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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器物

2023-02-20张呈明

牡丹 2023年3期
关键词:铁锨磨刀石煤油灯

张呈明

锨的存在方式

农家小院里,谁家没有两张三张的铁锨呢?

大门口的一侧,厢房的墙角旮旯,或者猪圈墙上,这些地方都是铁锨们的家。放在哪里不是关键,只要是摸着方便,拿起来顺手就行。

一块废铁,经过熊熊烈火、千锤百炼的洗礼,最终在铁匠师傅的敲敲打打中涅槃成一张端端正正的铁锨头。

勤劳的庄稼汉子,左挑右选相中了它。没有轰轰烈烈的仪式,没有过多的溢美之词,毕竟,憨厚淳朴的乡下人看重的是脚踏实地的日子,一截铁丝拎着进了家门。

好马配好鞍,好柄配好锨。一张好的铁锨,还需要有一柄韧性十足而又顺直的锨杠子,才能称得上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

和它结亲的是一根光滑顺直的洋槐木锨杠子。

锨杠子是汉子从刨倒的一棵洋槐树上取下来的,当时他看中的就是它的耿直,然后就是它的刚硬。当锨头和锨杠子完美地结合在一起,汉子眯起眼睛笑了,他知道,以后的日子,就靠它支撑起门户了。

铁锨也清楚地知道,今后的岁月里,就要相濡以沫、同甘共苦,共同承担起这个家琐碎的农事。

一张铁锨,一柄镢头,成就了庄稼人平凡的一生。

春天来了。

春风携带着一缕花香,悄悄地从门缝里挤进来,充盈了小屋里的犄角旮旯。沉睡的铁锨,嗅到了春的信息,精神猛地一振,是时候该舒展一下生锈的筋骨了。铁锨做梦都想到田野中,深深地吻一吻大地,嗅一嗅泥土的芬芳。

铁锨翻起沉睡了一冬的菜园。刚刚融化冰冻的土地,暄软而富有韧性。锨头深深地插了下去,随即翻上来一坨黑油油的泥土。带着大地的余温,散发着浓郁的泥土气息,这久违的气息令人嗅之欲醉。它及时拍碎了大大小小的土坷垃,挑出了混迹在泥土中的碎石、砖渣、瓦片、去年遗留的菜根,或许还有几小块塑料薄膜。留下了清清纯纯的沃土,为那些菜种子铺下了平展舒适的温床。

田里的庄稼需要浇水了,铁锨便肩负着修渠、改沟子的重任。看着清清的泉水汩汩流进田里,铁锨也被清凌凌的水漂洗得亮晶晶的。偏偏在这个时候,湍急的水流把畦墙冲了个大口子。铁锨手疾眼快,瞅准了一小片没有庄稼的空地,嚓地一下,满满的一锨头泥土准确无误地堵在缺口上,赢得了盘旋在头顶上的小燕子的阵阵喝彩。

秋耕的日子里,铁锨不分昼夜地忙碌着。雪亮的犁铧翻出一道道泥土的波涛,铁锨跋涉在土浪中,奋力铲平一个个土岭,填平一道道深深的墒沟。这个时候,它就是一支巨大的画笔,在大地这块偌大的宣纸上肆意地涂抹勾画着庄稼人的希望和梦想。

该收的收了,该种的种了,这个时候是不是该好好享受一下农闲的时光了呢?一阵高分贝广播喇叭的召唤,汉子便披上一件厚褂子去了村委会,约莫一顿饭的工夫,汉子匆匆回到了家,用化肥袋子装了一床被子,扛了铁锨就出了门。在村头爬上了一辆坐满庄稼汉子的拖拉机,雄赳赳气昂昂地开赴了冬季大干的河工工地。

呼啸的西北风夹带着雪花,没能阻止了铁锨的激情。大喇叭播放着鼓动人心的歌曲,红旗插遍了整个工地。咕咚咚喝上半瓶高粱酒,索性就光了膀子。于是,肆虐的西北风退缩了,铁锨们争先恐后,一块块冻得邦邦硬的土坷垃被装上车,拉出了河道。

直到临近春节,出河工的队伍才浩浩荡荡开进了村子。汉子肩扛着擦得一尘不染的铁锨,像一个凯旋的将军,简单的行囊里,多了一张红彤彤的奖状和一条印着“奖”字的羊肚子毛巾。

作为庄稼人的汉子,平生对铁锨爱惜有加。每当干完农活,不管多么疲惫,总是随手薅上一把野草,将铁锨上的泥土擦得干干净净。他可能不懂得“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些高深的大道理,但是,却坚信“不怕找,不怕借,就怕在泥里过一夜”的古语。作为铁锨,今生能遇到汉子,自然感到了庆幸,便与汉子有了惺惺相惜的意味。时间久了,汉子和锨便融为了一体,这铁锨化作汉子身上的一部分,干起活来就特别的默契,真正达到了锨人合一的至高境界。

于是,活干得更加出色和漂亮。

庄户人家的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田野里的庄稼,在春种秋收中轮回。日久年深,锨柄手握的地方便摩挲得油光光的,木质的纹路清晰可见。浴火重生的锨头,和泥土厮磨了这么多年,早已是锋薄刃利,成熟中蕴含着岁月打磨的痕迹,就连锨头的一边也被脚踏踩的锃光瓦亮。这一切,都记录着铁锨的奋斗史,也是铁锨引以为自豪的地方。

慢慢地,铁锨赋闲了。

铁锨和锄头、镢头、镰刀等农具堆积在老房子里,一起回忆着曾经的辉煌和风光。由于多年的荒废,它们都已经锈迹斑斑老态龙钟。

秋耕的田野上,拖拉机掀起土浪,旋耕机高速运转,土地被耕耙得平平展展的。然后调畦、播种,整套农活下来,全部都是机械化作业,再也没有铁锨们的用武之地了。

河工的工地上,挖掘机、装载机虎虎生风,大货、翻斗来回穿梭。过去一冬天才能干完的工程,这些庞然大物十天半月就完成了,而且,工地上除了穿梭的机械车辆,很难看到有人的踪影。

人呢?人都上哪里去了?岁月无情,汉子也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他抚摸着依然光滑如故的锨杠子,喃喃自语地问道。

墙上的镰刀

一把锈迹斑斑的镰刀,静静地挂在老屋的山墙上。

昨夜的西南风呼呼作响,只刮得镰刀热血沸腾,彻夜无眠。一大早,斑裂的门缝便挤进来了丝丝缕缕的麦香。

已经有多长时间没有亲吻那块磨刀石了?岁月的尘埃化作铁锈锁住了它耀眼的光芒。远处传来布谷鸟的鸣叫,一下子打开了镰刀记忆的闸门,那些久远的往事,顷刻间被擦拭的锃亮。

刚刚分田到户的那年初夏,还没到小满,父亲便早早从集市上挑选了这把镰刀。握住镰刀的那一刻,他的脸上绽放着十八个太阳的灿烂。父亲圪蹴在磨刀石前,不时地撩上一些清水,双手一推一拉,镰刀在磨砺中完成了它的成人礼。

那是一场庄严而神圣的开光仪式,磨刀石苦口婆心地开导着不谙世事的镰刀,不要锋芒太露了,路才刚刚开始,一切悠着点,持之以恒才能达到光辉的巅峰;初心不改,才能奏响生命的华章。

父亲知道作为一个地道的庄稼人该怎样去尊重一张镰。今后的岁月,无论丰收还是灾荒,都拜托这把镰刀来点将、阅兵。他沐浴在银白色的月光里,不厌其烦地磨着镰刀,隔上一会儿便用大拇指肚试一下刀刃的锋利程度。最后,父亲的手被利刃所划伤,鲜血染红了新买的镰刀。父亲不仅没有怨恨肇事的镰刀,反而满意地露出笑容。也许,只有注入了生命的汁液,镰刀才会谙熟人世间的沧桑。

终于等到开镰的时刻,我们天不明便跟着父亲走进了一望无际的麦田。此刻的麦子,排列整齐地静立着,等待着镰刀的检阅。父亲稳稳地叉开双腿,俯下身子,左手把金黄的麦子揽在怀里,右手顺势将明晃晃的镰刀递上,随着唰的一声脆响,一大抱麦子已整齐地放在地上。于是,镰刀兴奋了,在父亲的挥舞下所向披靡,势不可挡。

露水滴滴答答从麦叶上落下来,打湿了我们的裤腿脚,凉凉的、黏黏地贴在腿上非常不舒服。即便是这样,却不敢把裤腿卷上去,因为那样麦子的芒和带刺的草叶就会扎伤、划伤皮肤,蛰蛰拉拉的会更难受。于是,就那样忍受着,直到慢慢被腿上的热量烤干。

一把镰刀就是一弯故乡的月亮,它承载的太多的寄托,收获着无尽的希望。它以胜利者的姿态,迎接着装扮停当的新娘。小麦在镰刀下浴火重生,涅槃成粒粒黄金。一把镰刀挥洒在炎炎的盛夏,汗水的浸泡,木柄被勤劳的手掌滋养,日久年深,镰把在父亲的手中握出了包浆。

一个麦季下来,镰刀已经是遍体鳞伤。这个时候,磨刀石又粉墨登场。粗糙的手掌撩了些许清水,磨刀石抚平了镰刀的创伤。经历了血与火的锤炼,镰刀便重新恢复了青春的锋芒。生命在磨砺中逐渐地消减,它不仅无怨无悔,反而在疼痛中欢呼雀跃。

时光在播种与收割中缓缓流淌,岁月在寒暑交替中酿成陈年佳酿。生活这杯老酒啊,是醉了岁月,还是醉了忧伤?

渐渐地,随着收割机的轰鸣,镰刀终于被挂在了老屋的山墙上。那弯被岁月无数次磨砺的月亮,寂寞地与锄头、铁锨、地排车一起絮叨着逝去的时光。

赋闲的日子里,镰刀常常会梦到那些难忘的岁月,那些挥汗如雨,那些所向披靡,那些激动人心的场景。

父亲老了。

每到收获的季节,父亲总会取下镰刀,轻轻拂去灰尘,然后打一盆清水,半跪在磨刀石前,抽动着不太灵便的双手,磨去镰刀上的铁锈,让它一点点重现光芒。

每到这个时候,父亲和镰刀四目相望,眼睛里彼此间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老了,老了,你我都老了。父亲喃喃地对镰刀说。

是啊,岁月荏苒,光阴更替,能不老吗?镰刀深知,一切正是因为有了当初的奋斗,才一步步发展到现在的辉煌。镰刀在磨砺中一点点变薄、变小,庄稼人的日子在磨砺中步步高、节节甜,从温饱大踏步走向了小康。

而今,父亲早已长眠在他奋斗了一辈子的黄土地里。那把挂在墙上的镰刀,依然还保持着随时奔赴疆场的模样。

远处传来布谷鸟的鸣唱,而那把挂在墙上的月亮,沐浴在一片和煦的清辉里,在日升日落、寒来暑往中品味着世事沧桑,在四季轮回里默默地收割着渐渐消逝的时光。

那盏灯

在我生命的深处,永远闪烁着一盏灯。

如豆的灯火,闪闪烁烁地将黑夜照亮。母亲就着这如豆的灯光,缝补着我的衣服,或着刺啦、刺啦纳着鞋底,将一腔母爱,尽数缝进密密麻麻的针脚。

那个时候的夜真的是太黑了,每当夜幕降临,整个世界就浸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行走在浓墨一样的黑夜里,最让人向往的就是闪烁在窗前的那盏煤油灯了。

一盏小小的煤油灯,带给人们的却是家的温馨。

我上小学后,有一次在学校捡到一只空墨水瓶,于是便带回了家。父亲用清水洗净擦干,然后一阵的忙活,变戏法似的做出了一盏漂亮的小煤油灯。

装过一肚子墨水的玻璃瓶子,迅速转换了角色。虽然内容不一样,小瓶子还是欣然接受了现实,其实想想,装什么不重要,这不都是为人驱走黑暗,照亮前程吗?

乡下的岁月,一半是白天,一半是夜晚。白天的母亲总是忙碌在田间或者生产队的场院里,全家人的衣服被褥都只能在夜晚浆洗缝制。所以,一到天彻底黑了下来,煤油灯就开始上工了。一根火柴吹响了开工的号子,豆大的灯火便忽闪在逼仄的空间里,霎时间,原本漆黑的屋子里便显得分外的明亮。

有时候,煤油灯会端坐在厨房的窗台上,默默注视着母亲在灯影里烧水、做饭。那些地瓜、野菜在母亲巧手烹制下,竟也飘出馨香的味道。

饭菜出锅了,煤油灯就端回了堂屋里。在微弱的灯光下,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虽然都是粗茶淡饭,但是幸福宛如煤油灯的光,漫过十指和碗筷,充盈在狭小的空间,浸着香、透着甜、洋溢着和美。

吃过晚饭,在家里唯一的一张两屉桌上铺开了作业本,便徜徉在或汉字或数学的海洋之中。母亲刷完锅洗完碗,便端出了针线筐子,坐在桌子的另一端飞针走线起来。

由于光线太暗,母亲偶尔会被针扎破手指。母亲悄悄地将手指含在嘴里,安慰着受伤的指头。煤油灯把一切看在眼里,灯光会猛地亮好多。但是,母亲也会及时地用刚刚扎完她手指头的缝衣针轻轻按一下灯芯,是啊,生活是要精打细算的,毕竟这煤油也是非常紧俏的。居家过日子,犄角旮旯都得省着点,精打细算才能细水长流啊。

不一会儿,我的作业完成了,草草洗了一下脚,钻进被窝里便呼呼大睡了起来。到了下半夜,腹内辘辘饥肠使我睁开艰涩的双眼,却看到母亲依然端坐在桌前,做着永远也做不完的针线活。

做完作业的我,偶尔也会捧着厚厚的文学书籍,在微弱的灯光下,读得如醉如痴。古典四大名著、《红岩》《青春之歌》《煤城怒火》《铁道游击队》《蒲柳人家》等文学名著,开启了我酷爱文学的天性,让我萌生了最初的文学之梦。

那个年代,煤油是凭票供应的。一个月少得可怜,必须省了再省。于是,我晚上没有作业的时候,母亲就把灯芯挑得小小的,日子不可长算,能省点儿是点儿吧。

多少个不眠的夜晚,一盏昏黄的煤油灯下,母亲一针一线缝补着清贫的日子,点燃了生活的希望。灯影下的母亲,粗糙的手指紧紧捏住细小的缝衣针,时不时地在头发里划拉一下,岁月早早在她的额头上刻下深深的皱纹。

煤油灯下,一家人忘记了疲倦、饥饿甚至寒冷。一豆灯火,照亮了未来的道路。那忽明忽暗的光影,带给我的是希望,更是光明。

再后来,村里拉上了电线,家里接通了电灯。电灯的出现,彻底改变了人们的生活。

通电的那天夜晚,全家人守着依然如豆的煤油灯,紧盯着悬在屋子中间梨子状的玻璃球,期待着光明的降临。

忽然,一道雪白的亮光盛开在玻璃球里,从未有过的光明瞬间充盈了屋子。电灯的到来,让煤油灯黯然失色,以至于忽视了它的存在。

家家户户的窗户里透出晶莹的亮光,此刻的小村沸腾了,到处是欢呼的声音。小村的夜再也没有了黑暗。呵,生活原来可以这样美好啊!

煤油灯感到很委屈,但又非常欣慰。凡事总有个新老交替和更新换代,它甚至非常感激电灯的到来,它终于可以歇歇了。

母亲并没有冷落煤油灯。她端起煤油灯,轻轻吹灭了如豆的灯火。用一块儿干净的旧布反复擦拭着遍身油腻的煤油灯,眼里满是深情。毕竟陪伴她度过了多半辈子数也数不清的黑夜,给原本贫寒的农家带来光明和温馨。

刚刚通电的几个月里,常常会出些小故障。每到这个时候,煤油灯就会被母亲重新请上桌子,继续发挥着它的光和热。此刻的煤油灯,忽闪着微弱的灯火,与母亲满是深情的目光触碰在一起,激起了阵阵涟漪。

几十年过去了,母亲也在二十多年前长眠在她劳作了一辈子的黄土地里。

那盏珍藏了半个多世纪的煤油灯,依然闪烁在我的内心深处。偶尔我会翻出这盏煤油灯来,回味着那些难忘的岁月。

其实,母亲何尝不是我生命中那盏永不熄灭的灯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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