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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灯笼的孩子

2023-02-20王太贵

牡丹 2023年3期
关键词:花灯

王太贵

西北风呼啸着,天空阴沉沉的,像裹着厚厚的灰毯子。这是大雪来临的前兆,比天气预报还要灵。十二岁的来发跟堂兄祝发一起,撅着屁股,往赵岗山上爬。

农历正月十二,下午四点半。先是零星的雪花从空中飘落,一些挂在树梢和灌木丛上,一些中途就被风吹走,只有极少部分,准确地粘在来发的额头,又瞬间融化。来发学着堂兄的做法,把葫芦头灯笼往胸前掖,这样可以阻挡一些风雪。但很快雪就大起来了,漫天飞舞。祝发加快了脚步,说,加把劲儿,走快点儿,再翻过两道山梁就到了。后面的来发气喘吁吁,他解开棉袄扣子,把灯笼扛在肩上。

兄弟俩手中的灯笼,俗称葫芦头,是红旗山一带最为普通的灯盏。三米长的翠竹,用镰刀在一端十字形劈开三四寸长的口子,再把顶口用铁丝扎紧。四根寸长细树棍,将劈开的地方撑开,一个如长矛的灯盏轮廓便出现。再糊上白纸,留一可活动的纸帘,方便掀起,装入蜡烛,灯就成了。夜晚点亮蜡烛,插在亡者坟头,一片通亮。

祝发来发兄弟俩这次是给本村的年吾送灯盏。年吾九十九岁,年前冬天去世,寿终时近百岁年龄,算得上一桩喜事。年吾没有什么特殊的养生之道,喜欢吃烤红薯和糍粑。冬天吃完晚饭,放下饭碗,就移步到火塘边烤火。有时候还喜欢到自家稻场上走几圈儿,消消食。

兄弟俩扛着灯盏走进年家设在稻场上的草棚时,浑身上下都落满了雪,葫芦头上的白纸有的地方已被雪水沤破。他们从怀里各掏出两根白蜡烛,连同葫芦头灯,递给了年家的后人。交掉灯和蜡烛,兄弟俩松了一口气。有人给他们端来两杯热茶,喝完茶,晚饭就该开席了。

那天雪大,亲戚和村人送来的灯盏都摆放在草棚里,满满当当的,来发看得眼花缭乱。葫芦头是最普通的。吊子灯,花瓶,鲤鱼灯,马灯,兔子灯,各式各样。来发第一次看见这么多灯盏,心想,如果每盏灯晚上都亮起来,那该多漂亮。年吾真有福,死了还有这么多人给他送花灯。来发想起年吾的模样。头发乱糟糟的,衣衫不整,身上永远散发着草木灰味儿,这是长期烤火造成的。年吾家住在红旗山海拔最高的赵岗山上,下一趟山,来回有十几公里。年吾很少下山,偶尔使用的日用品都由他上小学的重孙帮忙采购。来发印象中,年吾就下过一次山,腰上束着草绳,像个邋遢的仙人。他走路慢悠悠的,似乎比蜗牛都要慢。那天有个叫小翠的小姑娘,也要经过那段路去姥姥家。她远远望见年吾,居然害怕地躲起来。但年吾走得实在太慢了,小翠躲在树丛里都憋出尿来了,年吾还是没有走完那段短短的路。小翠只好哭着往家的方向跑,路上被纸匠于德正碰见,于德正得知原委后,呵呵笑起来,他牵着小翠,把她从年吾身边护送走。

来发想到这里,不禁暗笑起来。他往草棚偏僻角落瞥了一眼,意外地看见一盏兔子灯,他心有所动。晚饭已经开席了,人群慌乱起来,都抢着挤到桌子上。大家都想早点儿吃上饭,雪这么大,返程的路可不好走。

来发和祝发不在一桌。来发胡乱吃了几口,就悄悄溜到草棚子里,他看上了那个兔子灯。当他把灯盏拽出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判断失误,兔子灯很长,这样拿出去,太显眼儿了。好在兔子灯被拽出来之后,里面又露出一盏金鱼灯,小巧玲珑,便于携带,关键是它更符合来发的审美。

来发左右瞅瞅,没有人影,帮工的都去厨房烤火了,那里有一团热烘烘的火堆。送灯的人都在堂屋里猜拳喝酒。来发置身在五颜六色的灯盏里,他一点儿也不害怕。但如果将这些灯盏插在坟地四周,即使亮起五彩斑斓的灯光,来发也不敢去。他解开棉袄的扣子,掂起金鱼灯,塞到腋窝下,又若无其事地扣上扣子。他顺势坐在旁边的长凳上,仰头看着棚外灰蒙蒙的夜空,雪花簌簌,屋顶和树梢都白了。

雪,让夜晚白亮起来。祝发踉踉跄跄地走出来,他显然喝醉了。年吾的孙子把他扶着,客气地说,要不,今晚就住这里,我们预设了几个地铺,稻草厚着呢!祝发直摇头,双手抱拳,说,谢谢啦,我们得赶回去。

上山容易,下山也容易,前提是得来一场大雪。来发和祝发几乎是滑翔着奔下赵岗山的,像电视里的滑雪运动员那样。他们赤手空拳,轻而易举就完成了高难度动作,哧溜哧溜地滑到了山底。

扎匠家灯光暗淡,来发相信,即使周围一片漆黑,扎匠莫绵全也能熟练地操作,甚至毫无差错。

昏暗的灯泡下,是一张乌黑的小方桌。桌旁的火塘里烧着树蔸,偶尔噼里啪啦响几下。莫绵全戴着老花镜,手持剪刀坐在桌旁剪纸,红蓝黄绿白,不同颜色的纸张在他剪刀下,像玩魔术一样,很快就变成了条条缕缕、窟窟窿窿,一些鱼的眼睛,兔子的尾巴,马的耳朵,凤凰的头,还有羊的四肢,都现出雏形。莫绵全对面坐着她的老伴儿,她用食指从瓷碗里蘸糨糊,往成型的花灯“骨骼”上抹。莫绵全的老伴儿姓劳,老家在广西,这么远怎么嫁到红旗山?我们无从知晓。她心灵手巧,会剪纸,会做针线活儿和花灯,我们都喊她莫婶,而喊莫绵全莫师傅或老莫。这些“骨骼”是昨天晚上莫绵全连夜赶制的。临近元宵节,预订花灯的人非常多。有的买给孩子玩,有的送给死去的亲人。每年从腊月底到元宵节这二十来天,是莫家最忙碌的时候,就连莫绵全读高中的儿子,也要参与到花灯的制作中。

花灯的“骨骼”是由麻秸秆、竹丝和树枝等材料组成,使用最多的是麻秸秆。剥了皮后的麻秸秆晒干,是绝好的引燃物,家庭主妇们的最爱。莫绵全对秸秆的爱肯定超过家庭主妇。洁白的麻秸秆,咔嚓一声,一撅成两截,露出细长的白芯。我们常用两指夹起一根麻秸秆,用火机点上,学大人抽烟。麻秸秆在莫绵全这里化腐朽为神奇,他用菜刀切,一寸长,三寸长,一尺长,五尺长,长短不一,各有所用。段段麻秸秆之间用竹签铆上,严丝合缝。有的花灯看起来很大,提到手里却很轻,主要原因在用料上。

莫绵全最拿手的是花瓶灯,因为花瓶灯深受顾客青睐,档次适中,价格不高。花瓶制作没有太多的花里胡哨,其形状如立体梯形,就像盛米的斗一样。花瓶四周要贴上福字、寿字、喜鹊或凤凰等剪纸。花瓶灯最喜人的地方是四角还要插上带绿叶的树枝,松柏或女贞,更显肃穆和庄重。远远望去,矗立在竹竿上的花瓶灯非常大气,点上四根蜡烛,通明透亮。

来发走进莫绵全家的时候,那堆火都快熄灭了,几粒火星有气无力地闪着。莫绵全和他老伴儿正全身心投入到花灯制作中,对门外的来人毫无察觉。

室内光线暗,来发不小心碰掉了灶台上的水瓢,水瓢落地的啪嗒声有点儿沉闷,莫绵全和老伴儿才抬起头来。

莫师傅,我来取灯,俺爸年前预订的七盏灯,做好了吗?来发说。

熊运龙家的,我叫来发,是他儿子。来发有点儿不耐烦,他想把头顶那盏昏暗的灯泡摁掉,换上一盏电棒。他觉得在黢黑的屋子里做花灯,简直是亵渎。

哦,运龙家的呀,都这么大了。那些灯做好很久了,你们一直没来取,昨天被丁埠街上的三绺子买去了,他急着用灯。明天,明天我就能把那七盏灯赶制出来。明天来拿吧,过节还有几天呢。莫绵全说。

来发只好退回屋外。天终于放晴了,虽然远山的雪还没完全融化完,但至少不会影响玩灯了。

这个疯子,去年就开始预订花灯,看来他真快死了。莫绵全弯腰箍船灯骨架时,突然低声冒出一句话。去去去,别胡说,熊运龙好着呢,年初一还来这边拜年呢!莫婶不希望丈夫在做灯时,说不吉利的话。莫绵全直起腰,摇晃着脑袋,莫婶放下手中的物什,给他捶捶后背。他们已经形成了高度默契,夫唱妇随。

别说拜年了,那兔崽子,居然连我家的门都没有进,还说什么扎匠家晦气。这不是神经病吗!晦气!晦气你还买什么花灯啊,我看他死了就没人送花灯。

莫婶叹口气,说,跟他见识啥。他给钱,我们给他花灯,一清二白,其他就甭管了。干活儿吧,明天他还要来取七盏灯呢!

熊运龙十年前莫名其妙得了病,去了很多医院,都瞧不好,有时疯疯癫癫,有时又一本正经。病没有治好,倒是把家产搞空了。大儿子庆发第一年高考没有考上,又复读了两年,还是竹篮打水。熊运龙病情加重,他砸了家里仅有的一件电器——熊猫牌黑白电视机,又三天两头出去寻衅滋事,闹得家里鸡犬不宁。家人实在没有办法,就连灌大粪这样的土方子都使用了,依然无济于事。母亲找来家族叔伯们商量,把他扭送到市精神病院,强制治疗两个月。精神病院的集中治疗初见成效,熊运龙出院后,有种脱胎换骨的感觉。

大儿子庆发见父亲身体恢复得不错,便放下心来,背起行囊,远赴上海打工去了。儿子临行前,熊运龙泪沾衣襟,握着庆发的手久久不松,说,儿啊,你没有考上大学,是我最大的病,我恨自己,没能给你创造好条件,你可别怪我。庆发哽咽着说,这是我的命,不怪你,你在家养好身体,我就放心了,让我到外面闯闯吧。

庆发这一走,很多年都没有回过红旗山,与家里联系极少,偶尔给弟弟来发写封信。红旗山通电话之后,他也很少打电话。一通电话,就说店里忙,今年又不能回家过年了。他在上海从美发店的学徒工干起,肯吃苦,脑子活,两年多后就成了店里的金牌理发师,再后来独自开了一家店,生意很好,收入颇丰。

熊运龙的病经常反弹,他时常夜不归宿,躲在史河湾旁边的社庙里过夜。还喜欢到处乱窜,到别人家坐下来,就赖着不走,看见餐桌上有什么,就吃什么,比在自己家还自由。有次去了屠户业达文家,看见餐桌上有盘炒黑豆,抓起来就往嘴里塞,还觉得不过瘾,叫嚷着再来一壶酒。业达文急着外出干活,但又不敢跟这个神经病硬来,就拿出半瓶临水玉泉酒给他。熊运龙毫不客气,非常自然地从碗柜里拿出碗筷和酒盅,吃一粒香喷喷的炒黑豆,再品一小口白酒,美滋滋的,十分惬意。他一边吃,还一边嘿嘿笑着招呼业达文过来,陪他喝一盅。

来发两手空空,垂着头回到家中。他没有取回父亲需要的灯盏,一顿臭骂是少不了的。更重要的是,他自己的小算盘也落空了,他不能为自己选一盏好看的灯。要等明天,明天谁知道父亲会不会临时变卦。幸好,他还有盏金鱼灯,那盏灯自从带回家后,他一直把灯藏在自己的书箱里。书箱古朴典雅,配有一枚金黄的铜锁,是哥哥庆发用过的。他现在成了这个箱子的主人,金鱼灯放进去,绰绰有余,盖上箱子,再扣上锁,谁也不知道里面藏着一盏灯。

家中没有人,但大门没有锁。来发悄悄推开门,溜到自己的卧室。他从垫被下摸出书箱的钥匙,打开箱子,金鱼灯还在里面。他有点儿恍惚,离家不到一个小时,感觉就像走了好几天,他总担心那盏灯会不翼而飞。来发觉得一盏灯未免太孤单,他想起传说中的老莫家的船灯,小伙伴们都以有一盏老莫家的船灯而自豪。如果再来一盏船灯,和金鱼灯放在一起点亮,一定非常迷人。

来发正沉湎于对船灯的想象中,后背被父亲突然拍了一巴掌。他一个激灵,咚的一声,慌忙盖上箱子,又迅速地把锁锁上。

这里面是什么?拿出来给我瞧瞧。熊运龙板着脸说。没有,啥都没有,除了俺哥的一些破书。来发回答得急促。不要哄我了,我也喜欢看小说,这箱子里还有几本古龙的小说,给我拿出来。熊运龙压低了声音,脸上毫无表情。俺哥的小说你早就给烧了,你忘了吗?他第一次没考上大学那年。来发突然想起来父亲烧书的事情。熊运龙沉默了片刻,说,我怀疑这里还有小说书,你千万别走你哥那条路,看小说耽误了考大学。来发连连点头,暗自庆幸父亲没有叫他打开箱子检查。

父亲的脚步刚跨过房门,又突然转回身,傻笑起来,说,箱子里的那盏灯好看,我也喜欢。我需要一盏灯,晚上庙里太黑了,没有灯,我有点儿害怕。

父亲关上门出去了,把一个巨大疑问抛给来发。钥匙藏在垫被下,这个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箱子上的锁也完好无损,父亲是怎么知道里面的灯呢?来发挠了挠脑门,觉得实在无解。早晨父亲叫他去扎匠莫师傅那里取灯的时候,还火急火燎,片刻不能耽误的样子,现在居然只字不提取灯一事。

第二天一早,来发吃过早饭,丢下饭碗,撒腿就往扎匠老莫家跑。母亲喊住他,审问一大早就往哪跑。来发无谎可撒,只得如实交代,父亲年前在莫师傅那边预订七盏花灯的事。母亲摇摇头,叹口气,说,去吧,快去快回,要是再不拿回来,那个疯子又要发作了。

熊运龙昨晚一夜未归,裹着破旧的棉被,睡在社庙里。之前他们还不能接受父亲的这种举动,找了几个长辈族人,硬把父亲带回家,几个人死看硬守。父亲在家里看似睡得很香,但第二天精神却十分反常。房前屋后疯癫着乱跑,口中念念有词,说遇见了红毛怪要来取他性命。三番五次,家人经过这么折腾,都精疲力竭,便放弃了对他的看护。父亲自从去了庙里过夜,精神反倒正常起来。

来发从家走的时候,父亲还没有从社庙回来。他疾步如飞,生怕去迟了,预订的花灯又被别人抢走了。

老莫家的灯泡还是那样,病恹恹的,昏暗得毫无生气。但走廊里却一派豪气,各种花灯重重叠叠,风一吹,彩色穗子摇晃着,像跟他打招呼。

莫师傅,我来取灯。来发对着低头糊灯的莫绵全说。

灯做好了,七盏吊子灯,总共七十块钱。不过你爸只付了一盏灯的订金。莫绵全没有抬头。

来发这才想起,父亲只说七盏灯,却没有说钱的事。他的心跳加快,觉得这是件非常丢人的事。两次来取灯,却没有带一分钱。来发不想再跑第三次,就自作主张,说,那就拿一盏灯好了。剩下的六盏灯,回头再说。

行,你自己看着办,都拿回去也行,有空再把灯钱送来。

不了,先拿一盏吧。来发喃喃地说。

莫婶把来发带到后院储藏室,让来发自己选一盏吊子灯。每一盏灯都那么漂亮灵动,来发眼花了。但拐角处的几盏船灯似乎不服气,从窗口吹进的风,把其中一盏船灯吹翻了。来发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吊子灯略有逊色。

莫婶,我能选船灯吗?来发的语气近乎祈求。

船灯比吊子灯贵两块钱哩!莫婶有点儿难为情。

哦!来发这一声“哦”似乎从嗓子里挤出来的。

来发弯腰从一堆吊子灯里选了一个红黄相间缀着紫穗的。来发提着吊子灯,目光却滞留在那盏弯弯的船灯上。他有点儿不舍地转身离开。

发子,你等等。莫婶喊住了他。莫婶拿起地上的蓝色船灯,递给他,小声说,算了,就给你船灯吧!你从旁边侧门出去,省得叫俺家老头子看见,他要是发现了,肯定骂我。

来发如获至宝,放下吊子灯,双手捧着船灯,连连弯腰鞠躬。对这突如其来的恩赐,他不知道怎么表达感谢。

那一天是正月十四。从丁埠街到红旗山一带,到处张灯结彩。玩龙舞狮子,踩高跷,耍花灯的,锣鼓喧天,人山人海。鞭炮噼里啪啦,孩童嬉笑声不绝于耳,热闹极了。

偶尔山间冒出的一处新坟上,早已插满了各式花灯。风吹灯摇,红绸绿纸,与两岸青山相辉映,间或几声鸟鸣,把群山的静谧意境衬托到极致。如果到了晚上,这里会灯火通明,让人想不到是墓地,反倒像一场盛大演出。山脚下溪水奔腾,土壤开始松动,春天总是在这时悄悄来临。

来发的心情极其舒畅,右手白绳子下吊着船灯,一晃一晃的,比自己穿上一件新衣服还要体面。他从莫师傅家后院门走出的时候,太阳已经翻过东边的山峦,阳光穿透他手中的花灯,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花灯像月牙,两头弯弯,中间拱起弧形的船篷。船头还有个披蓑衣的船夫,摇着桨橹,遥望远方。船篷由几道竹丝箍成,糊上红宣纸,空间足够放一根蜡烛。

来发想,如果把船灯点亮,放进小河里,会随着河水一直往前流吗?从门前小溪,流到史河湾,再从三河尖进入淮河。当然,那时候的来发不知道史河会流入淮河的。二十多年后,在阳泉党史和地方志研究室工作的来发,经常站在办公室的地图前发呆,他若有所思,目光逆流而上,寻找史河的踪迹。他惊奇地发现,史河居然流经阳泉的某个集镇。也就是说,他儿时游泳的沟溪,经过九曲十八弯,又来到了二十多年后的他的脚下。那盏船灯,摇摇晃晃,在眼前的地图里时隐时现。

来发提着船灯,与船灯的影子,在乡村小道上一路狂奔。那时,能给孩子买花灯的极少,更何况是价格不低的船灯。疯子家的儿子提着船灯!后来成为红旗山的传奇故事。

来发经过豆腐店时,故意放慢了脚步。豆腐店外等着买豆干的小翠半闭着眼睛,坐在台阶上打盹儿。来发咳嗽了两声,小翠微微睁开双眼。来发手里的船灯,让小翠的眼睛瞬间亮起来。船灯,你有船灯!小翠十分惊诧,一屁股站起来,由于过分激动,她忘了脚边钵子里的黄豆,向前跨步,踢翻了钵子,黄豆滚了一地。

小翠顾不得四下丢散的黄豆,说,来发,把灯借我玩玩,我就摸一下。来发看着地上有几颗黄豆滚到她的脚下,样子很可怜,就像此刻的小翠。来发点点头,把船灯提到小翠眼前,晃了几下,说,看见了吧!这个可是莫师傅亲自制作的,不是别人做的,莫师傅的灯!小翠胖嘟嘟的脸上堆满了笑容,可怜兮兮地说,我回家找压岁钱,也要去莫师傅那里买一盏。

来发提着船灯,依次路过铁匠铺、食品店、汪医生诊所、变电站和老纪裁缝店,他走得很慢,还不时用余光打量路旁的行人。这是谁家的孩子?这盏灯很好看,像莫师傅的手艺!妈妈,我也要一盏这样的花灯。来发逶迤而去,但这些声音却在他的耳朵里挥之不去,让他很快乐。

熊疯子家的花灯!这个疯子,离送灯也不远了!如被马蜂蜇,来发的心猛地绞在一起。他不敢抬头寻找这个声音的源头。内心却更痛恨父亲。

道路崎岖,一个越来越小的影子,提着花灯,消失在路的尽头。

来发手提船灯,哼着小曲回到家里。熊运龙蹲在门前的石碾上,正捧着海碗吃玉米糊。厚嘴唇沿着碗沿,大声地吸溜,碗口转了两圈儿,玉米糊见底了。他抬起头,下巴上还粘着一块儿咸菜。来发想躲闪,但已被父亲看见了。他低着,佯装没有看见父亲,快速溜进屋里。

他没有想到父亲居然这么镇定,对我可以视而不见,但对我手里的灯笼,却不能装作看不见呀!也许父亲早已忘了预购灯盏的事。可如果一旦想起来,七盏灯,变成了一盏灯,自己怎么去解释?来发心里没底。

熊孩子,还有六盏灯呢?来发蹑手蹑脚地进了房屋,他以为成功逃脱了父亲的目光和诘问。

什么六盏灯,七盏灯?你要那么多花灯干什么?瞧你的记性,不就预订了一盏灯吗?灯那么贵,我们可以自己动手制作的。母亲推开厨房的窗户,对着外面的丈夫似怒非怒地说。

我就要七盏灯,你们都糊涂了。还有六盏灯在哪?熊运龙发怒了,他把手里的碗筷扔在石碾上,七零八碎的瓷片飞了一地。

又疯了,又疯了呀!我的祖宗啊,你就不能让我们过个安心的节?母亲哭起来。来发双手攥得铁紧,他想冲出去,给父亲一拳。

兔崽子,你要两盏灯干什么?给我一盏,你别锁那么紧。早晚我要把那箱子拆掉。我让你跟庆发学,不好好读书,整天看小说。

来发把书箱里所有的书都搬出来,扔到床底,腾出更多空间,正好可以放下两盏灯。金鱼灯在左,小船灯在右。他轻轻关上箱盖,锁好,又用试卷把钥匙裹起来,塞到垫被下面最深处。

入秋之后,史河湾的水温顺了许多,阳光洒在河面上,金光粼粼,无限温柔。来发去了镇上的中学读书。学校位于史河上游,门前有一大片河滩,又叫狗头湾,与下游的狗腿湾连在一起,弯曲如狗。

老师经常把学生带到河滩上体育课,耍拳,蹲马步,长跑。夏天的时候,男生还能跟着体育老师下河游泳。

那天下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来发头疼厉害,请了假,趴在课桌上休息。同学们跟着老师,在操场上练习新一套广播体操。中间休息时,远处河滩边匆匆走来两个戴口罩穿白大褂的医生和三个戴大檐帽的警察,医生手提皮箱,蹲在河滩上。地上躺着一个黑衣人,距离较远,看不清面容。但警察和医生的到来,足以让学生们兴奋和好奇。几个调皮的男生,已经飞跑至河滩,想一探究竟。

但警察在黑衣人四周拉了警戒线,几个男生距离他们足有一百米远的时候,警察就已大声呵斥起来,滚,快滚,有什么好看的!

医生把嘴巴上的口罩往鼻翼上提了提,然后戴上橡胶手套。其中一个扒掉黑衣人的上衣,另外一个医生打开工具箱,掏出锃亮的手术刀,朝黑衣人的胸膛划去。几个男生第一次看见这种场景,不禁牙齿发软,纷纷后退,逃回了操场。

不知谁在人群里喊出声,看河边,法医在剖尸,像剖鱼一样,真刺激。体育老师的哨声此刻失灵了,孩子们头伸得老长,像鹅一样纷纷往河滩边望去。

下课铃声响起,只有三层楼的教学楼顿时喧嚷起来。教室里只有来发一人,显得格外空旷,楼上教室里的桌凳来回挪动的声音尤其刺耳。来发醒了,左脸颊上还印着课桌上的木纹痕迹。

几个同学急急忙忙从操场回到教室穿外套,看来发在那里发呆,像发现巨大秘密似的告诉来发,走,咱们也去河滩上看看,那里有人在剖鱼,知道吗?那个同学用手比画着在自己的胸前竖划下去,然后神秘地说,警察也在,医生给一个死人剖尸呢!

来发头疼厉害,喉咙里像塞了一把刀,即使轻轻咳嗽,也异常难受。几个同学穿上外套,先后离开教室,跑向了河滩。来发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操场边,看见黑压压的人群在河滩边缘驻足,场面非常壮观。三个警察优哉游哉,而穿白衣服的医生却手忙脚乱,俯身地面,正给躺在地上的人套上白色衣服,那种从头到脚都能严密包扎起来的衣服。

晚上七点钟,来发被大舅用自行车从学校带回了家。路上,大舅一声不吭,自行车蹬得飞快,后座上的来发也不说话,屁股被颠得生疼。

到家的时候,大老远就听见屋里屋外乱哄哄的。石碾旁边有个担架,上面躺着人,被一张白布从头到脚盖得密不透风。

熊运龙揣着大儿子庆发的汇款单前往镇上邮局。路过菜市场,在一家水果摊前逗留了一会儿。都秋天了,还有又圆又大的西瓜,熊运龙心想等取款回来,买几个西瓜带回家。来发母亲本来不打算叫他去取款的,看他最近一段时间精神比较正常,又收到儿子的汇款,心情高兴,就破天荒地随他独自去镇上。叮嘱是少不了的,即使她知道再多叮嘱对熊运龙来说也是白搭。

水果摊的老板是个胖女人,坐在凳子上织毛衣,瞧了他两眼,说,要不要买几个?再不买,就没得吃了!

熊运龙乍一听,有点儿不快活,这个娘们,怎么咒人!便怼过去,你才没得吃呢,你全家都没得吃了。胖女人放下手里的针线,大叫起来,你是来买瓜,还是来找揍的?

我要买瓜,我看你身上那两个瓜挺大的。熊运龙盯着胖女人的前胸,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汇款单在她面前上下摇晃,我要把这所有的瓜都买下。

胖女人发飙了,觉得这个人是无事生非,呼天抢地喊丈夫。里面楼梯咚咚咚下来一个黄头发的小年轻,他早已听到了熊运龙不着调的话。年轻人二话没说,抄起店里的秤砣,就往熊运龙身上砸去。只一下,熊运龙捂着胸口,应声倒地。

警察很快介入调查,双方各执一词,难解难分。最后不得不采取法医验尸的办法,以验证熊运龙的死因。

大儿子庆发回到家中时,熊运龙都已经出过棺了,屋子里坐满了参加葬礼的亲人和乡邻。

母亲早已哭成了泪人,她对自己没有阻止丈夫独自外出万分悔恨。而那张一千元的汇款单,皱巴巴的,沾满了泥浆。庆发拿起汇款单,攥在手里,使劲捏成了很小的一团。

庆发喊上来发,陪他去父亲的坟地。刚走到路口,来发又转身回到家里,他打开书箱,颤抖着拿出两盏可爱的花灯,左手提着金鱼灯,右手提着船灯,陪哥哥朝着父亲坟地的方向走去。

庆发在父亲坟前没有再哭,他把手中的汇款单慢慢抻平,巴掌大小,放在坟头,压上一块儿小石头。来发已经把两盏花灯挂在坟地旁的桑树枝上,说,哥,咱们晚上再来,来点蜡烛,咱俩一人一盏。

庆发点点头,伸手摸了摸弟弟的脑袋,几年不见,来发的个头跟自己差不多高了。庆发说,如果没猜错的话,明年元宵节上灯,咱家得上七盏灯了。

二零一九年中秋节晚上十一点四十分。来发在办公室为四十万字的《阳泉地方新志》写完了最后一段文字。

《七盏灯》是这本新志的压轴篇目,来发前前后后写了一个多月。他以“七盏灯”的故事为引子,详细描写了红旗山地区的人文、历史、民俗、地理、经济、人口和红色故事,包罗万象,洋洋洒洒。如果不是这篇文章,新志估计能提前一个月交付出版社。

他关了电脑,长舒一口气。

三年前,在全省地方志理论研讨会上,来发提交了一篇长达万字的学术研究文章。他对目前地方志撰写极为不满,诸多弊病人尽皆知,但各级依然熟视无睹。他认为地方志办公室已沦落到可有可无的地步。很多地区在地方志撰写上,因循守旧,墨守成规,习惯于向当地各部门各单位摊派任务和指标,然后再将收集来的大量图片文字一锅煮,不求质量,毫无创新,无常识错误和错别字竟然成了底线。有的干脆外包给专业公司,当上了甩手掌柜。

来发建议要提高地方志的趣味性、史料性和文学性,将地方志写成一本干部群众爱读,妇孺老幼乐见的读物,而不是一堆又一堆的废纸。研讨会上,来发的精彩发言得到了与会专家、学者和同行们的高度肯定,他的论文也被组委会评为一等奖。但他的理论在具体推广实施中,却困难重重,这远远超乎了他的预料。

来发决定身体力行。他亲自操刀,五加二,白加黑,加班加点,去民间走访调查,翻阅大量档案资料,呕心沥血,历时三载,终于完成一部理想中的地方志。

对着办公室墙上的地图,来发掏出烟盒里的最后一支烟,点上。烟圈袅娜而上,地图上的山山水水,似乎笼罩在烟岚云岫间。

来发突然觉得《七盏灯》的结尾有些仓促。他把半截烟扔进烟灰缸,打开电脑,在文章末尾,又添上几行诗:

烛光消失在影子里,而火焰

于灰烬中留下绝望的回眸

孩子们提着灯笼,像提着

自己的童年,他们在不停奔跑

带着光亮、希望和漫长的道路

来发打开手机,看见妻子发来视频。儿子和邻居家的几个孩子,在小区附近公园的喷泉池旁,提着闪闪发光的电子童趣小灯笼,来回奔跑,嬉笑打闹。

看完视频,来发的眼睛湿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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