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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验—语境”理据下霍桑同情思想的认知隐喻学阐释

2023-02-22诸葛晓初吴世雄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学报 2023年1期
关键词:霍桑罪恶同情

诸葛晓初 吴世雄

引 言

“同情”是西方文化史上一个重要概念,也是心理分析研究的主要话题。美国心理分析小说的先驱纳撒尼尔·霍桑(Nathaniel Hawthorne,1804-1864)尤其偏爱“同情”一词,“从定性和定量角度来看,‘同情’确实是霍桑的关键词之一,霍桑反复地呼吁同情,因为同情概括了他很多至关重要的信念”(Foley, 1969: 37)。本文认为霍桑作品中的同情思想不管是作为一种人类情感抑或道德观念,其本质是抽象性的,可借助隐喻机制进行概念化。故此,本文通过考察霍桑不同体裁作品中的同情概念系统下的隐喻和意象,以期揭示霍桑深刻又独到的同情观。根据认知隐喻学,隐喻思维帮助人们将抽象概念具体化,以熟悉、具体的概念来认知和思想相对无形、抽象的概念。其标志性人物乔治·莱考夫(George Lakoff)和马克·约翰逊(Mark Johnson)提出的“概念隐喻”(conceptual metaphor)将隐喻从传统的修辞格引入人类认知科学范畴,认为人类思想和行为所依据的概念系统在本质上是隐喻性的(Lakoff & Johnson, 2003: 3)。从本质上讲,隐喻根植于人类身体体验(embodiment),是身体的感觉运动系统与外部世界(包括自然世界和人类社会)的互动,与民族文化、历史背景等因素息息相关。作为对客观事物或人际关系的主观体验,人类情感和思想兼有生理和社会特性,因其抽象、复杂性在很大程度上依赖隐喻机制表达,并且所有抽象的道德观念以隐喻方式来建构(Lakoff & Johnson, 1999: 60, 262)。从表现形式来看,概念隐喻是隐喻的灵魂和骨髓,隐喻语言则是概念隐喻的具体隐喻表达式,是隐喻的血脉和肉体(孙毅,2013:9);意象是认知主体对某一类对象的感知现象进行抽象、概括的结果,是头脑中认知和思维的一种重要表征形式(诸葛晓初、吴世雄,2020:6)。

人类神圣的同情(holy sympathy)

“人类的同情和温暖是霍桑民族和艺术的信仰中心,他忠于一种人类价值理念,尊重人类心灵的‘共同悸动’(universal throb),并且认为‘人类的磁链’(magnetic chain of humanity)实质上是神圣的”(Martin, 1983: 110)。霍桑在其作品中创设了“针线活”“壁炉(炉火)”“心”等典型的隐喻形象地表征了人类神圣的同情是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关联,温暖的传递以及情感的合一,属于人类情感的积极效应。

(一)针线活隐喻

该隐喻呈现同情是一种牢固的物理纽带(SYMPATHY IS A STRONG PHYSICAL BOND),即同情被概念化为人与人之间坚固的物理纽带——针线。从社会和文化背景看,针线活是美国妇女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女性的代名词,“这门手艺,无论在当时抑或在现在,几乎都是女性唯一可以一学便会的”(霍桑,2000b:68)①。针线活融入一些基督教的价值体系,例如需要洁净的双手,自我牺牲、自我约束的精神等;同时它可以塑造年轻人的性格、传授技能以及中层阶级的价值观(Beaudry, 2006: 113-176)。霍桑基于女性普遍的生产劳动经验且具有文化底蕴的针线活构建隐喻来表征人类神圣的同情。一方面,源域“针线活”的线性、连接等特征映射到“同情”这一感情域上,每个人是针线活上的一个点,点连接成线,整条线便是人类社会。霍桑描述女画家米莲(Miriam)修补手套时写道:“人类的大量同情心沿着这条神奇的线延伸着,从女王的御座到女缝工的藤椅,把无论贵贱的女性连成一体”(2000d:36)。可见针线活隐喻表征同情,喻指每个人都存在于一条线上,相互关联,感他人所感,连成一体。即便是被清教社会排斥的海丝特·白兰(Hester Prynne)依靠针线活,使她“在人世上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2000b:69),“针线也成了联结海丝特这个社会边缘人与清教社会的纽带”(陈榕,2007:93)。 并且海丝特的针线活为她创造了一个安全、孤立的空间,使她保持在社群范围之外却可以与社群交际。另一方面,针线活隐喻中源域“针线”的交织特征映射到目标域“同情”上,即独立的个体是一条线,同情是个体间的交错联络。例如《福谷传奇》(TheBlithedaleRomance, 1852)中的一位女主人公波莉西拉(Priscilla)是一条脆弱的生命线(thread of life),当她来到福谷之后,与较粗壮的生命线联结在一起,同时她用钩针为大家服务(2000b:266),编织了一张人类关系网。可见,霍桑笔下的针线活隐喻既表征个体以线性方式横向连为一体;同时纵横交织为一个网状系统,进而表征人类紧密相连的神圣同情。

(二)壁炉(炉火)隐喻

该隐喻属于同情是温度/热(SYMPATHY IS TEMPERATURE/HEAT)概念隐喻,霍桑(Hawthorne, 1982: 847)在其散文《火的崇拜》(Fire-Worship, 1843)中提到,“我们一生的习惯和交往都是按照家庭炉火边的一种共同联系而安排的”。霍桑作品中“同情是壁炉(炉火)隐喻”包含三层映射关系:第一层是炉火的发热特征映射到“同情”目标域上,表征同情给予人类温暖,温暖融化人心,从而产生心与心之相连;第二层是炉火的发光、照明等特征映射到“同情”上,表明同情照亮事物、提供人们亮光和洞察力;第三层是壁炉的聚集、团聚的功用映射到“同情”目标域上,表征同情带来人群的凝聚或家人的团聚。例如《福谷传奇》中的卡瓦戴尔(Coverdale)生病卧床,豪灵斯沃思(Hollingsworth)在他的房间升起炉火来看护他,于是卡瓦戴尔感叹道:“从来还没有过一个壁炉的火苗,在我精神萎靡和冷颤时如此温暖和激励着我”(2000b:259)。此外,《七个尖角顶的宅第》(TheHouseoftheSevenGables, 1851)中菲比(Phoebe)被喻为壁炉中的火,“壁炉中的火可以让围坐炉前的人脸上都乐融融的”(2000c:117),喻指菲比的同情带给周围人温暖和欢欣。这两处例子呈现壁炉(炉火)隐喻的第一层映射关系。此外,霍桑在《火的崇拜》中描写火苗“带给人类精神非常深远的见解,并且将全人类的心融化为一颗热忱的心”(Hawthorne, 1982: 847)。此处炉火隐喻同时蕴含第二和第三层映射关系。再看《红字》(TheScarletLetter, 1850)中的海丝特遇到丁梅斯代尔(Dimmesdale),她憧憬着未来团聚时的生活,说道:“我们会有我们的一个家和壁炉”(2000b:179);同样地,《玉石人像》(TheMarbleFaun, 1860)中的肯勇(Kenyon)渴望与希尔达(Hilda)相聚时思忖着,“……我若是可以把她拉下来,坐到人间的壁炉旁,该有多好啊”(2000d:310),当“希尔达已在丈夫的壁炉发出的火光旁”(2000d:382)时,表明肯勇与希尔达喜结连理。这三处例子中的壁炉隐喻都属于第三层映射关系,表征人与人之间的相连和团聚。

(三)心隐喻

心是人类身体的重要组成部分,“心脏是情感的发源地”(孙毅,2013:126),同情是一种人类情感体验,藉由“心”隐喻来表达。一方面,人心受震动、感应等经验和功能是对外界刺激产生的生理和心理反应,表征神圣的同情是人心感他人所感,接纳他人并融合为一个集体。《七个尖角顶的宅第》中“克里福德(Clifford)孤凄的心向菲比充满真诚同情的心呼吁”(2000c:119),因为菲比具有“年轻、清新和完全健康的心”(2000c:114)。这种隐喻模式通常借助声音的物理力(包括人和物的声音)来表征同情的体验,即“情感体验是物理力”(EMOTIONAL EXPERIENCES ARE PHYSICAL FORCE),比如丁梅斯代尔牧师布道时的呼号,“是一颗人心的哀怨……它无时无刻不在通过每一个音素祈求着同情或谅解”(2000b:205)。他通过声音打动听众的心,从而被听众接纳,与之相连、合为一颗庞大的心。再如《七个尖角顶的宅第》中教堂钟声(the church-bells)敲着不同的音调但和谐一致,响遍全城,招聚所有人祈祷,也振动长期与世隔绝的克里福德和海波吉巴(Hepzibah)的心,使他们试图走向群体,融入社群,与上帝以及他人和解。小说中店铃的声音也振动了海波吉巴的心,“这位老淑女的心似乎被连到了那同一根弹簧上,因为已经随着那铃声剧烈地谐振了好一会”(2000c:41),此刻墨守高贵圈子的她与外界产生关联。“霍桑认为,感受到自己融入社会生活会唤起一种与社会联系的瞬间意识,于是个体感受到与社会、与自己都恢复了关系”(Foley, 1969: 157),而这是同情的积极效应。

另一方面,作品中的“心”还被隐喻为人类万众一心,心脏温度散发的温暖聚集人群,形成一个温暖的集体。其具体的隐喻语言表达包括“great heart” “the larger and warmer heart of the multitude” “the great heart of mankind”等,霍桑借此隐喻传递同情是人类的情感合一。例如《七个尖角顶的宅第》中参加政治游行的人员汇聚成一个人类集体,于是所有的生命合为一个伟大的生命(one great life),当克里福德看着游行队伍“如同滚滚向前的生命之流”(2000c:138),他的心受感于这样的场景,离群居所的他禁不住想要投入人群的溪流中,与之合为一体。

人类罪恶的同情(sinful sympathy)

伊坦·布兰德(Ethan Brand)犯了不可饶恕之罪,霍桑认为“他已不再是用神圣同情的钥匙开启我们共同天性的房间或囚室”(2000d:434);同样地,海丝特的罪孽使她得不到他人的同情,“除非那同情和她本人一样罪孽深重”(Hawthorne, 1983: 194)。尽管罪恶导致人离群孤立,但反常的是,它也可能搭成同情的桥梁(斯图尔特,1999:270)。而这便是同情的第二种特性——罪恶性,即个体由于犯罪(包括骄傲、私欲等人性之恶)而失去人类神圣的同情,最终与社会群体疏离而处于罪恶同伴的思想感应内。霍桑在其作品中运用链条、圈以及电力、磁力和催眠术隐喻呈现同情的这种特性。

(一)链条隐喻

此隐喻是指“同情是物理连接”(SYMPATHY IS A PHYSICAL LINK),链条由链节组成,每个链节在链条上各占其位,且节节相连。表征人类罪恶同情的链条隐喻呈现两层含义:一是指个体因罪恶产生同情之感应而建立关联;二是指整个人类社会是一条链子,某些个体由于自我、私欲、罪恶等导致与整个社会链接断开(诸葛晓初、吴世雄,2017:75)。比如海丝特与丁梅斯代尔犯了奸淫罪而产生关联,“他和她之间有着共同犯罪的铁链(the iron link),不管他还是她都不能打破”(2000b:133)。夜游中,丁梅斯代尔与海丝特、珠儿握着手,三个人便连成了一条通电的链条。此处链条(link/chain)隐喻表征他们因罪恶而生的同情关联(其中珠儿是罪恶的产物)。另一方面,海丝特犯罪后被迫与人类社会关系的决裂,“她和别的人类的任何联系(link)……全都断绝了”(2000b:133),于是她把断裂的锁链的碎片全然抛弃了,且难以恢复原本属于她的社会位置。同样地,《玉石人像》中的米莲和幽灵般的尾随者被一种巨大的铁链(iron chain)牵连,霍桑描写这铁链是“由邪恶的情感点燃,又由邪恶的行为续火的恶毒的熔炉中锻造的”(2000d:80)。当米莲和多纳泰罗(Donatello)一同将这位尾随者杀害之后,他们两个人的灵魂无法拆解地连到了一起(inextricable links),并且这种牢固的链接将他们合二为一;与此同时,这种罪恶的同情致使他们从其他所有的关联中完全脱离出来,“他们就此从人类的链条(chain)中解放出来”(2000d:149),可见此时米莲和多纳泰罗与人类社会断开了联结。再如伊坦·布兰德犯了践踏人心的罪,他已经把握不了人性的磁链(Hawthorne, 1982: 1064),此处霍桑同样借助链条隐喻来表征布兰德与人类失去关联,不再是人类的一个兄弟。《埃莉诺女士披风》(LadyEleanore’sMantle, 1838)中因贵族身份而自傲的埃莉诺·罗契克里夫(Eleanore Rochcliffe)蔑视人类同情心,从而退出了人类同情的链条,而挣开这一链条的人,只能与堕落的天使相伴(Hawthorne, 1982: 659)。《七个尖角顶的宅第》中克里福德长期游离,他与人类的手足之情的链条已然断裂。故此这些链条隐喻表征个体因罪恶与整个社会脱离,深陷于罪恶群体的隐秘关联之中。

(二)圈隐喻

圈隐喻呈现“同情是包围”(SYMPATHY IS ENCLOSURE)隐喻模式。与链条隐喻相似,表征人类罪恶同情的圈隐喻呈现两层含义:一是指整个人类社会是一个圈,每一个体是圈上的一个点,彼此关联,形成包围和保护,即霍桑在《七个尖角顶的宅第》中提到的全人类同情圈;二是指个体由于自私、骄傲、罪恶等被人类社会疏离而处在异化地带。《红字》中海丝特因犯罪而离群索居,母女俩处在一个异化圈中,如同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中,只有靠与众不同的感官同他人交流。小说中圈隐喻的具体语言形式包括 “an inviolable circle” “magic circle” “the same circle of seclusion from human society”。同理,《玉石人像》中米莲和多纳泰罗因共犯杀人罪而被赋予一个新的圈(a new sphere)。再者,海波吉巴墨守上层社会的圈子(circle of gentility),几乎与外界毫无联系,“而且她那种与世隔绝的生活每过去一天,就要为她隐居的洞穴门口抵上另一块滚来的石头”(2000c:127)。《福谷传奇》中整个福谷就是豪灵斯沃思设计的一个小圈(a circle of their own),里面的人享受着圈内的温暖和明亮,但这个圈(福谷)疏离人类社会,实则是豪灵斯沃思一颗“庞大的利己主义的心”(2000b:334),最终以芝诺比阿(Zenobia)的死亡而结束。此外,埃莉诺女士的交际只限于她的贵宾圈,她像裹在披风里似的包在骄傲中,无视人类共同体应有的同情思想,最终染上传染病离世。可见霍桑运用圈隐喻表征个体因犯罪、或骄傲、抑或出于人性的自私而深陷于人类罪恶的同情关联之中,导致被社会疏离、异化。

(三)电、磁力和催眠术隐喻

这类隐喻是指“同情是一种磁力/电力”(SYMPATHY IS A(N) MAGNETIC/ELECTRIC FORCE)隐喻模式。霍桑通过克里福德如此描述电:“……通过电的手段,物质世界已经变成了一根巨大的神经……”(2000c:220),约翰·多兹(John Dods)从哲学和心理学视角论到电的功用,“通过电,人的头脑传递各种印象和情感给他人,同样通过电这一媒介从外部世界获得各种印象”(Dods, 1853: 54)。霍桑小说中的“电力”“磁力”隐喻是将电或磁的连接性、吸引力等特征映射到“同情”目标域上,表征同情是某些个体间的感应和连接,比如丁梅斯代尔与海丝特、珠儿构成了一条通电的链条(2000b:127),表明他们三人之间存在罪恶同情的感应。而对于磁力隐喻,霍桑谈到,“人类间的同情心或磁力(magnetism)比起我们想象的要微妙得多也普遍得多……”(2000c:146)。米莲是谋杀罪的共犯,当她希望希尔达给予同情时,洁白无瑕的希尔达说道:“你强大的磁力对我太过了”(2000d:176),喻指希尔达无法与犯罪的米莲产生罪恶同情的感应。但对于犯了谋杀罪的多纳泰罗而言,这样的磁力就能产生作用,故此“两人之间的粘结力是真实的,而且——除非由上天的作用——是永远不该拆解的”(2000d:268)。霍桑认为催眠术是对个体神圣灵魂的侵犯,是19世纪巫术的一种形式。他在小说中构建催眠术和磁力隐喻,表征人类罪恶的同情。“催眠术(mesmerism)和催眠(hyposis)最初就与同情和识别紧密联系在一起……从某种意义上来看,两者属于后启蒙运动表达同情的话语”(Chapin, 2003: 4)。例如莫尔家族掌握催眠术,他们的眼睛能把他人吸进内心,马修·莫尔(Matthew Maule)运用催眠术掌控了爱丽丝(Alice)的灵魂,使她完全失去自我,成为老莫尔的奴隶,“无论她在什么地方或做着什么事情,她的灵魂就会不受自己支配”(2000c:174)。霍尔格雷渥(Holgrave)是莫尔家的后代,催眠本领存在于他的血液中,他谙熟生命磁力,当他和菲比接触时,虽未实施催眠,他身体中的某种磁力元素却会不自觉地施加给她。此外,《福谷传奇》中的豪灵斯沃思同样具有这般磁力,“只要我(指卡瓦戴尔,笔者注)一接触豪灵斯沃思伸出的手,他的磁力(magnetism)大概就会带着他个人有关这一切的观点穿透我”(2000b:341)。豪灵斯沃思通过这种特殊的磁力不仅抓住了芝诺比阿和波莉西拉两位女主人公的心,还“为自己所谓的信念和政治蓝图……把他人变为自己的信徒或者工具”(尚晓进,2009:81)。同时,这部小说中邪恶的巫士也曾利用催眠术控制了波莉西拉,使她成为戴面纱的女士四处表演为他赚钱,这种强制性、奴役性的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是对他人意识上乃至心灵上的控制,有违伦理道德,是一种邪恶的同情关联。

需要指出的是,霍桑笔下的神圣同情和罪恶同情之间看似相互对立,但经由“罪恶”这一特殊媒介而产生互相转化。一方面,人因罪恶(包括自私、骄傲等人性之恶)从神圣的同情滑向罪恶的同情;另一方面,罪恶同情中的个体饱受磨炼后心生宽容,对他人的处境感同身受,接纳彼此,从而归回人类神圣的同情。例如《玉石人像》中米莲对希尔达说,“你没有罪,连什么是罪的概念都没有,所以你才如此冷酷无情……你需要一点罪孽来让自己宽厚温柔”(2000d:176)。《红字》中丁梅斯代尔牧师正是由于承受罪的惩罚,他才能够同人类负罪的兄弟们有同气相求的共鸣(sympathies);海丝特经历百般苦难之磨炼后,她深富同情心又极肯助人,一有施惠于人的机会,她立即承认与人类的姊妹之情;珠儿跟母亲长期与社会隔绝,她需要一种哀痛,使她能够产生同情,当丁梅斯代尔站在刑台上公开认罪之时,这一极大的悲伤激起了珠儿全部的同情心,于是“她将在人类的忧喜之中长大成人,她绝不会与这世界争斗,而要在这世上做一个妇人”(2000b:215)。

人类与自然之间的生态同情

霍桑的同情思想包括第三个重要特性——生态同情,即整个人类社会与自然界处于同情关联中,这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宇宙同情论和有机论的影响。霍桑眼中的自然“既是客观的又是主观的,既有道德意识又是无道德意识。但主要地,自然具有温暖和同情心的特性”(Heinitz, 1963: 53)。作品中“Nature”一词通常以首字母大写形式出现,此乃霍桑有意而为,是一种拟人化的隐喻。“是本体隐喻的衍生,让我们根据人来理解世界万象”(Lakoff & Johnson, 2003: 31)。“对于霍桑而言,将自然拟人化是人类社会和自然环境相连的一种有效手段”(Daniel, 1993: 24)。

(一)花园、福谷和玉石人像等意象

首先,霍桑使用花园意象呈现人与自然之间相互给养,霍桑作品中的大多数花园显示人类与自然可以共存。《拉帕西尼之女》(Rappaccini’sDaughter, 1844)中贝雅特丽丝(Beatrice)与父亲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唯有花园中的花与其相伴,仿佛她也是一朵花,是那些草木的人形姐妹。一方面,贝雅特丽丝呵护、照料着花园中的花,尤其是对园中那株紫色奇花照料得尽善尽美,像是一个姐妹在对另一个尽手足之情。另一方面,那株花以亲吻和芳香的呼吸来奖励她,于是她随着它长大成人,而且是受到其香气滋补(2000c:305-325)。同样地,《七个尖角顶的宅第》中的潘钦花园也体现了人与自然和谐的景象。菲比照料花园中的花卉和散养在园中的羽族,时常有蜜蜂飞来采花;当红花花蕾开放时,吸引了大批鸣禽,而那些羽族在园中觅食饮水,这些无不给潘钦家人带来了喜悦,“当克里福德听到它们(蜜蜂)在南瓜的大黄花的花心里开朗的嗡鸣时,他就怀着愉悦的温馨感觉”(2000c:124)。其次,福谷意象。《福谷传奇》中的福谷是人类社会和自然世界的融合社区,从某种角度来看,它就是两者合作的产物,每日的农耕生活(锄地、种植、挤奶、砍柴等等)是人类和自然界的接触,体现两者之间的友好关系。福谷中人与自然紧密相连,卡瓦戴尔称呼大自然为母亲:“……大自然,则在我面前如同一个可爱的严母,她为了她小儿子的淘气而抽打了他,然后又对他微笑,亲吻了他,还给了他一些漂亮的玩具,以抚慰她过于严厉对待的小顽童”(2000b:277)。自然被拟人化为女性人物在西方传统中历史悠久且广为接受。母亲对儿子的疼爱和管教表征了自然与人类亲密无间的关系。此外,小说中大地也被喻为母亲。到了礼拜日,福谷中的人走进林中,“仆身躺倒在大地母亲的身上,头枕一段老朽树木上的一丛青苔,昏昏入睡”(2000b:326)。另一方面,福谷中的人们被隐喻为自然事物,凸显其人物特征。芝诺比阿头上戴着一朵热带鲜花,逐日不同,大自然创造出这种花系,“其仅有的目的只是值得用来点缀芝诺比阿的头”(2000b:262)。芝诺比阿被隐喻为一朵热带鲜花,体现她艳丽的外表以及热情奔放的气质;而她的妹妹波莉西拉是一朵可怜又苍白的花朵,缺乏自由意志,脆弱的她需要受人保护,但也因此受制于他人。最后,玉石人像意象。“大自然曾经需要,而且依然需要这一魅力的造物;处于人和动物之间,与双方都很和谐,理解各自的语言,而且在他们彼此的存在之间加以沟通”(2000d:14)。 多纳泰罗就是这一造物,架起大自然和人类社会彼此同情的桥梁。他是林中之子,他的面部特征、动作和性情都与大自然相似,毛茸茸的尖耳,并且“他身上有相当多的动物本性”(2000d:89)。他在树林里发出声音,是大自然的同情之声,能与林中的动物产生对话。同时,“大自然的小宠儿对他这活生生的人并不惧怕”(2000d:64),蜥蜴、小鸟等把他认作同类,大自然对他的赞同声音表示接受人类进入自然界,故此多纳泰罗是人与自然合二为一的生命体。

(二)大自然意象

小说中自然还被拟人化为“他者”来发出声音与人类对话,给予被边缘化的人类同情。“霍桑认为,人人需要在社会阶层中找到适合自己的一个特殊位置,若被这个位置疏离是一种悲剧,而自然界提供了调整共处的可能性”(Daniel, 1993: 24)。比如《红字》中狱门一侧的野玫瑰挺然而立,“它们是在向步入牢门的囚犯或跨出阴暗的刑徒奉献着自己的芬芳和妩媚,借以表示在大自然的深深的心扉中,对他们仍存着一丝怜悯和仁慈”(2000b:39)。海丝特遭受清教律法的严厉惩罚,在漫长的离群索居生活中,她成了“只以自然的同情为后盾的孤身女人”(2000b:83)。当她与丁梅斯代尔在林中相遇时,“天空似乎一下子绽出微笑……每一片绿叶都兴高采烈……小溪的河道也愉快地粼粼闪光”(2000b:171)。这是大自然对这两个人所表示的同情!同样地,小说中珠儿追逐阳光、溪边玩水,是“自然之子”(a child of Nature),“她与自然的关系因她遭受的排斥被强化了,她与海丝特居住在森林边上……象征着她与自然界更亲近的关系”(Abel, 1988: 195)。此外,当人类遭受排斥时,自然是一位叙述者,代替作者说话,表达同情之声。《教长的黑面纱》(TheMinister’sBlackVeil, 1836)中人人规劝胡珀先生(Mr. Hooper)揭开黑色面纱,人人躲避他,然而自然界尊重他,“连肆无忌惮的狂风也尊重他那可怕的秘密,从来不吹开他的面纱”(2000a:137),可见自然界给予胡珀先生同情。即便是犯了不可饶恕之罪的伊坦·布兰德,他摒弃了人类的兄弟情谊,但大自然仍给予他温暖和关爱,“他忆起夜露如何落到他身上,昏暗的树林如何对他低声悄语,天上的繁星又如何照射着他”(2000d:434)。《福谷传奇》中可怜的芝诺比阿投河身亡后,大自然立刻将这场灾难融进她的体系,在芝诺比阿墓地上长出茂盛的青草以表达同情和爱护。由此可见,当个体从神圣同情跌落到罪恶同情中时,霍桑借助了自然的力量给予生态同情,“(霍桑)已经将人类社会和自然界合为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一方不会排斥或是疏离另一方”(Daniel, 1993: 191)。

隐喻的“体验—语境”双维理据

霍桑作品中的同情概念系统包括日常使用的常规化隐喻(比如“心”隐喻)和作家原创的新奇隐喻(比如“催眠术”隐喻),乔治·莱考夫和马克·特纳(George Lakoff & Mark Turner,1989: 67-71)提到诗学思维同样运用日常思维机制,以扩展(extending)、细化(elaborating)、质疑(questioning)、组合(composing)等方式得以建构。不管作家以怎样的方式创造作品中的隐喻概念,实质上都以体验哲学和语境两个维度为其理据。首先,莱考夫和约翰逊(Lakoff & Johnson,1999: 3)提到认知科学的三大发现:心智本质上是体验性的;思维绝大多数是无意识的;抽象概念主要是隐喻性的。“体验哲学”(experientialist philosophy)强调人类的范畴、概念、推理以及心智都是基于身体经验而形成。这为认知语言学的隐喻概念化形成机制提供了哲学依据,身体乃是隐喻概念的潜在基础。正是这种普遍存在的体验认知使不同文化和语境中产生了一些共同的概念隐喻,例如霍桑小说中“针线活”“壁炉”和“心”等三大隐喻分别基于人类的生产劳动经验、生活经验和身体经验。此外,佐尔坦·科维西斯(Zoltán Kövecses, 2015:121-131)谈到诗性隐喻时提出诗人的身体和生理状况会影响他们在诗歌创作时的隐喻概念化方式,这意味着体验认知可能不仅基于普遍的身体经验,而且包括作者个人独有的身体经验以及其社会、文化经历等方面。例如霍桑小说中的“催眠术”隐喻表征情感的消极效应,实则与作者的亲身经历和感受息息相关。在霍桑写给他妻子索菲亚·皮伯蒂(Sophia Peabody)的书信中,他劝说索菲亚不要参与到催眠之类的磁性神异之中。在他看来,这种神异更多的是迷惑人,侵犯个体的神圣,甚至入侵人的心灵至圣所(Hawthorn, 1907: 62)。

其次,霍桑作品中的概念隐喻还受到另一重要理据——语境(context)的影响,作家基于语境因素调整常规隐喻或是创造新奇隐喻来表述特殊意蕴或独特思想。科维西斯(Kövecses,2015:100-112)将隐喻概念化过程中的环境因素分为全人类普遍共享的大环境(global context)和即时特定的局部小环境(local context)。结合文学特性,本文将文学作品中的隐喻概念化的语境因素分为历史性社会—文化大语境和即时性的文本小语境。从大语境看,霍桑小说中的同情概念系统受到西方同情文化历史的影响。“同情”是西方历史上一个重要的主题概念,古老的医学、生物学、物理学、哲学、宗教等领域对其意义有不同的阐释。较早地斯多葛学派(Stoics)将同情视为世界本身的特征,提出宇宙同情论。直至文艺复兴时期,同情作为一种创新的人文主义学术概念出现在一些拉丁文的作品中,主要包括三类意义:第一类是一批希腊学者提倡的自然魔法(magic)理论,认为宇宙借由同情的魔法原则而连接为统一体(Lobis, 2015: 7)。后来威廉·吉尔伯特(William Gilbert)从磁学理论和万物有灵论理解宇宙间普遍的同情(Gilbert, 1893: 310-311)。第二类是将同情概念与医学结合,例如瑞士医学家巴拉赛尔苏斯(Paracelsus)将同情作为顺势疗法的广泛原则。第三类是将同情概念视为斯多葛派道德哲学方法的一部分而展开讨论。到17世纪中叶,同情概念从自然哲学层面逐渐过渡到道德哲学,即有关人类道德、社会、心理的经验和人类关系。这一时期清教社群同样关注同情理念,将其视为责任和情感的融合。其领袖约翰·温斯罗普(John Winthrop)宣扬感知并且同情彼此的处境必将赋予个体力量去保护和安慰他人(Winthrop, 1931: 289),清教徒希望将会众建立同情的联系以形成具有凝聚力的群体。18世纪,同情思想在哲学界得到广泛关注,其中颇具影响力的有亚当·斯密(Adam Smith)和大卫·休谟(David Hume)从人性和人类关系层面阐述同情的意义,与温斯罗普相似,斯密和休谟强调同情的积极作用,希望借由同情在自我和他者之间架起桥梁(Boudreau, 2002: 5)。西方深厚的同情文化模型对霍桑的同情概念产生重要影响,一方面,受清教思想以及斯密、休谟等人的同情道德论的启发,霍桑运用一些特定的隐喻模式再现情感的积极效应——人类神圣的同情;另一方面,受同情的自然魔法、自然哲学、古代医学等不同概念范畴的影响,作品中的同情概念系统再现了情感的消极效应——人类罪恶的同情。同时,霍桑将大自然的力量表征为生态同情,与斯葛多学派的宇宙同情论和宇宙有机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因此从某种程度看,大语境为同情隐喻概念系统框架的构建提供了理论基础。

从文本小语境看,每个具体隐喻模式又承载着各自文化特质以及作家本人独特的文化体验和感受,例如“针线活”隐喻模式根植于清教教义中纯洁、善行等思想以及女性温和、富有爱心的特征等文化模式,因此作家在隐喻概念化过程中建立了与这一文化模型契合的隐喻优选方案,运用“针线活”隐喻表征人类神圣的同情。此外,“电力”和“磁力”隐喻同样具有深远的历史文化渊源。19世纪北美和欧洲见证了电、电报、铁路、火车等科技产物带给社会和人类生活的巨大变化,这一时期的文学、科学和盛行的文化中对电力和电磁的理解主要呈现两层含义:一是电和磁力带来通讯科技的发展;二是电力存在于人类的身体和思维中,“电”成为19世纪和20世纪早期文化中的一个主题,它被视为智力的模型、思维的隐喻,或是思想产生的实际来源。霍桑作品中“电力”和“磁力”的隐喻模式在一定程度上打上了历史文化的烙印,同时糅合了作者特殊的认知理解,即电的物理特性映射到人类的生理反应,电力与生命的联系在霍桑小说中主要以罪恶同情中的一种隐喻模式得以呈现。

结 语

本文从认知隐喻学视阈下解读霍桑作品中的同情概念系统,基于人类普遍性和霍桑特殊性的身体体验,同时依赖于普适性的历史文化模型以及作家个性化的文化认知范畴,“针线活”“壁炉(炉火)”“心”等隐喻生动再现了人类神圣的同情,即个体感他人所感,彼此接纳融为合一的社群,体现情感的积极效应;“链条”“圈”“电”“磁力”“催眠术”等隐喻刻画了人类罪恶的同情,即个体或小群体由于罪恶(包括骄傲、自私等人性之恶)导致被边缘化,深陷罪恶群体的同情关联之中,进而体现了情感的负面效应。但霍桑秉持宽厚的态度,认为处在罪恶同情之中的个体经由悔罪之磨炼后走向成熟、心生谦卑,从而更能同情他者之遭遇,回归神圣之同情。此外,霍桑的同情思想普及到自然世界,“花园”“福谷”“玉石人像”“大自然”等意象呈现了大自然以“他者”的身份与全人类相互依存、亲密无间,即便是罪恶同情的个体离群索居时,大自然代替人类,给予这些边缘化人群同情。由此可见,霍桑以深邃的洞察力赋予“同情”丰富又厚重的意蕴,体现了他积极的道德情感和深厚的人文关怀。“他所提倡和留恋的大自然、家庭温暖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同情心的磁链永远也不会过时”(代显梅,2013:258),这种同情思想超越了时空限制,对任何一个时代都具有借鉴价值。

注释:

① 译文参考:纳撒尼尔·霍桑.2000.霍桑小说全集(1-4卷)[M]. 胡允桓,译.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 文中各卷依次标为2000a,2000b,2000c,2000d,不再详注。个别地方作过润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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