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明代社会文士之尚武精神
2023-02-20谢雨钊李吉远
谢雨钊 李吉远
1.上海体育大学武术学院,上海 200438;
2.杭州师范大学体育学院,浙江 杭州 311121
明代初期在科举、学校教育中推行文武并重政策,推动了明初文人习武之风,并对明代中后期文人投笔从戎、谈兵论剑之风及民间武术活动奠定基础。明代中后期一些文人大行谈兵论剑之风,甚至有些文人热心结交民间武术家、投笔从戎,以身躬行进行武术活动,推动了明代中后期社会整体的习武、尚武之风。
1 明初倡导文武并举
明洪武三年(1370 年),朱元璋在重开文官科举考试中就明确提出要对中试者进行箭术、马术等项目测试,这一命令推动了文士及州县学子们的习武之风[1]。明初朱元璋反对武学独立开科,倡导文武并举,故而在科举考试及学校教育政策中注重培养、发现文武兼备的人才。洪武二年(1369 年),大建学校要求生员“专治一经,以礼、乐、射、御、书、数设科分教”;洪武三年(1370 年)八月,“京师行省各举乡试。初场,试经义二道,四书义一道;二场,论一道;三场,策一道。中式十日,复以骑、射、书、算、律五事试之”[3]。在这一时期的明代史籍文献中关于文人善射、击剑的记载不少,反映了这一时期文人习武之风与国家的政策有着密切关系,为明代中后期民间武术兴盛及文士谈兵论剑、投笔从戎奠定了基础,引领明代士人尚武先风。
2 明代中晚期的文人、儒生谈兵尚武之风
明朝初期,朱元璋重视文武并举,使得边防无事,武备强盛,边关无外侵之忧。随着承平日久,社会文风盛行,武风不振,开始出现重文轻武的风气。明正统(1436 年—1449 年)后,随着文科取士科举制度的完备,以文取得功名成为进入仕途的唯一途径,整个社会开始逐渐形成一种重文和轻视武备的风气,正如,王鸣鹤在其《登坛必究》自序中所言:“世轻武弁而久之武弁自轻,浸谣成俗几於不振。挽强蹶张者不事考索,顽诟纨绔者湛溺自安。尝观世胄子弟、伛偻一官目不识一丁,举笔如扛鼎。”[4]这一时期的武将主要来自“第世胄之子,率狃于纨之习,无复鸷鹰甝虎之气”及“又或拔自隶卒行伍之间,足堪一剑之任,而韬钤不谙,终非全才”。受整个社会重文轻武风气的影响,武将也开始以善于“文”而能,以跻身文人雅士之列而荣,正如,戚继光指出:“军旅之毋学,五伯之羞称,却乃籍其豢养之赀,用心逐时之末,谓之人品,高谈于宾筵,窃取于文艺佛老,盗高人之名,杂缙绅之伍,固实未尝不为之荣矣”。明正统十四年(1449 年)的“土木之败”及嘉靖二十九年(1550 年)的“庚戎之变”正是明代武备废弛、重文轻武带来的严重后果。
面对国内武备废弛、外敌侵扰,几欲遭遇亡国之灾,明代社会重文轻武的风气,使得一批明代文人开始身体力行地推行文武并重之思想。明代提倡“文武并重”,并身体力行挽救长期重文轻武影响风气之端者为丘浚,其在弘治时就主张“文武非二道”,提出“治忽在乎文,文之所以备,相之辅也;强弱由乎武,武之所以周,将之辅也”等观点,随后还有马文升、余子俊等人随风而起。
随着嘉靖时期沿海倭患的蔓延,一批主张文武兼备、致力于改变明代武备废弛的有识武将不断努力改变着社会重文轻武的风气,这一时期当以抗倭名将戚继光、俞大猷为代表。
戚继光为明代嘉靖时期东南沿海抗倭名将,文武全才,不仅著有流芳后世的《纪效新书》《练兵实纪》兵书,在戎马倥偬之暇还留下《止止堂集》等诗文集,可谓“沉毅有度,具文武才”,择当时民间善之善者拳法创编“三十二势长拳”,并创造了令倭寇闻风丧胆的“鸳鸯阵”,训练出御倭奇兵“戚家军”。戚继光在当时有“忠故能谋,仁故能勇。……负文武才如公者,一时鲜见其俪,是则可传也已”之赞誉。[7]他反对那些视弓马为末艺的世人偏见,认为:“天下之事,难者多矣,至于兵者难之尤者也。世有视弓马为末艺,等行伍为愚民者,是岂知本之论哉!”[8]
俞大猷也是东南沿海抗倭战争中涌现的一名文武全才的抗倭名将,其“少好读书。受易於王宣、林福,得蔡清之传。又闻赵本学以易推衍兵家奇正虚实之权,复从受其业。……又从李良钦学剑”。俞大猷本为书生,其父去世后才不得不承武职而世袭百户。嘉靖十四年(1553 年),俞大猷参加武科会试第五,升任千户。俞大猷由文士转为武将,对文武之道有自己的见解,主张文武并备,绝非一般文士可比,认为“武官虽猥鄙,亦行道地也”[9]。俞大猷还以言说躬行实践自己的“文武并举”之见,他跟随赵本学学习的兵法及将自己跟随李良钦所学的“荆楚长剑技”而成的《剑经》合编为《续武经总要》,在东南沿海抗倭战争中练兵御倭,在武平教练士兵时,还办“读书轩”“与诸生以文会,而日教武士击剑”,显示了其以身践行文武并举的思想。
在明代中晚期,尤其是明代晚期,由于沿海倭寇之患,出现了一股文人谈兵之风,这也是明代文人尚武之风的显著表现,其中以唐顺之、郑若曾、何良臣、茅元仪等人尤为著名。这批文人、儒生在社会上践行“尚武”“谈兵”之风,成为明代晚期文武并举之风的引导者,他们“或仿效班超投笔从戎,或投身武将幕府,或亲身武将、与士卒浴血沙场”[6]251,唐顺之不仅是一位在文学上有极高造诣的“唐宋派”文学家,而且倡导文士习武,其本人精通武艺,其著作收入四库全书有《武编》(前、后集)、《稗编》《荆川集》《文编》,其中《武编》前集卷五收录有关拳、枪、刀、剑等论述,所论之精要,绝非文士空谈,乃出自躬身精通武艺者之手。唐顺之曾经在浙江西兴江楼为戚继光讲解、传授枪法,令在场之人叹为观止,并传为后世佳话。
巡抚荆川唐公于西兴江楼自持枪教余,继光请曰:“每见他人用枪,圈串大可五尺,兵主独圈一尺者何也?荆翁曰:“人身侧形只有七八寸,枪圈但拿开他枪一尺,即不及我身膊可矣。圈拿既大,彼枪开远,亦与我无益,而我之力尽”。此说极得其精。余又问:“如此一圈,其功何如?”荆翁曰:“工夫十年矣”。时有龙溪王公,龙川徐公,皆叹服。艺之精,其难如此![10]
郑若曾早年历经多次科举考试,均名落孙山,遂绝志科名,无意仕途,潜心学问,尝与当时名士王龙谿、唐荆川、茅鹿门等交往。嘉靖年间,有感于明朝武备废弛,其家乡昆山备受倭寇袭扰,应聘进入胡宗宪幕僚,先后编撰《筹海图编》《江南经略》,其中《江南经略》卷八上《兵器总论》对当时拳种、流派及各家器械记录甚祥。
何良臣早年擅于辞赋,以诗文称著乡里,弱冠弃诸生从军,从戎于东南沿海抗倭,为整顿明朝军备而著《阵纪》《军权》等书。何良臣在军中多年,对军阵武艺及民间武术较为熟悉,《阵纪》卷二《技用篇》对明代军阵武艺及民间各拳家、器械流派多有记述。《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对何良臣及其《阵纪》有着十分中肯的评价:“明之中叶,武备废弛,疆圉有警,大抵鸩乌合以赴敌,十出九败。故良臣所述,切切以选练为先,其所列机要,亦多中原野战立说”。
茅元仪,是晚明倡导文武并举的儒将,其祖父为明代著名的散文家,文武兼备,其父国缙官至工部郎中。受家庭熏陶,茅元仪幼时自幼勤奋好学,博览群书,尤其喜读兵、农之作。成年后又熟谙军事,胸怀韬略,对长城沿线的“九边”之关隘、险塞,都能口陈手画,了如指掌。正如明末钱谦益在《列朝诗集小传·茅待诏元仪传》中记述:
……少为孤童,雄杰异常见。……止生好谈兵,通知古今用兵方略,及九边防塞要害。口陈手书,历历如指掌。……先帝即位,经进《武备志》,且上言东西夷情,闽粤疆事及兵食富强大计。先帝命待诏翰林。寻又以人言罢。己已之役,高阳再出视师,半夜一纸,催出东便门,仅随二十四骑。止生腰刀匹马以从。四城既复,牒授副总兵,治舟师,略东江。[11]
茅元仪文武全才,时人称:“年少西吴出,名成北阙闻。下帷称学者,上马即将军。”茅元仪面对明末武备废弛之状况,曾多次冒死上书言陈富国强兵之计,并收集、辑录了历代兵书、术数之各类典籍、历时十五年之久而成《武备志》,对后世影响深远,其中卷八十四之九十二卷辑录有枪、刀、拳等明代武术图谱。
明代晚期出现了一大批群体儒生、文士谈兵,以上仅略举几位知名者。另外,如,赵本学(其门生俞大猷将《兵钤内外篇》与《剑经》合著为《续武经总要》)、孙承宗著《车营百八叩》、曹飞著《火攻纪要》《阵图纪要》等兵书。明晚期这些儒生、文士掀起的谈兵之风其实就是明晚期广大有志文士及儒生、武将面对武备荒废的一种“尚武”精神迸发,这种“尚武”精神在明晚期的社会上引起了巨大反响,激起一大批有志之士抛弃功名利禄,有的投笔从戎,有的归隐山林潜心研究兵学。这种“尚武”精神成为明代晚期特定时代的民族之魂。有的载入史册,成为后世名垂青史的抗倭民族英雄;有的虽没有进入正史,却也在一些文献典籍中略有记述,至今仍然可以略加考索。明晚期,这一“尚武”精神的兴起与明中期国家内忧外患的时代背景密切相关,同时,社会文士、儒生的谈兵“尚武”之风也刺激了民间武术的兴起,这些都为明中晚期武术的兴盛奠定了基础,也加强了军阵武艺与民间武术的交流。
3 明末东南遗民文士的尚勇习武活动
明末清初之际,有人称之为天崩地裂的时代,山河瓦解的时代,血流成河的时代,头颅堆山的时代,怒火滔天,悲泪覆地的时代,明末志士尤其是“一些身怀忧国之情的知识分子,特别是东南地区的一些年轻士人,抛弃重文轻武的传统陋见,把一部分精力用之于研习韬略和武技上来”。这一时期的明末遗民文士习武以吴殳、黄百家为代表。
吴殳(1611 年-1695 年),名乔,字修龄,号沧尘子,江苏娄县(今松江)人,一说江苏太仓人,早年入赘到昆山,遂占籍昆山。吴殳既是一位明末清初的诗人、史学家,其《围炉诗话》为文坛所知,同时他还是一位坚守志节、文武兼备的清初东南明末遗民志士,精通武艺,尤以精研枪法,其《手臂录》为明清武学名著,好为后世武学者推崇。明崇祯六年(1633 年),石家枪法名家石敬岩来到娄江寄寓报本寺,吴殳约同夏君宣、夏玉如、陆桴亭一同拜石敬岩为师学习枪法,并朝暮习练不辍,后又继续学习程真如之峨眉枪法、杨家枪、沙家枪、马家枪、少林枪、程冲斗之汊口枪等枪法;明崇祯八年(1635 年),吴殳还在湖州跟随“天都侠少”项元池学习双刀;还曾向渔阳老人学习剑法。吴殳还亲自设计了一种“筅枪”,留心击刺三十余年,曾屡折四方枪师。当代武术史学者马明达对吴殳及其著述有深入研究,称吴殳是一位“畸”人:成功地融合了文学、史学和武学,创造出独具一格的学术模式,是明清革代之际文武兼修学风中最突出的代表。
黄百家(1643-1709 年),原名百学,字主一,号不失,是明末思想家黄宗羲之子,其父黄宗羲精于技击,明末曾组织武装在浙江四明山抗击清兵。黄百家在父亲反清复明思想的熏陶下,自幼被其父送到内家拳高手王征南(1617 年-1669 年,名来咸,明末内家拳著名传人,师承单思南)门下习练内家拳,以图反清大业之需,在王征南参加反清失败后归隐老家宁波宝幢同岙,黄百家曾裹粮前往王征南住处铁佛寺朝暮跟随王征南学习内家拳,黄百家也是明代文献记载的王征南内家拳唯一传人。黄百家深受其父黄宗羲反清思想熏陶,抱民族革命之志,跟随王征南学习内家拳,其初始意气风发,专心学习内家拳,“百家颖悟,从学后,于拳之应敌打法、穴法、所禁犯病法、练法,皆能尽举。以六路、十段锦歌诀隐略难记,各为诠释”[13]。清晚期,“当是时,西南既靖,东南亦平,四海晏如,此真挽强二石,不若一丁之时。家大人见余跅驰放纵,恐遂流于少狭邪之徒,将使学为科举之文;而余见家势飘零,当此之时,技即成而何所用?遂自悔其所为”[13],黄百家于是转攻科举之业,遂放弃内家拳,自此之后,文献难觅内家拳传承记载,内家拳遂成为“广陵散”而失传。王征南去世后(1669 年),黄宗羲曾为王征南写了篇墓志铭《王征南墓志铭》,记述了内家拳源流、传承谱系及其生平事迹;清康熙十四年(1675 年),在王征南去世后七年,黄百家看到家乡盗贼蚁合、流离载道、白骨蔽野,很后悔抛弃其师王征南所授之学,又感到王征南拳法“所授者唯余”,不忍心内家拳从自己处失传,追悔之余,写成《内家拳法》,以备后学者学习。
明末清初东南遗民文士习武之风与明清革代之变的时代背景有密切的关系,明末遗民的民族气节在中国历史上有着深远影响,不仅有文士以其民族气节流芳后世,甚至更有一些思想家,如,黄宗羲、黄百家父子等精于技击,崇尚习武以备反清之需,因而积极结识当时一些民间武术家,如,石敬岩、王征南等,像吴殳这种文士习武的明遗民在明代武术史上众多,有的被历史埋没。正是由于明末特殊的历史阶段,明末遗民文士中结识的一些民间武术家被记载下来,有的成为研究明代武术史的重要史料,为人们了解明代民间武术的发展提供了诸多历史线索。
4 结语
明代初期,由于明太祖朱元璋倡导文人习武之风,在科举、学校教育中推行文武并重政策,推动了明初文人习武之风。沿海倭患的蔓延促使一批主张文武兼备、致力改变明代武备废弛的有识武将不断努力改变社会重文轻武风气,以戚继光、俞大猷为代表。明晚期这一“尚武”精神的兴起与明中期国家内忧外患的时代背景有密切联系,同时,社会文士、儒生的谈兵“尚武”之风也刺激了民间武术的兴起,这些都为明中晚期武术的兴盛奠定了基础,也加强了军阵武艺与民间武术的交流。明末遗民知识分子中有不少尚武志士,这与明清革代之变的时代背景有密切联系,也在中国文化史及武术史上留下了光辉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