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一个人

君 琴

睡 吧

睡吧！让大脑里飞驰的蹄音

被风中缠绕的雾和露水

编织成柔软的花床

睡吧！让一千只乌鸦

撑开黑色帐幕，用嘴巴啄去

星群般闪烁的光焰

睡吧！让身体变成时间本身

丢弃多余的诠释

——如同梭子回归布匹

如同鱼，沉浸于水

睡吧！饮下天地间荡漾的

这一壶烈酒，熄今夜灯火

托一只鸟，远方撷梦

落 叶

秋风扫过中心广场的风景林

飞舞的落叶，与我有相似的掌纹

它们各自飘零，碰撞又重叠着

像要掩饰，卑微之心

它们又是幸运的

比我更早抵达，生命的本质

想一想，有多少轻率的雨点

被它们，无声地原谅

它们纵横的脉络

与大地之上，交错的道路何等相似

它们掩饰的那一半

皆因对于世界的谦卑之心

——毕竟，它们曾绿得那么幽静

如今，又红得那么动魄惊心

月 牙

一弯月牙挂天空

比昨日又多出几分寂寥

凌晨时分，把梦中的乡愁摆渡

如今却搁浅在云层的穹庐

冷冷目光，洒下漫天的啤酒泡沫

是要把千幢万户醒着的世事灌醉吗？

多好啊，人世若能有几分颠沛的醉意

就连尘埃都能绽放美丽的花

梦 蝶

浮现在时空经卷的图画

似云之亘古缠绵悱恻于心田

以无形之手撷取万物之魂魄

却以两只翅膀叩响

幽谷中哀伤的琴弦

霓裳羽衣，自是千古绝唱

那轻轻漂动的

如同穿越剧之盛装

笼着的，是一颗颗被大火

焚烧过的心

允 许

允许我虚构你，与我擦肩而过的人

像我一样，被命运捏在手心里的人

不仅仅呆在镜子的正面，喜欢

在大会上开小差，在掌声中哑然

把太阳的裙子送给黑色阴影

喜欢玩显影仪的人

像孩子一样贪玩

把寓言投射在银屏上的人

冰与火同样灼人的人

允许我从此刻开始，把你当做

前世与我隔河相望的人

想念一个人

穿着蓝花补丁小袄，短至半腿的麦叶棉裤

在命运的磨道里，你奔跑的脚步

追赶着一头驴旋转

那时候你七八岁，殁了母亲

继母端坐椅上，如佛

不食人间烟火的目光追赶你

把粗糙的日子磨得又白又亮

那时候一口大锅的重压倒了你

一不小心你就将生活撞开一个洞

你的父亲被恶毒的咒语搅浑头脑

举着父权的棍棒把你赶到他乡

几两碎银，交换出你未知的命运

一个贫病家族，随时爆发电闪雷鸣

你陪着一个被命运摁在泥泞里的人

战战兢兢地度过十几年

五十岁那年，你添了一个亲人

那时你已守寡十几年，过得艰难又平淡

勤俭，辛苦，物质依然稀缺

然而你的爱像一条河从未停息奔涌

浇灌着身边的每一个人，每一样事物

你叫大花猫“喵喵”，猪崽子“郎朗”

给每一只鸡鸭起一个好听的名字

几只被溺爱的野鸽子成为你身边的永久住户

务育的蔬菜庄稼都有鲜亮的面庞

对我这个木讷少言的孩子

你将珍藏的糖罐交给我

在你身边的每一天时间都是甜的

与你一起的夜晚

你将照亮流年的月亮和星星指给我看

那一刻天上的月亮和星星都是我们的

粗糙的手抚摸着我的头顶：毛楚楚一棵苗苗好好长

你七十三岁那年，我在偏僻他乡谋生

你患病在床，经常对你女儿唠叨

——你的傻女子咋还不回家？

——你的心大呀，没边沿呀！

直到你永远离开，我都没有再见你

你走以后，在梦里我多次梦见你

一个人在结冰的井边打水

一个人在黄昏里喂养生灵

一个人在冷风里捡拾柴禾

一个人，远远站在路口向我招手微笑

不说一句话，一个词，一个字

寻人启事

出走者是一位老人，有心脏病，高血压，脑中风

关于离家原因，启事里没有更多说明

我只记得幼年时候，在乡村的羊肠小路上

看到过他背着山一样高的谷子的背影

腰身和谷子的弯度极其相似

光脚板扑腾起滚滚黄尘

他有三四个孩子，老婆早逝

玉米团子，就着酸菜和南瓜汤

几个孩子和我一样在小学堂读书

他很少发脾气，额头上有深深的川字纹

裸露的皮肤黑红，像燃烧的炭火

要把生活中所有的寒凉逼退

后来我离开家乡，听说他供出了三个大学生

四个孩子至今都已成家，想必他轻松了一阵子吧

疾病却结队找到了他，眩晕，心跳过速

几次被送往医院抢救

他像个孩子迷失在疾病缠绕的身体里

时常嚎啕哭泣，哀叹，自我埋怨

想必是家里的空旷已经盛放不下一个人疾病

据说儿女各有难处，生活艰辛

想必他是去找一个可以卸下疼痛的秘密去处

他走了，没有留下去往的地址

寻人启事上简单的个人介绍

一张侧着的苍老的脸带着疑问

几个当事人电话

奶奶说

冬天像一条脱毛的狗

奶奶的眼睛捕捉着风

奶奶说，冬天的脾性冷森森

吃完了山，吃完了水

还要吃人哪

奶奶说，挽紧鞋带好好走

山后边的日子长着呢

奶奶说，吃饭穿衣亮家当

背不动的东西别挣性儿

黑夜里走路心亮着

走着走着，一忽儿天就明了

奶奶说，走前路要留后路

爱惜那些不会说话的

窑洞，铺铺盖盖

锅碗家什，庄稼粮食

供你四季温饱

依它靠它

不说一句抱怨的话

奶奶说，不爱心的东西

会坍塌，会沤烂

会长出吃心虫

攒够了委屈

有一点点风吹草动

就可能重重给你一巴掌

灵性的人被扇醒了

瓷笨的人到死都不知道为啥

奶奶说，活人哪

走着走着，路就宽了

走着走着，心就敞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