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肖二题
2023-02-20李直
李直
一只特立独行的兔
读小学四年级那年,也许是受了同学养兔挣钱的诱导,突发奇想要养兔,母亲拗不过,于是买了三只种兔,二雌一雄。
买种兔的时候,卖家提了个建议:把雄兔雌兔的颜色岔开。于是就挑了只黑色的雄兔,两只雌兔则是常见的灰色。
这只雄兔黑得纯粹,通体没一根杂毛,连肚皮和腋下也是黑色。我看到其他家兔的两只耳朵,总有一只半倒的,而它,两只耳朵全都直立着,一对黑亮的眼睛不停闪烁,让人觉得它似乎受过惊吓,总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三只兔买回来没多久,就发生了一个“大事故”:黑兔从兔舍里逃走了。所谓兔舍,只是两个长方形的深坑,相距半米,由一个圆洞相通。其中一个露天,作为兔子活动吃食饮水的场所。另一个则苫草盖土,作为兔子遮风挡雨的住所,兼以生儿育女。
坑挖得很深,至少超过一米半。按理说这个深度,无论雄兔还是雌兔,都无法逃脱。但这只黑兔竟然没费多大力气就跳上来了。那是春天一个晴朗的早晨,它站在兔舍边缘,似一个黑色的精灵,直直地立着两只耳朵,瞪大的眼睛闪闪发光,十分警惕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我当时连想都没想,不顾一切扑了上去,哪知这只黑兔,跑得比野兔还快,一个腾跃就钻进了土豆地,在垄间跳跃翻腾,左冲右突,尽情奔跑。最后,尽管我累得气喘吁吁,却不曾有一秒钟接近它,只得随它去了。
奇怪的是,黑兔只是不爱待在兔舍里,只是不喜欢那两只灰兔而已。它更喜欢院子里的鸡鸭猪狗。第二天早晨,它就出现在院子里,混迹于一群母鸡中间,无论是形状还是颜色,都显得格外突兀。
这次,我没有贸然行动,而是迂回着、小心翼翼地接近它。别看人和鸡都是双足动物,黑兔却把这两种动物分得很清,它对在身边的公鸡母鸡毫不在乎,而对同样也是两只脚走路的人类,却保持着天生的警惕。当我离它很近了,还不到两米的时候,它一扭头,腾地跃起来,划了一道黑色的弧,跳过矮墙,窜进了菜园里。
几天后,我又有了新发现,黑兔不仅白天在院子里活动,夜间也没离开家。但它不回兔舍,而是睡在鸡窝里,搅和得鸡大半夜还咯咯乱叫,不得安生。
家兔是一种对饲料要求很严格的动物,要喂新鲜的野草,隔三五天还得加点精饲料。经过观察,我发现,黑兔从不回兔舍,也没见到它吃什么,它靠什么度日呢?秋天里还说得过去,能寻到野草庄稼和蔬菜,寒冷荒凉的冬天,它是如何熬过来的呢?
整个白天,若没有人威胁它,它就一直待在院子里,或从老母猪肚皮下钻过去,或把刨食的鸡群冲散,或在向阳的墙根儿蹲伏着,瞪着眼睛似乎在琢磨着什么。
天长日久,这只不肯待在兔舍里、不肯与同类为伍的黑兔,便引起全家人的反感。母亲的反应最为强烈,便用一把玉米粒将它诱捕了,那天全家人吃了一兔肉馅饺子。
第二年春天,两只灰免也被卖掉了。我拆了兔舍,填平了两个深坑,母亲在上面打了两个畦子,种上了黄瓜。
老牛
题目中的这个“老”字,和“老师”“老虎”里的“老”不同,和“老年人”“老屋”里的“老”一个用法,是“老迈”“衰老”的意思。
分田单干那年,全体社员均分了生产队的集体财产。有的人家分了马,有的人家分了羊,也有的分到一辆大车。我家分到一头老牛。
“总算是个力量”,母亲欢天喜地地说。
原本,它的毛色可能是黄色的,杏黄或略略泛红的黄。年深月久之后,这黄色已十分老旧,也不均匀,有大块的灰和肮脏的白分布其间,斑斑驳驳,如患了皮癣。两只牛角略向内弯曲,已无光泽,状如槁木,似乎早就从内里朽烂,只需伸手略一触碰,就能掰下来。特别是它的双眼,了然无光,如同蒙了一层云翳,眼眶内仿佛嵌了两块石头。它似乎不看什么,一切也用不着看了,眼睛对它来说,派不上用场。
端来一筐青草,放在它的嘴巴下面,它依然保持着原样,不眨眼,不张嘴,更不曾低头,只是略深一点儿吸了一口气。在我们的注视中,它站着,许久许久,才缓缓低头,咬起几根草茎,开始咀嚼。
它咀嚼得异常缓慢,似乎牙齿间充填的不是青翠多汁的嫩草,而是坚硬无比的金刚石。它瞪圆了双眼,伸直了脖子,似乎把全身力气都集中在嘴巴上,上下齿咬紧,交错,再咬紧,再交错,许久许久,它才慢慢扬起脖子,长叹一声,把嘴巴里的草咽下去。
没人能说清它多大口齿。十岁,十五岁,竟有一人说它已十七岁。有个牛贩子曾掰开它的嘴巴,想从牙齿上判断它的年龄,最后一无所获。老牛的牙齿,脱落的脱落,磨平的磨平,“没一个像样中用的”,那人摇着头说。
老牛年迈力衰至此,仍要下田。它默默地任人使唤,听见一声“驾”,便迈开脚步。它的第一步,几乎和人的口令同步,或许还会提前一两秒,但第二步就慢些了。牛蹄试探着,缓缓抬起来,顿一顿,迈出去,落下。它不在乎飞舞在脊背上方的皮鞭,或许它已听不见皮鞭的风声,也看不见皮鞭的影子。有时,有谁抽它一鞭,它也没反应。
无论走在上山下田的路上还是耕作在田间,它永远都那样缓慢平稳,似乎迈出的每一步,都得经过深思熟虑。在垄挨垄的田地里,邻家的花犍牛疾步如风,动辄就扔它一遭地。它不瞅也不看,不听也不闻,似乎田野里只有它自己。
老牛拉不动犁,也驾不了车,只能在播种时拉簸瑟磙子,夏锄时拉几天耘锄。邻居们提议“白养这么个老糟烂木头干啥,白费草料,干脆杀了吃肉算了”。母亲却说“活目瞪眼的,哪能说动刀就动刀呢。再说,咋也算个力量吧。就算啥也干不了,还能攒点粪,肥肥地呢”。
在我的记忆中,从没听见老牛吼过一声,它总是静静地站着或卧着。若没人驱赶,它似乎从不挪动。母亲晚上临睡前,在墙角给它备一筐青草,到早晨它还是原样站着,方位、角度和站姿,好像不曾发生一点儿变化。它大睁着眼睛,努力地咀嚼,使劲儿地吞咽,又似乎一夜没停。
有一次,大概是在秋天,我心血来潮想骑它一遭。我骑过驴骑过马,从没骑过牛,想像江南牧童那样尝尝骑牛的滋味。我踩着一块木墩,冷不丁儿地跨上它的背。它登时万分恼怒,猛地晃了几下头,又摇几下身子,见甩不下来,竟奋力刨起了蹶子。一下,两下,三下,四下……我从它的背中间滑到了脖子上,眼看就要掉下去。看样子,我若落到牛头下,它一定会以角攻击。我害怕了,赶紧出溜下来,躲到远处去了。
有一天,一个陌生人进了院子,他是来买牛的。他看了看老牛,问多少钱可以买走。母亲说一百元。那人摇头,说“别说一百,五十我也不要,牙都没了,草料都吃不了,还能有啥用”。翻来覆去讲了半天,那人最后只出四十元。他说“杀了,连皮带肉能处理六十,还能挣二十”。母亲一听此言,坚决不卖了。那人临走说“卖四十还有四十呢,留着,一文不值。咋的,当老人养啊”。
“当老人养着也不能杀了卖皮卖肉。”母亲这样说。
他们这样争辩时,老牛位于二人中间,木头般站着,一声不响。
后来,不知是哪年哪月,老牛从家里消失了。我似乎从没问起过,家里人也没有谁说起过,它就像春天里的一丝风那样不见了。前几天,我向弟弟妹妹询问老牛的去向,他们全都一脸茫然,似乎家里不曾存在过一头老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