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代世界文学课程教学观念创新及其教材实践探索
2023-02-22刘洪涛
刘洪涛
世界文学经典及其选编问题
在大学中文专业的外国文学课程安排中,文学史+作品选是最常见的模式,而在世界文学名著选读类的通识课程中,作品选也是重要的参考教材。这是因为无论什么课程、哪种模式,都不可能让学生直接面对总量如浩瀚星河的世界文学本身,必然要依托经过筛选和组织的经典作品。大家所熟悉的各种体量、各种类型的世界文学、外国文学选本,就是这种筛选和组织工作的成果。
筛选就是去粗取精,删繁就简。艺术水准高、在本国文学传统及世界文学传统中占据突出地位、享有崇高声誉的经典作品,当然是入选的首要标准。但经典的标准常常会因时代的变化而变化。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一些作家经受住了这种“变”的考验,逐渐成为超级经典,如荷马、但丁、莎士比亚、托尔斯泰;也有很多作家,曾经红极一时,却昙花一现,然后就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之中。此外,经典的标准也会因为国家和地区不同而有差别。这部作品在这个国家是经典,到别的国家可能就不认。其中涉及文化认同,涉及文学大国与小国的文化资本的竞争,涉及世界文学空间中心与边缘地位的不平等。总之,诸多因素造成了经典标准的差异和变化(刘洪涛,2020)。
对经典作品的组织也不是随意的,要依照某种体例和规制。以历史线索和所属时代编排作品,是世界文学作品选本最常见的组织模式;依照国别、区域、断代、体裁、主题类型等,也可以组织作品。我们在大学课堂接触到的世界文学选本,都是学者们按照某种体例和规制组织起来,以体现特定意图的经典作品。毫无疑问,一种新的筛选标准的出现,一种新的组织模式的出现,就能够给读者带来全新的世界文学景观(刘洪涛,2021)。
自新中国成立以来,大学的世界文学经典教学内容和组织模式几经嬗变,适应了不同时期的社会需求,代表了各个时期中国的世界文学视野和范围所达到的限度。在20世纪50年代前期,世界文学经典主要由两大板块构成,即欧美文学与俄苏文学。这两大板块通常是分开教学,教材也分别编写、互不包含,由此形成了两大板块并立、并重的局面。50年代后期,随着不结盟运动的兴起,东方文学逐渐进入大学中文系外国文学教学体系,与欧美文学、俄苏文学形成三足鼎立的局面。1961年,由周煦良主编的《外国文学作品选》出版。这部作品选共4卷,分为古代部分、近代部分上、近代部分下、现代部分,上起《荷马史诗》,下迄20世纪20年代,将欧美文学、东方文学、俄苏文学三大板块贯通于一个时间序列中,这是所谓“一条线”模式。改革开放之后这40年,世界文学经典的组织框架大致有两种模式:东西二分与合二为一。所谓东西二分,指东方和西方两大板块所形成的结构;所谓“合二为一”,是把东西方文学合并,按照一条历史线索贯穿下来。这两种组织模式各有其优势,前者凸显了东方文学的地位,在现阶段更方便教学;后者则整体感更强,也更能体现歌德的世界文学理想。
进入21世纪以来,历史发展到一个新的重要节点:全球化进程加速,中国综合国力和世界影响力大幅提升,中国文学持续繁荣;尤其是近年来,国家相继推出“中国文化走出去”战略,提出合作构建“一带一路”和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倡议。在此新形势下,重塑世界文学格局、重构世界文学经典的呼声也日益高涨。有鉴于此,我们没有因循传统模式,而是改用以中国文学为中心的同心圆世界文学观作为组织模式,编选了这部全新的五卷本《世界文学作品选》(刘洪涛,2021-2022)。
同心圆的世界文学观及其教材实践
在此,我对以中国文学为中心的同心圆世界文学观以及据此组织模式编选的这部《世界文学作品选》做简略介绍。“同心圆”原本是一个数学概念,指若干个圆心相同而半径不同的圆,层层环绕。用在这里,可以引申为以中国文学为中心的世界文学架构。此处的中心,不是作为“领袖”“统御”意义上的中心,而是基于与中国文学的关系,以这种关系作为考量的主要依据,来安排同心圆的结构顺序。在这个同心圆结构中,作为中心的中国文学作品并不入选,以谨守学科分际,便利于教学,也避免因为“选”而带来的各种问题;它只是一种隐性的存在,但因为中国文学是这个同心圆关系结构的枢纽、标准、尺度,因此它又无处不在。
中国文学源远流长、枝繁叶茂。在汉魏时期,佛教从南亚的印度大规模传入中国,对中国文学产生了漫长、持续的影响;从隋唐开始,中国文化逐渐向邻国扩张,到明清时期,基于汉儒文化的东亚文明共同体形成,还传播到东南亚及更远的地区。伴随着这一过程,中国文学深刻影响了东亚文学,对东南亚文学、欧洲文学、美国文学也产生过重要影响。近代以降,中国文化的发展态势从输出型转变为输入型,由此引起中国文学的性质、成分、格局等产生剧变,这种变化现在仍在持续中。而与此同时,中国当代文学也逐渐壮大,正深刻参与到全球化的进程当中去,成为塑造区域文学乃至世界文学的重要力量。
在中国文学发展的历史过程中,其与域外文学逐渐建立起了持久的、多样态的联系。这种联系的先后强弱,主要依地理空间的远近来决定:先是亚洲,然后依次是欧洲、美洲、非洲和大洋洲,最后是全球化时代的跨洲际文学。这一点,又与世界文学起源与发展的历史过程大体一致。这样的一个过程,还象征着中国文学逐渐扩展的世界文学视野。在此构架下,这部《世界文学作品选》共分五卷,以地理单位的“洲”和“跨洲际”作为最大的分卷单位,以与中国文学、文化发生联系之先后强弱、体现世界文学的整体结构和发展前景等因素作为排序标准。五卷书依次为:“亚洲文学”“欧洲文学”“美洲文学”“非洲与大洋洲文学”“流散文学、族裔文学、语系文学”。以下对五卷书的选编依据和内容做简要介绍。
第一卷:亚洲文学。在世界最古老的四大文明体中,有三个位于亚洲:巴比伦、印度、中国,它们连同非洲的埃及,经过漫长的分合演变,在中古时期形成了三大文化体系:印度文化体系、汉文化体系、阿拉伯-伊斯兰文化体系。在此过程中,孕育出辉煌灿烂的亚洲古代文学,并对环地中海的欧洲和非洲地区产生了重大影响。近代亚洲大多数国家先后沦为西方列强的殖民地或半殖民地,与此同时,也开始了反抗殖民侵略与统治、争取民族独立解放的斗争,以及汲取西方先进思想、批判封建专制与礼教的启蒙运动和现代化历史进程,这也成为亚洲近现代文学的主要内容。二战结束至20世纪80年代,苏美两大阵营的冷战、反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争取民族独立和解放的斗争,塑造了这一时期亚洲文学的基本面貌。20世纪80年代至今,亚洲文学受到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后殖民主义和全球化浪潮的巨大影响,着力表现人的精神困境和危机、民族身份的构建,也反映不同文化的冲突(刘洪涛、周淑瑶,2014)。中国是亚洲国家,与其他亚洲国家在地理空间上最近,中国文学与其他亚洲国家文学发生联系、相互影响也最早,彼此分享更多相同或相似的文化价值。所以,亚洲文学理应居于“同心圆”的第一圈。
第二卷:欧洲文学。欧洲的主体民族是白人,属于欧罗巴人种。若按照使用的语言类型来划分,则属于印欧语系族群,主要是希腊语族、拉丁语族、日耳曼语族、斯拉夫语族、凯尔特语族等,他们是欧洲文学的主要创造者。作为欧洲文学源头的古希腊文学,起自公元前8世纪的荷马史诗,之后又有萨福的抒情诗,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欧里庇得斯的悲剧,阿里斯托芬的喜剧等续其辉煌。古希腊文学以其强烈的世俗人本意识、深具哲理意味的题材人物以及诸多体裁类型,对后来的欧洲文学乃至整个世界文学产生了深远影响。摧毁西罗马帝国后逐渐定居的各个蛮族部落的生活、湮没后又被重新发掘的古典传统,产生于西亚巴勒斯坦地区、随后成为欧洲人主要信仰的基督教,共同塑造了西欧中世纪文明,孕育了欧洲中世纪四种主要文学类型:教会文学、英雄史诗、骑士文学和市民文学。从文艺复兴时期开始,随着资本主义的萌芽、发展、危机,民族国家的产生、壮大、分合,在吸收古希腊文化传统和希伯来文化传统的基础上,近现代欧洲文学历经人文主义、古典主义、启蒙主义、浪漫主义、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等思潮运动,不断发展嬗变,并对近现代世界文学产生持续、重大的影响。欧洲文学居于同心圆的第二圈。
第三卷:美洲文学。美洲地区的原住民主要是印第安人,在数千年历史中,创造了灿烂的美洲古代文明。在地理大发现时代,欧洲人开始殖民美洲,欧洲文明随之逐渐在美洲扎根,印第安文明被灭绝。其后数百年,美洲绝大多数地区先后摆脱欧洲殖民统治,建立了独立国家,民族文学不断发展壮大。美洲文学主要包括北美的加拿大文学、美国文学和拉丁美洲的西班牙语文学、葡萄牙语文学。二战之后,美洲文学成为世界文学中一支举足轻重的力量。美洲文学虽有族群、语言和文化之别,但分享许多共同特征:1)美洲文学是“新大陆文学”,其文学的形成与发展,与美洲民族的形成与发展息息相关,与美洲各民族的建构与文化认同息息相关;2)都吸收了印第安文化的成分,这种影响深刻地反映在文学之中;3)美洲文学的发展过程,是“欧洲性”逐渐减弱,“美洲性”逐渐增强的过程;4)美洲文学发展在时间维度和历史周期上具有一致性。虽然北美文学与拉丁美洲文学也有差异性,只不过这种差异性很大程度上是北欧文学与南欧文学差异性的迁移,是由人种差别(日耳曼人和罗曼人)、地域差别(南欧与北欧)、宗教差别(新教与天主教)等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而这种差异性,服从于更大范围的共同性(欧罗巴人种、基督教、美洲地域文化)。美洲文学的产生晚于亚洲和欧洲文学,地理上距离中国较远,对中国文学的影响在20世纪后半期才形成声势,因此美洲文学据同心圆第三圈。
第四卷:非洲、大洋洲文学。非洲文学植根于非洲大陆古老的说书和表演传统,主要包括用非洲本土语言创作的口头文学、书面文学及非洲作家用欧洲语言(英语、法语、葡萄牙语等)创作的文学作品。非洲的历史传统可以追溯至古埃及文明、迦太基文明、麦罗埃文明、诺克文明等古代文明。20世纪后,殖民化进程生产出的“现代非洲文学”大多用欧洲语言写就,并自20世纪后半叶成为学院机构辩论“非洲文学”相关议题的主体。现代非洲文学在诞生之初希望通过欧洲语言传达和维护非洲人的“人性”,质疑殖民主义理论的核心主张,书写遭遇奴役与暴力的历史,以寻求人的独立和解放。20世纪50、60年代盛产的民族主义文学庆祝新独立国家和民族身份的建立,但这种洋溢着乐观和期待的文学很快消逝于60年代末后逐渐浮现的新殖民主义危机。全球化时代,非洲文学继续关注和讲述不平等的世界政治经济格局下改头换面了的殖民主义和种族主义暴力,同时也通过不断回溯文学传统与历史记忆重建文化身份。这些既“古”又“新”,对人性与权力始终报以深刻反思的作品,无疑构成了世界文学史上最为振聋发聩的声音。大洋洲文学主要是新西兰和澳大利亚文学,它们虽然都有古老的本土口传文学传统,但书面文学是从英国移民到来后才逐渐产生的。早期文学从宗主国视角和风格写殖民地生活与风物,具有殖民主义色彩。进入20世纪,随着民族主义运动的兴起,民族文学开始发展。二战之后,大洋洲文学出现繁荣兴旺的局面,并产生了世界影响。非洲与大洋洲文学不是一个整体,只是因为其近代历史较短,与中国文学相互影响的程度低于另外三大洲文学,所以将其合并,据同心圆第四圈。20世纪下半期以来,随着中国投资及其人员交流的大量增加,“一带一路”倡议在非洲的实践获得巨大成功,中国文学与非洲、大洋洲文学的关联性逐渐加强,非洲和大洋洲文学正在发生深刻的变化,理应受到重视。
第五卷:流散、族裔、语系文学。作家因种种原因离开母语文化环境,到异文化区域生活、创作,此种现象从古至今连绵不绝。但直到20世纪,其所引发的文化冲突与选择、身份的疏离与重构才唤起作家普遍的自觉,并在20世纪后半期发展成为世界文学的重要潮流。21世纪以来,这股潮流愈演愈烈。甚至有不少学者用“新世界文学”来界定这股文学潮流。这股世界文学潮流发展如此迅猛,究其原因,不外是战争、饥荒、种族或政治迫害以及加速发展的全球化进程,引发了世界范围内人口大规模、频繁地流动和迁徙。同时,全世界反抗帝国主义、殖民主义的浪潮不断高涨,前殖民地国家纷纷独立以及后殖民主义理论的流行,这些都成为推动流散、族裔、语系文学潮流的力量。事实上,这三个概念所指的文学群体或类型互有包含、交叉,只不过流散文学强调作家及其创作失根、飘零、无所归属的身份和情感状态,族裔文学更关注作家的族属及其与主体民族的关系。语系文学泛指使用同源语言,体现跨国、跨文化经验的作家作品,主要包括英语语系文学、法语语系文学、华语语系文学、西班牙语语系文学等。尽管不同语系文学产生的历史语境有别,却都包含了源语国与所在国共同的文化信息。这三种按照文化性属的三个向度进行分类的概念,又都具有跨界的共同特点,即在洲际和国别之间流动或散居,在不同族群之间寻求理解、对话和认同,在不同文化之间往返穿梭,其身份和创作具有文化上的多元与混杂性;同时,这些文学又都表现出强烈的世界主义情怀。收入本卷的这三类作家的作品,代表了世界文学的最新发展趋势;又因为其突破了前四卷“洲”的界限,因此居于“同心圆”的第五圈,即最外围。
五卷本的《世界文学作品选》,按照排列的先后顺序,体现了同心圆的世界文学观;同时,五卷书的每一卷,又都具有相对独立性和完整性,可以任意选取其中一卷来阅读,不必顾虑谁先谁后。这意味着不同区域和形态的世界文学,从起源到当代,又是以并列的形式加以呈现的。这种呈现方式,无疑扩大了世界文学经典的范围,增加了对世界文学多元、多线起源和发展的理解,使许多被传统组织模式遮蔽的优秀作品能够浮现出来。尤其是第五卷的内容,反映了世界文学经典的最新面貌,这是传统选本无法大规模呈现的。
《世界文学作品选》如何以中国文学为中心?
这部五卷本的《世界文学作品选》,除了组织模式的创新,选文方面也有许多惊艳之处。五卷书共选入多达200多位作家的300多部(篇)代表性作品,近300万字,数量之多,篇幅之大,在国内同类选本中即便不是绝无仅有,也是极为罕见的。当然,我们并没有因为数量多就降低入选作品的质量,而是坚持经典的高标准;这不仅指原作,对译本也严格把关,采用有定评的名家或优秀译本。如果同一个译本有多个版本,则选择出版质量有保障的最新版本。
世界文学有5000多年的历史,经过漫长时间的淘洗,产生了许多超级经典。对于这些超级经典,我们遵从学科约定俗成的规则,照单全收,同时又力求在具体选文上有所出新。因为经典作家的代表作往往是鸿篇巨制,而且不止一部,可供选择的篇目和章节的空间其实很大。我们从当代审美趣味出发挑选作品,在深刻理解全书的基础上,截取其中最精彩、较重要、相对完整的部分。此外,很多经典作家都是多面手,例如雨果是杰出的小说家,也是杰出的诗人;契诃夫的短篇小说与戏剧俱佳,且都对20世纪世界文学有深远影响,我们在选文时就兼顾了他们两个方面的成就。
在保持超级经典基本阵容的同时,我们还对那些表现异域文化文明的作品、表现中国形象的作品,或者在中国有极为重要影响的作品,给予适当关注,以体现本书“同心圆”的构想。例如莎士比亚传奇剧《暴风雨》、蒙田散文《话说食人部落》、笛福的《鲁滨逊漂流记》、康拉德的《黑暗的心脏》等,涉及欧洲殖民历史以及对基督教文明之外原始文明的认识;卡夫卡的《中国长城建造时》、博尔赫斯的《小径分岔的花园》、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塑造了形态迥异的中国形象。拜伦的《哀希腊》与比彻·斯托的《汤姆叔叔的小屋》,在近代中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本书还扩大了选入作品的文体类别。其他的同类选本,一般都只是选入诗歌、小说、戏剧三大文类,我们还选入了一些散文、文论作品。除了前述文艺复兴时期法国随笔作家蒙田的散文《话说食人部落》,还选了19世纪德国思想家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20世纪初期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一间自己的房间》,这些作品以其文辞优美、内涵深刻、地位重要而入选。
本书对每位入选作家及其作品都撰写了介绍文字,包括作家的生平和创作概貌、所选作品的主要情节或基本内容、时代和社会背景、人物形象、主题思想、艺术形式和特色等。若是节选文本,也会对节选部分及前后关联做简要介绍。这些为读者理解作家作品提供了导引。撰稿人都是世界文学研究领域富于经验的教师或博士,所撰文字言简意赅,融入了对作家作品的独到理解。对那些在中国有重大影响的作家作品,也会提及这种影响。
本书在每位作家作品的导读文字之后,还附有供拓展阅读的文献目录,一般包括选文所出的译本、作家传记、研究著作,还有部分优秀论文,供读者进一步学习之用。我们还会从部分入选作家的拓展阅读文献中,挑选一部(篇)学术著作(论文),从中节选出5-6页的文字,作为二维码资源放在线上。这种安排,不仅为读者提供物超所值的福利,缓解选本定价与世界文学经典丰富性之间的矛盾,同时还试图拓展世界文学的纵深,勾连世界文学内在的脉络,加强跨时空、跨文化文本之间的联系。为此,列入二维码资源的选文,就不全是一般学者的研究著述,有很多是与入选作品关联度极高的文化思想及文论名著。例如在索福克科勒斯的《俄狄浦斯王》选文后,我们节选了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在巴尔扎克的《高老头》之后,节选了他的《〈人间喜剧〉前言》;易卜生的《玩偶之家》之后,有鲁迅的演讲《娜拉走后怎样》。此外,还节选了文学理论家巴赫金分析《罪与罚》、作家博尔赫斯读《堂吉诃德》、作家残雪读《看不见的城市》的文字。读者在学习作品时,可以与这些二维码资源互相参照,加深理解。
新编《世界文学作品选》在新时代的价值
按照同心圆的世界文学观编选的《世界文学作品选》,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和现实意义。首先,这是一部全面融入中国经验,从中国视角出发,体现了中国主体性的世界文学经典选本。如前所述,它以与中国文学联系的先后强弱以及中国人的世界文学视野展开之次第过程,来安排同心圆的结构顺序。除此组织模式之外,在选文方面,对那些受中国影响和影响过中国的作品以及表现中国形象的作品,给予适当关注;还重视华裔文学和华语语系文学作为世界文学重要力量的崛起。在导读和二维码资源中,也见缝插针,编织与中国文学的关系网络。如此选择、组织、评点世界文学经典的模式,既是对同类选本中普遍存在的偏重欧美文学倾向的纠正,也是对刻意凸显东西方文学对照、对等、对立之二分格局的超越。它所描绘出来的世界文学图景,既是多线、多维、多元的,又是一个聚焦于中国、以中国文学为中心的整体;既合乎世界文学发展的内在规律,又满足了中国新时代现实的需求。
这部《世界文学作品选》不仅描绘了以中国文学为中心的世界文学图景,还是对现实中的世界文学力量与格局的重构。众所周知,法国19世纪文学史家和批评家丹纳在其《艺术哲学》一书中,把种族、环境、时代,列为影响文学艺术最大的三个外部因素。这三个因素中,排在首位的当是环境。大家都知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以及“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的道理。即便原本是同一种族,因为迁徙等原因分居到不同地域之后,也会逐渐分化。因此,地理环境因素对区域文学的影响是最大的。以“洲”作为基本的区分单位,以此来提炼、聚焦、放大“洲”内文学的共同特性,正是基于对世界文学这一特性的体认。此外,20世纪以来,国际局势风云激荡,很多社会运动以及国际政治力量的博弈和斗争,都是以洲作为基本单位展开的,像“亚非拉”概念、“第三世界”概念都是如此。这种斗争不仅带来了洲范围内国家数量的增减和变化,洲文化、洲文学的归纳与认同也此起彼伏,并不断变化。本书以“洲”作为前四卷划分的依据,是对这种现实政治和文化板块位移的一种响应。例如我们把北美、中美、南美洲文学都编入“美洲文学卷”,把属于美洲的美国、加拿大、墨西哥、巴西、阿根廷、秘鲁等国家的文学,都放到这一卷里。而传统同类选本的做法,都是将北美文学(主要是美国文学)和拉丁美洲文学区别对待,虽然都纳入所谓“西方文学”的范畴,却有“先进”和“后进”之分。如此处理方式,把美国文学特殊化,壮大了“西方文学”阵营,却使得这块新大陆的文学与欧洲文学之间巨大的差异性被忽视,其基于“美洲”的共同特征被遮蔽。而新的划分,把美洲文学近200多年的发展,看成是世界文学在疆域上的一次重要扩展,标志着世界文学走出了“欧洲轴心时代”。同时,“美洲文学”的观念让美国文学回归常态,淡化了西方价值观和意识形态的凝聚作用,凸显了美洲地区地域性和民族性的底色,更壮大了美洲文学作为世界文学一极的重要力量。
再如“亚洲文学卷”。苏联解体之后,许多加盟共和国就不再随苏联遗产的继承者俄罗斯一起算作欧洲国家,而是归入亚洲国家,如塔吉克斯坦、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等,因此这些国家的文学,理所当然属于亚洲文学。我们在本书的“亚洲文学卷”中,就选入了吉尔吉斯斯坦享誉世界的大作家艾特玛托夫(1928-2008)的《一日长于百年》。这一改变,不仅壮大了亚洲文学的力量,也意味着对俄罗斯文学,乃至整个西亚、中亚地区文学认识的一种转变。事实上,俄罗斯本质上是一个亚欧国家,它的大部分国土在亚洲,文化上也兼具亚欧的属性。但长久以来,俄罗斯努力在脱亚入欧,它的亚洲性这一面往往就被遮蔽了。尽管我们在此书中,仍然把俄罗斯文学归入欧洲文学,但以“洲”作为分卷的依据以及把艾特玛托夫等苏联作家的作品入选“亚洲文学卷”,希望唤起人们对于“亚洲文学”的自觉,重塑人们看待世界文学的视野。
中国和美国,可以说是最重视世界文学经典教学的两个国家。美国大学的世界文学课程最早由菲洛·巴克(Philo Buck)于20世纪20年代在威斯康星大学开设。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世界文学课程开始激增。主要原因是战争结束后大量退伍老兵进入大学和学院学习,他们渴望进一步了解战争期间在国外接触过的文化。此外,在战后美国的扩张政策影响下,美国社会普遍希望更好地认识自己已经在其中扮演重要角色的全球社会。最近20多年,美国的世界文学教学迎来了一个新的高潮,它的背景则是加速发展的全球化进程:美国社会从人种到文化,都越来越多元,尤其是亚裔人口激增,与亚洲的关系越来越密切。在此过程中,美国人的世界文学视野也在不断变化。最初学习世界文学,是以欧洲文学为中心,借以巩固美欧之间文化、精神的联系,而现在转向认识世界多元文化与文明。从不断改版的《诺顿世界文学作品选》以及21世纪出版的《朗文世界文学作品选》《贝特福德世界文学作品选》三大选本,可以清晰地看到这种变化。
结 语
中国百年来的世界文学经典教学与美国有很大不同,它是与追求现代化的启蒙教育和阶级教育联系在一起的。在此过程中,孕育、产生、发展出来一个庞大的世界文学知识系统,约定俗成了一些规则和惯例。随着全球化的加速推进和中国的崛起,世界文学的格局和中国文学的全球使命发生了巨大变化(刘洪涛、张珂,2014)。我们相信,“同心圆”的世界文学观念以及据此构建的《世界文学作品选》,能够在中国与世界之间建立起一个有强力的纽带,并将世界文学与中国文学编织到一个休戚与共的命运共同体之中,以呈现新时代中国的世界文学视野,满足中国文学日益增长的全球抱负与需求。在当今的全球化时代,人们越来越认识到,“世界文学”是一个复数,并没有一个一成不变、定于一尊的世界文学观念(刘建军,2021)。对于中国学者而言,我们要意识到世界文学观念产生的根源和相对性,要确立我们自己的主体性,从中国立场和自身需要出发,去建构我们自己的世界文学观念,并把这种建构,落实到具体实践中。我希望这部《世界文学作品选》在这方面的努力,能够经得住时间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