还染污了整件衣裳”(201)。库柏在诗中感叹,如今早已寻不见昔日田间的牧羊女,只因城市破坏了原本安静自在的乡村生活。乡村是上帝赐予人间的,是最纯真的,而城市是人们肆意制造的,是最肮脏的。隐退田园的诗人并不是真正地消沉遁世,而是更加深刻地揭示了18世纪中后期工业革命给英国社会带来的沉痛影响。

库柏除了感喟消失了的旧日田园外,对彼时英国社会的进程也深感忧虑。《使命》第四卷开篇诗节以送信人为开端,引述出诗人对世事的挂念。此处,诗人借用信使的视角,指出送信人“对世间的忧喜不会在意”(187),无论是人之生死,还是婚嫁事宜,哪怕所传递的信文是沾满写信人眼泪的伤心事,“他和他的马儿都不会在意”(187)。诗人表面上述说信使对世事未有感情,本质上却传达了自己对世界的密切关注。紧接着,库柏的思绪扩展到英国当时的海外殖民统治,诗人发出耐人深思的反问:“印度自由了吗?她是否还佩戴着饰有羽毛/和珠宝的头巾,面带平静笑容?/还是我们已经害她永远沉默”(187)?

毋庸置疑,库柏对英国东印度公司的海外殖民活动是持否定态度的。《使命》全诗中一共有7次提及印度,12次提及奴隶。诗人在第二卷“时间碎片”中最直接地表达过对奴隶制的反对和批判:

我不会让奴隶来替我耕种,

或者背着我,或者在我酣睡时为我扇风,

倘若如此,我醒来时会颤抖,因为这所有的财富

都是通过买卖这些血肉之躯而得来。

不!自由如此珍贵,在我心中,

要高于一切价格,

我宁愿自己为奴

戴上镣铐,而不是将他们捆缚。

我们本国尚无奴隶——那海外奴隶是为了什么?(Cowper,1995:139-140)

库柏在《使命》中展现的乡村已经不是18世纪之前的阿卡迪亚式乐园,田园不再的背后,是英国彼时工业革命和圈地运动的直接后果。诗人以隐退为托词,实则流露了对18世纪中后期的英国社会政治现状的不满和愤慨,使这首以田园诗为表层结构的抒情史诗笼上浓浓的政治反田园烙印。

叙事反田园:从能人言的鹿说起

除了抒写城乡对立之矛盾和感念逝去的旧日乡村这些反田园主题要素外,《使命》在诗歌的叙述方法上也运用了独特的反田园叙事风格。《使命》既是抒情诗,也是叙事诗,且以第一人称叙事视角一以贯之。不同于以往的田园诗歌,库柏在其中多次借用乡间动物或植物的视角来观察思考,并抒发情感。

库柏在第三卷“花园”中描述一只受伤的鹿,诗人一改前文叙事风格,以一只离群的鹿为叙述者,讲述自己的可悲处境:“我曾是一只遇袭受伤的鹿,已经离群/在很久之前;弓箭将我遍体伤害/我颤抖的身躯又被射中/正当我努力寻觅一处隐蔽角落等待死亡”(165)。库柏此处以一只能人言的鹿的形象,讲述自己离群已久、在遭遇猎人捕杀过程中身负重伤的凄惨境况。这只受伤的鹿的孤独无助之感跃然纸上,第一人称叙事的口吻无疑增添了鹿的悲哀绝望。有研究者认为此处诗人将自己比作一只离群受伤的鹿,其中的孤独无依之感来源于“诗人早年丧母、青年时期曾罹患忧郁症的坎坷人生经历”(李枫,2015:18)。诗人和这只鹿一样孤独敏感、离群索居,正如随后诗行中讲述的,诗人在这偏僻寂静的林中漫步,“远离拥挤的人群、昔日的同伴”(166),不愿有同行之人。在诗人眼中,现实中的人“在追逐虚荣的途中迷失自己,但仍然不知疲倦地追逐,虽然永远不会得到满足”(166)。诗人觉悟到人类的所有梦想和恐惧都只不过是“空洞的梦”(166)。在这段诗文中,库柏借由第一人称鹿的口吻,将自己精神上的苦难和被猎杀的鹿身体上的伤痛关联起来,从而使读者更加真切、更加具体地感受到其中的痛苦。如此,便突显了人类狩猎者的残酷、追逐虚梦者的可悲以及诗人自己备受煎熬的孤独之感。

结合全诗不难发现,库柏在《使命》中曾多次将动物、植物或其他自然之物拟人化,以第一人称口吻叙事,赋予自然物以人之灵性。在第一卷中,库柏如是描绘眼前的风景:

在这里,乌斯河蜿蜒展开,缓缓流入平原

平原上有宽广的草地,草地上散布着零星牛群,

河水指挥着眼睛,随着弯曲的流淌路线

欢乐雀跃。在那边,扎实地伫立在河岸,

从不会错过的,是我们最爱的榆树,

他们遮蔽住了牧人孤单的屋子;

在远处,有溪水流淌

像是熔化了的玻璃,渐渐镶入山谷,

倾斜的土地渐入云端;

在变幻着的边沿展示着矮树篱

的优雅,不胜枚举的美妙,方形的塔楼,

高耸的尖塔,欢快的钟声从那里

传入倾听者的耳朵,

树丛,石南木林,还有那炊烟袅袅的村落,就在远处。(Cowper, 1995: 121)

此处,诗人眼中的乡村风光平静美好,风景中的自然事物俨然已经有了生命。乌斯河水“指挥着眼睛”跟随水流蜿蜒而去;浓郁的榆树“遮蔽住了牧人孤单的屋子”;远方的小溪流“镶入山谷”;倾斜的土地“展示着矮树篱的优雅”;欢快的钟声“传入倾听者的耳朵”。本节诗中,诗人通过接连使用的主动态和使动词,将自然风物转化为施动者,进而推动诗歌叙事。本节中的自然光景已然灵动起来,并有了人的生命和举止,在这种最理想化的乡村风光中,库柏唯有隐藏自己的声音,交由自然之物来讲述自然本身的状态。此种手法也彰显了诗人对自然的崇敬。正如库柏在《使命》中感叹的那样,“上帝创造了村庄”(136),自然拥有至高无上的力量,“在大自然中,无论是橡树的挺拔神圣,/还是绿莹莹的青草在阳光下闪烁”(243),这些都是神的化身。在英国工业化进程的背景下,“人们对待自然界动植物的态度不断发生变化,有矛盾,有冲突,同时也在尽力找寻解决的方法”(张林,2017: 84),在过度利用并破坏了自然后,也付出了沉痛代价。

陈红(2019:56)在所著《田园诗》(2019)一书中指出,库柏诗歌“具有高度的原创性”,其赋予自然万物以人性,“预示着浪漫主义的到来”,是“新古典主义的尾声和浪漫主义的前奏”。同样的,西方学界在对18世纪中晚期英语诗歌的评述中也认可将这一阶段界定为“前浪漫主义”(Pre-romantic)时期。比如奎恩(Quinn,2012:2)就在《前浪漫主义诗歌》一书中着重分析了这一时期内至今尚缺乏研读的几位诗人,并称他们“为华兹华斯和柯勒律治奠定了基础”,其中威廉·库柏就在其列。英国18世纪前浪漫主义时期是联通古典与现代的过渡节点,库柏作为一名典型的前浪漫主义诗人,其《使命》一诗恰恰体现了与18世纪前半期新古典主义诗风和理想化田园抒写的诸多不同,以及与紧随其后的浪漫主义诗歌的妙合之处。库柏在第一卷中细数他对自然界生灵的推崇,在这位前浪漫主义诗人眼中,“天真的才是快乐的”(129):

云雀是快乐的,

他将浸透露水的羽毛晾晒

在玫瑰色的云朵下,此时,黎明之际

光芒映照他无华的巢穴。

农人也如此,听着云雀的歌儿,

自己也是歌者,和云雀一般快乐。(Cowper,1995:129)

大自然中的云雀和田野里的农夫都是快乐的,唯有自然之物才是最纯真的。诗人也在本诗中坦言,“只有写出赞美大自然诗篇的诗人,才能使我心生欢喜”(204)。

库柏诗歌中对自然之物的推崇,使其对之后的英国浪漫主义诗歌产生了显著影响,此外他日常化的语言,以及对平凡琐物的聚焦,与同时代诗人相比,都显得新颖别致,既能真诚地表达情感,又打破了18世纪上半期的套话风格以及同期盛行的滥情主义。

结 语

库柏《使命》一诗承载了英国18世纪前浪漫主义时期的过渡特质,担负着多重使命,它是一首受人所托而作的场景诗,也是诗人洞悉现实、体现诗歌反映真实的叙事诗,更是一首反映18世纪后半期英国政治社会风貌的反田园抒情史诗。在英国工业革命的进程下,愈发尖锐的城乡矛盾提供了反田园诗歌创作的社会基础,库柏以他的独特方式,改变了田园诗歌的固有模式,将理想中的乡村与现实中的世界相结合,既有对古典田园牧歌的传承,又有对18世纪上半叶阿卡迪亚式田园抒写的反抗,具备深刻的反田园特性。诗人敏锐地捕捉了时代的应有特点,为接踵而至的英国浪漫主义诗歌开启了先发之声。

注释:

① 长诗《使命》英文原文可参见威廉·库柏诗集ThePoemsofWilliamCowper第二卷所收录的“The Task and Other Poems”。本论文中出现《使命》一诗的译文均为本文作者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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