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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穗者

2023-02-20梁刚

牡丹 2023年5期
关键词:青树乌鸦奶奶

梁刚

春天来临前会有这样的日子/草地在厚实的积雪下歇息/快乐而干燥的树木在喧哗/温暖的春风变得温柔而有力/身体惊诧于自己的轻盈/甚至自己的家你都认不出/而那首歌曲/先前已然厌倦/如今却像新的/你又激动地把它唱起

——[俄罗斯]安娜·安德烈耶夫娜·阿赫玛托娃《春天来临前会有这样的日子》

旧年的雨水

往往在酷旱中的日子煎熬时,便分外怀念喜雨连连的日子。于是,下雨的日子,我常奔跑到田野,仰面朝天,和脚下的大地一起分享那从天而降的喜悦。雨中,草木的清香和泥土的腥臊气息扑鼻而来。当年,身为农夫的我,与水土是如何的亲近啊。那时,一场场大大小小的雨,总是按着节气的指引降临。而人们熟悉节气如同熟悉邻居,热爱土地如同热爱亲人。

晚上,我常被风声雨声惊醒,躺在黑暗里,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声响:有风吹过,有牛马的呼吸和反刍,有狗的吠叫。夜半,风声愈来愈烈,风一奔腾,村头晃桥河的水声更大了;狗在这边叫一声,声音却在河那边响起。十七八岁,热爱耕读的我,会在雷鸣电闪的夜晚,一个人起床,迎着瓢泼般的大雨,走到晃桥河边,像一棵老树桩一样站着,感受着与水土的那种切肤之亲切肤之痛,同时憧憬爱情,捕捉诗情画意。我看到闪电每五秒钟来一次,好似一条条游动的火蛇,强烈的电光使眼前的一切变成了白色,甚至能照彻河底,水里的鱼都成了银色的,使人目眩神迷。而雷声,使河谷如一面千人擂打的大鼓,经久不息。乡野仿若演奏着盛大的交响乐曲。我总是认为,雨夜是天地的亲和之时。回去躺下,在风声雨声中入睡,我会做呛水的梦,做自己变成了一条鱼的梦。雨水下过之后,一片片睡眠的土地,会和清晨的太阳一起醒来。大雨过后,田水满盈,庄稼泼红溅绿,春燕、白鹭、麻雀、乌鸦、蝴蝶、蜜蜂、蜻蜓一片片地、一浪浪地紧贴着大地飞过来,飞过去。这时的大地俨如一幅秀美的水墨画轴,青葱满眼,气韵生动,清旷明洁。

当然,也会有干旱之年,但大多年会风调雨顺。雨水丰沛的年份,田野上到处是丰盈的河流、长流的沟渠和汩汩迸溅的泉眼,人们在田里干活口渴了,捧起就喝。一场场喜雨中,水光潋滟,意象丰盈,宁静淡远,草木芬芳,花事不断:马鞭稍草、白花草、三棱子草、锁眼草、酸浆草、狗尾巴草、苦蒿、去炎多棵、癞蛤蟆棵、苦马菜、老母猪棵、羊咩咩树、金银花、打碗碗花,七颜八色,大的比海碗还大,小的如扣如米。更不要说桃花、杏花、李花、梨花、拐枣花、皂角花、软枣花、柿花、花椒花……到处散发着甜的香的辣的苦的腥的臭的膻的麻的气息。当然,在蓬松饱满鲜活的大地上,主角是五谷杂粮:玉米、高粱、瓜豆、稻谷、小麦、大麦、荞子满田满地,满山满坡,长得风生水起,长得活色生香……

而有的时候,在田地里劳作的我们,会被一场伴着惊雷的阵雨突然袭击,人们根本来不及躲避,就任由雨水扑打。要是没有女人在场,男人们会脱个精光,就着如注的雨水,大把大把地搓洗着身上厚厚的汗泥,惬意得又蹦又跳。这样的场景,让我理解了什么是土地具象的赤子。这样的雨来得快也去得快,不一会儿,黑云散开,雷声走远,太阳出来,把我们身上的衣服晒干。而密集的水珠在田头地角杂七杂八的树上噼里啪啦地响着。更远处,长虹如一座七彩桥高高架在整个村庄之上,使清贫的小村一时间富丽堂皇。

儿时的家园,还有一种白喙赤足,会呼风唤雨的五花鸟。黎明,五花鸟总是和大地一起醒来,五花鸟长着五种颜色,每天在河水里洗五次澡,爱在河边那棵长得好看的苦楝树的枝梢上,慢慢地晒它的花翅膀。五花鸟知道按季节鸣叫,它一叫,雨就下来了,像珍珠落在大地上,太阳雨,像天女散花,人们不敢随便抬头。五花鸟再叫,雨停了,人们从土屋里出来了,一步一个脚印,安之如素,打理古老的农事,延续平静的生活,向着这样的土地,人们用劳动的方式,替代跪拜,向着这样的天空,人们从一朵积雨的云,爱起。那时大树比人多,树大招风,听风就是雨,每棵树都有树的模样,每棵树都有树的气味,每棵树都有爱它的鸟。

一年春天,我曾驻足于久旱后的一场雨中。吞咽着清凉的雨水,品尝着清澈和鲜洁,品享着自然的造化,想:在我身后的大地上,那些星罗棋布的村庄里,家家户户农人,一定会搬出已经生锈的锄头、犁杖敲敲打打,再给牯牛添几瓢精粮,最后会取下挂在屋檐下的种子,解开布袋,随手抓起几颗,在灯下作最后的把玩。尽管晚了栽种的最佳节令,但它们终于还是会被一双双散发着汗气的大手,播撒在酥软的土地上。种子出苗后,雨水会滋润它们,阳光会暴晒它们,闪电会照耀它们,蛙虫会叫响它们,露珠会点染它们,野风会拍打它们,当然还有汗水会浸透它们。直至它们被节令推着搡着,走上秋天的宝船。我热爱水土里长出的五谷杂粮,它们是农人汗水的结晶,情感的升华。它们让我感受到苍天的恩赐与无情,感受到农人的热望与满足,播种的艰辛与收获的喜悦。

拾穗者

我至今仍珍爱自己数年前写下的一首诗《拾穗的小妹》。我是这样写的:“秋深了,风儿渐凉/小妹你穿着不再鲜艳的花裙子/埋头在收割过的稻田行走/哥哥不小心遗下的谷穗/被你那双早熟的小手/一一捡起/放进妈妈交给的小竹篮/长长的田埂上/野秋菊开得正香/小妹是爱美的人/去摘一朵戴吧/在哥哥面前/你不要羞涩/穿着不再鲜艳的花裙子/小妹正用那双早熟的小手/一一捡起哥哥遗下的谷穗/可谁也无法捡起/我小妹滴下稻田的汗珠……”我总是坚信:在这个世界上,只要还有土地,土地上还栽种庄稼,就会有拾穗者,拾穗者手中的提篮就不会放下。

和乡土上大多庄稼人一样,我也曾是个拾穗者。孩提时,每天放学后,我们兄妹五人(大到读初中的哥哥,小至刚会走路的弟弟),跟着奶奶走进田野。此时的大地,献出一切的空旷枯索,却没有一丝失去的哀伤。

对于拾穗、打猪草、摸鱼和捉鸟,奶奶这位一生从未走出过乡村一步的小脚女性,太熟谙不过了。拾穗时,奶奶调教我们要一字排开,奶奶身处其中,命令我们走着“之”字。我们的脚踝无一例外被尖利的稻桩或麦茬划得血痕斑斑,却很少有零穗能逃过我们的眼睛,而我们拣不起的谷粒和麦粒,等待着另外的拾穗者——紧紧跟在我们身后的鸡、鸭、鹅。跟我们一起拾穗的,还有我们家的那只大白狗。它几乎是我们兄妹幼年、童年、少年的见证者。在家里,它显得很矜持,很有风度。一到田野,它便放下架子,变和顺了。孩子们纷纷放下手中的竹篮跟它玩耍,不论我们怎样变着花样戏弄它,它一点儿也不生气。

在奶奶的指点下,我们很小就能准确地叫出诸如蚂蚁、螳螂、癞蛤蟆、秧鸡等千奇百怪、形形色色的乡间野物的名字。

那段经历,使我养成了喜爱观察乡土上一切生命活动及生物特征的习惯,且一直保持到现在。那时家贫,我们祖孙常常饿着肚子拾穗。拾麦穗时,奶奶常会拔几株麦茬引燃,把麦穗烧熟,然后用手掌搓去外壳,吹去黑灰,让我们吃。烧新麦的那种香甜,在当时令人流涎。吃完烧麦,我们祖孙的嘴唇上下,都黑糊糊一片,仿佛长了胡子。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得腰都弯了。在开满野菊花的田埂上休息时,奶奶常会讲些神神怪怪的民间故事给我们听。只要见我们围坐在奶奶身旁,邻田拾穗的孩子也会放下竹篮,跑到我们身边。记得有一天,奶奶唱了一支歌,至今我仍记得其中几句歌词:“十月里来呀,谷子黄,手中有粮,心不慌;太阳月亮轮流转,孩子们呀快快长……”奶奶唱着,深陷的老眼一动不动地望着什么,可顺着她的视线,我们却什么也看不到。在夕照中,她稀疏的白发在晚风中飘飞着,让我们小小的心灵陡生一种莫名的感伤。

她唱的歌歌词和曲调都是明朗的,但不知为什么,七十多岁的奶奶唱起来,竟让人想落泪。现在我想:如果她的歌仅仅来自她的喉咙,绝不会有那么强烈的感染力,令木讷的我把心揪紧,感到乡土上的一切都变了样子。

远远的小村飘溢着青烟和白烟,大地在牧归的牲畜的欢叫声中走进朦胧和昏暗时,我们跟在奶奶身后,提着已有分量的竹篮,慢悠悠地回村。路上,除了听到我们的脚步声,我们还听见绵绵的虫声,风声,水声,以及感应到了大地本身的搏动。

奶奶像一片树叶,在她八十二岁那年,回归了泥土。她拾穗的竹篮被母亲拎起。乡下的老人,只有动不了那天,才不下田野。

许多年后的一天,我在窗明几净的县城图书馆翻阅一本画册,我看到了米勒的《拾穗者》,画面上那亲切、朴素的实感,仿佛生活本身一样令我怦然心动,忆起了跟奶奶拾穗时那段辛酸而又温馨的时光。它的艰难与美丽处与米勒的《拾穗者》如出一辙,那是最亲切最持久的诗歌。这使我顿悟到:为乡土的爱抚所渗透的心灵是一切美好事物的标识和源头,同时让我自觉地遵行一种写作的信条:怎样生活,就怎样下笔。

在张扬着浮华与轻佻的当下,我通过怀念,去领悟当年拾穗时的一种生活表面姿态,同时用阅历和学养试图接近奶奶的灵魂。我当年留下美丽如花的脚丫的乡土上,如今已长满大片大片的钢筋水泥林,但我仍然追求着做一个拾穗者:用我的笔,用我的心,去捡拾当代人丢失的诗意。是的,拾穗是一种劳动。劳动是单调的,而劳动者是安静的,我为之感到幸福。

敲钟树

在我们滇南晃桥河一带的村庄,许多树比许多人活得要长,比村里的房屋还要多。从我记事起,就一直生活在大青树、桃树、李树、花红树、拐枣树、苦楝树、皂荚树、棕榈树等树木之中。多年过去,许多物事我都淡忘了,但其中的一棵树和围绕它所生发的人和事,让我记忆犹新。

那棵树长晃桥河边,村里的大人、小孩都叫它“敲钟树”。这是一棵有上百年树龄的大青树,它的树干和牛腰一样粗,人们把头仰得平肩才能看到它的尖梢,它的枝枝叶叶投下的阴影,能盖住一个篮球场。一天,我到几里外的龙潭坡上放马,不经意地俯视了我们小村一眼,发现这棵大青树像一面绿色的大旗,高高地插在玉带似的河流之间。

每天黎明,最后一颗星自西天消失,村里的公鸡开始叫第三遍时,生产队长手持锄把,来到“敲钟树”下,用锄把击打“出工钟”。

那时,在晃桥河沿岸方圆十里的村落,几乎都用钟声来向社员们发布出工、收工和开会的号令,在树枝上挂一块锈迹斑斑的犁铧,要不就是挂一个拖拉机的破齿轮当钟敲,用钟声指挥、调度着社员。

晃桥河两岸村子稠密,村与村之间最近的只隔着几垄田块或是一溜草堆,要不就是麦垛,炊烟、饭菜香和鸡鸣狗吠声交织重合。大多数村子开工、收工的钟声总在前后十分钟开始和结束,这些形状、质地不同的破铜烂铁发出的声音,没有人会听混。钟声有的尖锐火爆,像泼妇在骂街;有的高亢深长,像一头养足精气的骡子对天嘶鸣;有的深沉持重,像村里德高望重的老者在说话;有的急促紧迫,像喊人去救火;有的拖泥带水,像一个人在泡透的池塘里移动步子。好像只有一个村坚持吹铁皮哨子发号,这个村虽离我们村不远,只有二十几户人家,那哨声飘忽、松散,有气无力,还不如我们脚边草丛里的蟋蟀唧唧、唧唧的叫声明晰。

十村八寨的钟声响起时,整个晃桥河谷就像在微微晃荡,人们都像被蒙进一个大鼓里。不用说,村村寨寨的钟都是队长敲响的。我们村也敲钟,钟是一个拖拉机的破齿轮,它发出的声音清亮明快,像磨了一夜的刀子,再疲累的人一听到,就会浑身一激灵,猛地打起精神。

钟用牛筋系着,挂在大青树一根手臂粗的树枝上。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想不明白,看上去黑不溜秋的东西,队长用一截木棍一敲打,它能发出那么大的声音。出工,队长敲打它,晚上开会也敲打它。钟响后,社员们很快聚集到大青树下,听候安排田地里的活计。就这样,日子一天天在钟声中走远又走近。

村里的树很多,人们爱多走几步到这里来,主要原因是,在大青树枝叶婆娑、清风习习的地方,没有蚊蝇的骚扰。这棵树还有一大用处,村人死了送上山安葬后,人们会从它身上折下一大堆青枝绿叶,和着一些柏树枝叶,放在村口用松毛引燃,白烟升腾,散发着清香,抬棺材的男人们先后跨上去,闭着眼睛,让烟熏火燎。据说,新鲜大青树、柏树枝叶生出的烟雾,能把送葬者身上的晦气除掉。

我读初中那年,土地承包到户,村人干农活,再也用不着生产队长敲钟调派了,那个破齿轮就失去了用武之地。一天,我们几个少年正在大青树下面玩耍,已经年迈的生产队长吃力地攀爬上树去,用刀砍断拴钟的牛筋,钟拖着尾巴似的牛筋掉在岸畔的砂石上,发出“嗡嗡”的响声,红色的锈泥溅得一地都是。老队长一声不响地扛着那个破齿轮,吃力地走到河岸的小道上,我们好奇地跟着他。来到一段水流湍急处,他将破齿轮高高举起,认真地看了又看,猛地掷向河里,身手像年轻人一样有力。扔掉钟,他吁了一口气,拍拍手上和肩上的铁锈,环视了我们一眼,头也不回地往通向村中的道路走去。他这一系列的举动让我若有所失。奇怪的是,有好长一段时间,住在上面的鸟却一如既往地在以前敲钟的时候放声鸣叫。

多年前,村上要在大青树生长的地方修建一个对外出租的商铺,便伐了树,干活的人家分到一块用这棵树解成的砧板。我想,当他们提着一块厚实的散溢着大青树特有清香的砧板回家的时候,是否会留意到,村里已经没有一棵长得像样些的大树了?是的,像这棵树一样,乡土上的好多美,就像孩子,被我们连同洗澡水一样,给泼出去了。但我们还不会住手。

乌鸦:“点燃雪光向晚的灯盏”

元代著名大戏剧家马致远的小令名作《天净沙·秋思》是我最喜爱的元曲之一。“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文字里面的乌鸦,和一堆暮气沉沉的草木裹搅在一起,是倦鸟归林。而在宋朝诗人范成大的《后巫山高一首》中,乌鸦是白鸽一样的“使者”:“……朝云未罢暮云起,阴晴竟日长冥蒙。瑶姬作意送归客,一夜收潦仍回风。仰看馆御飞楫过,回首已在虚无中。惟余乌鸦作使者,迎船送船西复东。”

现在想见到一只乌鸦、那西方文学作品中修女样老是身着一袭黑袍的巫鸟,只有借助于画册、动画片,才能看到那形神皆失的影像。但退回三十年,在乡村那水墨画般清朗的田野,你一抬头,说不定就会有一大群乌鸦从眼前轻掠而过,并哇哇大喊大叫着。

在鸟类中,乌鸦也太标新立异了。长相大怪大丑,气味腥臭冲天,圆睁的豆大的双眼总似不怀好意,啄食令人作呕的腐物,不分场合地发出传说中带着死亡气息的哇哇大叫声,它还偷吃庄稼人辛辛苦苦栽种的粮食,种种恶行,使自视高贵的人类很难与之相安无事。

我出生在20 世纪60 年代中期的乡村,那时的乡村清贫、简单,但十分清新、干净。对乌鸦等鸟类,我见识多多。在我童年的时光里,乡村的天空还是鸟类的天堂或曰乐园。高天上,神态冷酷的鹰和灰白的云雀在缓缓移动;中天是乌鸦懒洋洋近乎勉强的飞行,它们的翅膀重复着同一动作,打开再打开。而走不了几步就要停下喘口气的麻雀和家禽一样与人熟透的燕子,却只能踩着无边无际的高秆作物飞行。

即便我是个心性木讷的少年,也能感应乌鸦的孤独和深沉。它们总是成群结队地栖息在最高树上的尖梢,只在孵蛋时才用手指粗细的树干在树丫上横七竖八地搭个窝。对聒噪的春燕和莫测高深的鹰,它们视而不见,爱叫就叫,想飞就飞。而对取悦于人的喜鹊,它们却每每处于失语状态。我想:莫非它们也知道最大的蔑视是沉默?

从我懂事起,就知道母亲患有严重的哮喘。一天,听大人们说乌鸦血趁热喝了能治这种病。在一个阴沉沉的黄昏,我无师自通地袭用人类惯用的伎俩,隐身于乌鸦从不防范的杂木林中,对着一只个大且肥的乌鸦操起了弹弓……那只乌鸦一如意料中醉汉样从高枝上跌落,与此同时树上的乌鸦尽数弹起射向远天。中弹的乌鸦徐徐飘落,连同黑雪般飘落的羽毛、粪便。

我从病床上扶起母亲,一刀砍下乌鸦的头,火红的乌鸦血冒着滚滚热气喷射而出。母亲大口大口地吞咽下去,滚滚的乌鸦血烫伤了母亲的口腔,还把她的牙齿和嘴唇染得一片赤紫,使可亲的母亲一时显得陌生而可怖。身首异处的乌鸦头上的两只小眼却久久不闭。如果我早慧的话,从中会看到它是怎样牵念同伴、大树、高天以及农人般干净的空气……

我自此怕见乌鸦。当我怀着对它的负罪感一天天长大后,我才惊觉头顶上的天空是如此的大而无当。尽管星罗棋布的村办工厂的机器的怒吼声和滚滚的黑烟欲把它填满。不用说乌鸦,就连一只麻雀也看不到……那善于取悦于人的喜鹊也未能幸免。面对强大的人类,即使它们长有两只凌空的翅膀,也不堪一击。

在我几十年的耕读时光里,我被不少东西深深打动,比如艺术、文学、绘画,但我极少流泪,而面对家园天空一无所有的苍白,我止不住泪如雨下,并生发深深的怀想。我有种预感:人类再如此这般对异类心狠手辣,格杀勿论,毫不怜惜,必欲诛之而后快,那么,用不了多久,地球上的人类将成为孤家寡人,每天百无聊赖地面对着同样孤零零的太阳升起、落下,落下、升起。那时,人类一定会期盼见到什么会飞的活物——哪怕是一只腥气冲天、长相丑陋、声音嘶哑的乌鸦,大张旗鼓地在庄稼地里,农民一般老练地撕开一包又一包浆汁四溢的玉米大快朵颐。

2016 年12月上旬,“昭通杯”全国国土题材短篇小说大赛颁奖典礼暨国土资源文学论坛系列活动在昭通举行。我的一篇小说有幸获得铜奖应邀前去参会。车子进入昭通,高速路边的树木片叶无存,但上面有一团团黑乎乎的东西,定睛细看,竟是一只只乌鸦,我让我们报社的司机把车停在路边,入神地看了半天,我恍觉,我们晃桥河谷的乌鸦都迁居于此了,顿时心里产生如莲的喜悦。

诗人林伯春先生的《一只乌鸦落在树上》写出了我的心声:乌鸦啊/你的歌唱没有错/你的飞翔没有错/你的啼唤刚好照亮冬天的洁白/点燃雪光向晚的灯盏/你飞吧,黑色的精灵/人类的文明将使你重拾干净的天空/你飞吧,朋友/一千次一万次飞临我/在我心中筑巢或栖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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