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唐丝绸之路上的地名流动
2023-02-20孙景超
□孙景超
丝绸之路是中国古代经中亚及海上通往东南亚、南亚、西亚以及欧洲、北非的重要贸易通道,也是历史时期人群、物质、文化与信息的重要流动通道。汉唐时期是丝绸之路不断被构建并逐渐成熟的时期,随着东西方交往的加强,尤其是张骞、班超等人出使西域,玄奘西天取经等交往活动,中原地区对于西域的了解日益增加,中原文化与西域文化产生了双向的传播与接受。地名作为历史信息传递的重要载体,也在丝绸之路上发生着中原地名自东向西与西域地名自西向东的双向传播流动,这一传播不但在当时影响深远,甚至持续到今天。这些地名的流动与传播,既体现了汉唐时期对丝绸之路地理认知的扩展,更显示了汉唐时期中外文明的深度互动与融合状况。
中原地名自东向西传播
中原与西域之间很早就有文明的交流,张骞凿空西域后,中原地区对西域的认识更加深入广泛。随着丝绸之路的开通与交往的日益繁盛,汉唐等中原王朝对西域的认知也在不断扩大与加深。汉朝控制河西走廊和西域地区后,在这一地区先后设置了西域都护府、西域长史府等机构,与乌孙实行和亲,并实施移民、屯垦、驻军等管控措施,对于西域的自然、人文状况有了更加广泛地了解。汉代以后,对西域的开拓与交往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得到长期延续,十六国时期(327年)的前凉首次在高昌地区设置郡县,将郡县制引入西域地区,并为前秦、后凉、西凉、北凉、隋所继承。唐代在天山东部设立伊州、西州、庭州等州县,文章制度一同内地,在此以西则设立安西都护府、北庭都护府,有安西四镇等设置,通过军事驻防、羁縻等方式统辖西域广大地区,对西域的管辖和影响更加深入。
文献中记载这一时期在西域生活的主要民族先后有塞、月氏、乌孙、羌、匈奴、突厥、吐谷浑、突骑施、回纥(鹘)等,各类人群或“言语异声”,或“文字异形”,受此影响其地名也处于一种纷繁错杂的局面。丝绸之路开通后,汉风与胡风交相影响。受汉字文化影响,纷繁的西域地名(包括国名、族名、王治名等)开始有了较为系统的汉语译音,形成了较为固定的对应汉字,为西域地名注入了崭新而持久的活力。《汉书·西域传》载:“(西域)最凡国五十。自译长、城长、君、监、吏、大禄、百工、千长、都尉、且渠、当户、将、相至侯、王,皆佩汉印绶。”可见汉文化已经在西域受到广泛认同。沿至魏晋隋唐,中原文化影响更加深入全面,《梁书·西北诸戎传》记载高昌:“国人言语与中国略同。有五经、历代史、诸子集。”唐代在西域设立的羁縻府州等也多用汉晋旧名,如《新唐书·地理志》所记:“显庆二年平贺鲁,析其地置池、昆陵二都护府,分种落列置州县,西尽波斯国,皆隶安西。”可见中原文化对西域地名影响之深。
尽管汉唐时期中央王朝对西域的政治、军事控制时断时续,但随着汉文化的传播,以汉语地名作为载体的西域历史地名仍保留了不少,并演变为今天新疆的市县名,如若()羌、莎车、皮山、且末、鄯善、疏勒、于田(阗)、温宿、焉耆、轮台等。山水地名也有类似情况,如对于昆仑山及黄河源头的认定。汉代往返西域的使者向汉武帝报告于阗一带的山川形势,“于阗在南山下,其河北流,与葱岭河合,东注蒲昌海……其水亭居,冬夏不增减,皆以为潜行地下,南出于积石,为中国河云”。《史记·大宛列传》记录了汉武帝对这一带山川的命名细节:“汉使穷河源,河源出于阗,其山多玉石,采来。天子案古图书,名河所出山曰昆仑云。”透过这一官方行为,以伏流重源的方式将西域于阗一带的河流认定为黄河的上游源头,并将于阗南山确定为中原古典文献中充满神秘色彩的“昆仑山”,从而将西域新发现的山水纳入《尚书·禹贡》及《水经》等经典地理文献所勾勒的华夏山川体系之中,从文化和心理上逐步将其纳入华夏文化圈。
除了以汉字记音表达西域地名,也有部分地名被赋予了汉字审美价值的意译与解释,如汉代车师前国治交河城,《汉书·西域传》解释为:“河水分流绕城下,故号交河。”这一解释符合汉语中依山川形势命名的原则。又如北朝至隋唐的高昌国,《北史·西域传》解释:“地势高敞,人庶昌盛,因名高昌。亦云:其地汉时有高昌垒,故以为国号。”两种说法分别从历史古迹与人文风貌两个角度对国名加以解释,虽有不同,但都与汉语文化的影响密不可分。更有若干地名的译名借助汉字赋予其汉语语境中的正向意义,如楼兰更名为鄯善。西汉时期楼兰国曾在汉朝与匈奴间摇摆,“数遮杀汉使”,汉昭帝元凤四年(公元前77年),傅介子刺杀楼兰王,“更立王弟尉屠耆在汉者为王……并更名其国为鄯善”(《汉书·西域传》),如此更名显然有与汉为善、和平交往之意。与之类似,东汉时弥国在内乱平定、归附汉朝后改名宁弥,也体现了这一命名特点。徐松在《汉书西域传补注》记曰:“弥为宁弥,亦犹楼兰为鄯善。”唐代天宝年间对西域诸国亦有此类措置,“天宝三载,改其国(拔汗那)号宁远,帝以外家姓赐其王曰窦,又封宗室女为和义公主降之……天宝中,诏改史为来威国”(《新唐书·西域传》)。
西域地名在这一时期的变化过程,既体现了中原地区对西域地区认知的加强,也展示出汉语地名与汉语文化在西域的传播与影响。
西域地名自西向东
丝绸之路是沟通东西、双向流动的,随着其的开通与稳定,中外政治、经济、文化交流日益频繁。与中原使者西出阳关相对,西域各国的使臣、留学生、商人、僧侣、乐工、画师和舞蹈家等也沿着丝路络绎东向,将西域的乐舞、绘画、建筑、服饰、饮食、娱乐、民俗等向东传播,胡风汉韵在丝路沿线交相辉映。而随着西域地理知识的传播,尤其是一些西域部族、人群自西向东的迁移,也有部分西域地名随之进入中原,成为汉语地名中的一道特殊的风景线。其中比较著名的有骊、月氏、龟兹等。
20世纪中期,美国汉学家德效骞(Homer H. Dubs)曾依据《汉书·陈汤传》之记载,认为骊县之设置目的是汉朝安置罗马战俘,其人口来源则是与安息作战失败后辗转而来的罗马军团残余。这一看法引发了社会热议,也有不少严肃的学术讨论,对骊的名称来源提出了几种不同的说法。(德效骞著,屈直敏译:《古代中国一座罗马人的城市》,《敦煌学辑刊》2001年第2期)从出土的悬泉置汉简来看,骊县设立在神爵二年(公元前60年)之前,早于公元前53年罗马与安息之间的卡尔莱战役,更早于公元前36年的陈汤伐匈奴郅支单于,应当与罗马人无关。(张德芳:《汉简确证:汉代骊城与罗马战俘无关》,《光明日报》2000年5月19日)无论何种解释,骊显然是一个用汉字记音表示来自西域地区的外来名称,汉朝将其作为正式的县级政区名称,或为安置归附,或为招徕远人,显示了西域文化向东的传播与影响。
月氏:月氏在秦汉之际原居河西走廊一带,后为匈奴所迫向西迁徙,张骞通西域最初目的即在于联络月氏共击匈奴。《史记·大宛列传》记载其源流:“始月氏居敦煌、祁连间,及为匈奴所破,乃远去,过宛,西击大夏而臣之,遂都妫水北为王庭。其余小众不能去者,保南山羌,号小月氏。”其中一部分月氏留居河西原地,有可能在汉朝开拓河西与西域时归附并内迁。《汉书·地理志》安定郡条载“月氏道,莽曰月顺”,即西汉时安定郡下设置有月氏道,道为汉代设置在少数民族的县级政区名称,《汉书·百官公卿表》记:“(县)有蛮夷者曰道。”其为政区名称无疑,新莽时将其改称月顺,也符合王莽更改地名时“著意于字面之音训”的原则,即企盼四夷归顺之意(谭其骧:《新莽职方考》,《燕京学报》1934年第6期)。清代《古今图书集成·职方典》解释:“月氏道,在今隆德县境,是为处置月氏降者而设。”乾嘉时期的钱坫也考释道:“月氏国本在敦煌祁连间,后为匈奴所逼西去宛西,此则以其国降人所置者也。”(钱坫:《新注地理志》卷12“月氏道”)考《后汉书·西羌传》记:“湟中月氏胡,其先大月氏之别也,旧在张掖、酒泉地。月氏王为匈奴冒顿所杀,余种分散,西逾葱岭。其羸弱者南入山阻,依诸羌居止,遂与共婚姻。及骠骑将军霍去病破匈奴,取西河地,开湟中,于是月氏来降,与汉人错居。”这一记载,大致介绍了月氏在西北地区的迁徙、内附及汉代边疆政区的设置状况,月氏道由此而设显然是有道理的。
龟兹:龟兹一名最早见于《汉书·西域传》:“龟兹国,王治延城,去长安七千四百八十里。户六千九百七十,口八万一千三百一十七,胜兵二万一千七十六人。南与精绝、东南与且末、西南与弥、北与乌孙、西与姑墨接。”此龟兹约在今新疆库车,自汉代以来即为西域要地,唐代曾为安西四镇之一。《汉书·地理志》上郡条载:“龟兹,属国都尉治,有盐官。”这个龟兹,在今陕西榆林市北一带。北魏郦道元所著《水经·河水注》载:“帝原水西北出龟兹县,东南流。县因处龟兹降胡著称。”唐颜师古注亦称:“龟兹国人来降附者,处之于此,故以名云。”根据相关研究,其人口来源可能是“上郡属国归义降胡”,也可能是汉代平定西域过程中调用龟兹等国的军事力量辗转而来。(王子今:《上郡“龟兹”考论——以直道史研究为视角》,《咸阳师范学院学报》2017年第3期)龟兹国地处丝绸之路的要道,为汉唐时期西域大国之一,在宗教、音乐、舞蹈等方面对中原地区影响巨大。龟兹县之存在,显然与龟兹人的迁徙相关,也体现出龟兹在中原之影响。
与之类似的不止龟兹一例,唐代颜师古注《汉书·西域传》温宿国条记:“今雍州醴泉县有山名温宿岭者,本因汉时得温宿国人令居此地田牧,因以为名。”清代徐松在《汉书西域传补注》中总结:“《地理志》张掖郡有居延县、安定县有月氏道、上郡县有龟兹县,盖亦类此。”方国瑜综合考察历史时期的民族流动状况,认为此说有理:“汉时因西域人迁居,有侨治之设,所说可信。”(方国瑜:《南北朝时期内地与边境各族的大迁移》,《民族研究》1982年第5期)
交流与融合
汉唐时期的丝绸之路是一条繁盛的双向流通道路,随着东西方交往的日益扩大与深入,其影响也扩展到政治、经济、文化、人口、特产等诸多方面,地名的流动正是这种交往的历史见证。在地名的流动过程中,交流与融合是其突出特点。丝绸之路沿线有诸多地名是多民族语言构成的复合语型地名,无疑是文化交流的结果,既体现了各民族文化在特殊历史场景下的相互融合,又反映了多民族文化的兼容和互补,证明了西域自古以来多民族移民、杂居的历史事实。如敦煌文书《沙州伊州地志残卷》记载的唐代伊州纳职县:“纳职县,下。东去州一百廿里……唐初有土人鄯伏陀,属东突厥,以征税繁重,率城人入碛奔鄯善,至并吐[谷]浑居住,历焉耆,又投高昌,不安而归。胡人呼鄯善为纳职,既从鄯善而归,逐(遂)以为号耳。”(郑炳林:《敦煌地理文书汇辑校注》,甘肃教育出版社,1989年)“纳职”一词出自《史记·平准书》:“《禹贡》九州,各因其土地所宜,人民所多少而纳职焉。”《淮南子·原道训》亦曰:“施之以德,海外宾伏,四夷纳职。”这一地名经历了胡语(突厥、吐谷浑及当地土著等)与汉语的多重转换,显然是多种人群与语言文化互相交流的结果。伊州辖下另一县名为“柔远”,其含义怀柔远人与献纳职贡相映成趣,正是中原王朝对边疆管辖观念的体现。
以上仅就县级政区而言,县及以下地名采用归附民族者数量当更多,如汉代上郡匈归都尉治塞外匈归障,颜师古注曰:“匈归者,言匈奴归附。”这种汉文化的影响也不仅限于地名,如羌国王号“去胡来王”,颜师古注曰:“为其去胡而来降汉,故以为王号。”其王号名称体现的用意,与相关地名相映成趣。随着东西方交流的深入,丝绸之路上的文化融合也不断加深。汉代西域出现的“五星出东方利中国”织锦与镌刻“坚固万岁人民喜,长寿亿年宜子孙”的刘平国刻石等,都显示了中原“大一统”文化在西域的传播与影响,与汉唐王朝将西域地区纳入版图的宏大历史场景相呼应。汉唐王朝开拓西域,致力于追求传统政治文化中“万国来朝”的盛世场景,诚如《汉书·张骞传》所言,“广地万里,重九译,致殊俗,威德遍于四海”。在中原地名向西域传播的过程中,中原王朝通过汉语译名,将西域纳入话语体系中,成为朝贡制度的有力支撑。在这一命名过程中,或倾向于采用传统经典文献中的边裔、山川地名来命名(牛敬飞:《论汉代西部边疆上的〈禹贡〉地名》,《学术月刊》2018年第3期),或将相关记音地名改造为符合其政治意愿的意译地名,从多方面将其所在地纳入王朝统辖范围,以实现对国家政治版图和空间秩序的重新规划。相对而言,西域地名向中原的传播过程与西域人群、部族的东迁密切相关,保留着文明早期浓厚的“地随族迁”“地随人动”的特点。(赵庆淼:《先秦“异地同名”现象与地名流动的初步考察》,《史学月刊》2020年第10期)汉唐强盛时期,不乏西域方国、部族多次的归附与内迁,一些西域地名、族名由此沿着丝绸之路的东向流动,正是这种历史现象的反映。在这种地名双向的交流与融合之中,既展示了中华文明海纳百川多元融合的特点,也蕴含着一定的文化差异,正符合历史发展的多样性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