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的防汛史诗:论黎雄才《武汉防汛图》的经典化
2023-02-21陈文轩
陈文轩
(广州美术学院岭南画派纪念馆)
岭南画派巨匠黎雄才一生勤奋治艺,山水、花鸟、人物兼擅,巨幅、长卷、小品俱能,其存世画作数以千计,许多作品深刻印证了中国美术现代转型的历史进程。在黎雄才的重要作品序列中,完成于1956年3月的长卷《武汉防汛图》虽然难以被简单归类为山水画或人物画,但几乎在其首次展出时起便被视为他的代表作,获得自上而下的大力推崇而迅速被经典化。当我们在品读这件在“新国画”发展历程中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经典作品时,叩问“何以然”,可能比挖掘其经久不衰的价值更耐人寻味。因此,回到作品创作和传播的历史情境中去考察《武汉防汛图》的经典化历程,可以探究经典的内在成因,也能对比研究不同历史时期经典美术作品的传播机制。
一、《武汉防汛图》的经典化历程
1956年7月,《武汉防汛图》在“第二届全国国画展”中首次亮相并脱颖而出,其获评、刊载次数远超其他作品,这可视为其经典化的肇始。展览开幕后,《人民日报》《美术》等报刊进行了跟踪报道,不少评论关涉到《武汉防汛图》。比如,开展次日《人民日报》在头版指出:“画家黎雄才的手卷“武汉防汛图”长达二十六点六公尺,充分表现了武汉人民同心协力投入防汛运动的场面。”[1]随后刊载于非闇的评论:“‘武汉防汛图’卷,我认为是近几十年来罕见的鸿篇巨制、动人心目的作品。这卷画,是我有生以来所见的动人的现代作品之一。”[2]这些点评不仅提高了该作品的声誉,还使作品迅速获得极高的关注度,为举国上下人民所熟知,使该作品甫经面世便经历了一波经典建构的浪潮,迅速奠定了其经典地位,在展览结束后不久被中国美术馆收藏。
20世纪下半叶,受中国美术发展格局的调整以及美术馆事业发展缓慢的影响,《武汉防汛图》与同时代的绝大多数作品一样,入藏美术馆之后难得机会再次展出,经历了四十多年的沉寂期。虽然该时期有关《武汉防汛图》的批评文献寥寥无几,但总体评价较高。容庚在《颂斋书画小记》的《黎雄才小传》篇中全文抄录了黎雄才在作品中题写的长款,认为“《武汉防汛图》乃惊心动魄之杰作”“此卷展览于北京,尤得中外人士之赞扬”[3]994、998。1977年,周湘在《美术》刊文,举例《武汉防汛图》等作品是山水画推陈出新的代表,肯定了它的贡献。
直到2001年《武汉防汛图》再次展出,它才迎来新一波持续二十多年的经典化高潮。这时期的经典化在层次和形式上前所未有的丰富,对作品的经典意义和价值的讨论也更为充分。展览方面,作品自2000年以来共参加重要展览6次,广受瞩目。比如2001年岭南画派纪念馆建馆十周年活动“黎雄才‘武汉防汛图’及馆藏精品展”,是《武汉防汛图》首次从中国美术馆借出展览。2011、2012年,大型学术回顾展“百年雄才——纪念黎雄才先生诞辰一百周年系列展”分别在广东和北京隆重展出,引发业界震动和高度评价。展览首次将《武汉防汛图》与相关的36幅防汛写生稿“合璧”展出,让业界得以重新估量该作品的经典价值。研究评论方面,学界对该作品进行了多角度的阐释与价值重估,相关文章30余篇。杨小彦认为该作品“是黎雄才最重要的作品,他一生成就的巅峰。”[4]陈履生强调“这是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一件重要作品。”[5]324出版传媒方面,该作品收录于各级官方部门和机构编著的主题性画集,总计10余种。此外,近年由中央广播电视总台推出的大型节目《美术经典中的党史》也制作了专集,凭借节目巨大的影响力和互联网的传播渠道迅速提高该作品在全国人民当中的熟知度。相比同时期默默无闻的其他作品,《武汉防汛图》在新时代的经典化,不仅通过国家意志、主流文化、权威学者对其艺术价值和现实意义进行体认和巩固,而且也通过各种媒介获得更广泛的传播和关注。
二、经典内核:史诗性与人民性
《武汉防汛图》被公认为黎雄才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能够在半个多世纪里被反复讨论、阐释,深深烙印在新中国的文化记忆之中,根源在于作品本身所具备的经典性。其中,史诗性和人民性作为其艺术审美和思想的重要凝聚,是这部作品能够一鸣惊人,且经历长年封藏后重获关注的内在原因。
于风指出《武汉防汛图》在第二届全国国画展首展时“立即引起轰动,并赢得‘防汛史诗’的高度赞誉”[6]。由此《武汉防汛图》和“防汛史诗”划为等号,“史诗性”也成为这件作品经典性的首要体现。首先,作品选取了1954年武汉军民击退百年一遇的特大洪水这一宏大叙事主题,特别将全国人民支援武汉的历史奇迹全面展现,耐人品读。比如画中第六段表现船队从全国各地运来抗洪物质,以及第九段紧张安装从全国各地支援的近万匹马力的抽水机等内容,记录了举国上下众志成城的民族史诗。其次,“史诗一般是指大型的长篇叙事文件”“史诗性作品采用立体的庞大的复杂结构,多条线索交叉发展”[7]。《武汉防汛图》由多个事件交叉推进,画面中各式各样的人物、变化多端的场景、错综复杂的情节能张弛有度、自然和谐地融合为一,体现了黎雄才非凡的艺术概括力和表现力,展现出强烈的史诗性色彩,因此能成为公认的经典作品。
从作品的相关评价来看,《武汉防汛图》之所以给人留下长久而深刻的印象,一个重要原因是它展现了人民和集体的力量,凸显了艺术的人民性。在作品创作的年代,“文艺为人民服务”逐渐成为文艺工作者的思想共识和创作方向。如何“通过艺术形象来反映人民的、整体性的历史生活、感情思想、意志和利益”[8],是摆在广大国画家面前的一大难题。在这方面,黎雄才可谓时代的弄潮儿。他从1927年随高剑父学画时起,便深受“艺术大众化”观念的影响,所以在新中国初期能迅速投入以建设场景为表现主题的中国画创新实践,画前人所不能画。正因于此,以他亲眼所见的军民防汛事件为主题进行创作,便成了水到渠成的事情。《武汉防汛图》摒弃了以往点景人物作为山水画附属物的虚构方式,转而将实地写生而来的景物组织到画中,表现真实的人与事。比如作品第四段,防汛战士跳入洪水、结成人墙、抢险护堤的场景,非常写实地展现了那个年代的人民战天斗地的激情。
“人民性是关于艺术与人民之间艺术关系问题的理论。……在‘艺术关系’中的人民性,其核心是艺术形象。”[9]《武汉防汛图》被视为经典的成因之一便是成功塑造了新中国人民的集体形象。数以百计的人物在黎雄才精确地勾勒下,被塑造为鲜明生动的群像。作品展现了具有革命英雄主义的防汛战士、干部和市民,由群众和学生组织洗衣等服务工作的热忱的后勤队伍,以及战斗胜利后立即投入生产的勤劳的农民。这些人物形象是武汉防汛工作队伍二十八万九千余人的高度凝练,极具视觉感召力,淋漓尽致表现了中国人民在灾难面前的勇气和坚韧不拔的精神,以及党和人民改造大自然的时代理想。因为塑造了数量庞大、形象典型的人物群像,《武汉防汛图》被认为难以简单归类为山水画或人物画,但这恰恰反映了特定历史时期人与自然的关系、人民的生活状态和思想情感。这幅长卷以恢弘的气势凸显了新中国人民的主体性地位和历史贡献,因艺术人民性的有效彰显而成为不可磨灭的时代经典。
三、“中国画改造”中的经典
一件内涵深刻、对话性强的杰作能否进入经典序列,离不开体制权力的认可、学术圈层的推崇,以及大众层面的接受。因此绘画作品的经典化不仅依靠其蕴含的经典性,还需要借助国家文化宣传部门、美术家协会、美术院校、人民群众等外部因素的“合力”。《武汉防汛图》创作于20世纪50年代中期“新国画”写生运动的高潮时期,又置身于文艺界论辩“如何继承民族文化遗产”的语境之中,其接受视野和经典建构不可避免地受到上述因素的影响。
《武汉防汛图》一经面世便迅速被经典化,这与当时美术界大力推崇写生的时代课题密不可分。传统国画尤其是文人画在千百年的发展过程中,形成了脱离现实生活的价值理念和审美趣味,无法与新中国的政治理想和新社会的发展建设相匹配。为此,从1949年起,文艺界围绕“中国画改造”相关问题展开了持久的论辩与实践。1954年中国美术家协会明确了以写生作为深入生活、改造中国画的途径,发起一场面向生活的“新国画”写生运动。但运动的推进并非一帆风顺,各地的实践很积极,“画家深入生活或是经过写生的大作品,却仍有限”[10]。一方面许多画家对国画改造的方向心存疑虑,采用“在传统的山水画里用很小的篇幅,在很远的距离和不起眼的位置上描绘当时社会主义建设的情景”[11]51的方法作画,这体现了他们在观念上对国画表现现实生活的不适应。另一方面,当时的创作还存在题材贫瘠、脱离现实的问题。因此,从1954年起,国家文化机关和主流媒体不遗余力地通过展览、报刊、研讨等方式为“新国画”写生运动造势,并且不断推介优秀的写生作品。当其时,熟练运用写生手法表现现实生活的《武汉防汛图》自然受到各界的关注和讨论,不少评论的关注点也落在作品的“写生——创作”的转换上面,比如华夏强调“全画是从直接写生得来(有十分之八的篇幅尚是写生原稿)”[12]。正因为以写生为基点的山水画创作方式,与新中国的传统山水画改革方案具有高度的一致性,《武汉防汛图》才得以在舆论场的激烈交锋中占据上风,进而被树立为“新国画”的典范。
“接受传统文化遗产”作为新中国初期“中国画改造”论辩中的另一个核心话题,对“新国画”好坏标准的价值向度产生重要影响,这个话题的迅速升温在一定程度上助推了《武汉防汛图》的经典化。自1954年8月王逊发表《对目前国画创作的几点意见》后的两年时间里,不少画家、学者以《美术》杂志和《文艺报》为阵地,对国画创作接受遗产问题展开了激烈辩论。1955年5月,中国美协召开理事会讨论继承遗产等问题,中国文联副主席周扬到会并作了《关于美术工作的一些意见》的报告,提出反对虚无主义和保守主义两种倾向。既不能全盘西化,又不能食古不化,这给国画创作出了一道难题。但是秉持“折衷中西、融汇古今”艺术理念的黎雄才毫无压力,他在这场论辩期间创作的《武汉防汛图》不仅吸收了西画写实技法,还调适了传统笔墨意境,广受好评。徐燕荪从民族风格、构图章法、笔墨境界等方面分析作品,认为它成功地运用了国画传统的技法。《武汉防汛图》是第二届全国国画展中屈指可数的手卷作品,很容易使人关联起《清明上河图》等人物众多的经典长卷。作品使用传统国画样式描绘现代事物的方式让观众眼前一亮,其恢弘的尺幅也极为突出,因而在近千件国画作品中脱颖而出。在半个多世纪的研究和批评视野中,《武汉防汛图》对传统技法的创造性运用是被关注和阐释的重点,这也是作品经典价值得以不断沉淀和巩固的根源。
四、结语
“经典从来就不是既成的、恒定的,从来就不是中立的、零度的,而是在不同时代、不同地方为满足社会需要、解决实际问题而被建构起来的。”[13]《武汉防汛图》在“中国画改造”运动的现实号召下,在人民艺术审美转变的需求下被创作出来。从写生取材到经营布局,再到中西绘画技法的完美融合,《武汉防汛图》克服了艺术转型的种种难题,凭借超高难度的创作手法在新中国画坛一鸣惊人,最终以突出的史诗性和人民性获得国家、文艺界和人民群众的广泛认可。在21世纪的新近一波经典化高潮中,它的声誉与日俱增,被公认为黎雄才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如今在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潮流中,这部作品能为我们提供文艺守正创新、把握时代脉搏等方面的经验,其传播机制也为新时代经典作品的研究推广带来有益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