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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2-20孙全鹏
孙全鹏
一
易晓倩是我的女朋友,准确地说,是和我相处一年多的女性朋友,目前在感情方面还没取得突破性进展,她在一家超市当服务员。我们相识是经别人介绍的,都是来自将军寺村的老乡。我们在餐桌旁坐下不久,来饭店吃饭的人还不太多,轻音乐播放起来,环境优雅富有情调。我俩依旧在二楼靠窗的地方坐下,我朝东,她朝西,这是我们的老习惯。相识这一年来,只要到这家饭店吃饭,我们都会坐在同一个位置,老板一般情况下也会留着这个位儿。老板姓金,露着满口金牙,这个姓真不白称呼他,他喜欢乐呵呵地接待我们,一直记得我们的习惯。
吃饭时,我一个劲地向易晓倩盘子里夹菜,她最爱吃豆角。我一直不明白她为何偏偏喜欢吃豆角,一年四季都吃,吃不烦。后来,我才知道,她在网上看了一篇文章,吃蛇或吃豆角能使身材变苗条,她一直梦想着有个瘦高瘦高的身材,长得就像豆角一样苗条。她怕蛇,就只好改吃豆角了。我从不管这么多歪歪道理,反正只要她爱吃,我给她买就是了,这点儿小愿望还是能满足的。她说了声:“谢谢。”我说:“看你客气的,还拿我当外人?”她嘻嘻一笑说:“自己人更要谢谢,谢谢也不都是给外人说的。”这话说得很有道理。
手机响了,是陌生号码,这个时候来电话真烦人,我没接。挂了之后,又响起来,嗡嗡地在桌子上直蹦,样子很倔强。易晓倩剜了我一眼说:“你怎么不接电话啊?”我犹豫了一下,不接的话,有可能让易晓倩引发什么误会。电话断了两次后,第三次又响了,看样子对方确实有急事。我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犹豫着。易晓倩低着头只顾吃菜,脸上无任何表情,看不出来高兴还是不高兴,我怕影响到她用餐的心情。不过,她却抬头直起身子坐正,开始喝饮料,两只眼睛盯着我,不再说话。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电话。
“你是马小明吗?”一个中年男子深厚的声音传来。
“是,你是?”直接喊我名字,我心里有点儿不舒服。
“你好呀,我是教体局信访办的……”对方好像故意说得很慢,像很多领导那样,说话时带点儿拖音。直到这时,我才知道教体局原来还有个信访办,可信访办找我干什么?这个部门离我有十万八千里。难道有人将我告到那里了?我心里猛地一惊,连忙说:“哦,你好,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时小天是你班的吧?他……怎么了?”他拉长秧子说。
时小天是我班的学生,他所问的事我当然也知道——作为班主任每时每刻对班里的情况都全方位了解的。就算你不在学校,如果班里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总会有人告诉你,不,是找到你讨个说法,或要处理结果。就算你钻在老鼠洞里,也会有人把你挖出来,级段长有的是办法,他们催着你处理要结果。
“是这样,也没什么事!我就是问问他,他到底怎么回事?”电话里,他把“到底”两个字说得很重很重。
这个信访办主任所说的事情,是发生在上个星期五。
我出差到省城学习,周五快结束的时候,接到了物理老师吴老师的电话。吴老师在电话里显得很生气,她说话快且带着气儿,语气也不好。她说:“时小天你还管不管?”我说:“管,怎么不管?”还没等我继续往下说,她噼里啪啦地接着说:“无法无天,他上课玩儿手机,你得管管了!耽误咱班学习!”原来是这样!我就安慰她:“我回去就处理,让他给你认错,停课回家。”这是吴老师第一个电话。
本来回去批评教育一下,让时小天写个检讨,他如果保证下次不犯,也就至此结束了。可没想到,时小天不是省油的灯。过了一会儿,吴老师又打来电话说:“时小天现在非要拿走手机不可!”我一听也非常生气,这真是想上天了,你说拿走就拿走,把学校当菜市场了?我让时小天接电话,通过电话对他说:“你赶紧给吴老师认错,先把手机放回老师那里保存着,手机的事等我回去再说。”
我想了想,时小天应该坐在第一排,靠南面窗边,竟然在老师眼皮子底下玩儿手机,确实有点儿过分。后来,我回到学校调查情况,听同学们说,吴老师看到时小天一直低着头,也许玩儿手机太投入了,吴老师走到他跟前足足有十秒,他都没有发现。吴老师刚过四十岁,是个极负责任的老师,戴个大框眼睛,上课最认真,对学生要求严,最看不惯如今孩子们玩儿手机不学习,她希望孩子上进,像要求自己孩子一样。她二话没说,就把时小天的手机收了上来。据同学们说,时小天当时打游戏正激烈,手机被吴老师夺走时,他还喊着:“你别乱,乱啥乱?”全班同学哄堂大笑。发现是老师后,他才从梦中醒来,有所收敛,却伸手想夺手机。老师厉声吆喝着:“你夺个试试?”威严怒目之下,时小天暂时放弃了夺手机的念头。
下课后,吴老师带着手机在前面走,时小天在屁股后面跟,还不忘一个劲儿地软磨硬泡要手机,吴老师没搭理他。到了办公室,吴老师坐下来,开始讲玩儿手机的坏处,学生的本分,现在应该做什么。如果高中错失了时间,以后怎么可能上个好大学?大道理讲了一火车。时小天当然没听进去,或者一个耳朵听一个耳朵冒,他依然坚持要把手机带走。他争辩说:“手机不是我的,借别人的,我答应要还给他。”
玩儿手机不接受处罚,还想直接拿走,这还得了,想反上天了。吴老师肚子都气炸了,她说:“这绝对不行,谁的手机也不行,必须放我这里。你说说,班主任让带手机吗?学校让你带手机吗?你认识到一点儿错误了吗?”时小天对一连串的话满不在乎,斜愣着“蘑菇头”,晃着腿,不看老师,也不说话。一般而言,学生不怕任课老师,但还是比较怕班主任的。吴老师看时小天不好收拾,忙给我打电话,我让时小天接电话,我在电话中重申:“收上来的手机,你说要走就要走啊?手机必须放在吴老师那里!等我回去再处理。你赶紧回去上课!”时小天对着手机没说话,最后只是简单“嗯”了一声,但他应该没听进我的话,要不然也不会发生接下来的一幕。
办公室里有几个老师刚上完第四节课,正要收拾物品准备下班,据他们回忆说,时小天竟然夺了手机!吴老师本来把手机放在了上衣兜里,时小天直接夺走了。这下事情就大了,竟敢从老师身上夺手机,太儿戏了!让吴老师可气的是,时小天还补充说了一句:“今天必须拿走手机,就是开除我,我也要拿走手机!”他狠狠甩了老师办公室的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吴老师一口气上不来,捂住胸口,哆嗦着说:“你……你怎么……”一口气没上来,她便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二
易晓倩听我讲完这些说:“你说说,这时小天的胆儿也太肥了!你培养的可真是‘人才’呀!”我苦笑道:“你不了解现在高中生的情况呀!”
想想也是,这些年手机可真像毒品,把学生害得不轻。老师看得清楚,学生也了解得最清楚,但家长不这样,他们认为孩子拿手机与家长联系方便,其实,有多少学生是用手机与家长联系呢?晚自习下课,累了一天,有些学生就躲在被窝里玩儿手机,打王者、玩吃鸡、上QQ、聊微信、逛淘宝。晚上精力旺盛,白天听课时无精打采,像霜打的茄子,哪有心思学习,成绩一塌糊涂。难怪有人说,想毁掉一个人,就送他一部手机!
学校校信通和微信群发的消息也很清楚:为给学生创造学习的安静环境,禁止学生带手机到校。如需联系家长,可免费使用班主任老师的手机。学生带手机到校,要交给班主任老师保管,待星期天发给学生,返校时再交给老师。虽然校信通上发的消息很清楚,但是手机诱惑太大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有些同学带两部手机,他们交一部假手机或者一部老年机,留下能玩儿的智能机;或者撒谎说自己没带手机,偷偷把手机放在书洞里,把书挖成一个手机形状的洞,这样可以把手机放进去,你以为他立起书本在认真看书,其实是正高兴地玩儿游戏;有的直接用一个磁铁吸在桌子下面,你发现他低着头玩儿,当你收手机时他把手机顺着桌子往里一推,你永远找不到手机。一般来讲,晚上安排的有班会,班主任会组织人员搜查手机,但你不管怎么搜,就是搜查不到。到了第二天,仍然会冒出一些人玩儿手机,雨后春笋一般。
说这些的时候,易晓倩笑了:“学生玩儿手机,不让带不就是了?带了收上来不就是了?”我说:“看样子,你不了解实际情况啊,你有时间当几天班主任试试,不把你气哭才怪。”易晓倩撇撇嘴,说了声:“切。”
记得很清楚,我从外地出差回到学校第一件事不是看女朋友易晓倩,而是处理时小天玩儿手机的事。吴老师有心脏病,血压不正常,不能生气,怕激动。那天幸好抢救及时,吴老师没大碍,在医院躺了一段时间。我到吴老师的病房,吴老师躺在病床上,丈夫陪着她。我把水果放下,不住地给她道歉,还特意把从省城带回的特产给她。吴老师扭着头背对着我,我请求她的原谅。要知道,老师对班级有意见,不利用班级整体成绩提升,到最后影响学生成绩和班级总体评分。我一个劲儿地向她承认错误,像是我家的孩子犯了错误一样。吴老师丈夫坐在病床前,低着头叹气,就是不说话。吴老师转过头,也不说话,一副生气的样子。同去的老师纷纷说:“时小天也太狂了,得好好杀杀他的威风,这还得了?”我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说:“对对对!一定严肃处理!”
那天中午见到了“蘑菇头”时小天,没有了往日的猖狂,他知道自己犯了大事。我先是批评教育时小天,他就是不说话,我想来想去,这样的事还是要给他父母说。我找来了家长的电话号码。时小天拼命阻挡我,不让我给他家长打电话。我心里很清楚,他已经意识到现在犯了大错,父母肯定饶不了他。
我拨通了电话。时小天母亲接的电话,她有点儿紧张地问:“他最近怎么了?在学校犯事了吗?”我说:“时小天在学校不好好学习,上课玩儿手机。老师管他,他夺手机,还与老师顶撞,骂老师。你赶紧来学校一趟,咱们好好说说。”
“你消消气,老师!”对方急了。“你看,我在外地呀!这怎么去?”
“你要过来一趟,孩子的事不是小事,作为家长你不能把孩子往这一放不管了!要让他回家去,好好反醒反醒!”
她依然坚持不能停课,最后近乎带着哭腔道:“你不能停孩子的课,孩子基础本来就不好,这学习不就更跟不上了。别耽误了孩子的前途……”
后来是时小天的一个叔叔把他领回了家。第二天,我的手机有一条短信显示充值两百元,正当我猜测是谁充钱时,时小天母亲给又发了条短信:充了两百元,以后方便联系!我知道这是时小天母亲后,我马上用微信向那个手机号充了同样多的钱。现在很多家长也养成了毛病,好像一出问题就给老师充话费。这都是什么呀!
一周后,吴老师出院了,不是病好了,而是她放心不下学生。说真的,那段时间我最怕见到她,看到她憔悴的表情我心里过意不去。有一次,她从对面走过来,我说:“按照学校的规定,给他停课反省了。”吴老师没说什么,似笑非笑,意味深长地走了。
电话里,那个信访办主任又拉长秧子:“要给学生一个机会,他毕竟还是个孩子,不能让他失去上学的机会啊!他才十七啊!孩子基础本来就差,回家这么长时间,不耽误成绩吗?一辈子不完了吗?我们不能成为孩子的罪人呀!”对方说得好像有情有理。
我说:“你给我说也没用,这是学样的规定,我做不了主。”毕竟我是在执行学校的规定。
“马老师,也知道你为难,夹在中间也不容易,但毕竟他还是个孩子。我让他给你赔个不是,我回去亲自给你道歉,让他写个保证,以后绝不会再出现,再给他一次机会。”
“我当不了家,你还是给领导说吧!”我挂了电话,有点儿生气。
信访办主任在电话里着急了:“哎哎,你别挂啊!”原来他说话也会快呀!
三
时小天拿着手机大模大样在教室门前经过,同学们跟在他的后面,有几个胆儿大的也掏出手机来。突然,时小天的手机变大了,他骑在手机上,像个飞船一样,他喊了一声:“前进!”手机就向前了。他又喊了一声:“后退!”手机就后退了。地上站着很多人,他的同学、父母、老师,那个信访办主任也在。我大声喊:“快下来,危险。”时小天不说话,恶狠狠地盯着我,手机朝我飞过来了,我吓坏了,忙用手一挡……
原来是一场梦,我打开手机一看才凌晨三点,还有点儿困意,但怎么也睡不着了。外面黑乎乎的,每天我都是五点起床,到学校大概是五点半。也就是说,我早起了近两小时。别小看这两个小时,当天我上课时就感觉两眼朦胧,一点儿也打不起精神来。
时小天的问题不解决,看样子是不行了。我嘴里说让他回家反省,其实只是让他家里引起重视,也让学生明白老师的底线,要不然他会认为没有什么可制约他,会无法无天。现在,学生管理工作好像都推给了学校,有些家长把孩子往学校一放,就不管不问了,他们只想着出去打工挣钱,把孩子扔进学校,只要不出事就行。
那天上午,除了无精打采地上课,我就思考关于时小天的事如何办才好。中午和易晓倩吃饭,依然二楼靠窗户,我朝东,她朝西。熟悉的地方,熟悉的菜,熟悉的气氛,却不一样的心情。我本来想说些高兴的事,可说来说去还是绕不过时小天的事。易晓倩不动筷子,连心爱的豆角都没有看一眼,豆角像一条条死蛇躺在盘子里。她拉长着脸,显然有点儿不高兴,最后也不知道是烦,还是帮我解决问题,她一连串问我:“问题学生多是由问题家庭产生的,说不定是他家里出了什么事,你了解过吗?你了解他的内心吗?你知道他的真实情况吗?你一直发愁有啥用啊?”
我说:“还真有这个可能!”我把时小天的信息梳理一遍,把他从进班的表现回忆一遍。记得他住在城郊,父母亲没有工作,家里有一个妹妹。结合前段时间找他同桌了解到的情况,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个手机常常玩儿,劝也劝不住。宿舍里的同学也说,时小天晚上回到宿舍不怎么爱说话,但一次半夜去厕所时,发现时小天床上亮着光,他在玩儿手机。我又想了想,时小天的成绩是从去年年底下滑的,以前学习会向老师问问题,现在从来没有问过题。原来他能排到十几名,现在基本上都是倒数三名里了。
我决定对他进行一次家访,我想想还没有去过时小天的家。那天下午,我骑着电动车,按照登记的地址,终于找到那个地方。那里已没有住家户,早变成了一片建筑工地,地基已挖好了,一些工人在忙着扎架子,看样子开发了楼盘。我看见几个工人走过来,就问他们:“这里的人搬到哪里了?”一个戴着黄色安全帽的工人望了我半天,我说:“找个人。”他不冷不热地说:“都搬走了,这里准备建商业中心,拆迁几年了,你不知道吗?”
与他们交谈后我终于明白,这地方是重点规划项目,要建县里的最高楼。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很多住户都补偿了两三套房子,按市场价折算,都能抵上一百多万元,很多家都大发了。我又接着问:“那住在这里的人都搬到哪去住了?”另一个工人说:“干吗呢?想买他们的房子?可不便宜啊!”我说:“不是,我是老师,来找我学生的家长。”黄色安全帽工人说:“这样啊,我孩子也在上学,老师从来没有人问过一次。你还真负责!不过说真的,我也不知道搬到哪里,安置房还没有建好!”另一个工人说:“拆迁补了不少房子,有这好事都发大财了,到城里租房了!”
有一个工人不服气:“也不都是好事,有的家庭就散了,喜事成了丧事。”
“是啊,有的都拼刀子了,出了人命。”
“你看老时,原来多好的一个家庭啊!”
工人所说的老时就是时小天的父亲。听他们说,本来时小天家里不算富裕,时小天的爸爸就把房子卖了一套,得到不少钱,他天天醉乎乎的,吃喝嫖赌样样会,尤其是赌博,钱很快就花光了。时小天妈妈管他,他不听,当卖第二套房子时,时小天母亲拦住他,时小天父亲动手打了她,还让她滚,两人就这样离婚了。现在也不知道搬到哪里住了,只知道老时依然喜欢打牌赌博。这成了大家饭后的谈资。
我找不到时小天家,很多人也不知道他搬到了哪里,都知道他们离了婚。一个工人帮我出主意:“老金爱打麻将,你可以去那边看看!”他用手给我指了指方向,屁股一扭不见了。我又向前走了一会儿,在一个简易工棚内,一群人围坐在一个聚光灯下,你一嗓子,我一嗓子,玩儿麻将。空气闷得很,有烟味儿,有酒味儿,瓜子味儿,臭屁味儿,还有一股股汗味儿,难闻死了。我终于找到了时小天的爸爸。当时,他正凶神恶煞地喊:“奶奶的,又输了。”其他人说:“快掏钱,愿赌服输,别磨叽。”他极不情愿地掏钱,把钱摔在麻将桌上。
我喊了几声:“你是时小天父亲吗?我是他老师。”
老时脖子上戴个金光闪闪的链子,眼皮子也不抬:“老子真晦气。奶奶的,怪不得老输,原来是来了个书(输)生。”最后他抬了抬眼睛,斜眼望着我,有种歧视的眼光在里面,暴发户看外来户的心理也不过如此。我很生气,但我没发脾气。说真的,既然来了,就想真正化解一下矛盾。我说:“你还要孩子不?”他白了我一眼,摸麻将的手停住,其他人催他道:“快出牌!”
“要,怎么不要?但老子更要钱。老子有钱,给他买个手机不行吗?”他的手没停住,一直在摸牌。
“你害了他,时小天玩儿游戏,天天玩儿手机不学习,你知道吗?要把他的心往学习上引……”
“老子不管,交给你们了,你们老师要管好,管不好算啥本事?一年收几千块钱学费都干吗了?”他斜着眼看了我一眼。“看你把好好的孩子管成啥了?不就玩儿个手机吗?不就骂个人吗?你不就是一个老师吗?”
这是什么态度!我生气了,呼啦把麻将桌掀了,其他人愣住了。
“对,我就是一个老师,我啥也不是,你说得很对……”我气呼呼地盯着他,站得很直,丝毫不退却。他像弹簧一样站起来,狠狠地打在我眼睛上一拳,我两眼直冒金星,依然笔直地立在那里。这时,旁边有人赶紧拉开,有人说:“算了,算了,怎么能和老师动起手了呢?他可是来帮你的孩子。”对方又是一拳,我眼一黑,身子一软,结实地倒在了地上。
四
迷迷糊糊,我不知道如何站起来的,好像有人扶起了我,后来我就跌跌撞撞往回走。我脸肯定肿了,鼻子也开始发疼,用手一摸,还有血。可气的是,电动车不见了,不知道弄哪里了,这都是什么事啊?我掏出手机,才发现手机屏碎了,屏幕是易晓倩那张美丽的笑脸,现在支离破碎,肯定打架时摔坏了。肚子里满是气,我感觉很窝囊,气呼呼地往回走,后面有个黑影,好像有人在跟踪我。我一个人无助地走在大街上。惨淡的月光一缕一缕照在我身上,倒有点儿冰凉。走了好远,后面依然有黑影,我停他也停,我走他也跟着走。时小天的爸爸简直没完没了,看样子我还真要报警让他明白点儿道理。又走了几步,我果断停下来,回过头,给自己壮胆说:“出来吧!”
黑暗中,有人哆哆嗦嗦地走出来,有些犹豫。
那人不是时小天的爸爸,而是时小天。几天不见,时小天憔悴了许多,衣服脏兮兮的,头发也乱糟糟的。他低着头,手不自然起来,不知道要往哪里放。我问他:“怎么回事?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里?”
“老师,对不起,我爸爸他……我对不起您……”时小天与以前好像变了一个人。我很少听到时小天承认错误,并且主动道歉。他显然知道了发生的事。
我有点儿尴尬地苦笑着说:“老师没事的。”我又揉了揉头上的伤,应该是肿了。在学生面前,我也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老师,都怪我爸,他打我妈。都是因为那几个臭钱,爸爸不走正道,就仗着有几个钱……要不是他,我也不会这样!”
我说:“这些情况你怎么不给老师说?”
“都怪我爸,他打跑了我妈。我也不想学习了。以前妈妈在家管我,经常鼓励我,爸爸从来不管我,只管给我钱,从不问我想的啥。”时小天呜呜地哭起来。
看到时小天这个样子,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是安慰他别太伤心了。
“我爸爸从来不管这个家,天天就知道吃喝……我妈太不容易了,妹妹上学,我也要上学,天不亮妈妈就起床给我们做饭,晚上还给我们留饭……我妈妈身体不好,一下雨大腿就疼,骨头里像乱针扎一样。我还想考大学,给我妈妈治病,让我妈享两天福呢!”时小天说着哭着。
时小天好像突然间长大了,以前我怎么没有发现呢?我心里软了下来,对他说:“傻孩子,越是这样,你越要争口气啊!可不能自我放弃!你妈妈在哪里呢?”
“我妈去南方打工了,就剩我和我妹妹在家,妈妈说,她不能耽误我们上学,不影响我们的学费和生活费。我恨死我爸了,要不是我爸这个家还好好的,妈妈也不会离开家。我妈走的时候什么也没有带,身体还有病。”他浑身开始颤抖起来,我赶紧走上前,掏出纸巾给他擦泪。他有点儿不好意思起来,连忙说:“老师,不值得你这样做。”
“看你说的,孩子,我是你老师呀!”我问他:“你现在住哪啊?”
“我住在我大伯家。老师,你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真的,学校有学校的规矩。我犯的错我承担,我不会让你为难。”
好长时间,我只是望着夜空,什么也不说,我能说什么呢?一轮孤月挂在夜空,惨白惨白地撒向大地。
“你呀,你这孩子……”
“老师,我明白。对不起!我替我爸向您道歉……”他的手在头上不自然地抓了几下。
“没事,你赶紧回去吧,以后要好好学习,给爹娘争口气!”我望着他湿漉漉的眼睛:“明天去上学吧!”
时小天低下头,不知道该怎么说。然后他又抬起头,一字一句地说:“老师,我送送您吧。您不用担心我,这地方我熟,我再往前送送您。”时小天跟在我的身边,走一步说一声:“小心,老师,那边有砖头。”很贴心。
月光洒在城市的上空,像铺了一层白纱,照在高高低低的路上,开始变得温暖起来,我脸上的伤也不疼了。脚下的路虽然有点儿坎坷,但时小天紧贴着我,走着走着,前方的路慢慢变得平坦起来,很稳很稳,伴着那片白月光有节奏地向前走,像贝多芬弹奏在夜里的月光奏鸣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