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尼、拓跋、契丹、恰衣纳:中国他称形式的历时演变与空间分布(上)
2023-02-21李葆嘉
李葆嘉
关键词:中国;他称;丝绸;丝尼;止那
中图分类号:G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3180(2023)05-0001-22
引论
中国历史上数千年“无一国名”,梁启超(1873 — 1929)在《中国积弱溯源论》(1901)曾如此感慨:
吾中国有最可怪者一事,则以数百兆人立国于世界者数千年,而至今无一国名也。夫曰支那也,曰震旦也,曰钗拿也,是他族之人所以称我者,而非吾国民自命之名也。曰唐虞夏商周也,曰秦汉魏晋也,曰宋齐梁陈隋唐也,曰宋元明清也,皆朝名也,而非国名也。盖数千年来,不闻有国家,但闻有朝廷。[1]82-83
回溯中国历史,有以华夏(族群)或中原(地域)为主体的自称,如:华夏,见《尚书》:“华夏蛮貊,罔不率俾”;赤县神州,见《史记·孟子荀卿列传》:“中国名曰赤县神州”;中华,见桓温《请还都洛阳疏》:“自强胡陵暴,中华荡覆”;中域,见《晋书·华谭传》:“秀异固产于方外,不出于中域也”;中土,见杨衒之《洛阳伽蓝记》:“时有西域沙门菩提达摩者,波斯国胡人也……来游中土”;等等。但确实没有一个从古至今、历朝历代(包括非汉民族入主)都沿用的正式国名。
至于近古,蒙古所建大元未曾称“中国”(将宋辽故地称“契丹”),但汉人所建大明已用“中国”为代名词。明洪武二年(1369),朱元璋在《赐日本国王玺书》等中曰:“自去岁以来,殄绝北夷,以主中国。” 16 — 17 世纪之交,西方人开始接受汉语中的通称“中国”。明末来华耶稣会士利玛窦(Matteo Ricci, 1552 — 1610)写道:
除了建立一个新王朝就取一个名字以外,这个国家还有一个各个时代一直沿用的称号,有时候别的名字就和这个称号连用。今天我们通常称呼这个国家为中国(Ciumquo)或中华(Ciumhoa)。[3]5-6
有清一代自称“中国”。清康熙十三年(1674),南怀仁(Ferdinand Verbiest, 1623 — 1688)刊行《坤舆图说》称大清国为“中国”。中俄《尼布楚条约》(1689)中已多次使用“中国”一词。晚清與欧美等国所签条约,“中国”或“中华”与“大清国”交替使用,也有合称“中华大清国”的。但作为正式的唯一国名,“中国”则始于“中华民国”简称。
本文旨趣在于梳理历史上形成的中国他称,即其他国家(地区)或民族对“历史中国”的称呼。就历史上的西方地区(中亚、西亚、西欧、西南亚等)以及中国北方和西北民族(突厥、蒙古等)而言,对“中国”(上古华夏、中原王朝、中华帝国)的称呼,冯承钧(1887 — 1946)曾提及:最古曰Cina(支那),随后曰Tabgac(拓跋),最后则曰Kitai(契丹),凡三变。
远古时代交通不便,信息传播多靠口耳相传。某个地区(国家)或民族的人,要知道或了解遥远的国度殊为不易。探险家和旅行者(商人、修道士、官员等)需要多大勇气,通过长途跋涉或远涉重洋,才能踏上另一片神奇的国土。一国古人称呼相隔遥远的其他地区或国家的名称:从认知途径上区分,早期仅为耳闻,后期才可能有人到过实地;从所指内涵上区分,有些仅指局部(尤其是边境或藩属),有些可能概指整体(限于当时王朝)。要考证此类问题,面临的实情是:(1)早期记录的不确定性,所记传闻盖几度传递,由不同资料拼凑而成。(2)不同语种文献对同一名称发音或转写的差异性(受制于各自语音系统),包括音近、音讹、音变,或字母同形而发音有别,或字母有别却发音近同。(3)历史名称的模糊性或游移性(以近指含远指,以已知代未明,以局部概整体,中心明确而边界模糊,名称相同而实指有别),以及所指实体的自身变化性(王朝疆域的变化)。凡此种种,皆导致此类专题研究的复杂性及其结论的相对性。
基于中外前修时贤之研究,本文拟汇集资料、辨析厘清“历史中国”的他称。换言之,试图探究其他国家(地区)或民族对“历史上中国”的认知是如何发生和发展的。先就“历史中国(或中国人)”的他称,梳理总体线索。
1. 古波斯语(约前6 世纪—3 世纪)?īn(丝尼)、?ēn(赛尼)、S?ini(赛尼)、?īnī(丝尼)、?īna(丝那)。古希腊语(前4 世纪—2 世纪)Sêres(赛里斯人)、Sêrica(赛里卡国)。古拉丁语(1 — 2 世纪)Seres(赛里斯人)、Serica(赛里卡国)、Thinai(丝奈)。古印度语(约前2 世纪—3 世纪)Cīna(止那)、Cīnas(止那人)、Cīnisthāna(止那斯坦)。粟特语(3 — 4 世纪)?yn(丝尼)、?ynstn(丝尼斯坦)。亚美尼亚语(5 —7 世纪)?en(赛尼)、?enastan(赛那斯坦)。叙利亚语(8世纪)?in(丝尼)、?instān(丝尼斯坦)。阿拉伯语(7 世纪)?īn(丝尼)、?ini(丝尼)、?ino(丝诺)。该称号源自上古汉语的“丝”*sīr / *ser(古代中国一大发明,极具特色的商品丝绸),比较:古波斯语?īn/?ēn,古希腊语Sêr(赛尔,吐丝的蚕)。
这些语言中的首字母发音大体如下:波斯语、粟特语和亚美尼亚语?[?](舌叶硬腭清塞擦音);希腊语和拉丁语s[s](舌尖齿龈清擦音);希腊语th[θ](舌尖齿间清擦音);古印度语或梵语c[ ],类似于汉语拼音zh[t?](卷舌硬腭清塞擦音);叙利亚语?[s?](舌面软腭清擦音,发s 时舌根抬高而咽音化,又称顶音);阿拉伯语?(或转写为?)[?](舌叶硬腭清擦音)。这些辅音都是清舌音。因为不同语言的辅音系统有别,故外来词进入该语言中发音稍变。再看词尾,一般而言,东伊朗语的复数词尾或后缀-n(实际发音可能是-ni)、-ni、-na 表地名或族名,后缀-stan 表地区或国家,词尾-s表某国人或某族人。又,一些西亚或中亚语言的文字来自阿拉米辅音字母,需要补充元音(有些文字通过上下加标表元音),如古波斯语?īn 实际发音为?īni;粟特语?ynstn 实际发音为?ynistan。
2. 从北朝到隋唐,延续到宋朝和蒙古汗国时期,突厥、东罗马和中亚等称中国为“桃花石”(突厥文Tabja?、希腊文Ταυγ?στ,阿拉伯文Tavga?)。该称号源自建立大魏的拓跋(中古汉语Thakbuat)。
3. 两宋以降,契丹辽、蒙古帝国和大元时期,以“契丹”(Catai)称中国屡见于西方文献。蒙古四大汗国与帖木儿汗国(1370 — 1507)皆称大元、大明为“契丹”。该称号源自建立大辽的契丹(突厥文Q?tany、契丹小字Qiduni)。俄罗斯等国以此称呼中国并沿用至今。
4. 现代各国通用的中国称呼“恰衣纳”(China),来自阿拉伯语?ini 或波斯语?īni。1502 年,Chins(中国人)见于葡萄牙文献;1512年,China(中国)见于葡萄牙文献。英语的China 见于1555 年。①
关于“ 丝尼”(?īn)、“ 赛里卡”(Sêrica)和“ 止那”(Cīna)
(一)古波斯等文献中的?īn / ?ēn
前550 年,波斯居鲁士大帝(Κ?ρο?, 约前576 —前530)建立阿契美尼德王朝,在大流士(Darius I,前521—前485)统治时期,波斯帝国的领土西起埃及和黑海,东至印度西北和粟特,东北边疆已与葱岭以西的斯基泰游牧区接壤。中国丝绸可能通过西域商道传入中亚。约前6—前5 世纪,古波斯文献中已有其东边地区或国家的名称?īn(丝尼)、?ēn(赛尼)。前5—前4 世纪,古波斯语《弗尔瓦丁神颂诗》(Farvardin Yasht)中作S?ini(赛尼)。此S?ini 盖因拉丁字母的转写方式不同,也就相当于??ini 或?ēni。3 世纪的中古波斯语钵罗婆语(帕提亚语)作?īnī / ?īna / ?ēna。
印度的琐罗亚斯德教祭司和历史学家莫迪(Jivanji Jamshedji Modi, 1854 — 1933)在《波斯古书中提及的中国》(References to China in the Ancient Books of the Parsees, 1905)中写道:
The Farvardin Yasht refers to China, and it speaks of it, as S?ini, a name resembling Sin or Sin?,referred to by Prof. Douglas as an old name of China. It contains a list of the pious departed worthies ofancient Ir?n before the Sassanian times. As the late Professor Darmesteter said, the list is "un catalogued'Homere du Mazdéisme." It is the most ancient "list of canonization" among the ancient Ir?nians.[4]241
译文:《弗尔瓦丁神颂诗》中提及的中国被称为S?ini(赛尼),类似于被道格拉斯教授视为中国古称的Sin(丝尼)或Sin?(丝奈)。这首诗包含了萨珊王朝时代之前古伊朗值得尊崇的以往事物的名单。正如已故达梅斯泰特尔教授所言,这份清单是“马兹达时代的《荷马史诗》式目录”。它是古代伊朗人中最古老的“有价值事物的名单”。
就古伊朗人当时所了解的国家或地区,莫迪继续写道:
Airya is the country of Ir?n; T?irya is the country of Turkest?l; Sairima is the country of Arum (theeastern part of the Roman Empire) or Asia Minor and Western Asia. D?hi is the Δ??? of Herodotus andStrabo, and Tahia of the Chinese geographers. It is the country round the Caspian. The remaining country,S?ini, is China.[4]242
译文:雅利安是伊朗人的国家;图尔亚是突厥人的领地;赛利马是阿卢姆(罗马帝国的东部)或小亚细亚和西亚的国家。达哈是希罗多德和斯特拉波提及的希腊语Δ???,以及中国地理学家提到的“大夏”,它是位于里海沿岸的国家。其余的地区是赛尼,即中国。
赛尼国(S?inin?m)的称号,见于《弗尔瓦丁神颂诗》中的这段话:
“S?inin?m d?khyun?m nar?m asha?n?m fravashay? yazamaidê. S?inin?m d?khyun?m n?irin?masha?n?m fravashay? yazamaidê.” i.e.,“We remember in the ritual, the Fravashis (i.e., the holy spirits) ofthe pious men of the country of S?ini. We remember in the ritual, the Fravashis of the pious women of thecountry of S?ini.”[4]242
譯文:我们在仪式中记住了,赛尼国敬神男人的弗拉瓦什(即圣灵)。我们在仪式中记住了,赛尼国敬神女人的弗拉瓦什。
在萨珊王朝的3 世纪钵罗婆语中,称中国为?īnistān(丝尼斯坦)或?īnastān / ?ēnastān(丝那斯坦)。在9 世纪搜集整理的波斯古经《阿维斯陀》(Avestà,意为知识)创世记中,用帕拉维字母写作?īnī(丝尼)。《阿维斯陀》原书成于前4 世纪(最早用古叙利亚的阿拉米字母书写,所记内容可追溯到前10 世纪),使用的是上古波斯语(东部伊朗语)。10 世纪,波斯诗人菲尔多西(Firdusi,940 — 1020)的《列王记》(Sh?h-n?meh)中,?īn 与Ma?īn“马丝尼”(旧译“马秦”)并用。Ma 的含义是“大”,“马丝尼”即“大中国”。据《列王记》所言,在传说的远古俾什达迪王朝(Pishdadi,历时2441 年)时期,扎哈克(Zahhak)曾派人追踪贾姆希德(Jam?īd),直到印度与中国边境,并娶马丝尼国王的公主为妻。《列王记》中的费利顿(Firdonsi)提及的国家或地区有:伊朗(Ir?n)、图兰(Tur?n)、罗姆(Rum)、丝尼(?īn)、卡瓦尔(Kh?var,即大夏)。其中的?īn 与《弗尔瓦丁神颂诗》的S?ini(??ini)对应。
有人提出,《旧约》中的Sīnī(丝尼人)、Sīnīm(丝尼姆)指中国人和中国。《旧约·创世纪》记载:
迦南生长子西顿,又生赫和耶布斯人、亚摩利人、革迦撒人、希未人、亚基人、丝尼人、亚瓦底人、洗玛利人、哈马人,后来迦南诸族分散了。
又,《旧约·以赛亚书》(Sefer Yshayah)记载:
这些从远方来,这些从北方、从西方来,这些来自丝尼姆。
《以赛亚书》上卷为先知以赛亚所撰(约前723 年后完成);下卷是被称为“第二以赛亚”的先知在巴比伦(前597 —前538)所作。新巴比伦国王尼布甲尼撒二世(Nebuchadnezzar II, 前635 —前562)曾两度征服犹太王国,将大批犹太人掳往巴比伦,“第二以赛亚”也难逃此劫。
据龚方震考论,《旧约》的Sīnīm 指古埃及南部的阿斯旺。[5]希伯来字母为辅音型,原写作s-n-m。今希伯来文《旧约》在s、n 下加元音记号,读作Sīnīm。死海古卷《以赛亚书》(完本)中,与Sīnīm对应的是Sēwenīm。在比《以赛亚书》下卷更早的《以西结书》(前613)中,有Sēwēnēh,中文音译“色弗尼”(见《以西结书》:“使埃及地,从色弗尼塔直到古实境界,全然荒废凄凉”)。据《旧约希伯来—英语辞典》(A Hebrew and English Lexicon of the Old Testament, 1952),Sēwēneh 指古埃及南部的赛奈(Syene),即今埃及的阿斯旺。Sēwenīm(复数)是“赛奈人”。英文本《耶路撒冷圣经》(TheJerusalem Bible, 1966)注明,Sīnīm 指埃及南部的Syene。中世纪圣经学权威、西班牙犹太人埃兹拉(Ibn Ezra, 1092 — 1167),以及法国犹太人拉比拉熙(Rashi Shlomo Yitzchaki, 1040 — 1105)和基姆希(David Kimhi, 1160 — 1235)都注明Sīnīm 指“埃及南部边境”或“南方”。
现代希伯来语用Sīnīm 指中國,盖源自17 世纪神学家的臆释。葡萄牙神学家玛拿西(Manassehben Israel, or Mikveh Ysrael, 1604 — 1657)在《以色列的希望》(Esperan?a de Israel, 1650)中称,中国是以色列散失的十支派之一的后裔,中国人即《旧约》中所称的Sīnīm。此书影响甚广(先后有1650年英文本、1651 年德文本、1659 年西班牙文本、1666 年荷兰文本、1691 年意第绪文本、1697 年希伯来文本),以致以讹传讹。
而现代希伯来语称中国为Sin,则另有此借词的源头(阿拉伯语称中国为?īn / ?īni / ?ino)。9 世纪,犹太商人和旅行家埃尔达德(Eldad ha-Dani)自称是非洲东部“独立犹太国”的公民,在其《埃尔达德游记》(Eldad's Travels,约883)所记奇闻逸事中声称到过中国, 称中国为Azin(比较:阿拉伯语al-?īn)或Zin(比较:阿拉伯语?īn)。12 世纪,西班牙犹太人拉比本杰明(Benjamin of Tudela,1130 — 1173)是已知第一位接近中国西部边境的欧洲旅行家,在其《本杰明游记》(Massa?ot, 1907)
中也称中国为Zin。一些希伯来人将阿拉伯语的?īn 读成Sin,而另一些希伯来人则将阿拉伯语的? 音发成齿龈浊擦音[z],由此?īn 变成Zin。
(二)中国古称与古代中亚丝绸贸易
诸多语言的词例表明,对特色商品“丝”的称呼具有共同的源头。如中亚、西亚地区,粟特文sarγ,波斯语sarah,亚美尼亚语seram,阿拉伯语sari 等。如欧洲地区,希腊语sêr / sêres,拉丁语sericum,意大利语seta,法语soiea,西班牙语和葡萄牙语sirgo / seda,德语seide,英语silk,俄语shelk,瑞典语和丹麦语silke,立陶宛语shilkai 等。如东亚地区,朝鲜语sir,蒙古语sirghek,满语sirghe 等。这个共同源头,就是上古汉语的“丝”(*sīr / *ser)。
中国是世界上最早养蚕缫丝、编织绸缎的国家,并且在公元前是世界上唯一掌握此技术的国家。在浙江吴兴钱山漾新石器时代遗址(约前2800)中,发现了由家蚕丝制作的丝线和绢片,商周时已用织锦机和提花机。《穆天子传》(成书于战国)记载:周穆王以“组锦百纯”“黻服”赐西域或中亚部落。在阿姆河流域,乌兹别克斯坦的沙巴里(Sapalli)青铜时代晚期遗址的25 座墓葬(前1700 —前1500)中出土了丝织品残片。[6]在哈萨克斯坦,巴泽雷克的斯基泰冢墓(Pazyryk Cemetery,前7—前2 世纪)中出土的遗物,反映当地人与其他民族之间的广泛联系。如良马、拉绒毛毯等来自中亚,器物上的某些纹饰母题和神话形象应来自波斯,而凤纹丝绸刺绣和山字纹铜镜则是中国产物。在西亚的安纳托尼亚,弗里吉亚王国首都戈尔迪翁(Gordion)遗址中发现了前7 世纪的纺织品,其中一些羊毛织品中混有丝线(含有丝胶)。在吕底亚王国首都的萨迪斯(Sardis)遗址中发现了前6 世纪珠子上的一束丝线。在欧洲,德国霍克杜夫村(Hochdorf)凯尔特墓葬遗址6 号墓(前550)出土的羊毛衣,其中夹有丝纤维,衣服上所绣图案中也有丝纤维。[7]在卢森堡阿尔提尔(Altrier)古墓(前5 世纪)中发现了丝绸织物。在希腊雅典凯拉米克斯(Kerameikos)遗址墓葬内(前430—前400)发现了6 件丝织物。[8]以上这些考古遗存表明,古老的商道是:中原→西域→乌兹别克斯坦→哈萨克斯坦→安纳托尼亚→欧洲。
闪米特人原在阿拉伯半岛游牧,前3 千纪逐步迁徙到黎凡特和两河流域。波斯人(属古雅利安)原在南俄草原上游牧,前2 千纪迁中亚草原,前10 世纪西进伊朗高原。希腊人约前1600 年进入爱琴海一带。古斯基泰人(即古印欧人)原游牧于南俄草原,后迁阿姆河—锡尔河流域,有的向东远迁西域,直至中国河湟地区。前1 千纪,闪米特人、波斯人、希腊人,他们都可能与中亚和西域的古斯基泰人(见上文提及的巴泽雷克斯基泰冢墓出土的遗物)有贸易往来和文化交流。换而言之,这些古斯基泰人可能转销来自中国内地的丝绸。由此推定,最早称中国为?īn(丝绸)的盖为抵达意貌山(帕米尔高原)、天山南北、河湟地区的斯基泰人。中国古籍称之为“塞种”,其首领为“塞王”,其地为“塞地”。班固《汉书·西域传》:“昔匈奴破大月氏,大月氏西君大夏,而塞王南君罽宾。塞种分散,往往为数国。自疏勒以西北,休循、捐毒之属,皆故塞种也。”又:“休循国……在葱岭西。……民俗衣服类乌孙,因畜随水草,本故塞种也。”又:“(乌孙)东与匈奴、西北与康居、西与大宛、南与城郭诸国相接。本塞地也,大月氏西破走塞王,塞王南越县度。大月氏居其地。后乌孙昆莫击破大月氏,大月氏徙西臣大夏,而乌孙昆莫居之,故乌孙民有塞种、大月氏种云。”此外,史书还记载了里海东北的斯基泰人分支,即奄蔡(Aorsi)、阿兰(Alani)。司马迁《史记·大宛列传》记载:“奄蔡在康居西北可二千里,行国,与康居大同俗。控弦者十余万。”范晔《后汉书·西域传》记载:“奄蔡国,改名阿兰聊国,居地城属康居……民俗衣服与康居同。”远在史前或中国夏商周时期,塞种人(吐火罗、楼兰、月氏、粟特等)已在中国西部生活。古波斯语的?īn 应是从伊朗东部传过去的。其实,古波斯人本来也曾生活在伊朗以东的河中地区。前10 世纪,一些部落从中亚草原向西迁徙,抵达伊朗高原东南部,其后建立波斯帝国。
前9 世纪以来,善于经商的古叙利亚人(即阿拉米人,Aramean)足迹遍布中东,其阿拉米语文(> 腓尼基字母)逐步成为该地区商贸和官方的通用语文。约前550 年,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前550—前330)占领叙利亚。前539 年,大流士一世征服巴比伦,把阿拉米语文定为官方和商业语文,其语言应有称呼中国的?in(丝尼)。唐建中二年(781),波斯传教士景净所撰《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其叙利亚文称中国为?instān(比较:3 世纪波斯语?īnistān),称中国人为?iniā(或读?inayā)。[9]古叙利亚语中没有?[?],将波斯语的? 发成?[s?]。虽然此列叙利亚语称呼中国的?instān 是8 世纪的碑銘,但古叙利亚人可能在公元前早已使用这些称呼。
约前6 世纪,粟特先民(属东伊朗语族)以撒马尔罕、布哈拉为中心建立国家,此后成为波斯帝国行省。据希罗多德(Herodotus, 约前484—前425)《历史》记述,粟特人与斯基泰人(尤其是戴尖顶帽的斯基泰人)相似。作为活跃的商业民族,粟特语文成为东西商道上的通行语文。粟特字母源于阿拉米字母,迄今发现最早的粟特铭文属2 — 3 世纪,传世至今的宗教和商业文献多为6 — 11 世纪。1907 年,斯坦因(Marc Aurel Stein, 1862 — 1943)在《古代于阗》(Ancient Khotan)中披露,敦煌以西长城烽燧遗址发现粟特人古信札6 封(发现编号:T. XII. a)。据德裔美国学者亨宁(WalterBruno Henning, 1908 — 1967)所考,其年代应在307 年及311 年。[10]据麦超美新考,古信札年代为西晋末年(4 世纪)。[11]法国东方学家高地奥(Robert Edmond Gauthiot, 1876 — 1916)指出,古粟特文书中称中国为?ynstn(比较:波斯语?īnistān)a,另外,称西域汉人集居地为?inackand(-ckand,意为城市)。
在粟特文信札及《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叙利亚文中,中国历史上的都城洛阳记作?arag(赛拉格)。龚方震提出,印度语以sarag、saraga 指天堂,洛阳在北魏佛教兴盛时寺院达1376 座,仅永明寺就住有外国沙门千余人,被他们称为?arag 也是可能的。[9]郑张尚芳则提出,?arag 后面的rag 可对音“洛”,开头的音节?a 也许与“司”相关(洛阳曾长期为司州的州治)。[12]然而,据托勒密《地理学指南》(150)中记载Sêrica“赛里卡”国、Sêra“赛拉”城,可推定洛阳的称呼?arag 来自Sêra,与印度语的词语sarag、中古汉语“洛”(rag)的读音无涉。
亚美尼亚历史学家摩西(Moses of Chorene, 约410 — 490) 在《亚美尼亚史记》(History ofArmenia, 439)中记述,Jenasdan(> 波斯语?ēnastān)为世界最东之国,盛产丝绸。[13]568 7 世纪,亚美尼亚科学家亚拿尼亚(Anania Shirakatsi, or Ananias of Shirak, 610 — 685)在《地理学》(Ashkharhatsuyts,or Ashxarhac'oyc')中记述:
Siwnika, which is Chenk', is a land of Asia, to the east of Scythia. On the west it borders Scythia,on the north and east, the Unknown country; on the south, the lands of India and of the Siwnets'ik'.Chenastan is a land of vast plains inhabited by 29 peoples,... A great deal of silk is found there, and it isof a better quality than silk from any other country. Thus the inhabitants of the country are rich in artfullymade silks. Their king is the Chenbakur who resides in the city of Siwra, which is in the southeastern reaches of the land.[14]
译文:赛里卡,即赛尼克,为斯基泰以东的亚洲国家。其西部与斯基泰接壤,北部和东部的国家未知,往南是印度和赛尼兹克地区。赛那斯坦土地平坦广阔,拥有29 个民族,……在这里发现了大量的丝,质量比其他任何地方的都要好。因此,该国盛产精巧制作的丝绸。他们的国王称为赛尼巴库尔,住在位于该国东南部的赛拉城。
一方面,亚拿尼亚关于中国的知识来自波斯文献,其Chen 来自波斯语?en,此处的Chenk'(赛尼国)、Chenastan(赛那斯坦)、Chenbakur(赛尼国王)皆指中国之事。另一方面,亚拿尼亚的知识还来自希腊语文献,将中国又称为Siwnika(比较托勒密的Sêrica“赛里卡”),将中国都城称为Siwra(比较托勒密的Sêra“赛拉”)。
1419 年,帖木儿之子沙哈鲁·巴哈德(Shāhrūkh Bahadur, 1377 — 1447)在其驻地哈烈(Heral,今阿富汗赫拉特),派遣使团前往大明。画师盖耶速丁(?īā?-al-dīn Naqqā?)奉命用波斯文记录每天大事(1419 年11 月至1422 年8 月),撰成《日记》(Rūz-nāma)或称《沙哈鲁遣使中国记》。其后,帖木儿帝国官员、波斯学者拉扎克(Abdu'r-Razzaq, 1413 — 1482)撰写《两个幸运星座的升起与两大海洋的交汇》(Matla-us-Sadain wa Majma-ul-Bahrain, or The Rise of Two Auspicious Constellations and theConfluence of Two Oceans, 1467 — 1470),收录了盖耶速丁记录的资料,其中有永乐皇帝致沙哈鲁信函的波斯语译文,将大明皇帝的称号说成?īn(指北中国)和Ma?īn(指南中国)的皇帝。[15]227
至于阿拉伯语,从7 世纪有?īn(丝尼)、?ini(丝尼)、?ino(丝诺)等中国称呼。先知穆罕默德的同伴阿卜杜勒(Abdallah ibn Amir ibn al-As, 573 — 663),曾任布斯拉(Busra)总督(647 — 656)。据当时地理知识,他对亚洲大陆(连带北非)作出形象的描绘。10 世纪初,波斯历史和地理学家法基赫(Ibn al Faqih, or al-Ya?qūbī)在用阿拉伯语撰写的《诸国志》(Kitāb al-Buldān, 902 — 905)中引用了这段描绘。
世界景象分成五大部分,犹如鸟首、两翼、胸部和尾部。世界之首為中国(?īn),其头部背对瓦瓦岛,……右翼是印度,印度背靠大海……左翼是可萨,……胸部是麦加、希贾兹、叙利亚、伊拉克和埃及。尾部是从扎特-胡玛姆(埃及亚历山大港附近)至马格里布。[15]213
其中的瓦瓦(Wakwak)即爪哇(Java <梵语Yava“大麦”)的阿拉伯语转写。法国地理学家丹维尔(J. B. D'Anville, 1697 — 1782)曾证明古人用Java 指苏门答腊岛。中国南北朝称苏门答腊为呵罗单国,唐朝称阇婆国。唐代李大师、李延寿《南史·海南诸国》(659)载:“呵罗单国,都阇婆洲。”阇婆洲一说在苏门答腊,一说在爪哇,或兼指二岛。明代早期,阇婆国为爪哇国所灭,故爪哇可统称苏门答腊岛。可萨人(Khazar,也称卡赞人、哈扎尔人)是西迁到高加索地区的突厥部族,7 — 9 世纪在伏尔加河中游建立可萨汗国。马格里布(Maghrib),阿拉伯语意为“日落之地”,即非洲西北部。阿卜杜勒在7 世纪的描绘,为阿拉伯文献中最早称中国为?īn 的记载。
15 世纪,埃及马穆鲁克苏丹王国(Mamluk Sultanate, 1250 — 1517)的历史学家麦格里齐(Taqialdinal-Maqrizi, 1364 — 1442,祖籍叙利亚巴勒贝克)在《埃及马穆鲁克苏丹的历史》(Histoire desSultans Mamlouks de l'?gypte, 1424)里称成吉思汗为 Malik a?-?īn(阿拉伯语,意为中国国王)。
(三)古希腊-罗马文献中的Sêres / Seres
前5 —前4 世纪,古希腊历史学家克泰夏斯(Ctesias of Cnidus)《印度志》(Indica)云:“据传闻,赛里斯人和北印度人身材高大”。[16]1 克泰夏斯曾在波斯阿契美尼德王宫任御医(前416—前398),他对赛里斯的了解来自波斯人(波斯人与中亚地区接触频繁)。希腊语的赛里斯(Σ?ρε?,拉丁字母转写Sêres)应来自波斯语?ēn / ??ini。
生活在帕提亚帝国(前247 —后224)境内的希腊历史学家阿波罗多鲁斯(Apollodorus ofArtemita)所著《帕提亚史》(Parthika)提到“赛里斯”。古罗马时期的希腊地理学家斯特拉波(Strabo, 前64 — 23)在《地理志》(Γεωγραφικ?, 14)中引用了该书内容:
...As Apollodorus of Artemita says: and more tribes were subdued by them than by Alexander—byMenander in particular (at least if he actually crossed the Hypanis towards the east and advanced as far asthe Imaüs), for some were subdued by him personally and others by Demetrius, the son of Euthydemusthe king of the Bactrians; ...In short, Apollodorus says that Bactriana is the ornament of Ariana as awhole; and, more than that, they extended their empire even as far as the Sêres and the Phryni.[17]XX.xx.1
译文:……正如阿提米塔的阿波罗多鲁斯所言:希腊人征服的部落比亚历山大征服的还要多——尤其是梅南德(如果是真的,他至少越过海帕尼斯河,向东一直进军意貌山),有些部落是他亲自征服的,有些是巴克特里亚国王欧绪德莫斯之子德米特里征服的……总之,阿波罗多鲁斯认为,巴克特里亚为整个阿利亚纳增添光彩;不仅如此,他们甚至将其帝国扩展到赛里斯和普卢尼。
梅南德、欧绪德莫斯、德米特里,都是印度- 希腊王国(Indo-Greek Kingdom)时期的君主。阿利亚纳(Ariana)的含义为雅利安(Arya-)的土地。斯特拉波说明,阿利亚纳是位于印度河流域的第一个属于波斯的地区,也是陶鲁斯山之外的第一个行省。它的北部与印度山区接壤,南部毗邻同一片大海,并依靠印度河将其与印度分开,由此向西延伸到通往里海的路线[17]XV.ii.1,即今巴基斯坦、阿富汗一带。巴克特里亚(Bactria)在中国古籍中记载为“大夏”,该地区(今帕米尔以西的阿富汗一带)是古代东西方交通的枢纽。普卢尼(Phryni)是《汉书·西域传》所记帕米尔高原东南部的蒲犁国,属汉宣帝神爵二年(前60)所设西域都护府管辖。西方地理学之父埃拉托色尼斯(Eratosthenes ofCyrene, 前 276 —前 194)所撰《地理学》(Γεωγραφικ?, or Geōgraphiká)亡佚,但通过斯特拉波的引文有所了解。19 世纪的学者还原埃拉托色尼斯对世界地理的认识,其中亚洲的极东之地标注为Sêres 。
古罗马地理学家梅拉(Pomponius Mela, 1 世纪)的《地理书》(De situ orbis, 43)云:
从小亚细亚出发,在亚洲遇到的第一批人就是印度人、赛里斯人和斯基泰人。赛里斯人住在靠近东海岸的中心一带,而印度人和斯基泰人却栖息于两边的地区。[16]8
(去赛里斯国)经过北洋的荒凉海岸之后,路线要在东海(里海——引注)转个大弯,折向面对东方的地带。此地从斯基泰海角一直通向科利斯(Colis)。第一个地区,遇到下雪则无法通行。第二个地区,居民野蛮而荒芜一片,食人生番斯基泰人和萨卡人之间有辽阔的地带隔开……然后又是一片野兽出没的旷野,一直到达俯瞰大海的大别斯山(Thabis,可能指今伊朗和阿塞拜疆交界处的塔雷什山Talyshskiye——引注)。在辽远之处便是高耸入云的陶鲁斯山脉(可能指里海南岸的厄尔布尔士山Elburz——引注)。两山之间的空隙地带居住的是赛里斯人。他们是一个正直的民族,也以其奇特的沉默交易方式而闻名。[16]8-9
梅拉在此描述的赛里斯,是里海东南部地区的中亚民族。他们可能因为从事丝绸贸易而被传闻为赛里斯。
古罗马学者老普林尼(Gaius Plinius Secundus, 23 — 79)在《博物志》(Naturalis Historia, 77)第六卷二十章提到赛里斯“林中产丝,闻名世界”,并说赛里斯人,其“身材超过一般常人,红发蓝眼,声音粗犷,言语不通”。[16]10、12 此处的描述与梅拉近似,赛里斯盖指中亚和西域,赛里斯人盖指当地的斯基泰人或塞种人。公元前后的希腊人和罗马人,通过陆路对赛里斯地区及其民族的了解,尚仅限于传闻。
西方人对赛里斯的了解,还来自一条海上之路。1 世纪末(约50 — 60),罗马帝国亚历山大利亚某商人(佚名)在用希腊语撰写的《厄立特里亚海a 航行记》(Περ?πλου? τ?? ?ρυθρ?? Θαλ?σση?)中,提到赛里斯的内陆城市丝奈盛产丝绸。
经过这一地区(上文提及金洲)之后,就到达最北部地区,海水流到一个可能属赛里斯国(Sêres)的地区,此地有一座很大的内陆城市叫Thīnai(丝奈)。那里的棉花、丝线和称为Sêrikon(赛里斯丝绸)的纺织品,被商队经大夏陆运到婆卢羯车(Barygaza),或者通过恒河运至利莫里亚(Limurie)。要进入赛里斯国并非易事,从那里来的人也极为罕见。赛里斯恰好位于小熊星座之下,而且据说与庞蒂斯草原(Pontus)和里海(Caspian Sea)对岸的地区毗邻。[16]18
金洲即苏门答腊岛。该岛梵文名Suvara-dvīpa,意为“盛产黄金之岛”。希腊语用Thīnai 称呼赛里斯国的城市,可能来自波斯语的S?ini,或叙利亚语的?instān、?iniā(当时有叙利亚人到这一带经商)。
《航行记》描述的经大夏(巴克特里亚)陆运到婆卢羯车路线,先沿西域商道南路(塔里木盆地南緣)经喀什,过帕米尔高原抵大夏,转经兴都库什山口到达塔克西拉(Taxila),再沿印度河到巴巴里贡(Barbaricon)或坎贝湾(Cambay)的婆卢羯车。塔克西拉即前6 世纪犍陀罗王国首都塔克沙(Taksa),前4 世纪改为希腊语“塔克西拉”。1 世纪,大月氏贵霜王朝于此修建锡尔开普城。婆卢羯车即今印度古吉拉特邦的布罗奇,位于坎贝湾东岸和纳巴达河口,曾为印度西海岸的对外贸易中心,商品可由此进一步通过海运抵达西方。
至于通过恒河运至利莫里亚(相传是沉入印度洋海底的一块陆地),《航行记》云:
在利莫里亚或北方人登陆的那些当地市场和港口中,最重要的是卡马拉(Kamara)、波杜克(P?doukê)、索巴特马(S?patma)等著名市场,这几个地方互为毗邻。[16]17
20 世纪30 年代以来,在今印度泰米尔纳德邦首府金奈(Chennai,旧称马德拉斯Madras,位于孟加拉湾岸边)西南的康契普腊姆(Kan-chipuram,一译甘吉布勒姆)附近,发现了古海港遗址,留有罗马人、叙利亚人、埃及人经营的货栈或作坊遗址,并且出土了希腊、罗马的器物遗存。古代商船如不是横渡孟加拉湾,沿东海岸航行常选择在此停靠。所谓“利莫里亚”,即指印度东海岸一带的这些海港。北方人的货物经恒河水运到利莫里亚,先要沿古代中印交通的“缅甸路”,即自四川经云南、阿萨姆,沿布拉马普特拉河到达恒河和巴特那。前128 年,张骞出使西域,在大夏见到的四川物产,可能就是沿此路先运到印度再转输大夏的。《航行记》中描述了中国西南部地区与西方(印度、西亚、西欧)商贸的陆路(经西域)和水路(经恒河)。
对赛里斯有进一步了解的是罗马帝国希腊地理学家托勒密(Κλα?διο? Πτολεμα?ο?, 拉丁语ClaudiusPtolemaeus, 约90 — 168)撰写的《地理学指南》(Ge?graphikê huphêgêsis, 150)。有人猜测,腓尼基地理学家推罗的马里努斯(Marinus of Tyre, 70 — 130)可能是其老师。托勒密的书中使用并修订了马里努斯的资料。《地理学指南》记载:据马里努斯《地理学导论》,马其顿商人马埃斯·提提阿努斯(Maes Titianus)曾记录了从幼发拉底河口,经美索不达米亚、米底亚、帕提亚、马加那、巴克特里亚、石塔(今新疆塔什库尔干)等进入中国的路线。提提阿努斯并委托蒙奇、兜勒的商人组团前往赛里斯国首都赛拉。范晔《后汉书·和殇帝纪》(445)记载:“永元十二年,冬十一月,西域蒙奇、兜勒二国遣使内附,赐其王金印紫绶。”
托勒密《地理学指南》记载:
如果把福尔图内斯群岛(?les Fortunées)看作西部边界,那么东部边界就在更远的东方:即赛拉(Sêra)、丝奈(Sinai)、卡蒂加拉(Kattigara)。[16]20
福尔图内斯群岛即加那利群岛(Islas Canarias),位于非洲西北海域(现属西班牙),为古代欧洲人测定经度的起点(子午线零度)。其中第二大岛叫富尔特文图拉(Fuerteventura),其名称与Fortunées 近似。
托勒密多次提及,赛里斯国的首都是赛拉城(Sêra,比较粟特文、叙利亚文?arag,指洛阳)。[16]20、30、49丝奈城为丝奈地区的首府,此处指汉武帝元鼎六年(前111)所设日南郡,辖地包括今越南横山以南到平定省以北一带,治所在西卷(今越南广治省东河市)。卡蒂加拉是丝奈的主要港口,即《晋书》所记的屈都乾(今越南芽庄一带),屈都乾为梵文Kauthara 或Kautha(屈都人)-gara(城市)的对音。[18]从金洲(苏门答腊岛)航海到卡蒂加拉,丝奈城位于卡蒂加拉的东北。丝奈的“北部是赛里斯国的一部分,东部和南部是未知之地,西部是外恒河流域的印度”[16]44。外恒河流域的四至是:西部恒河;北部斯基泰和赛里斯;东部丝奈,沿一条从赛里斯到大海的经线延伸;西南部印度海域(孟加拉湾)。
在托勒密的世界地图上,赛里斯地区(Sêrica regio)位于帕米尔高原以远的东部,而丝奈地区(Sinarum regio)西面与印度相邻,南部濒临丝努海湾(Sinus Magnus),海岸线一直向南延伸。托勒密以意貌山为中心描述赛里斯国位于其东部。
塞种人的东部边界与斯基泰接壤,其边界沿阿斯卡坦卡斯山(Askatankas)直至位于14°43′之处遥对意貌山(Imaos)的石塔为止而一线而划定,前往赛里斯国(Sêrica)的人都从该地出发。
意貌山斯基泰的四至如下:在西部与意貌山内侧的斯基泰及塞种人地区,以沿北向山脉的山湾道为界;北部是一片未知之地;东部是赛里斯国……在南部是内恒河流域印度的一部分。[16]30
《地理学指南》对赛里斯国的四至作了进一步描述:
西部是意貌山外侧的斯基泰……。北部是一片未知之地,与图勒(Thoulê,法国东北部城市——引注)位于同一条纬度线上。东部也是一片未知之地,沿一条子午线方向延伸,该子午线两端的方位是180°和63°、180°和35°。其余是外恒河以南的印度另一部分,按照同一条纬度线延伸到180°和63°的地点,最后是丝奈。
赛里斯国四周环绕阿尼巴山脉(Anniba),……赛里斯国的绝大部分地区由两条河流经。[16]31-32
阿尼巴山脉即天山山脉。此处的赛里斯国指帕米尔高原以东、印度—越南以北的中国。托勒密在“人类栖息区域图简述”中说明:
我们居住的这部分地域的四至如下:东部是大亚细亚,越过丝奈和赛里斯国诸部东方民族之外是一片未知之地;南部同样也是一片环绕印度洋的未知之地;北部的未知之地位于越过大亚细亚北部、萨尔马特、斯基泰和赛里斯国之外。[16]47
对于托勒密而言,虽然赛里斯遥不可及,但是根据这些描述,托勒密所言的赛里斯就是东亚的中国。《地理学指南》中的第八幅亚洲地图包括意貌山以远的斯基泰和赛里斯国,极东之地标注Sêrica。[16]48
关于赛里斯人的吐丝小虫,罗马希腊史地理学家包撒尼雅斯(Pausanias,115 — 180)在《希腊志》(The Itinerary of Greece of Pausanias)有所描述:
唯赛里斯人制衣之线,并非来自植物皮茎,而是另有其他来源。其国有一种小虫,希腊人称为‘赛尔(Sêr),而赛里斯人则叫另外的名称。[16]54
张星烺的《中西交通史料汇编》第一册,在此句下加注:
塞儿虫即蚕也。塞儿二字,速读之,亦于吴越两地人蚕字之读音相似。希腊文塞儿或即来自中国亦未可知。赛里斯国名,原亦来自塞儿。其末尾之斯字,则希腊人及拉丁人语尾之音也。[19]36
2 世纪末的罗马文法学家和评论家阿克隆(Helenius Acron, or Acro),可能生活在罗马皇帝马克·奥雷尔斯(Mark Aurels, 161 — 180 在位)时代。他以评论贺拉斯(Horace)的作品(Acronis etPorphyrionis Commentarii in Q. Horatium Flaccum, 1864)而闻名。阿克隆在《颂歌》(Carol)里写道:“赛里斯人”一名来自赛里斯国。赛里斯民族和帕提亚人相毗邻,以其善于造箭而广负盛名。
“赛里斯丝绸”(Sericum)一名也由此而来。[16]59
但是,有些西方人还是不清楚蚕丝的来源。4 世纪中期,罗马文法学家索利努斯(Caius JuliusSolinus, 290 — 350)撰有一部著作,以《大事记汇集》(Collectanea rerum memorabilium)或《地理书》(De sito orbis)而知名。该书参考了普林尼的《博物志》及梅拉的《地理书》,在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很受欢迎。1587 年,英国翻译家戈尔丁(Arthur Golding, 1536 — 1606)译成英文本《博学者》(Polyhistor)刊行,中国学者译为《多国史》。其中记叙:
在朝着夏天朝阳东升的海岸地段,赛里斯人是经过蒙昧地区之后遇到的第一个民族。他们向树叶喷水,借助水力从树上采下絮团,他们随心所欲地使用这种柔软而又纤细的绒毛,用水冲洗。这就是人们所谓的Sericum(赛里斯丝)……赛里斯人具有高度文明,互相之间非常和睦,但却避免与外人接触,甚至拒绝与其他民族保持贸易关系。[16]63-64
可以看出,4 世纪中期的东罗马人对赛里斯丝仍然充满奇思异想,而东罗马帝国的统治者又多么想获得生产这种丝的奥秘。
东罗马帝国历史学家普罗科匹厄斯(H. B. Dewing Procopius, 约500 — 565)在《戰争史》(Προκ?πι?Ιστορ?α τ?ν πολ?μων, Αθ?να, 554)中记载,552 年前后,东方僧人获悉查士丁尼皇帝(Justinianus I,约482 — 565)急于打破波斯对生丝贸易的垄断,就来到君士坦丁堡,许诺将蚕种带到东罗马。他们在“赛尔印度”生活过多年,知道如何养蚕抽丝。[20]18 地区名“赛尔印度”(Σηρ?νδα, 即Ser-inda)由Ser(es)+Ind(i)a 构成,通常认为指中国西部的于阗(419 年从中国内地输入蚕种)。诸僧乃回于阗取得蚕卵,返回君士坦丁堡指导罗马人如何养蚕缫丝,由此罗马境内方知制丝方法。另有一说是,6世纪下半叶,拜占庭历史学家忒俄法涅斯(Theophanes of Byzantios)在《历史残卷》(Fragmenta,566 — 581)中记载,生活在赛里斯地区(突厥人控制的阿姆河以东领土)的波斯人(聂斯托里教修士),将蚕种藏于行路杖中,偷偷带到君士坦丁堡。[21]从此,东罗马才有了蚕丝业,西方人也才完全明白“产丝者乃虫也,丝从口中天然吐出……虫以桑叶养之”。
对于“产丝之国”的了解,除了通过安纳托尼亚、伊朗高原、河中地区到西域的陆路交通,还有经由红海或波斯湾、阿拉伯海、孟加拉湾到南中国海的远涉重洋。1 世纪末,亚历山大利亚希腊商人的《厄立特里亚海航行记》提到赛里斯,但相当模糊。510 — 530 年,又一位亚历山大利亚希腊商人周游地中海、红海、波斯湾,到过印度西海岸和锡兰一带。他就是神学家科斯马斯(Cosmas,约480 — 560), 其称号Indicopleustes 意为“ 到过印度的水手”。他所著《基督教世界风土志》(Χριστιανικ? Τοπογραφ?α, 535 — 547)中,将产丝之国称为丝尼特扎(希腊文Τζ?νιτζα,拉丁字母转写Tzínitza, Vol. II)、丝尼斯塔(希腊文Τζιν?στα,拉丁字母转写Tzínista, Vol. XI)。梵蒂冈所藏《基督教世界风土志》中为丝尼(希腊文Τζ?νη,拉丁字母转写Tzíni, p. 137)。[22]
关于丝尼特扎(Tzínitza)或丝尼斯塔(Tzínista)的来源,学界有不同看法。法国东方学家戈岱司(George Coedès, 1886 — 1969)认为,Tzínitsa 是梵文Cīnisthāna 的希腊文译法。[12]30 英国东方学家裕尔(Henry Yule, 1820 — 1889)倾向于两种可能,“Tzinitza……又表现为更确切的形式Tzinista,反映了古印度语Cīnisthāna、波斯语?īnistān。所有这些名称,都与西安发现的叙利亚碑铭中的中国称Tzinisthana 是一致的”。[23]22 就对音而言,Tzinista 与波斯文?īnistān 或叙利亚文?instān 较符合,而与梵文Cīnisthāna 稍异。唐代传入中国的景教即聂斯托利教,其信徒多用波斯语和叙利亚语。作为聂斯托利派的信徒科斯马斯,有可能从其教友那里知道波斯语或叙利亚语的中国之名。希腊语没有?/?,科斯马斯就有可能把波斯语的?īnistān 或叙利亚语的?instān(Tzinisthan)转写为希腊语的Tzínista、Tzínitza,把波斯语的?īni 转写为希腊语的Tzíni。tz 估计读为[θ]或[?],与希腊商人《厄立特里亚海航行记》中所记Thinai 的th 类似。
科斯马斯从印度和锡兰岛屿方向指出“产丝之国”丝尼特扎的相对位置:
产丝之国位于印度诸邦最遥远之处。当人们进入印度洋时,它位于左侧,但远在波斯湾和印度人称为赛勒第巴(Selediba)、希腊人称为塔普罗巴奈(Taprobane)岛屿的之外地区。这个国家叫作丝尼特扎,其左侧为海洋所环绕。[22]
锡兰(Silan)或斯里兰卡(Sri Lanka)的岛屿,印度人称Selediba,阿拉伯人称Sirandiba,希腊人称Taprobane。航船进入印度洋,其总体方向从西往东,科斯马斯的“位于左侧”应为北方。如果在斯里兰卡左转向北,进入孟加拉湾,科斯马斯的“其左侧为海洋所环绕”则指的是中南半岛。科斯马斯没有到过南中国海或中南半岛,因此对“产丝之国”的具体位置未详。
科斯马斯又对丝尼特扎和波斯的相对位置加以比较:
丝尼特扎向左方偏斜相当严重,所以其丝绸商队从陆地上经过各国辗转到达波斯,所需时间比较短,而由海路到达波斯其距离却远得多。首先,从海上去丝尼特扎的人,从塔普罗巴奈及其以远地区驶向其目的地,需要经过很长的海程,其距离犹如从塔普罗巴奈经波斯湾抵达波斯,甚至还要更遥远。其次,从波斯湾到塔普罗巴奈及其以远之处(从那里人们左转前往丝尼特扎),需要穿越整个印度洋,其距离也非常遥远。所以,经陆路从丝尼特扎到波斯的人就会大大缩短其旅程。这可以解释波斯何以总是积储大量丝绸。丝尼特扎以远既不能航行也无人居住。[22]
科斯马斯描述的路程只是估算,他知道的只是丝尼特扎的相对位置:在斯里兰卡左转前往丝尼特扎,丝尼特扎有陆路向西通往波斯,也就是丝尼特扎处于印度以北、波斯以东。
故而英国历史学家比资雷(Charles Raymond Beazley, 1868 — 1955)在《现代地理学的曙光》(TheDawn of Modern Geography, 1897)中认为:
丝尼特扎只是含糊地指马来亚或交趾支那,科斯马斯所言向北转弯之处可能指暹罗湾。这段含糊其词绝不意味着在马可·波罗为欧洲,或阿拉伯人为伊斯兰世界发现这些地区之前,已经有人真正发现了该地区。[24]193
不过,科斯马斯描述了从东方丝尼特扎出发,途经中亚、西亚,直到西欧、大西洋海岸的主要站点:
如果有人用一条直线来测量从丝尼特扎到西方之间的大地距离,那么他将发现大约有400 站,每站以30 英里计。其测计方法是:从丝尼特扎到波斯边境,要经过翁尼亚、印度和巴克特里亚,约为150 站。波斯全境为80 站。從尼西比到塞琉西亚为13 站。从塞琉西亚经罗马、高卢和伊比利亚,到位于大洋边的伽迪斯之外,计150 余站。全部距离共计400 站左右。[22]
翁尼亚(Unnia)即白匈奴,中国史书记载的嚈哒(Hephthalite < Ebodalo)。6 世纪初,嚈哒汗国北上争夺准噶尔盆地及其以西地区并控制高昌。与此同时,又东进控制塔里木盆地西部,南道直至于阗,北道直至焉耆。通过西域南北道,嚈哒人与中国北魏、西魏、北周乃至梁朝多有交往。波斯长期作为东罗马帝国的丝绸供应者。尼西比(Nisibi)是古代东叙利亚的重镇。塞琉西亚(Seleucia)是古代北叙利亚的贸易中心。至于欧洲地区,罗马指意大利地区,高卢指法兰西地区,伊比利亚(Iberia)指西班牙地区,伽迪斯(Gades)是西班牙的古老海港城市,面临大西洋。由此可见,科斯马斯的丝尼特扎指的是中国。当然,他没有从海上到过中国大陆,仅止于斯里兰卡,因此对中国的概念还是笼统的。
综上,一方面,根据陆地通商,古希腊—罗马的“赛里斯”一开始多指当时西域地区及其居民。戈岱司认为,“如果这一名词显然起源于东亚,那么它就是相继或同时指一些差别较大的部族,对于西方人来说,所有生产和贩卖丝绸者都是赛里斯人。……这一术语实际上泛指许多种族”。而据普林尼描述的赛里斯地理概念,赛里斯人居住的地区似乎在毗邻的河中地区。[25]12、14 另一方面,根据海路交通,“赛里斯”一开始似乎多指中国古代的交趾、日南地区。综合陆地和海路的交通,可以确定,“赛里斯”渐渐明确为西域向东、交趾向北的极东地区。公元前后的欧洲人,难以长途跋涉到这么遥远国度的中心地区,因此“赛里斯”只能是对极东地区中国的约指。在其使用中,可以指中国的西域或南海边陲,甚至也可指与西域毗邻的河中地区——东西方丝绸贸易的通道。此后,随着交通贸易的拓展、地理知识的增进,西方才知道丝绸的故乡在极东的中国内地,“赛里斯国”这一名称才逐步演变为指称整体中国。[26]
(四)古印度文献中的Cīna
古印度文献中的(Cīna),见于前2 世纪左右,要晚于古波斯语、古希腊语几个世纪。梵文中的Cīna[t?ina],最早见于《摩诃婆罗多》,约成书于前3 世纪至4 世纪。《罗摩衍那》“地志”中列举印度之北的二十国,标出Cīna 和Apara-cīna(止那以外地区),成书不早于前2 世纪。《摩奴法典》(约成书于前2 世纪至2 世纪)中有Cīnas(止那人),还提及远古有人从印度迁往北部或中国境内西部建立Thin[?hin]。古印度的这些经典是在漫长时期中经多人加工的累积物,既无法确定Cīna 见于梵语文献的准确年代,也难以从上下文确认该名词就是确指或仅指中国。有学者认为,两大史诗中涉及地理的内容成书较晚,可能不早于中国的两汉(前202 — 220)。斯里兰卡裔美国梵文和印度宗教学家欧利维勒(Patrick Olivelle)甚至认为,在前1 世纪之前,印度人不可能知道Cīna 这个词,该词可能来自中亚语言。[27]
换而言之,梵语中的Cīna 可能来自波斯语的?īn / ?en。阿契美尼德王朝(前550—前330)的疆域向东延伸到印度河西岸。在波斯帝国统治下,中央集权和官吏制度传到犍陀罗国(Gandhara,今阿富汗东部和巴基斯坦西北部)。前5 世纪,犍陀罗的塔克希拉地区成为波斯帝国的一部分。帝国官方使用阿拉米语文,受其影响,犍陀罗出现了佉卢字母。今发现最早的佉卢文是阿育王时期的《法敕刻文》(前251)。而古印度的婆罗米字母,据说来自中亚商人带来的阿拉米字母,最早文献可溯源到前3世纪。这些都为古波斯语的?īn / ?en 传入古印度语言提供了可能。
前4 世纪,亚历山大大帝灭亡波斯后占领犍陀罗地区。当塔克希拉城被亚历山大占领时,旃陀罗笈多·孔雀(Chandragupta Maurya, 前324—前300 在位)正在城中,遇到其导师和谋士阇那迦(Cā?akya, or Kau?ilya, 前 371—前283),在其辅佐下建立了孔雀王朝。德国印度学专家雅各比(Hermann Jacobi, 1850 — 1937)在《阇那迦论著中所见文化及语言资料》("Kultur-, Sprach-undLitterarhistorisches aus dem Kautilīya", 1911)中指出,署名阇那迦的《政事论》(Arthashāstra)中有Cīna 一词。据沙马萨斯特里(Rudrapatna Shamasastry, 1868 — 1944)所译英文版《政事论》有两处提到China(Cīna 的英文转写)。
Sámúra, Chinasi, and Sámúli are skins procured from Báhlava. ...Chinasi is reddish black orblackish white.[28]108
译文:纱姆拉、止那斯和纱姆丽是从巴哈拉采购的面料。……止那斯是赭色的或灰色的。
The above will explain the fabrics known as kauseya, silk-cloth, and chinapatta, fabrics of China manufacture.[28]110
译文:以上说明的都是知名的纺织品,如缟奢耶(丝绸)和止那帕塔(止那制造的丝织品)。
在新疆和田地区尼雅遗址出土的佉卢文书(梵语和尼雅俗语)中有pata(丝束、丝卷)一词,该词在印度和中亞等地泛指各类丝织品。引文中的chinapatta 应为“止那的丝帛”。印度《妙闻集》(Susruta Samhita)的修订本(Nagarjuna, 4 世纪)中有kauseya、patrorna、cīnapatta 三个名词,都可指丝织品。缟奢耶(kauseya)指野蚕丝及其织品;帕塔欧那(patrorna,patr“树叶”+orna“纤维”)指树叶养蚕吐出的纤维;cīna-patta 专指来自止那出产的丝帛。在2 世纪前的梵文文献中,还有一个同根词cīna-nsuka(丝绸衣服)。[29]
虽然阇那迦生活在前4—前3 世纪,但是今传本《政事论》的最终成书时间可能是前1 世纪。英国梵文学家史密斯(Vincent Arthur Smith, 1848 — 1920)提出:“《政事论》确实是孔雀王朝的古代作品,大概是阇那迦所著。当然,这一看法并不排除现存此书有可能经后代增改,但大部分内容肯定是孔雀王朝所写。”[30]另一位英国梵文学家基思(Arthur Berriedale Keith, 1879 — 1944)则认为:“可以断定《政事论》是前1 世纪的作品,而其内容主旨很可能比前1 世纪要古老。”[31]故而推定,古印度文献中的Cīna 见于前2 世纪左右,《罗摩衍那》中所列印度之北二十国,区分Cīna 和Apara-cīna。在迦湿弥罗国(今克什米尔)编著而成的《大毗婆沙论》(约150 年)有云:真丹(Cīnisthāna)喻遥远之意。《翻译名义集》(8 世纪左右)则云:支那之名,一是文物之邦,二是边远之意。冯承钧《西域地名》亦说:“支那者,一作脂那,一作至那,梵文边鄙之称,原为雪山以北诸种之名,后以为中国之号。”[32]20 古印度人称喜马拉雅、兴都库什诸山为雪山,喀喇昆仑山和葱岭也包含在内,“雪山以北诸种”盖指阿富汗东北部、葱岭以东、尼泊尔以及中国西藏等地区的古代种族。如今尼泊尔仍然称其北部和山区一带为Cīna。由此观之,古印度的所谓Cīna 起初指雪山以北诸民,以及靠近印度边鄙北部和东南部的地区(丝绸经过这些地区进入印度),而中国内地可能还属支那之外。此后,随着印度人对其东北方向人文地理认知的增益,以及华夏文化向周边的辐射,Cīna 才用以指文物之邦的中国。
直到西汉张骞“凿空西域”(前139—前126、前119—前115 两次出使),中原王朝才听说有从西南通向印度(身毒)方向的路线。《史记·大宛列传》载,元狩元年(前122),张骞禀报汉武帝:“臣在大夏时,见邛竹杖、蜀布。问曰:‘安得此?大夏国人曰:‘吾贾人往市之身毒。身毒在大夏东南可数千里,其俗土著,大与大夏同,而卑湿暑热云……以骞度之,大夏去汉万二千里,居汉西南。今身毒国又居大夏东南数千里,有蜀物,此其去蜀不远矣。……从蜀宜径,又无寇。”此后张骞从蜀郡、犍为郡派使者,分四路向西南进发。各路只行了一两千里便受阻,又与当地语言不通,未能打通从西南去印度的道路。
曹魏郎中鱼豢所撰《魏略·西戎传》记载:西汉哀帝元寿元年(前2),“博士弟子景卢受大月氏王使伊存口授《浮屠经》”,此为佛教传入汉地之始。更具体的是东汉明帝永平十年(67)的“白马驮经”,邀请中天竺人摄摩腾、竺法兰来洛阳译经传道。东汉桓帝之初(147 — 149),安息国王子僧安世高到达洛阳,在白马寺组织翻译佛经。早期汉译佛经之中国称号,有意译和音译之别。其意译多为“秦”“汉”。据说,西晋月氏竺法护(Dharmāraksa, 266 — 308 年译经)所译《佛说普曜经》(308)记有六十四种异书,第二十种为“秦书”,其对应梵文为Cinalipi。但唐高宗仪凤初(676),中天竺人地婆诃罗(Divākara, 613 — 687)来华,译此经为《方广大庄严经》,却将Cinalipi 译为“支那书”。同样是这个词,前秦苻坚建元(365 — 384)时,兜佉勒(即吐火罗)昙摩难提(Dharmānandī)来到长安,所译《阿育王息坏目因缘经》则为“秦土”;龟兹人鸠摩罗什(Kumārajīva, 344 — 413)的《大庄严经》译作“汉地”。
早期用汉字音译之中国称号,还有源于西域胡语(粟特语等)或天竺梵语之别。将胡语(粟特语)的?ynstn 译为“震旦、真旦、真丹、振旦”等,要早于将梵语的Cīna 译为“止那”“脂那”“支那”。晋永嘉年间来中原,后南渡建康的龟兹人帛尸黎密多罗(?rīmitra, 约260 — 343)所译《佛说灌顶经》卷六:“阎浮界内有震旦国。”梁代沈约《宋书》记载元嘉五年(428)天竺国奉表之文:“王身庄严,如日初出……圣贤承业,如日月天,於彼真丹,最为殊胜。”梁武帝年间,僧旻等撰《经律异相》(535):“振旦边王,所领人民,欲葬之时,盛持棺椁,纳石室中。”扶南(今柬埔寨)僧伽婆罗(Sa?ghapāla, 460 — 524),梁天监五年(506)召于杨都译经,所译《孔雀王咒经》:“有五百子有大军大力,其最大者名般止介,住止那地。”盖译自Cīnastan。北齐天保七年(556)到邺城,北天竺乌苌国那连提耶舍(Narendraya?as, 489 — 589)所译《大方等大集经》,指称中国的词均汉译“震旦”,但隋开皇三年(583)译《法护长者经》,则将梵语的Cīna 译为“脂那”。由此显示出从西域胡语音译“震旦”到天竺梵语音译“止那”的转变。
中古印度(3 — 7 世纪)在Cīni、Cīna、Cīnasthāna 前加Maha(大,音译摩诃)。隋开皇十年(590)到长安的南天竺罗塔国达磨笈多(Dharmāgupta, 546 — 619)将Mahacīni 译作“大支那”。遂有旧名并非正音之辨。《续高僧传·卷二·达磨笈多传》:“远传东域有大支那国焉,旧名真丹、震旦者,并非正音,无义可译,惟知是此神州之总名也。”隋开皇十七年(597),翻经学士费长房在《历代三宝纪》云:“而彼五天目此东国总言脂那。或云真丹,或作震旦,此盖取声有楚夏耳。”唐高宗永徽年间(650— 655),玄应《众经音义》卷四亦称:“振旦,或言真丹,并非正音,应言支那,此云汉国也。”唐代玄奘将Mahacīnasthāna 译为摩诃至那国。《大唐西域记》(646)记载,戒日王问:“大唐国在何方?”玄奘答:“当此东北數万余里,印度所谓摩诃至那国是也。”五代刘昫《旧唐书》(945)列传第一百四十八西戎:“自古曾有摩诃震旦使人至吾国乎?”此摩诃震旦即Mahacīnasthāna 的另一汉译。据匈牙利裔英国考古学家斯坦因《古代和阗》(Ancient Khotan, 1907)所言,和阗统治者的尊号通常是“马止那的扎加卢·哈里哈鲁”(Jajālū Khalkhālū of Māchīn)。[33]181 其中的Mā 即“大”,马止那(Māchīn)即“大中国”或“伟大中国”。
之所以要称“大支那”“摩诃至那”等,可能因为还有其他“(小)至那”,即古代中国的某一边远地区。玄奘《大唐西域记》卷四记载至那仆底国:
至那仆底国周二千余里。……昔迦腻色迦王之御宇也,声振邻国,威被殊俗。河西蕃维,畏威送质。迦腻色迦王既得质子,赏遇隆厚,三时易馆,四兵警卫。此国则质子冬所居也,故曰至那仆底( 唐言汉封)。质子所居,因为国号。此境以往洎诸印度,土无梨桃,质子所植,因谓桃曰至那你( 唐言汉持来)。梨曰至那罗阇弗呾逻 ( 唐言汉王子)。故此国人深敬东土,更相指告语:“是我先王本国人也。”[34]365-367
至那仆底为梵语Cīnabhukti(意为至那的封地)的音译。故地在今印度旁遮普邦费罗兹普尔(Firozpur)附近,现名Chiniyari(至那亚利)。近代学者认为此质子可能是古疏勒国王子,也就是此“至那”实指疏勒国(塞种)。印度称桃子为“至那你”(Cīnani,意为中国所传),称梨子为“至那罗阇弗呾逻”(Cīnarājaputra,意为中国王子)。
又,《大唐西域记》卷十二记载朅盘陁国:
朅盘陀国周二千余里,国大都城基大石岭。……今王淳质,敬重三宝,仪容闲雅,笃志好学。……其自称云是至那提婆瞿呾罗。(唐言汉日天种。)……昔波利斯(波斯——引注)国王娶妇汉土,迎归至此。[34]983-985
朅盘陀国即《汉书·西域传》所记蒲犁国(今新疆塔什库尔干)。至那提婆瞿呾罗为梵语Cinadeva-gotra(意为至那与日神交合的天种)的音译,该至那也指古代西域塞种。当时对中国或大唐的理解,包括西域(汉代设西域都护府、唐代设安西都护府)。
至唐代释道宣(596 — 667)的《释迦方志》(650),才算清楚叙述了以雪山为视角的四方地理:
雪山以南,至于南海,名象主也。地惟暑湿,偏宜象住,故王以象兵而安其国。风俗躁烈,笃学异术。是为印度国。……雪山之西,至于西海,名宝主也。地接西海,偏饶异珍,而轻礼重货,是为胡国。雪山以北,至于北海。地寒宜马,名马主也,其俗凶暴,忍煞衣毛。是突厥国。雪山以东,至于东海,名人主也。地惟和畅,俗行仁义,安土重迁,是至那国,即古所谓振旦国也。[35]11-12
其中,南海即印度洋,西海即里海,胡国为粟特或康居,北海即贝尔加湖。
中亚商人给古印度带来了与丝绸相关的“止那”一词,虽然古印度曾经含糊地使用“止那”,起初指雪山以北诸民以及靠近印度边鄙北部和东南部的地区,但是随着佛教东传,胡梵高僧来到汉地译经,在1 — 2 世纪已经明确“止那”就是中国。
(五) Cīna 与中国古代王朝“ 秦”(*Zin)无涉
16 世纪末,一些来华传教士试图追溯 China 的来源。1584 年9 月13 日,意大利耶稣会士利玛窦在肇庆致信西班牙税务司司长罗曼先生,信中写道:
中国(China)是一个历史悠久的最古老帝国,我们的祖先已经听说,不过仅知其名中国,而对其历史所知甚少。他们过去曾称为唐人,而现在则称大明。中国国号的改名,习惯上是据朝代及王位的更替而变化……约当于托勒密时代,中国当时的朝代似乎为“秦”(Sina),…… 虽然中国改朝换代,但欧洲人仍然称呼其为“秦”国并无不妥。[36]46
利玛窦把葡萄牙语的China 与拉丁语的Sina 分开,并揣想Sina 来自中国古代王朝“秦”。
1655 年,意大利耶稣会士卫匡国(Martino Martini, 1614 — 1661)的《中国新图志》(Nuvus AtlasSinensis)在阿姆斯特丹刊行。其中提出,秦王朝之“秦”转为梵语Thin、Chin,演变为希腊语与拉丁语的Sinae,最终成为China。卫匡国不知,“秦”的汉语上古音*zin > dzin 是浊声母[12],近代才转变为清声母?h(汉语拼音q)。也就是说,“秦”的浊声母z,与西方语言的清辅音th、ch、s 之间不构成对音关系。Thin、Chin、Sinae 来自上古汉语的“秦”于音理无据。
1669 — 1670 年,葡萄牙耶稣会士安文思(Gabriel de Magalhāes, 1609 — 1677)撰有《中国新史》(Nouvelle Relation de la Chine: Contenant la description des particularitez les plus considerable de ce grandempire, 1688),在第一章“中国人和外国人给中国取的名字及契丹和蛮子国”中提出:
Chin 这个名称似乎是印度人对中国的称呼,可能来源于晋(Chin)朝。然而我认为更应该相信来自公元前246 年的秦(Cin)朝,该朝皇帝统治中国全境,囊括距孟加拉国不远的云南。因中國人发音重,从齿间发出Cin,印度人难以模仿而发成Chin。葡萄牙人从印度人处得知该名称,因其语言中的词不以n 结尾,就在末尾加上a。意大利人像葡萄牙人一样写作China,但发成Kina,因此他们都必须写作Cina,使其发音如同德国人所写的Schinao。[37]3
安文思的论述并非文献考证,而是主观联想。汉语“晋”(Chin)的上古音*?sin>?in,秦(Cin)的上古音*zin>dzin。
19 世纪的法国汉学家瞿亚姆(M. Guillaume Pauthier, 1801 — 1873)同样认为,支那(Sin, Chin,Chini)之称起于梵语,源于汉语“秦”,Chin 后的a(表地域)是葡萄牙人加上的。1911 年,德国印度学家雅各比提出,阇那迦(前371—前283)《政事论》中出现Cīna 一词,早于秦朝。美籍德国东方学家劳费尔(Berthold Laufer, 1874 — 1934)发表《China 名称考》(The Name China, 1912),否定China 源于“秦”之说,认为该词来自马来语对中国的古称。法国汉学家伯希和在《Chine 名称之起源》(L'origine du nom de "Chine", 1912)中则提出,《政事论》的成书年代值得怀疑,坚持Cīna 是秦朝时传播到印度的。
这些说法皆未细考古代中亚和西欧文献中比梵文更早的中国古称。此前,印度历史学家莫迪(1905)已经提出,中国名称S?ini(赛尼)已见于前5—前4 世纪的波斯语文献《弗尔瓦丁神颂诗》。劳费尔在《中国伊朗编》(1919)中有注(此处英语原文省略):
我将指出史密斯的判断(Early History of India, 3d ed., 1914, p. 153),他认为:“《政事论》是孔雀王朝时期的真正古代作品,并且应当正确地把它归属于阇那迦。当然,这个结论并不排除这种可能性,现存文本中可能包含稍后时期插入的次要内容,但本书中的大部分内容肯定始于孔雀王朝时期”。还有基思的报告(Geophysical Journal Roy. Astr. Soc, 1916, p.137):“《政事论》完全有可能是早期作品,它可能属于公元前1 世纪,而其中涉及的大量问题很可能比这一时期更早”。对China 这个名称起源于秦(Ts'in)的质疑来自许多方面。因此莫迪(Asiatic Papers. p. 247)推定《弗尔瓦丁神颂诗》写于公元前4 或前5 世纪,从而辩称:“如果事实如此,中国名称赛尼(S?ini)见于该古老文献,那么该中国称号来自前3 世纪的秦朝则难以置信。由此可见,这一名称早于前3 世纪。”[13]569
其中提到的英国梵文学家史密斯(V. A. Smith)的著作是《印度的早期历史》(The Early Historyof India, 1914),英国梵文学家基思(A. B. Keith)的报告是《帝国的整体与领土》(Imperial Unity andthe Dominions, 1916),莫迪(J. J. Modi)的文章是《波斯古书中提及的中国》。
近年来,一些学者提出不同看法。或者认为Chin 来自楚国的别称“荆”[38],然而,“荆”上古音是*ke?,与Chin 的语音不对应。或者主张来自春秋五霸之一的“晋”(上古音*?sin>tsin)。[12]澳大利亚汉学家韦杰夫(Geoff Wade)则认为梵语的Cīnā 本指云南夜郎国,其民自称?ina(夜郎)。[39]这些探讨,皆未考虑中亚和西欧古代文献。换而言之,如果考虑中亚和西欧文献,那么中国古称(Cīnā)则不可能来自“秦”“荆”或“夜郎”等说法。
(六)“ 支那”的复合地名Cauchim China / Indo-Chine
此外,还有西方学者认为,China 源自古代越南海上交通重镇“日南”。范晔《后汉书·西域传》记载:“桓帝延熹九年(166),大秦王安敦a 遣使者自日南徼外,献象牙、犀角、玳瑁,始乃一通。”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Ferdinand Freiherr von Richthofen, 1833 — 1905)在《中国地理历史研究》(China: Ergebnisse eigener Reisen und darauf gegründeter Studien, 1877)中提出,Chinas 源自古代越南海上交通重镇东京的旧称“日南”(Jih-nan)。理由是公元初,日南境内有中国对外贸易的唯一开放口岸,并且日南郡当时在行政上隶属中国。[40]504-510 法裔英国汉学家拉古伯里(Terrien de Lacouperie,1844 — 1894)反驳道,汉时的日南郡并非李希霍芬所说在越南东京(北圻),而在南圻。日南的汉代读音是Nit-nam(今广东话Yat-nam)。但拉古伯里进一步指出,中国与南方和西方的交通,在公元前数世纪由滇国(Tsen,汉越语Chen)控制。滇国进行海上贸易的商埠位于红河口的交趾(Kiao-ti),即托勒密书中的卡蒂加拉b。作为各商路的控制者,滇国有可能将Chín、Sin、Sinae、Thínae 之名播向远域。[23]4-5 伯希和1904 年的考证是,汉朝于东京即安南北部置交趾、九真和日南三郡。交趾,质言之东京,曾为航行之终点。166 年,大秦王安敦之使即于此处登陆。Nit-nam(日南)不可能是托勒密记录的Sinae。对于拉古伯里的观点,伯希和认为,唐代以前,中国人开拓云南与东京交通之事,今尚无迹可寻。[41]2-5
由此,还需要考证与越南有关的两个“支那”复合地名。一是“交趾支那”,指越南的南部(南圻)。越南古称“交趾”(Giao Chi),历史上其北部长期隶属于中国,968 年,越南建立丁朝正式独立,其后历经多个王朝并不断向南扩张,但与中国的藩属关系未变,明亡后尚自称“中华”(TrungHoa)。19 世纪中期,法国殖民者夺得南圻后,1864 年称此地为“交趾支那”(法语Cochin-chine)。但该名早已有之。1807 年,德语的Cochin-sina 已见于德国学者艾希霍恩(Johann Gottfried Eichhorn,1752 — 1827)的《现代语言学史》(Geschichte der neuern Sprachenkunde)。[42]112 再向前追溯,1556年,葡萄牙多明我会修士克路士(Gor netar da Cruz, 1520 — 1570)经广东上川岛造访广州,返葡后撰写的《中国志》(Tractado emque se c?tam muito pol estéco as cous da China, 1569)中已有葡萄牙语的交趾支那(Cauchim China)。克路士写道:
在外国流行的China 这个名称,其来源我们不清楚。但可推想,古代驶往这些地方的人们,因途经叫作‘交趾支那(Cauchim China)的海岸并在那里贸易,为航行到更远的中国大陆而补充粮食和淡水。看来这些旅行家就省略了该名中的‘交趾,而把那更远的国土叫做China。[43]46
葡萄牙语的Cauchim(m 盖为表地名后缀),应是交趾(Giao-Ch?)的对音。Cauchim 是China 的藩属。克路士推想China 来自Cauchim China 的省略,失之。
至于法语Cochin-chine,其中的Cochin,另有一说:法语Cochin <葡萄牙语Kochen <印度西南部柯枝古国之名Kochi,源于当地泰米尔语的koncham“小的(河流)”。柯枝故地在今印度喀拉拉邦的柯钦(Cochin)一带。其地有一通海小河,1341 年大水致使海岸崩陷,河口向内扩张为大湾。明初,此港贸易兴起,1498 — 1501 年葡萄牙人至后则愈加兴隆。时葡萄牙人将此地名记为葡萄牙语Conti(柯梯)、Cocym(柯基姆,m 盖为表地名后缀)。[19]432 柯枝古国(或言即古盘盘国)在南朝隋唐皆入贡中国。明永乐年间,郑和等多次(1403,1408,1411,1422)出使其国,敕封赐印,封山勒铭。时柯枝间岁一贡,而朝鮮、琉球也仅两年一贡,可见柯枝与中国之关系密切。柯枝虽远在西洋,却“慕中华而歆德化久矣”,对中国传统圣人之教多有沾及。由此,葡萄牙殖民者占领柯枝后,便称之为Kochen-china(柯钦支那,即中华之柯钦)。此后,因Cauchim(交趾)与Kochen(柯钦)音近,在西语传写中混同,以至于法语把“交趾支那”写成Cochin-chine,为今人留下中南半岛“交趾支那”为何用印度西南部“柯钦”名称之谜。
另一个地区名“印度支那”(英语Indo-Chine,法语Indochine,意为处于印度与中国之间的地区,即中南半岛),最早见于18 世纪初的英语文献。1808 年,英国东方学家莱顿(John Casper Leyden,1775 — 1811)发表《论印度—支那民族的语言和文献》(On the Languages and Literature of the Indo-Chinese Nations)。法语中的Indochine(见于1813)来自英语的Indo-Chinese。从1858 年起,法国染指中南半岛,1861 年占领西贡。1883 — 1885 年中法战争期间,法军占领越南及柬埔寨的部分地区,遂合称“法属交趾支那”(Cochinchine fran?aise)。1887 年10 月,法国殖民者建立“殖民地印度支那的法属印度共和国”(La République fran?aise de l'Inde en Indochine colonial,1887 — 1954)后,改用“印度支那”之名。
综上,西方国家称呼中国的“丝那”(?īn / ?ēn)、“赛里斯”(Sêres)和“止那”(Cīna)的传播轨迹大致如下:
上古汉语“丝”*sīr/*ser
↓
(1)上古波斯语(约前6—前4 世纪)?īn(丝尼)、?ēn(赛尼)、S?ini(赛尼)等;→中古波斯语(3 世纪)?īnastān / ?ēnastān(丝那斯坦)、?īnistān(丝尼斯坦)→《阿维斯陀》(9 世纪)?īnī(丝尼)→菲尔多西语(10 世纪)?īn(丝尼)、Ma?īn(马丝尼)。
(2)上古波斯语?ēn / S?ini →古希腊语(约前5—前4 世纪)Sêres(赛里斯);古希腊语(1 世纪)Sêric(赛里国)、Thīnai(中国城市丝奈)、Sêrikon(赛里斯丝绸);古希腊语(2 世纪)Sêra(赛拉城)→古拉丁语(约1 世纪)Seres(赛里斯)→古拉丁语(约2 世纪)Serica(赛里国)、Sera(赛拉城)、Sinai(丝奈)→后期拉丁语Sinoa(丝诺亚)。
(3)上古波斯语?īn / ?ēn →粟特语(3 — 4 世纪)?yn(丝尼)、?ynstn(丝尼斯坦)、?inackand(丝尼城)→亚美尼亚语(5 — 7 世纪)Jenasdan(赛那斯坦)、?en(赛尼)、?enastan(赛那斯坦)、?enbakur(赛尼国王)→叙利亚语(8 世纪)?in(丝尼)、?instān(丝尼斯坦)、?iniā(丝尼亚,中国人)→阿拉伯语(7 世纪)?īn(丝尼)、?ini(丝尼)、?ino(丝诺尼)→希伯来语(9 世纪)Zin(丝尼)、Azin(阿丝尼)。
(4)上古波斯语?īn →古印度语(前2 — 3 世紀)Cīna(止那)、Cīnas(止那斯,中国人)、Cīnisthāna(止那地/ 止那斯坦)→中古印度语Mahacīnasthāna(大支那/ 摩诃至那国/ 摩诃震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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