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珉之雕雕

2023-02-20八月天

牡丹 2023年3期
关键词:如茵二弟洛克

八月天

故虽有珉之雕雕,不若玉之章章。

——《荀子》

1

两年前,如茵离婚,是因为前夫有了外遇,那个女孩儿怀孕了,他不得不娶她为妻。如今,如茵处心积虑地怀上孩子,也是为了能与男友洛克结婚,而且如愿以偿地住进他为她买的新房中,并做好了娶她为妻的准备。不同的是,前夫这边与如茵领了离婚证,很快就与那女孩儿领了结婚证。洛克却只能先为如茵买套房子,没法跟她领结婚证,因为他还没有离婚,而且他也不能离婚——他在等身患绝症的妻子死去,之后才能把如茵娶回家。

如茵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左手在肚子上抚摸着,右手手背弯曲着支在腰间,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妹妹如月把洗好的葡萄放在茶几上,说,别走来走去了,坐这吃点儿葡萄吧。

如茵听话地挨着如月坐在棕色的真皮沙发上,吃起了葡萄。那葡萄因为季节不到,很酸,如茵吃起来却很享受。

如月又说,姐,洛克有好几天没来了吧?太不像话了,他的模范丈夫做派哪去了,今天周末,他必须得过来陪陪你。

如月把湿漉漉的双手放在睡裙上蹭了蹭,站起来走向电话,我给他打个电话,叫他火速赶来。

别打了,他忙,上午他打电话了,说好晚上回来吃饭。如茵低着头只顾吃葡萄,也不看一眼如月,嘴里发出的声音有些不雅。

你一个文学硕士,沦落到预科这一步还嫌不够惨,竟然这么迁就他。

什么预科啊,你这么寒碜我。如茵一直都极不赞成如月的“预科说”。

没领证就给人家生孩子,还得偷偷摸摸的,等到他前妻死了才能见光,你说这算个啥?

我也不想这样,谁知道会走到这一步。如月的话让如茵升腾起一股莫名的委屈,眼泪如泉眼一样汩汩地涌出来。她的泪眼定定地盯住如月。

别哭啊,我错了好不好,不说你了。

如茵犹如喝了一碗酸甜苦辣咸调和的“鸡尾汤”,要什么味儿有什么味儿。而她嘴里的葡萄,已经变得寡淡无味了。

如月看着一脸哀怨的如茵,既心疼又无奈,说:别不高兴了,对宝宝不好。

如茵瞪了她一眼,没说话。

这时候,门铃响了。如茵马上站起来走向卧室。如月去开门。

门一开,高高瘦瘦的洛克闪身进来,他两手提着各种各样装着食品的塑料袋,进屋后却没有看见如茵,问:你姐呢,又睡觉了?

如月没好气地说:还不是被你气的。

洛克感觉到了气氛的异常,没接如月的话茬,把东西放进厨房就去了卧室。

如月看着洛克进了卧室关上门,便去厨房整理他带来的东西。全是如茵爱吃的,酱牛腱、水煮豆皮、江米莲藕等熟食,樱桃、蓝莓、澳洲橘子等水果,还有芦笋、丝瓜、茼蒿等蔬菜。她把熟食倒进盘子,把水果、蔬菜留一些晚上吃的,剩余的都放进冰箱里。

如月收拾好,在客厅刚坐下来,姐姐卧室的门就开了。洛克拉着如茵出来,扶着她坐在沙发上,说,你跟如月看电视吧,我去做饭。

洛克开始在厨房忙活,熬稀饭,择菜、洗菜、炒菜。

换上家居的无袖T恤和马裤,洛克身上依然保留着沉稳与儒雅。当年,凭着名牌大学新闻系的资本,他被分配到省日报社,干了几年编辑,后来赶潮流,辞职下海创办了一个广告公司。凭借着资源优势与自身努力,加上天时、地利、人和,他的事业迅速发展壮大,如今公司已是年创利润数百万的业内名流。一个从农村出来的寒门学子,在省城不光解决了住房等生存问题,还跻身高收入阶层。他先把父母都接到省城常住,后来还帮助两个弟弟、两个妹妹四个家庭实现了从农村到城市的转移。完成整个大家庭进城的时候,他刚好四十岁,弟弟妹妹们为他操办了隆重的生日宴会。彼时的洛克,人生、事业、家庭都进入了鼎盛时期,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

好日子没过几年,一向身体很好的妻子,突然查出宫颈癌,而且已到了晚期。真是应了那句“人有旦夕祸福”的老话。一下子,洛克的生活被打乱了。医生说,妻子的时间不多了,癌细胞已经扩散,手术也没有意义了。虽然随着岁月的浸泡与妻子的感情逐渐淡漠,只剩下了朝夕相处的亲情,但想到她要死,洛克心里还是异常难过,暗地里还偷偷流过眼泪。在妻子住院后的两三个月里,他断绝了与所有暧昧关系女人的来往,一心一意陪护妻子,暗下决心要认真陪妻子走过她人生中最后的时光。

认识如茵,就是在医院里。

2

洛克穿着被汗浸透的衣服从厨房里出来的时候,各种菜肴的香味儿在客厅弥漫开来。

三个人围着茶几吃饭。洛克很照顾如茵,不停地给她夹菜,还一边讲解着各种菜肴的好处,诸如牛肉性最好,既有营养,又不上火;蒸水蛋有丰富的蛋白质,好消化,等等。如茵对洛克的体贴很受用,委屈早已被驱散。

吃完晚饭,如茵对洛克说,你要累就早点儿休息吧。洛克说不累,带你出去转转吧。

如月说,这么热去外边转悠不是受罪吗?

洛克说,孕妇应该多到户外活动,老待在空调屋不好,天天坐着不动对胎儿也不好。

如月突然说:你前妻咋样了?你这样两头忙,真难为你了。

如茵说,月月你说多了。

洛克大度地笑笑,摇了摇头说,没多少日子了,活着对她来说也是受罪。可我总不能不给她治疗吧?

月月又刻薄地说,可别等到我姐在这边生孩子,你前妻在那边断气。

如茵瞪了如月一眼,你太过分了啊。

听天由命吧,如果真是那样,也是天意。洛克幽幽地说,脸上闪过一片乌云,遂拉起如茵说,咱去外边转一圈儿吧。

出了门,一阵热气扑来。已经接近傍晚八点,太阳还没落山。楼前的花园里,栽了女贞树与合欢树,地面上种满了草皮,油绿发亮。如茵挽着洛克的臂膀在曲折的石板小路上走着,幸福地把头靠在他肩上,说:老公,月月不懂事,藏不住话,你别跟她计较。

没事,她说的也是真的,让你受委屈了。洛克拍拍她的肩膀,到现在还不能领结婚证,谁都会心急。

如茵说:这不怪你,都是我不小心怀孕,才让你为难。

如茵这样说着,心里有一丝歉疚。其实,怀孕是她精心策划的。无非,他一直没有说透,也没有反对。

对生孩子,最初如茵是极其不愿意的。结婚四年,她一直都不愿意要孩子。后来,前夫闹得心急火燎,她就是不同意生,避孕措施异常严密。前夫曾多次偷偷故意把安全套弄烂,她也装作不知道,第二天马上采取补救措施,及时口服紧急避孕药。前夫屡屡不成功,就跟她摊牌:三十岁前必须完成生孩子,不然就离婚。她却不以为然,说走着瞧呗,到时候再说。

当她发现前夫有外遇的时候,才如梦初醒,马上就妥协了。但已经晚了,那个怀孕的女孩儿无论如何都不做人流,坚决要把孩子生下来。最终,前夫选择了女孩儿,离开了如茵。

如茵后来在网上看到了林语堂说的那句话:没有孩子的妻子只是情人,有了孩子的情人才是老婆。如茵后悔不迭,但天下没有卖后悔药的,她只能自食其果。那时候,她心里打定主意,再找到愿意结婚的男人,啥都不说先生个孩子。

认识洛克的时候,如茵已经放单两三年了。母亲因为患子宫癌住院,与洛克的妻子住在一个病房。作为家属,经常在一个房间,接触自然频繁。如茵发现洛克是一个极其有责任感的男人,尤其是他对妻子的体贴,内心便有了一种莫名的感动。每每看见洛克耐心地喂妻子吃饭,她都会静静地注视着那温馨的画面。她会想,要是能嫁给他该有多好。

起初,她跟他接触,还不敢有谈婚论嫁的念头,只是想给自己在病房伺候母亲的沉闷找一点儿慰藉。当然,她并不是不想嫁给他。以他的条件,再找个二十出头的大学毕业生也很容易。而自己,虽然比他小一轮,长相还算可以,工作也有点儿优势,但毕竟离过婚——这让她的自信心大打折扣。像洛克这样一个成功男人,估计根本就不会考虑再婚女人。

也许是天意,事情的发展出人意料。在去年冬天一个阳光很好的上午,等医生查完房,用上药,她第一次约他出去走走。那时候,母亲因为化疗头发已经全部脱落,骨瘦如柴,靠输液维持生命;洛克的妻子住院仅仅两三周。经历了几个月的煎熬,对母亲的病,如茵也渐渐有了思想准备。之前同病房一个与母亲年龄差不多的老太太,已经放弃治疗出院回家等待了。

她用手机给洛克发信息:忙完了到小花园等我吧?想单独跟你说说话。

发完信息,她看洛克拿出手机看了看,然后对她笑了笑,点点头。过了一会儿,他照顾妻子上了厕所,等妻子输上液,他对妻子说,这会儿没啥事,我有点儿事出去一下。

她看见他妻子对他笑了笑,轻声说,你去吧,有事了我叫护士。

等洛克出去一会儿后,如茵才跑出来。在医院的小花园里,她远远地看见,他在不住地向她来的方向张望——那就是人们常说的翘首以待吧。

你来了。他说。

嗯,你对你老婆,真好。她低着头,看着自己在草地上的影子。

你想说啥,说吧。

没啥,我就是觉得在病房里太沉闷了。

别说伺候病人,每次到医院都觉得透不过气来,是真的沉闷。

接下来是一段沉默,两个人都不说话,静静地站在那里。小花园里显得特别清静,也许是因为时间尚早,几乎没有出来的病人,也很少有病人家属。

他突然把一只手放在她肩上用力按了按,说:你冷吗?

她嗯了一声,感觉那手生出一股力量,使她不由自主地靠向他。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就扑到他怀里了。他在她额头上吻了吻,说:你的头发真香。

她仰头看着他说:两天没洗头了,那是汗味儿。

他把她抱得更紧一些,然后轻轻推开她,去咖啡厅吧,这里被人看见不好。

她点点头。他在前边走,她跟在后边。上了他的“奥迪V6”,徐徐地驶出医院。在一家咖啡厅的包间里,他们久久地拥吻在一起。

她被他饥渴的热烈包围着,有些喘不过气来,沉寂很久的身体有了一些温热,但她很清醒,当他急不可耐地拽她的衣服时,她突然用尽力气把他推开,气喘吁吁地伏在沙发一侧,面向墙角。

他问:你生气了?

她摇摇头说:我还没准备好,我们认识不过二十天。

他拉她站起来,看着她的眼睛说:是我不好,我太心急了,你千万别误会,我可绝对不是不尊重你。

如茵笑笑,笑得很温顺,她自己也不知道那温顺来自何处。一贯,对男人她都是慢热的,在小花园的拥抱,刚才的拥吻,对她来说,简直不可思议,在他面前如此放纵,她自己也有些疑惑。

坐下说说话吧。如茵轻轻地退出他的手臂,坐直身子说,我们点壶咖啡吧。

那天,他们在咖啡厅的包间里相对而坐,一连喝了三壶咖啡。他们一直都静静地坐着说话,他给她说在报社工作的趣事,说自己创业的顺利;她给他说自己学生的故事,说自己对爱情的认识。到一点多,如月打电话给她,他们才不得不回医院。

3

楼前的花园逐渐热闹起来,很多人吃过饭都到这里散步,还有些人带着狗。各色各样、大大小小或名贵或普通的狗汇聚一堂,大的狗彪悍威风,小的狗小巧玲珑,不大不小的狗或温顺,或急躁,或沉稳。它们互相用吠叫打招呼,或友好示意,或嬉戏玩耍,或相互撕咬。如今的城市人,大概是把感情寄托给任何人都不安全,只有狗才会忠诚主人,很多人都养起了狗。年老的、年轻的,单身的、结婚的,没孩子的、有孩子的,没工作的、有工作的,老百姓、当官的,公司白领、工厂蓝领等等,都在养狗。因狗带来的问题和引发的事端也多起来,人行道上随处可见的狗屎,小区夜间的狗吠,众狗闹街的喧闹,特别是有些狗过于浮躁乱咬人,给人们的生活带来了不少麻烦。主人们在享受养狗带来快乐的同时,不得不承担起狗招惹是非的责任。

如茵很喜欢狗,如果不是上班没时间,她会养一只沙皮。洛克却不喜欢狗,他对大小狗都有一种恐惧感,总想它们会咬人。

如茵指着一个老太太牵的一只改变了原貌的沙皮,笑着说:老公,你看那只狗,身上的花纹跟老虎一样,那可不是长的,是染的。你看现在别的狗都不敢欺负它了,原来可不一样,一出来大小狗都咬它,吓得它趴在地上不敢动。

哈哈哈,有意思,染成老虎模样就不受欺负了,看来狗也怕厉害的。洛克的笑放得很开,随后拉着如茵离开花园,这里狗说话的声音太大,咱还是换个地方吧。

小区南门对面,挨着广场是一个小公园,里边有树木花草,假山、水池,中间还有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如茵与洛克来到公园,发现人更多,狗也更多,也更加热闹。

公园中心的广场上,一群老太太在跳劲舞,伴舞音乐是《爱拼才会赢》。看着一群老太太随着音乐疯狂地舞动身体,洛克禁不住笑出了声,附在如茵耳朵上说:六七十岁了,应该安享晚年了,还拼啥啊?还赢啥啊?这个时代,真是老的小的都在拼,都想赢啊。

如茵也笑出了声,说:啥事叫你一分析,就变味儿了,她们也许就不知道这是啥歌呢。

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较为清静的角落处坐下,说了一会儿闲话,如茵还是忍不住问道:她怎么样了?

化疗的药没法用了,再用人就完全垮了,现在是全靠输液维持了。洛克长长地叹了口气,神情有些黯然,毕竟,我们也是自由恋爱,结婚这么多年,我不能把她接回家等死啊。

我知道,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问问。如茵偎在他肩上,明天你去医院吧,多陪陪她。

也许是谈到人的生死,话题太沉重了,两个人都陷入沉默。如茵感觉脸上有些热,是泪水涌了出来。内心里,她多么渴望能尽快拿到那个红色的小本本,成为洛克明媒正娶的妻子,光明正大地出入洛家,享受一个女人最基本的名分。但一想到自己的这一切必须让另一个女人死去,她的心就霍霍地痛——这痛,有时像针刺一样锐利,有时像棒打一样钝滞。她也是一个女人,她可以想象洛克妻子的心情。假如,洛克妻子知道有个等着她死的女人,该会怎么想?也许,她早就放弃治疗,无法活下去了。这事要放到自己身上呢?

如茵泣不成声,紧紧地抱着洛克,浑身颤抖。洛克默默无语,他清楚如茵的伤心不是为自己。良久,她哭着说:我不想让她死,我想永远这样下去。

傻瓜,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我懂你的善良。洛克说着,不禁也潸然泪下。

洛克与如茵的事,除了妻子与女儿,父母、弟弟妹妹都知道。这事,他一直认为自己做得很不够男人。他不禁想起庄子在《逍遥游》里讲过的那个著名典故:庄子见一位少妇坐在一座新坟上拿着扇子扇风,很是疑惑,就走过去问少妇为何,少妇说她和丈夫非常恩爱,丈夫死前跟她约定,她要想改嫁,得等到坟土干了,现在她很想嫁人,可是坟土不干,用扇子扇扇,让坟土干得快些。生前日日说恩深,死后人人欲扇坟——这句流传古今的话,让洛克无地自容。恋爱时的甜蜜还犹如昨日,甚至在她得知身患绝症的时候他们还讨论过他的续娶问题。妻子说,我死了,你再找个,一定得善良,对咱妞妞好。

不准乱说,现在医学这么发达,很容易看好的。

你不用哄我,我清楚,不做手术就意味着无法治愈,我做好准备了。妻子故作轻松的笑容很僵硬,她的眼中分明闪着泪花。

洛克把她抱在怀里,说你会好的,你一定会好的,相信医学。

无论怎么样,我都做好了准备。妻子凄凉地笑了一下,老公,我给你提个要求吧,我死了之后,你要结婚,我不要你为我守三年,一年总可以吧?一年,就等一年,好吗?

洛克点点头,接下来是一阵痛彻心扉的哭声。

4

如茵与洛克回到家,如月还在看电视,一部很冗长很没意思的古装电视剧,如月看得如醉如痴。看两个人默默不语,神情肃穆,猜想他们吵了架,说道:姐夫你欺负我姐了?她有孕在身,生气了对孩子可不好啊。

如茵说:没有,你别啥事都把你姐夫往坏处想,他对我很好。

跟他开玩笑呢,真是。如月说完继续沉浸在电视剧中。

洛克对如茵说:早点儿睡吧,我帮你洗洗澡吧。

如茵的身体,因为怀孕而变得不那么匀称,但仍不失风韵。如今洛克只能抵制她身体的诱惑。他们刚刚开始偷情的时候,他迷恋她的身体,就像吸毒者之于毒品,不分时间,不分地点。只要一想起她的身体,他心里就如烧着了一把火,让他坐卧不安,心神不宁,他马上就会放下手头的任何事情,与她幽会。咖啡厅的包间里,洗浴中心的包房里,宾馆的房间里,都留下过他们纵情的痕迹。

开始,他们的偷情是绝对保密的。一个在病房照顾病危的母亲,一个照顾没有多长时间的妻子,即使别人不说什么,自己心里也过不去。这一点,是他们永远无法心安理得的软肋。如茵被洛克带到一家豪华洗浴中心的一个房间,第一次与他在床上激情燃烧的那个冬天的下午,正是农历大年三十,她的母亲已经奄奄一息,十几天后便被推到了太平间。

那天上午,洛克把刚刚做完一个疗程化疗的妻子接回家,说过年就不在医院了。他很热情地与如茵的母亲、父亲和妹妹如月道别。下午,如茵刚吃完午饭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打瞌睡,手机响了,是一条洛克发的信息:能出来吗?我在医院门口等你。

如茵毫不犹豫地回复:你等着,马上到。

她给如月说有事出去一下,然后就迫不及待地跑到医院门口,坐进他的车里。

我们去哪里?别去咖啡厅了吧,要不去洗浴中心?洛克试探性地征求她的意见。

随你了,今天我是你的,你把我带到哪我就跟你去哪。如茵没有半点儿犹豫。

大年三十的洗浴中心人特别多,但价格不菲的包间还是供大于求。他们来洗浴中心之前,如茵并不知道有供男女独处的包间。等来到包间,洛克把她压在身下的时候,她心里有点儿惊讶,但表情很坦然。他急不可耐地开始解她衣服的扣子,她推开他,说,别急,我自己脱。

她冲着房间里的卫生间问,这里能冲澡吗?先冲个澡吧。

他点点头,站在那里专注地看她脱衣服。她笑笑说:傻站在那干啥,还不脱衣服。

应该说,这个结果是水到渠成。他们的暧昧持续一个多月了,小花园里留下了他们卿卿我我的身影,咖啡厅、迪厅去了好多次,拥抱接吻成了理所当然,只差那么一步,他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如茵如此之爽快,洛克始料未及。他注视着她把衣服一层层脱掉,最后只剩下三点式的红色内衣,他惊呆了。她的皮肤是那么的润滑,肤色是那么的恰到好处,臂的纤美与柔顺,腿的修长与匀称,真可谓无可挑剔。尤其是那一袭齐腰长发,瀑布般顺着后背倾下,整个人透着一种飘逸。他心里惊叹,太美妙了,真是太美妙了。

洛克的心里早已燃起熊熊大火,感觉身体即将爆炸,他几下甩掉自己的衣服,冲上去抱住她。

她莞尔一笑,轻轻地把他缠绕在自己肩上的胳膊拿起来,很自然地把内衣解下,说:我们的第一次,总不能急急匆匆吧?我们不能有隆重的仪式,沐浴净身,还是有条件的,来吧,我们一起冲个澡。

那一天,她把自己放纵到史无前例,身体充满了侵略性,最后像一个大字一样把自己摊在床上,之前的骄矜荡然无存……

5

早晨,如茵从睡梦中醒来,洛克已经不在床上了。她舒服地伸了个懒腰,走出卧室。

看见如茵起来,洛克从厨房里出来迎上来,给了她一个热烈的拥抱。

宝贝起来了,准备吃饭。

同居之后,只要洛克在,就会提前起床准备早餐。他说,如茵有孕在身,不能去街上吃油条、包子喝胡辣汤、豆腐脑,那些东西不光没营养,也不卫生。

洗漱完毕,如茵来到餐桌前,洛克把一小碗蒸水蛋、两片面包和一杯牛奶放在她面前,把小勺子递到她手里说:吃吧,为了孩子也得认真吃饭。

如茵笑看着洛克的脸,他看上去显得有些憔悴,眼睛里充满了爱意——那是他对自己的爱。如茵心里升起一股感动,说:老公你不用起这么早,早餐我自己会做。

洛克用手抚摸了一下她的头顶,说:傻瓜,我不在你自己做,我在了就归我了。

如茵感觉心里柔软的那根弦被他拨了一下,浑身溢满了暖意,眼睛也有了感觉。她突然有些后悔,真不应该在他妻子病重的时候怀孕,让他如此的煎熬,如此的辛苦。

如茵与洛克陷入不能自拔的恋情之时,才明白无论是女人还是男人,当初的预计都会改变的。她最初跟他好,并不在意能否与他长相厮守。她也可以肯定,他原本并没有娶她的计划。可随着两人的感情加深,她便有了想法,不止一次地在亲热之后对他说:洛克,我想嫁给你,行吗?

起初,洛克的表情很复杂,态度也有些暧昧,总是说:等等再说吧,她现在这个样子,我能考虑这个问题吗?

如茵也止不住问过:等你老婆死了,你会娶我吗?

这时候,洛克总是长长地叹口气,说:如茵,咱不谈论这个问题好吗?我的心很乱。

洛克态度的模糊,让如茵有了危机感。办完母亲的丧事从老家回来,她便开始酝酿如何让洛克定下心来。最终,她决定学抢走她前夫的那个女孩儿,以怀孕做砝码。

洛克是个正常的男人,如茵想让自己怀孕,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但洛克是个成熟的男人,两个人在一起一直采用避孕措施,她不能理直气壮地放开手脚,那样反倒会让他起疑心,闹不好他会对她产生反感,那就弄巧成拙了。

如茵处心积虑,绞尽脑汁,最后把前夫对付她的办法拿来:把安全套包装小心拆开,然后用大头针把安全套扎若干个小洞,再按照小卖部商贩用钢锯条和蜡烛封塑料袋口的办法把安全套包装封上——在那种时候,洛克哪还有心思去坚持安全套是否做过手脚。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用过两包做了手脚的安全套,她成功了。她知道这样的做法有些卑鄙,但为了能让洛克成为自己今后的丈夫,她什么也顾不得了。

当她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兴奋得自己躲在屋里偷偷笑了好几次。第一步成功了,如果他不极力坚持让她堕胎,娶她为妻就基本成定局了。这时候,如茵为自己的计谋有点儿沾沾自喜,她完全忘记了道德,忘记了自己是个文学硕士,忘记了自己人民教师的身份。后来她曾多次在心里骂过自己无耻,而面对现实,她却无法抗拒成为洛克名正言顺老婆的诱惑,那自责也就慢慢地化解了。

洛克感觉到她该来的例假没有来的时候,问她:如茵,这个月你咋没来例假啊?

她若无其事地笑笑说:没事,有时候错几天也是正常的。

洛克郑重其事地说:可别怀孕了,做人流可是受罪啊。

我不做人流,要是怀孕了,我就生下来,生个小洛克。如茵闭着眼,陶醉地想象着可爱的孩子的模样。

生孩子可不是开玩笑。再说了,不结婚你弄个孩子咋交代?洛克的脸色有些难看,语气里多了一些急躁。

跟你玩儿呢,没事,咱每次都用安全套,哪会怀孕啊。

我总感觉这安全套质量有问题。洛克盯了如茵一大会儿,如茵的眼里满是柔情。他又说:顺其自然吧,无论怎样都是我的命。

如茵能感觉到他对安全套的怀疑,但不确定他是否把怀孕看作是她的阴谋。从后来他超乎寻常地顺利答应她生下孩子,并为她买房子的结果来看,他是接受了如茵和她肚里的孩子。

在差不多怀孕两个月之后,如茵才对洛克说,看来真是怀孕了,怎么办呢?

洛克问她:怎么办你不早就想好了嘛,生呗,还能怎么办。

这么说你同意了?如茵高兴地双手环绕着洛克的脖子,一脸的灿烂。

很奇怪啊,我怎么就怀孕了呢?我们措施很好的啊,怎么能怀孕呢?

这就是天意,上天让我们有这个孩子,我们就认了吧。洛克显得异常平静,这下子,你可把我推到不仁不义的处境了。

如茵装作没听见他后边的那句话。她不知道如何接这个话茬。

良久,她对他说,你要是后悔,我就去做掉。

说什么呢,放心吧你,这孩子我要。这几天马上买套房子,你别住学校了,搬出来我也好照顾你。

如茵扑在洛克的怀里,紧紧地抱着洛克,任泪水浸湿他的衣服。她哭着说:洛克,我怕失去你……

6

洛克开车驶出小区,已经接近十一点。如茵催他去医院,他也是恋恋不舍。一边是将来替补妻子的娇美可人的小媳妇,一边是时时面临死亡的结发妻。他如何不疼怀有身孕的小媳妇,又如何忍心把没有多少日子的结发妻扔在医院里不管。当如茵第四次催他的时候,他说,听你的宝贝,我去医院看看。下午我再来。

周六的大街上,车特别多。平时忙,到了星期天,很多人忙着聚餐,大小饭店的生意都火爆,出租车的生意也大有起色,私家车也活跃起来。没车又不打的的人,又嫌坐公交车慢的,就骑车,骑自行车,骑电动车。

洛克到了一个十字路口,碰上直行红灯,便准备右转,却发现穿着各色衣服的骑车人流汹涌而至,蝗虫般攒动,黑压压地把右转的路堵得水泄不通。骑车人流见缝插针,让汽车寸步难行。洛克早已习惯交通的拥堵,在市区开车,就像在一个隔壁有熟人、却又不隔音的房间里亲热,总是缩手缩脚地放不开,更不用说有高潮了。纵有十万火急的事,把车开在万马奔腾般的骑车人流中,你也得耐心地一点一点往前挪。洛克特别有耐心,音箱里流淌的是吴涤清的《爱的路千万里》。最初喜欢上这首歌,是他与妻子谈恋爱的时候。一直,这首歌伴随着他,他百听不厌,即使后来他不再崇尚爱情了,他仍然喜欢听这首歌。

这个星期天,妻子的病房有些热闹,女儿妞妞,父亲和母亲,还有两个弟弟与两个妹妹及他们的家人,都在病房。病房显得更加拥挤。妻子给了他一个笑脸。她的披肩长发因化疗脱落得像鹌鹑的尾巴一样短而稀疏,已经遮盖不住头顶的皮肤,瘦削而苍白的脸显得有些突兀。

洛克要为大家削苹果,二妹洛丽从他手中拿过水果刀说:看把你累的大哥,你坐那好好歇歇吧。

妻子说:洛克你要注意身体,可不能累垮。

洛克说:不累,就是休息不好。

妻子如今对死亡好像很坦然了,总是一副快乐的样子,甚至有点儿没心没肺的天真。她总是对洛克说:我自己能照顾自己,有事你就忙你的,爸妈也经常来,你多给我找点儿小说杂志就行了。

洛克的内疚更加强烈,她现在的每一分钟,都面临着死亡的威胁,自己应该跟她在一起,去面对死亡,帮助她驱散对死亡的恐惧,快乐度过她最后的日子。可他忍不住牵挂另一个女人,那个他最初只是想逢场作戏的女人如茵。她的柔情似水,她的风情万种,她的善解人意,都让他着迷。最关键的是,她怀了他的孩子。

父母都是本分人,听二弟洛服说了他与如茵的非正常关系,虽然没有当面责怪他,但是极不赞成他的做法。

父亲说:真是的,他总得等妞妞她妈的事过去再说吧,这也忒急了吧?传出去多难听啊。

母亲说:人家娘家要是知道了,还不找他闹?妞妞长大了知道这事,还不恼死他。

二弟洛服对父母的话却不以为然,说:你们这思想也太老了,反正大嫂这病治不好是板上钉钉了,俺哥还能不再找?眼下有合适的,又怀了孩子,总不能推掉吧?

父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问:怀上孩子了?

母亲的眼里有了一些惊喜,几乎与父亲同时问道:怀上孩子了?

父亲点点头,算是对这件事的肯定了,说:她怀了小克的孩子,那就是咱洛家的人啦,咱就得把她当媳妇看。

母亲附和道:就是,怀了咱洛家的骨血,咱就得认。

二弟洛服说:你看看,你们不是走这个极端,就是走那个极端,人是咱洛家的人咋办?这时候总不能接到家跟你们一起住吧?还有妞妞呢,她知道了还不闹翻天。你们别操心了,我哥已经安排我买了套房子,把她安排在那住,你们就只当不知道。等大嫂的事了结了,再把她娶回家就得了。

父母对洛克家一个女孩儿一直耿耿于怀。洛克的两个弟弟,都是两个孩子,都有男孩儿,按父母的说法,那就是香火不断。他们无数次地劝过洛克夫妇,让他们再要一个,好歹得有个男孩儿,要不他这一枝就断香火了,纵是家财万贯,后继无人也过得没劲。洛克动心了,老婆却坚决不同意,因为工作拒绝生二胎。为这事,父母对她意见不小,甚至发动妞妞,让妞妞多次向妈妈提出再要个弟弟,但始终没有改变局面,最后不得不认了这个结局。

父亲说:看来洛克不该绝户,媳妇不愿意生,就得了绝症。

母亲打断他的话:你这话说得可不好听,人家知道了还不骂你老糊涂。

弟弟、弟媳,妹妹、妹夫们,对哥哥的做法几乎都没有什么异议。让他们居家搬迁到省城,还给他们找到挣钱的路子,他们对大哥除了佩服与感恩,还能说三道四吗?

大妹洛秀对洛克说:大哥,怀孕的人做啥都不方便,要是新嫂子需要照顾我就过去。

二妹洛丽也说:就是,不能让新嫂子受委屈,我跟俺姐可以轮班照顾她。

两个弟媳妇也争着说:只要新嫂子需要照顾,啥事都得撂下,俺去伺候她。

洛克的脸热辣辣的,有些难为情,低着头说:这会儿她妹妹放暑假跟她一起住,等快生了再说吧。

当然,父母和弟弟妹妹们对妻子一点儿也没冷落,倒是更亲热、体贴,平时他们轮流着来病房照顾她,隔三两周就趁星期天聚到一起来看她,一起说说话,吃顿饭。

看着妻子一会儿与女儿亲密嬉闹,一会儿与大家说说笑笑,洛克心里突然一阵酸楚,眼里一热,泪水扑嗒扑嗒落在衣襟上。他站起来走出病房,躲在洗手间里呼哧呼哧抽泣了好一阵。

他的流泪没有躲过妻子的眼睛,看见他回来,她把妞妞放下来,给洛克捋了捋头发,说:老公,我可想吃涮羊肉了,咱去吃火锅吧?

好,咱去吃火锅。洛克点点头。

三弟洛建马上说:大哥大嫂,我去定台。

一家人围着一个特大的双锅台坐下,祥和而热烈。洛克不停地为父母、妻子、女儿夹菜。而平日里,他对妻子是做不到的。在下海富裕之后,他开始泡在洗浴中心、茶社,打牌,一度把妻子冷落在家里,顾不上跟她说话,甚至很长时间都不行夫妻之事,别说给她夹菜,一起吃饭的时候都很少。

“爱的路千万里,我们要走过去,不彷徨不犹豫,我和你在一起。高山在云雾里,也要勇敢地爬过去;大海上暴风雨,只要不灰心不失意。有困难我们彼此要鼓励,有快乐要珍惜,使人生变得分外美丽,爱的路上只有我和你……”洛克的脑海里又蓦然响起《爱的路千万里》的旋律。

洛克不禁回忆起自己婚礼上最多的祝福之词,相亲相爱,白头偕老。如今,妻子即将离他而去,白头偕老成了一句空话。这时候,他才感觉到以前的幸福,才发现自己不知道珍惜。

洛克突然心里冷笑了一下,哼,你洛克天天骂国人素质低,没教养,可你自己算个什么东西,你接受过高等教育,可最终你还是被社会这个大染缸给泡得面目全非,成为一个市侩气十足的流氓,对,就是一个没有道德底线、没有做人原则、没有精神信仰的流氓。

洛克在心里骂了一通自己,心里舒服了很多。

不多想了,近段时间就多在医院陪陪妻子,一定得让她开开心心,没有遗憾地过完最后的日子。洛克想。

回医院的路上,洛克裤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如茵给他发了一条信息:老公,你吃过饭了吧?你放心地照顾她吧,我没事。中午如月做的盐水竹节虾和清蒸鳜鱼,还有一个水煮肥牛、金针菇,我吃了很多虾和鱼,还吃了很多荔枝。想你,吻你!

洛克犹豫了一下,回复道:我也想你宝贝!等我,一起吃晚饭。亲亲!

信息一发出去,他又有点儿后悔,原本想跟妻子一起吃晚饭,再陪她在小花园散散步。怎么一看见如茵的信息自己就改变了计划呢?鬼使神差,真是鬼使神差。

整个下午,在病房里陪妻子的洛克都心神不宁。看着妻子安详地熟睡,他心里再次涌起一股愧疚。

7

如茵催洛克去医院,并不是虚情假意。这个时候,他够闹心的,不能再给他添乱了。想着他的前妻在医院里等待死亡,心里真不是滋味儿。

其实,躺在病床上的那个女人才是他的老婆,如月称她为前妻是没有道理的。我算他的什么人呢?如月说我是人家的“预科”老婆,还真是非常贴切的说法。可自己跟预科生又不一样——预科生有一年的期限,而我的“预科”,却没有期限。如茵胡思乱想着,苦笑了一下。

倘若不是在今后能够登堂入室,自己就是地地道道的“小三儿”了。想起“小三儿”这一称谓,如茵心里生出一种莫名的恶心。作为80后,如茵虽然可以接受情人,骨子里却对“小三儿”有一种强烈的抵触与蔑视。按她的底线,找情人也得找个自由的男人,不能找有妻室的,打个电话约个会还得偷偷摸摸的。

如茵把洛克催到医院,她自己便在无边的寂寞中打发时间。如月夜里熬到很晚,白天就肆意地睡觉,起床便直接吃午饭了。即使跟她在一起,如茵也照样寂寞,她们根本就没有共同话题。

离婚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如茵都惧怕独自面对黑夜。家里一片沉寂,夜幽灵般袭来。如茵蜷缩在沙发上,手里拿着电视遥控器不停地换台;眼睛盯着电视,思想却不知飘到了何方。在电视机的声音里,她迷迷糊糊睡着了,忽而又被惊醒;睡着的时候,她总是在做梦,醒来却想不起梦见了什么。

后来,如茵开始读小说,写博客,玩网游,以此来安抚自己,打发寂寞,这才渐渐地从离婚的阴霾中走出来。她还给自己取了一个“心静如水”的网名。她已经迷上了自己平淡而庸常的生活,感觉特别享受。如果不是遇见洛克,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独身生活会持续到什么时候。

洛克打破了如茵的心静如水。有了洛克,寂寞与无聊又开始频频袭击她;她对夜的恐惧再次滋生。愈是见面频繁,离开之后愈是感觉孤独难耐。她期待每个白日都能看到洛克的笑脸,期待每个夜晚都能枕着洛克的臂膀入睡;她期待洛克时时在她的身边呵护她,期待每次从睡梦中醒来睁开眼都是在男人的怀抱里;她渴望卧室里弥漫着亲爱男人的气味儿,渴望身上时刻流淌着男人带来的温暖……

如茵这样的愿望,对很多女人来说都不在话下。而对她,却是那么的遥不可及。一起吃顿饭,一起散步,一起过夜,在她这里都需要预谋。

她时时刻刻都在盼他来,可他来了她又反复地劝他走。她心疼他,怕他为难,怕他受煎熬;更怕他厌烦自己,疏远自己,离开自己。每次他来,她都违心地说自己会照顾自己,让他去照顾他老婆。可他一走,她是那么的失望,那么的落寞。

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洛克一家三口在一起的情景。在病房里,她多次看到过洛克一手揽着老婆的腰,一手揽着女儿的肩,他一会儿看看妻子的眼神,一会儿看看女儿的笑脸……和睦、幸福在他们的脸上写满。

如茵多次虚构过她与洛克和自己的孩子在一起的幸福,甚至潜意识里,那个很帅气的男孩儿淘气的模样都清晰可见,稚嫩的笑声在耳边飘荡……

如茵一会儿黯然落泪,一会儿面带笑容,自从收到洛克陪她吃晚饭的信息,她就盼着时间快点儿过去,有洛克陪在身边的分分秒秒,都是她的幸福时光!

8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如茵的肚子也一天一天地大起来。暑假一过,如月开学走了,为了上班方便,她便开始搬到学校住,洛克照顾她的时间更少了。

洛克不放心如茵一个人住,想给她找个保姆,她坚决不要。洛克又说让两个妹妹来照顾她,她仍然不答应,后来就把如茵的父亲从乡下接过来。父亲这时候才知道她的事情,心里有点儿想不通,免不了啰里啰唆说她。

父亲说:前几年你离婚不吭声,现在不结婚就生孩子又不吭声,老拿婚姻不当回事,真叫人闹心。

如茵看了父亲一眼,没说话。

父亲又说:不领结婚证就生孩子,他老婆还没死,你这不是二房吗?

如茵瞪了父亲一眼,还不说话。

父亲又说:他老婆要是不死,你这不是永远都进不了洛家的门吗。

如茵终于忍不住了,呛了父亲一句:你就别操那么多心了,到这一步了说啥都晚了,我总不能去医院做引产。再说了,我错过这次机会,以后去哪里找洛克这样的人?怕是我得单身一辈子了。

父亲叹了口气,摇摇头说:啥也不说了,啥也不说了,谁让我是你爹呢。

父亲虽然不再说什么,心里却并没有想通。他一丝不苟地给如茵做饭,脸上却总是阴云密布,整天都不说一句话,在学校出入也是小心翼翼,好像做了什么丢人的事。洛克来看他的时候,父亲更没有好脸,根本不理睬他,弄得洛克也十分尴尬。

如茵看父亲转不过来弯,只好劝他回老家。父亲走了之后,洛克没有征求如茵的意见就找了个保姆,还交代两个妹妹经常来看看。

离预产期一个多月时,如茵请假休息,从学校搬了回去,辞退了保姆。洛克的两个妹妹和两个弟媳开始轮流值班照顾如茵,有时候他母亲也来看看,又削苹果又剥橘子,对如茵那个亲啊,真是发自内心的。如茵不知不觉就开口叫了妈,提前进入婆媳关系。洛克看母亲那么喜欢如茵,也多了一份安慰。老婆因为不生二胎,一直与母亲关系不怎么顺畅,让他夹在中间没少为难。如茵这么讨老人喜欢,将来会让他省很多心。

不管是洛克的妹妹还是弟媳,对如茵都那么好,还没入门,洛家就把她当一家人了。她很满足,唯一不安的,是洛克老婆的病情好像一直很稳定。她侧面问过洛克几次,他总是含含糊糊地说,还老样子。老样子是啥样子啊?原来不是说不进行化疗了,靠输液维持吗?可几个月过去了,她怎么还是老样子,没有一点儿死的征兆呢?

如茵一想到自己盼着她死,心里总会有一丝自责,可她不能不为自己着想。自己千方百计把孩子生下来,就是想着与洛克领结婚证的时间不会等太久,她最初还预计应该在孩子出生之前。可眼看孩子就要生了,她还活得好好的。如今,自己都没个名分,孩子怎么办?没有结婚证,没有准生证,户口都没法落,孩子不成“黑人”了吗?

如茵不止一次地想,他老婆万一要是能再活几年,自己怎么办?洛克会怎么办?他会选择离婚吗?他要是不离婚,自己和将要出生的孩子,不就成了传说中的“二奶”和私生子了吗?这些话,她还不能对洛克说,更不能对别人说。她只有闷在心里,自己承受着煎熬,承受着痛苦。

既然当初自己选择了这一步棋,那就顺其自然吧,担心也没用,痛苦也没用,后悔也没用。到了这一步,让她改变主意,放弃肚里的孩子,她做不到。

越来越临近生产了,如茵顾不得那么多了。有洛家人的照顾,她产前的生活无可挑剔。洛克这些天来看她的次数反倒少了。医生对他说,因为他妻子的积极抗争,病情出人意料地稳定下来,癌细胞得到了控制,让他多陪陪她,多鼓励她。如果能保持乐观、良好的精神状态,虽然出现不了治愈的奇迹,但肯定能多延长生存时间。

这样的变化,让洛克内心充满了矛盾。跟妻子在一起的时候,他渴望她能有更多的时间,甚至希望奇迹的发生,让她能够战胜病魔。而一见到如茵,他又想,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才能给她个名分。她肚里的孩子,等着那个证明他们婚姻存在的本本。他有时也会冒出这样的念头:她怎么还不死啊。这念头会吓得他心里震颤,让他无地自容。

洛克的父母,包括他的弟弟妹妹,已经把重心从病房转移到如茵身上了,他们都期待着如茵为洛家生一个男性的婴儿,完成延续香火的重任。

9

如茵如期住进了妇产医院,在产房里等待生产。洛克一有时间就跑过去看她。

她对他说:老公你别老跑了,只要我生的那一刻你在我身边,我就知足了。

他点点头说:无论有啥事,那一刻我都会在你身边。

洛克想起了如月当初说的话:千万别在如茵生孩子的时候赶上他老婆咽气。他一直都担心真的赶到一起。现在,他有点儿放心了,应该不会有那种残酷局面出现了。孩子的出生应该在一周之内,多也超不过两周。老婆的情况很好,用医生的话说,两三个月没问题,再撑个一年半载也不是不可能。

这天,医院通知洛克,要给他妻子做一个全面检查,根据情况决定是否再进行化疗。晚上,洛克对如茵如实说了情况,告诉她晚上去病房陪妻子,明天白天就不来看她了。如茵懂事地说:老公安心陪她做检查吧,这会儿我还没啥感觉,估计还得几天才生。

次日,洛克一大早起来,帮妻子洗漱好,开始做各项检查。抽空,给如茵发了条信息:宝贝开心,老公想你!

往常,洛克信息一发出去,如茵马上就会给他回,可今天她却一直没回。他想,估计她正在睡觉,产妇在产房里躺着没事,很多时间都在睡觉。后来,妻子从检查室出来,要做下一个项目,他一忙就把如茵不回信息的事忘了。

做完检查,已经到了中午。洛克扶着妻子回病房。一路上,他们都在讨论她的病情。她开玩笑说:看来三天五天我还死不了。

他故作严肃地说:不许说死。医生说你的情况特别好,只要积极配合治疗,就会出现奇迹,就能治好。你要相信,一切皆有可能。

他说着,搭在妻子肩上的手臂用力地抱了抱。妻子看着他,眼里充满了泪水。虽然,他是在骗她,但对她来说,这无疑是莫大的希望。她渴望活下去,渴望奇迹发生。

来到病房,洛克脱掉外衣放到床上就下楼去打饭了。妻子半躺在床上,看着他的背影,幸福地笑了,她为自己有一个如此体贴的丈夫感到欣慰,甚至是骄傲。这时候,他外衣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她犹豫了一下,最终掏出了手机,看到屏幕上来电显示是“二弟”,她按下了接听键。

听筒里传来二弟洛夫兴奋的声音:哥,哥,新嫂子生了,是个男孩儿。哥,你怎么不说话啊,你有儿子了……

她愣了一下,轻轻啊了一声,然后把电话挂断。她的眼里再次涌出泪水。她刚才流泪,是因为希望,而现在流泪,却是缘于绝望。

呵呵,原来他们早就判我死刑了。她冷笑了一下,一阵寒意袭来。她回忆起他们恋爱的情景,回忆起他们婚礼上的誓言,回忆起他不久前对她的承诺……

看来一切都是假的。她把他的手机放进外衣口袋,依原样放好,若无其事地起来拿湿毛巾擦了擦脸,照着镜子化了化妆,然后安详地坐在床上等洛克回来。

洛克满脸高兴地回来,把饭菜放到床头柜,一份鱼香肉丝,一份四喜丸子,一份鸡肉炖粉皮,都是妻子喜欢吃的。他把筷子递给她,说,吃吧,多吃点儿。

她接过筷子说,老公在这真好。然后大口地吃起来。

他没有觉察到她情绪的变化,一边吃饭还一边说些鼓励她战胜病魔的话。

她一边猛吃,一边点头,好像在积极响应丈夫的鼓励。

洛克看她狼吞虎咽的样子,说,老婆看来真饿了。

她含着满嘴的饭菜,点点头,嗯嗯了几声,继续猛吃。

吃完饭,她对他说,洛克,你走吧,我想睡一会儿。你在这陪我一大晌了,忙你的去吧。

洛克想了想,说,也好,我先去公司看看,有些检查结果到四五点才出来,到时候我再来。

她说,你今天不用来了,明天再来吧。

洛克说,好吧,上午跑来跑去你也累了,好好休息一下吧。

洛克坐到车上,拿出手机看了看,没有未接来电,也没有如茵的信息,有点儿纳闷,怎么一大晌都不见她的信息?家里怎么也没人打个电话?他拨通如茵的电话,却没人接。他心里一惊,难道如茵生了?肯定是生了,不然她不会不回信息,不接电话。

洛克用力踩了下油门,车飞快地行驶,直奔如茵所在的医院。

10

洛克到了妇产医院,发现母亲和弟弟、妹妹们都在。如茵一出现阵痛,陪她的洛丽就马上通知家人来。洛丽第一个要给洛克打电话,如茵却不让,说让他陪她做检查吧,我能撑得住。

母亲在产房门外的走廊上正与弟弟妹妹们兴奋地谈论孩子,看见洛克来了,马上迎过去,对他说:小克啊,这下放心了,如茵给你生了个儿子。

洛克点点头,问道:如茵好吗?

二妹洛丽说:很好很好,顺产,这会儿睡着了。

二弟洛服把他拉到一边,问他电话怎么是大嫂接的,洛克这才意识到,事情败露了,妻子知道了他不光有了新的女人,还生了孩子。一股颓丧情绪在他心底弥漫,有了儿子的快乐被这种情绪迅速吞没。

二弟洛服反复说:都怨我,没听到你说话就乱说。

洛克摆摆手说:不说那了,后悔也退不回去了。

大嫂知道这事,对她的打击肯定不小,你还是去看看吧。

我见了她怎么说呢?既然她知道了,怎么解释都是多余的,稍等等我再给她认错吧。她伤心是肯定的了,不过我刚出来的时候她很平静,她也不会跟我大吵大闹,到了这一步,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洛克焦躁地在走廊上走来走去。

我得去看看如茵。洛克轻轻地推开产房门进去,站在床头,看着熟睡的如茵,怜惜与愧疚之情同时滋生。他又怎能不牵挂如茵母子。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那一刻我到底还是没能在你身边。他在心里默默地对如茵说。

从产房出来,二弟洛服说:叫洛丽去陪陪大嫂吧,这会儿她自己一个人在病房,够可怜的。

洛克说:你们谁去都行,就我不能去,我得等她冷静下来再去。你给他们说说,去了别多说,最好啥都不说,陪着她就行了。

二弟洛服交代洛丽去陪大嫂,又安排三弟洛建开车把母亲等人送走,他自己陪在洛克身边。大家临走他又交代:千万要保好密,别让妞妞知道了。

洛克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心里真不是滋味儿。妻子会以为他在盼着她死吗?会以为自己迫不及待地去接纳新人吗?会以为自己一直都渴望有个儿子吗?会以为如茵想让她早死吗……洛克感觉头在胀,头中间的某个部位霍霍地痛。他右手用力地拽着自己的头发,恨不得把自己的头发拔得一根不剩,变成一个光溜溜的秃头。

不一会儿,二妹洛丽打来电话,告诉他大嫂没在病房。

洛克说:估计是回家了,你给家里打电话问问咱爹吧。

稍后他又说:洛丽,我心里很乱,你大嫂的事你们看着处理吧,别再给我打电话了,我得在这好好陪陪如茵。

接完电话,他又对二弟洛服说:你去那边医院吧,我自己在这就行了。

然后,他走进产房,坐在床头的小凳子上,久久地注视着如茵。看着她疲惫而恬静的脸,他不由地想象她生孩子那一刻的痛苦与喊叫——她口里喊的,一定是自己的名字了。泪水悄悄地爬上脸颊,他感觉特别亏欠如茵。一个女人,一生也许就生这一次孩子,而作为孩子的父亲,他却不能尽心照顾她,陪伴她。可自己对得起病重的妻子吗?说到底,自己谁都对不起。他只能怨自己,造成这样的局面,还不是因为自己的感情放纵与道德沦丧。

整个下午,如茵一直在熟睡,洛克静静地坐在床头看着她。他把手机关掉了,妻子的事就让弟弟、妹妹们去处理吧,她能怎么样?闹闹情绪,发发牢骚就过去了。只是,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光,让她承受这样的事情,的确太残酷了。

接近晚上七点,如茵醒过来。母亲早就把饭叫三弟洛建送过来了。他打开饭盒,热气腾腾的,面汤炖荷包蛋,还放了红糖。伺候她吃完,他坐在她身边,久久地握住她的手不松开。

他们手牵手,眼望眼,整个产房因了他们的温情而充满温馨。临床的年轻媳妇羡慕地看着他们,眼里充满了热切。她悄悄对如茵说,这样的好男人不多了。如茵听了这话,心里的幸福真的像水塘里的涟漪一样荡漾开去。

11

晚上九点多,二弟洛服急匆匆赶过来,把他从产房里叫出来。

哥,一直都没找到大嫂。她去了一趟家里,拿了几件衣服就走了,她给爹说回医院了,可我们等了又等,她一直没回病房。打她的电话是关机,没办法才来找你的,她能去哪里呢?

洛克急躁地说:她去哪里我怎么知道,你问我我问谁啊?

二弟洛服看哥哥发脾气,好像自己做错了事一样不敢吭声,蹲在地上闷闷地抽烟。

洛克翻来覆去地想,妻子能去哪里呢?会不会去找朋友诉苦呢?他拿出手机,挨个给妻子近几年联系密切的几个姐们儿打电话,她们都说没见她。

洛克又给她农村老家打电话,想探听一下妻子是否给老人打电话了。岳母接到姑爷的电话,很热情,问他有啥事,他不敢说妻子失踪了,也不能直接问她是否打过电话,只能说没事。妻子有病住院,对岳父岳母只说是个小手术,住几天院就好了,真实的病情一直瞒着他们,他们当然不知道自己的闺女已经病入膏肓,没有多少日子了。与女婿寒暄完,岳母没有问闺女的病情,她以为早就治愈出院了。

以妻子的脾气,不会给老人打电话。结婚多年,有啥苦啥难,她从来不给老人说,怕他们担心。

妻子失踪了,得去找啊。洛克想。临走,他没有把真实情况告诉如茵,只说那边医院有点儿事,去一下很快就回来。

冬季的晚上九点基本算深夜了,霓虹灯绽放的大街有些冷清,凛冽的寒风在城市的高处吹出一些尖啸的声音,不时有骑车或步行的人,耸着肩膀缩着脖子,寒猴般匆匆走过。

驾车的二弟问坐在副驾驶位上的洛克:哥,去哪啊?这大冷天,大嫂能去哪啊?会不会住到哪个宾馆啊?

先去北郊的东风河边吧,我们谈恋爱时老去那里。

那地方这会儿不冻死人啊,她就是去了也呆不到这会儿吧?

瞎找呗,去碰碰吧。洛克有些恼火,真是瞎胡闹,乱跑啥呢,净添乱。

这事搁谁身上不伤心,大嫂也是想不通吧。

想不通能怎么样?事情到了这一步,你说让我咋办?说透了,她是能撑一天是一天的事,很快就会撒手而去,我总不能因为她不要如茵吧?关键问题是还有个孩子。

二弟洛服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到了东风河边的滨河公园,洛克让二弟洛服在车上等着,自己下车径直向一个角落处的一棵雪松走去。当年,他与妻子约会,为了拥抱时能避开耳目,他们总是躲在那棵雪松与一座假山中间的一小片儿空地上,假山下边有一块儿光滑的石头可供他们坐。

回忆起恋爱时光,洛克心里有了一些温暖。那时候,虽然他是名牌大学生,但家是农村的,兄弟姐妹又多,城里的姑娘并不看好他。而妻子,作为留在省城的女大学生,虽然也是农村的,条件就优越很多了,完全可以找个城市的对象,这样最少能解决住房问题。她却放弃几个条件不错的追求者,最终选择了洛克。她说,之所以看上他,就是因为他身上的那种韧劲和朴实,让人有安全感。

现在想来,安全感算什么?安全感会随着人的变化而变化。从自己身上,他得到了这样的结论:男人的安全感是不安全的。

路灯如晴天的月光,把滨河公园照得一片银白。河边种着很多四季常青的树木,雪松、女贞、冬青等。洛克沿着两边都是树木屏障的甬道,来到了那棵雪松树下。

树下没有妻子,那块儿光滑的石头在灯光下泛着寒光,不用触摸就可以想到它的冰冷。洛克走到石头前,毫不犹豫地坐在上边。他很自然地回忆起他们的恋爱时光。如今,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日子也变得模糊起来,模糊得没有一点儿模样。

他感到了石头的冰冷,想用手扶着石头站起来。手触摸石头的那一刻,一股寒意顺着手臂迅速传递,即刻就到达了心扉。他的心战栗了一下,想把手从石头上抽回。这一刻,他感觉那冰冷还有点儿硌手——是一颗鹌鹑蛋大小的石子,一颗放在石头边缘的石子。他下意识地把那个自以为是石子的东西拿起来,一股硬朗冰凉的光映入眼帘,他刹那惊呆了:那竟然是他送给她的一个心形石坠。

那是一次压马路时,他们在路边一个卖廉价首饰的地摊上碰见的,它晶莹剔透,蓝中透着淡淡的黄,光泽如玉,手感却有些硬涩,没有玉的温润。她一眼就喜欢上了它,也许她更喜欢它的价格,摊主满嘴要五块钱。他有些犹豫,说:再怎么也得买个玉的,这太便宜了。

她说:这看起来跟玉一模一样,我说它是玉它就是玉,我不说五块钱买的谁知道它值多少钱啊。

她是心疼他没钱,花上百块钱买个玉坠,那时对他们来说还太奢侈。他心里一阵感动,当即亲手给她戴上,一直到现在。

后来洛克见识多了,知道了这种像玉的美石叫珉,还知道了孔子认为玉有德而珉无德。他曾对妻子说过,那个石坠是珉,人都说珉无德,你别戴了,换块儿玉吧。妻子却坚持戴,说那是你送我的定情物,是啥我都戴。

现在,它被丢弃在了这里。妻子肯定是来过了。她猜到我会来这里?她把它丢在这里是什么意思?是要把我们的定情物作为我们爱情的殉葬品丢在这里?还是希望我来了能发现它,用来挽救我们的爱情呢?

洛克把那个石坠抓在手里,四下望了望,大声喊道:老婆,我来了!老婆,我来了!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他的声音,在静寂的夜中突兀而阴郁。回应他的,是树冠在风中摇曳的沙沙声。二弟洛服听到他声嘶力竭的叫喊,马上跑了过来。

哥,大嫂来过这儿?

洛克没有理会二弟,他一边沿着河走,一边给妹妹洛丽打电话,问妻子是否回到医院,回答仍然是没有。

他对二弟洛服说:快,我们顺着东风河走,她——她不会跳河吧?

不会的哥,她肯定不会,要有人跳河早有人发现了。估计她这会儿躲在哪里,就是让你着急。

洛克顺着河边走了一阵,被灯光照得忽明忽暗的水面上,平静得连个水花都没有。他停下来,喘着气说:我想她也不会有事,走,我真饿了,咱先去吃点儿东西。

二弟洛服也没顾得吃晚饭呢,他点点头说:你在这等着,我去开车。

坐到车上,洛克又想起如茵,两个小时过去了,她饿不饿?按农村老家的传统,产妇一天要吃六七顿饭,这会儿应该再加一顿了。他赶紧给她打电话,她说洛秀刚把饭送来,正吃着呢。二弟洛服提前安排大妹洛秀去妇产医院了。

洛克对二弟说:你不少操心,这下咱可以放心吃饭了,走,去回民区夜市。

回民区夜市是省城最大的夜市,不光聚集了应有尽有的清真饭店,还有全国各地的地方名吃。他们带着一瓶高度白酒,在一家生意火爆的羊肉汤馆坐下,点了一根牛鞭,四个牛外腰,二十串烤羊肉,又要了酸辣绿豆芽、炒焖子两个素菜,另加两碗羊肉汤。二弟洛服把白酒打开,分别倒在两个大茶杯里。

菜一上来,兄弟俩就狼吞虎咽地开吃。洛克端起酒杯深深地喝了一大口,把一截牛鞭塞进嘴里,那种大口喝酒大块儿吃肉的感觉就出来了。

当他再次把一片牛外腰塞进嘴里的时候,快速咀嚼的嘴突然放慢了速度。他把筷子往桌上一撂,掏出二百块钱对服务员扬了扬往桌上一扔,对二弟洛服说:马上走,去顺城街。

顺城街是他们刚结婚时住的地方,那是单位给他们解决的一处住所,一间平房。后来他们搬到新房,这间小房子就闲置在那里,单位一直说拆迁改造,到现在却也没有拆。洛克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这会儿她一定在那里。

那里还保存着他们结婚时的床和家具,妻子每年都会去看看,打扫一下,收拾收拾。

洛克想象着,妻子在那个狭小而黑暗的小屋里,要么双臂抱膝坐在那张破旧的大床上,要么蜷缩着躺在冰凉的竹席上,伤心地流泪,满心都是对他的恨。自己做出这样的事情,她肯定是恨,除了恨还会有别的什么呢?洛克一阵伤感。自己太过分了,太绝情了,太自私了,太无耻了……

见了她,我要跪在她面前,好好对她解释,说出我的无奈,征得她的原谅。即使她恼怒了,打我几耳光,也是应该的,我也得承受,不能有半点儿怨言。还有,要她勇敢地与病魔做斗争,也许,真的会有奇迹出现,现在绝不是骗她,她几个月来的情况就是奇迹,他坚信还会有更大奇迹。

当然,这时候他把如茵忘了。他顾及不了如茵的“预科”时间会有多长了。他渴望妻子活下来,至于如茵的名分,那算不了什么,现在更顾及不了这个问题了。还有新生的儿子,他一出生就遭遇这样的尴尬处境,这是天意,这是命运。如今,我什么都顾不上了,我只想让自己的结发妻战胜病魔,永远地活下去。

洛克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渴望见到妻子,他对二弟洛服说:开快点儿。

二弟洛服对那个地方非常熟悉,他来到省城最早的时间,还在那里住过几个月,老婆孩子搬过来之后,哥帮他找了个大点儿的房子,他才搬离了。

车没停稳,洛克就急匆匆地拉开车门跑出去。这所平房处在一个不规则的小院子里,整个院子就这一排平房,因为等着拆迁,没有住人。院子里漆黑一片,没有灯光,没有生气,空气里有一股子霉味儿。

黑暗中,洛克很容易找到了近二十年前自己住的房子,他推了推门,推不动。他对二弟洛服说,拿打火机,我看门动过没有。

二弟洛服打着火机,锁挂在门鼻上,门搭却被从门鼻上拿掉了。这房门是采用老式的门搭上锁,门搭没锁,说明屋里有人。

洛克拍了拍门,对里边喊:老婆,老婆,开门,开门……

任他拍,任他喊,屋里却没有一点儿动静。洛克急了,对二弟洛服说:得想法把门弄开啊。

二弟用火机照照说:我知道里边用门搭挂着,找个铁丝、小木棍伸进去就能捅开。

那去找啊,愣着干吗?

12

门打开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

一股尘土的气息和血腥味儿扑面而来。洛克拉开灯泡,他看到了躺在床上的妻子。

床上没有被褥,只有一领竹席。妻子平躺着,穿的是结婚时的衣服:金红色中式棉袄,大红色直筒裤,棕色高跟皮鞋。头上是一个宽宽的枣红色发箍。她双手交叉放在小腹,眼睛紧闭,脸色苍白,神情恬淡而安静。她好像睡得很沉,他们那么大的动静也没有惊醒她。

洛克扑过去,跪在她面前,抓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凉冰凉。他摇着她的手,低声叫她:老婆!老婆!老婆……

她没有任何反应,任凭他摇晃,任凭他叫喊。

他明知道她不会答应,进了屋,他就发现了床下已经凝固的血迹。

发现石坠的那一刻,洛克就有一种不祥之感,但他不确定。在凶狠的病魔面前,妻子都没有胆怯,在停止化疗之后又坚持了几个月,打破了农村关于癌症“吃麦不吃豆,吃豆不吃麦”的说法,身体状况还有明显好转。他一直认为,最凶险的时候都挺过来了,她肯定不会选择自杀。

然而,他想错了。

她什么话都没说,毅然决然地选择了离开。

把自己的结束,选择在这个几乎被人遗忘的角落,证明了她的决绝。她没有给自己留一点儿余地。她不选在医院,大概是怕被人发现施救,也许是怕声张出去,给家里、给他带来不好的影响。她不选在家里,肯定是为了女儿,她一定不想让女儿看到她最后的惨状,更不想让女儿知道自己的母亲选择了自杀,而且自杀的原因令人……

她死了,她死了,她怎么就死了呢?怎么就死了呢?洛克的冷笑中伴随着哭腔,如月的话到底应验了,到底应验了……

哥,快送医院吧。二弟洛服说。

不用了,不用了……

洛克双手抱头,狼嚎般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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