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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唐时期宫廷琴待诏探微

2023-02-21章华英

文化艺术研究 2023年5期
关键词:翰林院古琴

章华英

关键词:隋唐时期;古琴;翰林院;待诏

中图分类号:J609.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3180(2023)05-0050-12

一、琴待诏溯源

仆本儒家子,待诏金马门。尘忝亲近地,孤负圣明恩。

一旦奉优诏,万里牧远人。可怜岛夷帅,自称为使君。

身骑牂牁马,口食涂江鳞。闇澹绯衫故,斓斑白发新……[1]4803

这是唐代诗人白居易《郡中春燕因赠诸客》中的诗句。诗中的“金马门”是汉代宫门名,因门旁有铜马,故称金马门a[2]3205,此乃学士待诏之处。所谓“诏”,即指帝王的诏书,“待诏”犹言候命之意。凡以才技征召士人,随时听候皇帝的诏令,谓之“待诏”。追溯待诏之名,可至秦代:

叔孙通者,薛人也。秦时以文学征,待诏博士。[2]2720

叔孙通a 是薛县人(今山东枣庄),秦时因精通儒术被征召,成为待诏博士。漢承秦制,“文帝博士七十余人为待诏,博士朝服元端,章甫冠”[3]。西汉时期的待诏之所,有掖庭、丞相府、玉堂殿、尚方、保宫、承明庭等,而最多见的是公车待诏、金马门待诏。《史记·滑稽列传》记载东方朔曾据地歌曰:“陆沈于俗,避世金马门。宫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庐之下?”[2]3205 如主父偃、严安、徐乐、贾捐之、郑朋等人都曾待诏金马门。

汉代待诏种类很多,除了有“知音善鼓雅琴者”的琴待诏,还有“通诗书能属文”“通六艺群书”者,有善“医”“主方药”的医待诏,另外还有长于方术、天文、绘画、书法、棋艺等方面的待诏,这些都是身怀绝技之士,其中又以经术、文艺之士为多。当然,待诏的种类和帝王的爱好是有一定关系的。汉代刘向《别录》云:“雅琴之意事,皆出龙德《诸琴杂事》中。赵氏者,渤海赵定也。宣帝元康、神爵间,丞相奏能鼓琴者,渤海赵定、梁国龙德,皆召入见温室,使鼓琴,时闲燕为散操,多为之涕泣者。”[4]汉宣帝好琴,赵定、龙德,都是当时宫廷中的鼓琴待诏。

东汉时,待诏主要集中在公车署和鸿都门。汉灵帝“好文学,自造《皇羲篇》五十章,因引诸生能为文赋者并待制鸿都门下;后诸为尺牍及工书鸟篆者,皆加引召,遂至数十人”[5]1840。与金马门待诏士人多为经史、文学相比,鸿都门待诏多以尺牍、辞赋、鸟虫篆作为征召标准,其才艺门类显得较为偏杂。此外,在太史和灵台,也集中了不少待诏。

齐梁时期,待诏体制有所发展。如齐有“待诏秘阁”,梁代在文德殿置有“学士省”,召高才硕学者待诏其中。至陈朝,不仅有嘉德殿、宣明殿等待诏之所,也有一些与汉代类似的伎术待诏。如陈武帝永定三年(559),“夏闰四月甲午,诏依前代置西省学士,兼取伎术士”[6]。

至北齐,后主高纬于武平四年(573)建立了“文林馆”。这是一个重要的文化机构,如颜之推、魏收、萧悫、卢思道等名士,皆曾待诏其中。文林馆虽然以编纂、校正典籍和诗文创作为主,但其中亦有多种技艺的待诏人员。如从南朝入北齐的萧放便是以文学和书画待诏其中:

萧放,字希逸,随父祗至邺。……武平中,待诏文林馆。放性好文咏,颇善丹青,因此在宫中披览书史及近世诗赋,监画工作屏风等杂物见知,遂被眷待。累迁太子中庶子、散骑常侍。[7]

南朝齐梁时期,好琴的君主也有不少,宫廷中或有一定数量的琴待诏,然因史料所阙,具体情况则不详。

二、隋唐时期琴待诏的设置与分类

(一)设置

隋代继承了南北朝的待诏制度。当时的学士待诏和其他杂流技艺待诏,在宫中有各自的固定之处,为帝王服务。“炀帝即位,召天下道术人,置坊以居之。”[8]5092 隋文帝和炀帝皆重视古琴,如“隋炀帝以《嵇氏四弄》《蔡氏五弄》,通谓之《九弄》”[9]。据传,他还将《九弄》列为当时文人科考内容,故宫中当有琴待诏。

初唐时期,宫中有待诏,但无名目。古琴和精通文词、经史的文人以及书、画、棋、卜、医、术等各种专门技艺人员,定期入值当班,待诏于宫中,以备天子召见:

唐制,乘舆所在,必有文词、经学之士,下至卜、医、伎术之流,皆直于别院,以备宴见;而文书诏令,则中书舍人掌之。自太宗时,名儒学士时时召以草制,然犹未有名号;乾封以后,始号“北门学士”。[10]1183

唐玄宗即位之后,便于禁中正式设置了“翰林院”,作为内廷供奉之所。取名“翰林”,即寓文翰如林之意。其时,有张说、陆坚、张九龄、徐安贞、张垍等人,被召入禁中,称之为“翰林待诏”。《资治通鉴》“天宝十三载”条云:“上(指玄宗)即位,始置翰林院,密迩禁廷,延文章之士,下至僧、道、书、画、琴、棋、数术之工皆处之,谓之待诏。”[5]6923

该时期的翰林待诏,是以其经史、文学或艺能供奉内廷。大凡有一技之长且名重海内者,都有可能被征召供奉。唐人韦执谊在《翰林院故事记》中说:“翰林院者,在银台门内麟德殿西重廊之后,盖天下以艺能伎术见召者之所处也。”[11]4648 当时,待诏的种类亦较多,但在唐代受到重视的是词学待诏。《旧唐书·职官》记载:

翰林院。天子在大明宫,其院在右银台门内。在兴庆宫,院在金明门内。若在西内,院在显福门。若在东都、华清宫,皆有待诏之所。其待诏者,有词学、经术、合炼、僧道、卜祝、术艺、书奕,各别院以廪之,日晚而退。其所重者词学。[8]1853

唐开元二十六年(738),唐玄宗又建翰林学士院,用以专门安置学士。学士院亦非正式官署,但专掌内命,“其后,选用益重,而礼遇益亲,至号为‘内相,又以为天子私人”[10]1183-1184。而伎术待诏仍留翰林院。自此,杂流技艺和学士待诏得以分置。《新唐书·百官志》云:

学士之职,本以文学言语被顾问,出入侍从,因得参谋议、纳谏诤,其礼尤宠;而翰林院者,待诏之所也。[10]1183

然而,由于唐时的翰林院,在人员以及职掌的设置上并没有形成严格的制度,因此翰林院的琴待诏通常是根据需要或帝王喜好被临时调用,并无定数。

宋承唐制,以翰林院勾当官总领天文、书艺、图画、医官四局,琴待诏在书艺局,亦为翰林。

(二)分类

从前面的论述中,可以看出隋唐时期的待诏可分成两类。

第一类为学士待诏。这类待诏一般为科举出身,学识渊博,长于文词经史。其职责主要是撰集文章,雠校典籍。类似汉代的金马门待诏、梁代的文德殿待诏、北齐的文林馆学士、后周的麟趾殿学士,“皆掌著述”。隋初,文帝令所藏的典籍抄成正副两本,分别藏于内宫与秘书省。隋炀帝继位后,将大量典籍藏于东都洛阳的宫内观文殿东西厢。唐初,沿袭前代制度,由秘书监掌管典籍收藏,其后又有弘文、崇文二馆。唐开元十三年(725),唐玄宗又设集贤殿书院。其中设有“待制官,即古之待诏金马门”[8]1852。关于其职责,《旧唐书》云:

集贤学士之职,掌刊缉古今之经籍,以辨明邦国之大典。凡天下图书之遗逸,贤才之隐滞,则承旨而征求焉。其有筹策之可施于时,著述之可行于代者,較其才艺而考其学术,而申表之。

凡承旨撰集文章,校理经籍,月终则进课于内,岁终则考最于外。[8]1852

学士待诏地位较高。《旧唐书》记载了武德、贞观年间,有温大雅、魏徵、李百药、岑文本、许敬宗、褚遂良等人。永徽后,有许敬宗、上官仪等,被召入禁中待诏,但还没有名目。到了唐高宗乾封(666 — 668)年间,又有“刘懿之刘祎之兄弟、周思茂、元万顷、范履冰,皆以文词召入待诏”,因当时常常在北门等候进止,故被称为“北门学士”[8]1853。

玄宗即位后,设翰林院。然翰林待诏中的翰林承旨,多为宰相人选:

王者尊极,一日万机,四方进奏、中外表疏批答,或诏从中出。宸翰所挥,亦资其检讨,谓之视草,故尝简当代士人,以备顾问。至德已后,天下用兵,军国多务,深谋密诏,皆从中出。尤择名士,翰林学士得充选者,文士为荣。亦如中书舍人例置学士六人,内择年深德重者一人为承旨,所以独承密命故也。德宗好文,尤难其选。贞元已后,为学士承旨者,多至宰相焉。[8]1853-1854

因此,学士待诏多为精通经史的硕学鸿儒,与长于琴、棋、书、画、医、卜、天文等的伎术待诏是不一样的。当然,学士待诏中精于古琴的也不在少数,但不属于琴待诏。

第二类为杂流技艺待诏。这些待诏多数没有科第功名,主要凭借着自己的特殊技艺,如琴、棋、书、画、医等成为待诏。其身份比学士待诏低下,他们的主要职责是侍奉帝王、后妃、太子,为其弹琴、下棋、作画、书法,以一技之长为天子及其他皇室成员游居宴乐和生活服务。琴待诏属于这一类。

三、隋唐时期琴待诏的选任、官衔与赐服

(一)选任

从史料记载来看,待诏最常见的选任方式是由皇帝直接征召。但唐代的多数学士待诏都是以他官充任,兼任待诏的。唐人李肇在《翰林志》中云:

凡学士无定员,皆以他官充,下自校书郎,上及诸曹尚书,皆为之。所入与班行绝迹,不拘本司,不系朝谒。[12]324

这些学士待诏基本是官员中的文学精英,即《翰林院故事》所谓“鸿生硕学,经术优长,访对质疑,主之所礼者,颇列其中,崇儒也”[11]4649。但其选任,也要通过考试:

凡初迁者,中书、门下召令右台门候旨。其日入院,试制书答共三首,诗一首,自张仲素后加赋一首。试毕封进,可者翌日受宣,乃定,事下中书、门下,于麟德殿候对,同院赐,营幕使宿设帐幕茵褥,尚食供馔,酒坊使供美酒,是为敕设序立。[12]324

相比学士待诏多样化的选任方式,琴待诏的选任与书待诏和画待诏相类似,初期主要采用“召入”制,即由皇帝直接征召。唐代画家吴道子便是在翰林院成立之初,由唐玄宗“知其名”而直接征召的翰林院画待诏。[13]画待诏后来逐渐采用“荐入”制。如陈闳于开元中由“本道荐之于上国”而被召入供奉。中唐以后,画待诏选任方式又有些调整,“‘待诏逐渐官位化,成为宫廷画家升迁的最高职位,皇帝不再通过征召和推荐直接任命,而是从担任官职的画家中选拔”[13]。

从史料来看,由于琴待诏数量较少,其选任方式以皇帝征召和“荐入”方式为主。如唐代斫琴待诏雷俨,便是安史之乱后被征召,“唐明皇反蜀,诏雷俨待诏襄阳”[14]。又如,待诏宋霁便是因为私自进入学士院,得到唐文宗李昂的召见,由此成为宫中琴待诏。

在唐代的杂流技艺待诏中,也出现了一些家族传承式的待诏。一部分杂流待诏因其技艺家族相传,故世代供奉禁中。如天文待诏李素、李景亮父子,翰林医官段氏家族等皆如此。唐代后期的王敬傲,因其家世代擅长琴、棋,自唐德宗、顺宗以来,待诏金门之下,达四世之久。

在唐代,曾有几次罢免待诏的事件。如唐贞元二十一年(805),顺宗“罢翰林、阴阳、星卜、医相、覆棋诸待诏三十二人。初,王叔文以棋待诏,既用事,恶其与己侪类相乱,罢之”[15]。然被罢免的待诏中,琴待诏和书画类待诏均不在其列。从中亦可见在唐代皇室中,古琴和书画待诏相较其他技艺类待诏,更受到重视。

(二)官衔与赐服

翰林待诏以艺能供奉,其工作职责虽与朝廷各局、署内的“伎术官”相仿,但又不同,其迁转亦各有别。

在唐代朝廷的各局、署中,以一技之长任职的“伎术官”,一般纳入本司官员行列,由本司及吏部管辖。《唐会要》卷六十七《伎术官》曾提到伎术官所属的机构:

故事、伎术官皆本司定,送吏部附申。谓秘书、殿中、太常、左春坊、太仆等伎术之官,唯得本司选转,不得外叙。若本司无缺,听授散官,有缺先授。若再经考满者,听外叙。[16]

唐代的伎术官,通天文的归太史局,精医术的归尚药局、太医署和太子药藏局等。而长于音乐的“伎术官”,归太乐署和鼓吹署。而翰林院的伎术待诏,主要服务于天子和宫廷,其去留、升迁等俱由天子决定。因此,翰林院的琴待诏,亦可谓是“天子私人”。

清人钱大昕曾提到:“翰林学士、弘文、集贤、史馆诸职,亦系差遣无品秩,故常假以它官。有官则有品,官有迁转,而供职如故也。”[17]因此,唐代的翰林琴待诏并非正官,属于没有品秩的使职。从画待诏的情况来看,起始品阶不高,为“从九品下”,但最高官阶可至“正四品”。[13]亦有个别被授勋官,如宣宗朝的张幼彰和程修己,其衔为上柱国,正二品,这是比较少见的。这与他们的家庭出身有关。①琴待诏的官衔,大体与书、画待诏相似,但因人数更少,难以做进一步的分析。

在伎艺待诏的官衔加授中,还有一个现象是赏赐章服。唐代百官服色有四种:紫、绯、绿、青。唐太宗贞观年间,定百官之服色。至唐高宗上元元年(674)八月,又重申百官服色:

戊戌,敕文武官三品已上服紫,金玉带;四品深绯,五品浅绯,并金带;六品深绿,七品浅绿,并银带;八品深青,九品浅青, 石带;庶人服黄,铜铁带。一品已下文官,并带手巾、算袋、刀子、砺石,武官欲带亦听之。[8]99

唐高宗永徽二年(651)五月,还规定五品以上官员,根据官阶高低须配鱼袋,饰以金银。鱼袋是官员身份的象征,出入宫廷还需检查。其后具体要求则有了变化。如武则天时,曾一度改佩鱼为佩龟。但总体上有一定品阶的官员须“佩鱼”。对此,《旧唐书·舆服》有详细的记载:

高宗永徽二年五月,开府仪同三司及京官文武职事四品、五品,并给随身鱼。咸亨三年五月,五品已上赐新鱼袋,并饰以银,三品已上各赐金装刀子砺石一具。垂拱二年正月,诸州都督刺史,并准京官带鱼袋。天授元年九月,改内外所佩鱼并作龟。……至开元九年,张嘉贞为中书令,奏诸致仕许终身佩鱼,以为荣宠,以理去任,亦听佩鱼袋。自后恩制赐赏绯紫,例兼鱼袋,谓之“章服”,因之佩鱼袋、服朱紫者众矣。[8]1954

除此之外,唐代还有赐服制度。“恩制赐赏绯紫,例兼鱼袋。”一般而言,官阶不够三品而赐三品章服,谓之“赐服紫佩金鱼袋”,简称“赐紫金鱼袋”;不够五品而赐五品章服,谓之“赐服绯佩银鱼袋”,简称“赐绯鱼袋”。如唐代画待诏程修己、张幼彰曾被“赐紫金鱼袋”:

翰林待诏、昭武校尉、前守左骁卫将军、上柱国、赐紫金鱼袋张幼彰等。幼彰、修己,鸿都奏伎,攻于丹青,用志不分,与古争品。审以武进,晚能知书,屡以辞章,上干丞相。知实以谨良绾务,师儒以详练守职,或艺或劳,或迁或拔。将军佐寮,皆为宠擢,各守职秩,无忘专慎。可依前件。[18]

“赐紫”代表皇权对待诏艺术成就的最高肯定,其次是赐绯。文献记载中唐代获赐绯鱼袋的琴待诏仅贺若夷一人,由文宗所赐。

不过,琴待诏在唐代的地位并不高。一般的伎艺类待诏,被视为是以“厮役之务”侍从皇帝,比学士待诏的地位要低得多。据李万康统计,终唐一代,可以确定待诏身份的画家并不多,只有14 位。但《历代名画记》和《唐朝名画录》记载的内廷画家却不在少数,只不过都未提其待诏身份,可见唐人以“待诏”为耻而有职业避讳。[13]琴待诏的情况也大体类似,见于记载的人数就更少了。

四、隋唐时期宫廷琴待诏述考

因唐代琴待詔属于“伎术杂流”,因此,传世文献中相关记载很少,其研究成果就更少了。目前,桂斌在《唐代待诏群体研究》[19]的第四章第三节中对唐代的琴待诏作为有较简要的介绍。杨路英的《唐宋琴待诏制度探析》[20],对唐宋时期琴待诏的设置、选拔、待遇、迁转等问题进行了探讨,但由于涉及宋代,唐代部分较为粗略。毛蕾的《唐代翰林学士》第五章附论“唐代的翰林学士和翰林待诏”[21],对唐代的书待诏、画待诏、棋待诏、医待诏、阴阳五行和僧道待诏分别做了较为简要的梳理和介绍,确认了30 名书待诏、12 名画待诏、5 名棋待诏、3 名医待诏,另介绍了4 名阴阳五行待诏及数名僧、道待诏,但未提及琴待诏。笔者通过梳理相关文献记载,对唐代琴待诏的生平、著述及相关的琴事活动进行了整理,共6 人,现分述如下。

(一)薛易简

薛易简,生卒年不详。其活动年代,朱长文《琴史》称他是唐代天宝年间翰林院的古琴待诏。[22]然清董诰在《全唐文》有关薛易简的作者简介里称他是“僖宗时人”[23]。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称他是唐待诏,衡州耒阳尉。[24]因唐僖宗李儇在位于公元873 至888 年,其时已至晚唐,与唐玄宗天宝年间(742— 756)相去甚远。另《琴史》“董庭兰”条引用薛易简对董庭兰的评论,曰:“不事王侯,散发林壑者六十载。貌古心远,意闲体和。抚弦韵声,可以感鬼神矣。”[22]可知他对董庭兰事较为熟悉,而董庭兰(约695 — 765)是开元、天宝年间著名琴家,故笔者认可朱长文《琴史》说,即薛易简为唐玄宗天宝年间琴待诏。

薛易简9 岁学琴,12 岁能弹黄钟杂调三十曲,尤其擅长弹奏《三峡流泉》《南风》《游弦》三曲。至17 岁时,已能弹《胡笳》两本,及《凤游云》《乌夜啼》《怀陵》《别鹤操》《仙鹤舞》《凤归林a》《沉湘怨》《楚客吟》《秋风》《嵇康怨》《湘妃叹》《间弦》《白雪》《秋思》《坐愁》《游春》《渌水》等十八曲。其后,“苦心周游四方,闻有解者,必往求之”[25]8614。经过广泛学习,薛易简弹奏过杂调三百、大弄四十。尽管如此,其琴学主张弹琴曲要少而精,即“多则不精,精则不多”。因此,薛易简所奏琴曲,皆为其“研精岁久,并师传②勘谱,亲授指法,犹未敢言妙。每以授人,声数句度,用指法则,毫寸不差。如指下妙音,亦出人性兮③,不可传也”[25]8614。

薛易简著有《琴诀》《琴说》,《宋史》《通志》《文献通考》俱见著录。今存《琴诀》一卷,见于《全唐文》。朱长文《琴史》有引录,称其“辞虽近俚,义有可采”[22]。薛易简提出:“琴之为乐,可以观风教,可以摄心魂,可以辨喜怒,可以悦情思,可以静神虑,可以壮胆勇,可以绝尘俗,可以格鬼神。”[25]8613 认为弹琴应“声韵皆有所主”,强调演奏时要“定神绝虑,情意专注”。[25]8613

在具体的演奏指法方面,他提出“用指兼以甲肉,甲多则声干,肉多则声浊。甲肉相半,清利美畅矣。左右手于弦,不可太高,亦不可低。弦不疾不徐,手臂调畅,暗用其力,戒于露见”[25]8613,还指出了古琴演奏的“七病”:

弹琴之时,目暏于他,瞻顾左右,一也。摇身动首,二也。变色惭怍,开口努目,三也。眼色疾遽,喘息粗悍,进退无度,形神支离,四也。不解用指,音韵杂乱,五也。调弦不切,听之无真声,六也。调弄节奏,或慢或急,任已去古,七也。此皆所甚病,病去则可以为能矣。[25]8614

以上这些,均为宋、元以后的琴论所沿用。朱长文评价说:“观易简之意,亦可谓善其事者矣。”[22]

(二)雷俨

蜀地雷氏家族,是唐代著名的斫琴世家。见于文献记载的,有雷霄、雷俨、雷威、雷珏、雷文、雷生、雷会、雷颜、雷迅、雷绍、雷震等人。尤其是雷霄、雷俨、雷威、雷文,更为后世所熟知。

雷氏家族见于记载,始于唐代开元、天宝年间。较早的为雷霄。雷俨生平不详。大约在唐代安史之乱后,雷俨被唐玄宗诏为翰林斫琴待诏。晚唐琴家陈拙《琴书》云:

斫制者,蜀有雷霄、郭谅,吴有沈镣、张越。霄、谅,清雅而沉细,镣、越,虚明而响亮。有唐妙手,吴、蜀无出四人。明皇返蜀,诏雷俨充翰林斫琴待诏,父子工习,三世不绝。[26]103

雷俨被唐玄宗诏为翰林斫琴待诏之事,在北宋陈旸《乐书》及元代马端临《文献通考》中也有记载,当可信。从上述文献中提到“蜀有雷霄”,雷俨“父子工习”,则雷霄或为雷俨之父。而雷氏家族中最著名的雷威,是大历年间人,要晚于雷俨。至于雷文、雷会、雷绍、雷震,就更晚了。

关于雷氏琴的特点,陈拙也有记述:

雷氏琴,人间有之,多灵关样。比他琴例皆长阔,临岳虽高,至于取声处,其弦附面,按之不铣,吟抑停歇,余韵不绝,此其最妙也。凡琴稍高响者,则必虚干,无温粹之韵。雷氏之琴,其声宽大,复兼清润,含蓄宛转,自槽腹间出,故他琴莫能及也。龙池内有题雷震或雷霄者,岂其伯仲乎?又有雷威、雷俨,或云霹雳手,皆雷氏一门也。[26]103

雷氏家族所斫之琴,在唐代就广受赞誉。至宋代,已成希世之琴。欧阳修、苏轼、赵抃、陆游、苏颂等文人,皆藏有雷琴。今故宫博物院、国家博物馆及私人所藏唐琴,亦有多张雷氏琴。

(三)赵惟暕

赵惟暕,生卒年不详,中唐以后人,翰林待诏。《新唐书·艺文志》及《崇文总目》记载赵惟暕撰有《琴书》三卷:

《琴书》三卷,唐翰林待诏赵惟暕撰。略述琴制,叙古诸典及善琴人姓名。[27]

然原书已佚,部分佚文散见于《太平御览》及清人马国翰所辑《玉函山房辑佚书》中。从佚文内容来看,主要论及琴制、琴人等,如:

昔者至人伏羲氏王天下也,仰观象于天,俯察法于地,远取诸物,近取诸身,始画八卦,削桐为琴。

自尧相传善琴者八十余人,有八十余样。虽少有差,大体相似,皆长三尺六寸,法期之数也。上圆而敛,象天也;下方相平,法地也。十三徽配十二律,余一象闰也。本五弦,宫、商、角、徵、羽也;加二弦,文、武也。至后汉,蔡邕又加二弦,象九星,在人法九窍,其样有异。[28]

上述记载多无新意,然蔡邕在原七弦上“又加二弦,象九星”,之前未见文献。他如唐尧制《神人畅》,舜弹五弦之琴及有关师涓、师旷等记载,都是从其他文献中引录。

值得一提的是,书中记录了一则唐代天宝年间李氏女的记载:

颍阳西北界李氏处女,年十五六。天宝八年二月,遘疾,七月不食,魂飞冥冥,如升上景,在云雾中,于①女仙人芦藕苗间受琴《清风弄》等五十曲。至天宝十五载五月,留守悲② 迥,御史中丞蒋列,驿骑上闻,玄宗度为女道士,赐琴三面,留内供奉。琴德弦妙,旁行不流,所感无恒也。[28]

上述记载云唐玄宗天宝年间颍阳女子李氏,十五岁因病而“魂飞冥冥”,在仙界从芦藕苗学《清风弄》等五十曲。天宝中,由唐明皇度为女道士。其事颇神异,然此后为朱长文《琴史》卷四所载。明代《琴书大全》《琴经》均有转录。

(四)宋霁

宋霁是唐文宗时人。据朱长文《琴史》记载,宋霁曾私入学士院,得到文宗李昂(826 — 840)的召见。文宗问他:“弹琴几何?”宋霁回答道:“一弄三调。”文宗说:“太少了。”宋霁又回答道:“是臣之所精者。”文宗对此也认同,说:“少则得,多则惑。”让宋霁弹琴,宋霁却说:“愿陛下赐臣无畏。”文宗亦许可。于是,宋霁在榻上仰卧,跷着一个脚弹琴。[22]对于宋霁的样子,文宗不仅不觉得无礼,反而觉得很好,并让他成为了宫中琴待诏。唐代的君臣关系,可见一斑。

(五)贺若夷

贺若夷,一作贺若存①,是唐文宗时的古琴待诏。相关史料,在唐人段安节《乐府杂录》和宋朱长文《琴史》中皆有记载。

据载,唐大和(827 — 835)中,贺若夷对文宗弹了一首琴曲,文宗便赐以绯袍,作为嘉奖。后人将此曲名为《赐绯调》。②[29]贺若夷曾为唐代大臣王涯(764 — 835)清客。王涯是太原祁(今山西祁县)人,博学工文,所作诗词清丽雅正,也好收藏典籍、书画。据《新唐书》记载,王涯所居“别墅有佳木流泉,居常書史自怡,使客贺若夷鼓琴娱宾”[10]5319。王涯精于音乐,喜好古琴。唐大和三年(829),王涯奉诏自山南西道调回长安,任太常卿,主持制定了《云韶乐》。《全唐诗》收录有他为《蔡氏五弄》所写的琴曲歌辞,如《游春词二首》:

万树江边杏,新开一夜风。满园深浅色,照在绿波中。

上苑何穷树,花开次第新。香车与丝骑,风静亦生尘。[1]297

又如《秋思二首》:

网轩凉吹动轻衣,夜听更长玉漏稀。月渡天河光转湿,鹊惊秋树叶频飞。

宫连太液见苍波,暑气微清秋意多。一夜轻风苹末起,露珠翻尽满池荷。[1]299

唐大和七年(833),唐文宗任命王涯为宰相,进封代国公。大和九年(835)十一月,因“甘露之变”,王涯等人仓皇逃出中书,在永昌里茶肆为禁军抓获,被腰斩。随后全家遭诛灭,家产亦被抄没,情形十分惨烈。

贺若夷的史料很少,在《全唐诗》中,有陆畅《赠贺若少府》诗。陆畅是吴郡(今苏州)人,唐宪宗元和元年(806)进士,为皇太子僚属,和贺若夷是同时代人,所存诗中有多首写宫中事,如《云安公主出降杂咏催妆二首》等。诗题中的“少府”一指皇后、皇太后后宫官职,二指县尉。从诗意来看,此处指县尉,则贺若少府或为贺若夷:

十日广陵城里住,听君花下抚金徽。新声指上怀中纸,莫怪潜偷数曲归。[1]5445

此外,琴曲中有《贺若》,今已不存。释文莹在《续湘山野录》提到宋太宗尤其喜欢宫词中的十小调子,乃隋朝贺若弼所撰,并说“其声与意及用指取声之法,古今无能加者”[30]117。这十首曲子,即《不博金》《不换玉》《夹泛》《越溪吟》《越江吟》《孤猿吟》《清夜吟》《叶下闻蝉》《三清》,而“外一调最优古,忘其名,琴家只命曰《贺若》”[30]117。苏轼曾听武道士弹此曲,作诗云:

清风终日自开帘,凉月今宵肯挂檐。琴里若能知贺若,诗中定合爱陶潜。[31]

北宋政和年间琴家成玉磵在其《琴论》中,亦对琴曲《贺若》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苟能洞晓《贺若》一曲,则无适而非也。《贺若》外虚中实,似淡而实甘,故子瞻诗云“清风终日自开帘,明月今宵独挂檐。琴里若能知《贺若》,诗中应合爱陶潜”。此曲本因贺若,因以为名,书传不载。[32]

然而,宋人朱翌曾对释文莹的说法提出了异议。他在《猗觉寮杂记》卷上《琴曲》考证了此处非贺若弼,而是贺若夷,并指出释文莹不深考,而将其误传:

琴曲有《贺若》,最古淡。东坡云:“琴里若能知《贺若》,诗中定合爱陶潜。”以贺若比潜,必高人,或谓贺若弼也。考弼之为人,殊不类潜,亦无状小人。背乌丸轨之议而轨见诛,争韩擒虎之功至挺刃而出,不平杨素为相,而有“唯堪啖饭”之诮。至于富极贵盛,家积珍玩不可计,妾曳罗绮数百,卒以私议大帐,为炀帝所诛。

余考之,盖贺若夷也。夷善鼓琴,王涯居别墅,常使鼓琴娱宾,见《涯传》。文莹《湘山录》载:“太宗爱宫调中十小调子,乃贺若弼所撰。其声音及用指之法,古今无以加。世亡其名,琴家只命曰《贺若》。”文莹不深考,遂以为弼,而世因是传以为弼也。东坡序《武道士弹琴》云,“贺若,宣宗时待诏。”不知何所据。据《序》,则是姓贺名若。[33]

贺若弼是隋代文武兼备的名将,系北周金州刺史贺若敦之子。他少有大志,擅长骑射。因在隋灭陈之战中有功,被封上柱国,进爵宋国公。后来,因其自恃功高,心生怨怼,而为隋文帝所疏远。至隋大业三年(607),以诽谤朝政之罪,为炀帝杨广所诛。朱翌认为贺若弼的为人,与陶潜相去甚远,其“富极贵盛,家积珍玩不可计,妾曳罗绮数百”,故此处断不可能是贺若弼,当为贺若夷。贺若夷曾被任命为万年县尉,却奉尹帖令携琴在曲江俟命,但贺若夷“不从,谒告,病卒”[22]。正是这种气节,使贺若夷获得了后世文人的赞誉。故朱翌这个观点,是有道理的。宋人程大昌也认为:“琴中有贺若,乃文宗时贺若夷,善琴也。”[34]不过,朱翌在文中说贺若是“姓贺名若”,则不准确。贺若是复姓,源于鲜卑,出自古鲜卑族贺若部。

(六)王敬傲

王敬傲,长安人。因其“能棋善琴,风骨清峻”,故有著作将其归入“棋待诏”。宋人李昉等编《太平广记》录有王敬傲事迹,但目为“王中散”,或为其弹奏《广陵散》之故。

王敬傲家族四代,皆精琴棋,为宫中待诏。王敬傲曾称:“某家习正音,奕世传受。自由德顺以来,待诏金门之下,凡四世矣。”[35]1541 可知在唐代,已有世代以某些技艺服务于皇室的家族。唐僖宗乾符二年(875),因黄巢之乱,王敬傲和很多长安士大夫一样,曾“避地北游”,旅居邺中(今河北临漳)数岁。其间,文人李山甫①文笔雄健,名著一方,适于道观中,与王敬傲相遇。又有李处士善抚琴,李山甫便对两人说:“《幽兰》《渌水》,可得闻乎?”[35]1541 王敬傲随即应命而弹,其琴“声清韵古,感心动神”[35]1541。曲终,王敬傲想起昔日在宫中弹琴弈棋的日子,不由得心生感叹,他说:“忆在咸通,王庭秋夜,供奉至尊之际,不意流离于此也!”[35]1541 从中可知,王敬傲为晚唐懿宗咸通年间(860 — 874)的待诏。随后,李处士也弹了一曲《白鹤操》。李山甫则援毫抒思,以诗题赠,云:

《幽兰》《渌水》耿清音,叹息先生枉用心。

世上几时曾好古,人前何必苦沾襟。[35]1541

其后,王敬傲又弹了一曲,令坐客们弥加悚敬。而此曲殆非常曲,李山甫遂命酒停弦,各饮数杯之后,醉酒而卧。待酒醒之后,李山甫问道:“刚才所弹的是何曲?他处未之有也。”王敬傲答曰:“平常所弹操弄,人众共知。只有嵇中散所弹之曲,人们都以为绝于洛阳东市,而不知有传者。此曲我得自先人所授,名之曰《广陵散》也!”李山甫本来听此曲音韵,殆似神工,又听王敬傲所说,方知《广陵散》未绝,传于世矣,“遂成四韵,载于诗集”[35]1541。

王敬傲后为成德节度使王镕的清客。王镕(873 — 921),又名王矪,成德节度使王景崇之子。唐中和二年(882),其父王景崇去世,王镕继位为节度使。唐天祐四年(907),朱温建立后梁,册封王镕为赵王,王镕成为五代十国初期的赵国君主。后梁贞明七年(921),赵国发生兵变,王镕被杀。

王敬傲遇王镕,是在他继任成德节度使之初。因其尚在幼龄,“方延多士,以广令名”,当时,有不少英儒才学之士,咸集于文华馆。王敬傲常在王镕府上弹琴弈棋,“岁时供给,莫不丰厚。王或命挥弦动轸,必大加赐遗焉”[35]1541。王敬傲在常山十余年,得王镕礼遇甚厚,且颇具名士之风:“每戴危冠,着高屐,优游啸咏而已。冬月亦葛巾单衣,体无绵纩,日醺酣于市,人咸怪异之。”[35]1541

王敬傲还能在衣袖中剪纸为蜂蝶,“举袂令飞,满于四座”,有时蜂蝶还能进入宾客襟袖,但当人“以手揽之,即复于故所也”,以至于很多人疑其有神仙之术。张道古与王敬傲相善,钦其道艺,著有《王逸人传》,已佚。[35]1541

光化四年(901),昭宗复位,改元天复。王敬傲知闻后,便辞归帝里,回到长安,后不知所终。

结语

与繁盛的歌舞燕乐相比,古琴音乐在唐代多少显得有点落寞。“绿琴制自桐孙枝,十年窗下无人知。清声不与众乐杂,所以屈受塵埃欺。七弦脆断虫丝朽,辨别不曾逢好手。琴声若似琵琶声,卖与时人应已久。玉徽冷落无光彩,堪恨钟期不相待。”[1]8752 从唐人的诗中,可知古琴音乐在唐代不为时人所重。由于史料所限,笔者仅对以上六名唐代琴待诏的相关情况进行了梳理。唐代的琴待诏,主要集中于唐文宗、唐宣宗和唐懿宗时期,这与帝王对古琴的喜好不无关系。

然而,正是在以不好琴而著称的唐玄宗时代,却诞生了著《琴诀》的待诏薛易简,以斫琴著称于世的待诏雷俨。千秋一梦,几多繁华,清雅淳美的琴声与舒卷磅礴的夷音蛮乐,共同呈现了精湛绝伦、恢弘包容的盛唐气韵。而自唐始建的翰林院,亦一直存续至清。宋金时期,朱文济、蔡裔、朱亿、汪元量、苗秀实、卫仲儒、张器之等翰林院的琴待诏们,在中国古琴音乐的历史进程中,发挥着十分重要的作用。

(责任编辑:相晓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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