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乡祭(外一篇)

2023-02-20杨贤博

延安文学 2023年1期
关键词:大林满堂堂哥

杨贤博

几次回到老家秦茂,在空寂的老屋前,看看再看看,没有到父亲的坟头,我不想打扰他。我怕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老家七月的天并不热,村子里很空旷,很少有身影出现,多有一份熟悉的陌生。

那次,坐父亲坟前,满地荒芜,杂草丛生,树木绿荫,时不时有鸟鸣声。鸟制造着声音,不停说话不停歌唱。也许这半年,陪伴父亲最多的就是这群鸟儿吧!在父亲的坟头叽叽喳喳。

父亲在的时候,总是高一脚低一脚走到门前的河边,百十来米的路,父亲一直在走,来回地走。如果每一脚都能刻下烙印,那这深深浅浅的泥泞路上,便是布满了父亲的足迹。他在找人,想看人,想和人说话。背靠在路边石塄处站立,观望着时不时呼啸而过的车辆,或者那么一两个熟悉的不熟悉的匆忙赶路的人。偶尔和来人打个招呼或者说上一两句话,也是压根想不起来那人是谁了。对面是条大路,一边连着镇子的国道,通往省城,儿女们顺着它愈走愈远。另一边通向南沟,零散地走着一些年迈的人。隔着一条河,父亲看着他们的身影从远到近,又从近到远。

村子寂静,父亲也寂寞。

那些年父亲患了严重的健忘症,和人说话基本叫不上人家名字的。他守望着这个村子,守望着当年亲手建的三间瓦房,房子已经苍老,犹如父亲年迈而多病的躯体,守望着那扇木板大门,油漆的木门雕刻着时光的印迹。父亲走后,大门便锁了起来,台阶多了苔藓,院子多了草,偶有零零散散的野花。看起来,像是已荒废多年的院落。人啊,是房子的元气,没了元气的房子也就没了精气神,颓败了下去。

连接着邻里间的那条路,是去屋后“原洼”沟里必经的。以前种地的人多,春种夏锄秋收,能看到担笼的背袋子的拉架子车的身影你来我往,如今那些人已很少看到,有的已经走了,太年迈的也走不动了,年轻的出去了,孩子们上学了,沟便荒芜起来了。再难有脚步从门前走过,亦很少有身影停下和父亲拉拉家常。

有一次回来,我连用钥匙打开门的信心都没有。一只并不大的蜘蛛在门框的顶部和墙角处斜斜地拉了张网,上面有细小的蚊虫被黏住,蜘蛛并没有动,缩着身子藏在上角。父亲在世时养的猫不见了身影,收养的流浪狗也不知了去向。我仍是清楚地记得,小时候母亲是不允许白天关门的,更不能三两天的锁门,对“屋里没人”一说很是忌讳。而如今,村子里一户一户大门紧锁,一年到头关门闭户已是习以为常。

生命于父亲画上了一个句号。在天寒地冻的腊月,他走向了母亲,躺在了她的身边。一丘坟墓对于儿女,成了永远的离殇。

在父母坟头我是沉寂的,更多的是失落和无法言喻的哀愁。哥嫂都去了省城,和侄子住在一起照看侄孙,两座房子都挂了锁。一张张燃烧的火纸里浮现出父亲和母亲的身影,总是挥之不去。上了三支烟,看那一堆纸化为灰烬。在坟前雪松下陪父亲坐坐,也只有陪父亲坐坐。屋后的树木叶子茂密,远处的山朦胧而清晰,总是勾起太多太多回忆。这里曾经留下童年诉不尽的故事。坟前的地上,堂哥给他新修了墓丘,石材很好很豪华。堂哥是户中同辈的老二。我们兄弟九人,我排行老八。大哥是个哑巴,却特别聪明也特别干净,院子里大大小小的事他都帮忙去做,记忆中没有他不会的手艺,尤其是木工活,一人几乎承包了我们小时候所有的玩具枪、弹弓。生活很讲究的他,在我大娘去世后不久患了肝炎上吊自尽,那年他仅四十四岁。这件事对我影响很大,每年上坟总会多烧几张纸给他安妥灵魂。而如今,堂哥和堂嫂年龄已七十多岁。村子里人老了都想看着给自己准备好棺材和墓地,堂哥也不例外。我突然有一份伤感,日子总是不经意间划过,时间对于每个人毫不留情。父亲坟地左右已经添了不少坟墓,爷爷奶奶、伯父叔父、婶娘以及邻居的那些老人,我时不时回忆起他们活着时的模样。他们如今都走了,都丢下这个世界。当我在半年前告别父亲,当我看到堂哥已经修好墓地,内心有种莫名的恐惧和悲楚,人呀,有什么放不下的。听到邻里间为一些鸡毛蒜皮之事相互怨恨、勾心斗角时总会多出一份坦然。是是非非也许构成了生活,但每一个人的心胸宽敞一点,多一点光亮,多一份宽恕与包容,也许世界真的会发生一些细微的改变。

和亲人不断告别,留下了不经意间已经年过半百的自己。对生命与生活有了不一样的感悟。在我踏进院落时心里有一种恐慌,此前看着叔父孤独的身影于河边,拄着拐杖步履艰难地每一步,我停下来下车给他点烟,和他聊了几句。其间,父亲的身影依然是那样清晰地在我眼前浮现。

无法预测十年或二十年后的故乡是什么样子,坚守院落的堂哥堂嫂,是否会成为最后的守望者?而后辈们都以多种方式离开了农村,在不同的城市有自己的工作、房子、子女,对故乡的感情越来越淡泊甚至消失。

有句老话,父母在,家在!父母在,兄弟姐妹是亲人,父母去世则成了亲戚。经常能和朋友一起吃饭,真想把兄弟姐妹约一起吃顿饭却是一件难事。各有各的家,各有各的事,要把人聚在一起很难,想把人心聚在一起更难。我理解,逝者已去,活着的人得好好活着。我记得安葬父亲后的那个下午,姐姐们都急着回去,我看着她们离开时车子远去的影子,泪水模糊了双眼。我沉默不语,理解她们日子过得不易。大姐的两个孙子在县城上学,儿子儿媳在外地打工,她租住在城中村照看孙子。二姐也两个孙子,且此时亲家母脚摔伤进了医院,儿媳妇得在医院照看母亲,两个孙子在家没人照顾。大哥远在新疆,父亲去世那天接到电话就飞了回来,在家里一待就是十多天,吃国家饭得受制度约束,提前购买了机票,安葬父亲的第二天我送他去了机场。儿子正在期末考试,从成都请假回来,送了爷爷一程匆忙地赶往学校。我理解他们,生活并不轻松,每个人有很多羁绊。我目送着他们走远,一身疲惫地窝在沙发里,脑袋一片空白,一切都过去了,如一场梦。

本是空寂的村子,在父亲走后,更加空落。很少再踏进这片土地,因为每一次走近,心里都有太多失落,太多感慨和痛楚,难以表述,也难以克制。在夜深人静时,脑中浮现出故乡的一草一木……

暮色苍茫,绿荫在风中哗哗啦啦地响起。我抽了一支又一支的烟,看远山已经在傍晚的暮色中朦胧得剩下个轮廓。我对父亲说着话,母亲在一旁聆听,他们没有回答我。我的眼睛有点模糊,起身,再跪,给二老磕三个头,悄然离开……

乡 事

回乡的那个下午,天下着雨,一丝冰冷。大林已经去世一礼拜了。屋子比较窄,出出进进的人很多。在灵堂前,我上了一炷香,跪下身子,磕了三个头。

程琳是晚辈,和我是同学也是一起玩大的伙伴。他也从城里赶回来帮忙。他给我沏了杯茶,水很烫,茶叶有点发霉,又给我取了一盒烟放在面前的桌子上。

大林是从树上摔下来摔死的。当时没有死,拉到市医院抢救,医院不收,又转到省城大医院,花了五万多元,钱花了人还是没了,死时六十三岁。

满堂81岁,住在大林对面,中间隔一条河。两个人都属于留守老人,孩子们都出去打工了,他们时不时地在河边相遇,坐在桥护栏上吸烟,拉着家常。

满堂早饭后在河边喊大林,大林穿着一双靴子走出屋子,屋子离河边也就不到二十米的距离。

满堂问:你今个干啥去了?把裤子弄得那么脏!大林说:刚从地里回来,拨包谷苗子,地膜包谷出的欢实,一天不拨,苗子就发黄了。

满堂说:你中午弄啥不?

大林说:没事干呀!在家里有啥事干,就地里活,和你一样混日子。今个礼拜天,又不送娃去学校。

大林两个儿子都出去打工了,把孩子放在家里,当爷爷的就接送孙子上学。大林买了个小型的电动三轮车,上边搭了个遮雨蓬,每天接送着孙子上学放学,这已经成了他的生活的主要部分。

满堂说:你中午没有事,帮我把房背后那个杨树修剪一下,树枝遮得太大,屋顶的瓦都见不到太阳,灶房阴暗的。

大林热心,虽然也六十多的人了,看起来还是个“老小伙”,虽然走路干事慢悠,但乐于助人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性。大林说:那有啥问题?我给你栝了你给我买一盒烟。这话当然是开玩笑,经常在一起说话都没有谱。满堂嘿嘿地笑:我给你买两盒烟。

两个老汉嘻嘻哈哈。大林说:那我回去取镰刀,我的镰刀灿。说着往回走,满堂说:我回去给咱俩烧水泡茶。也返身往回走。

满堂回到家水还没有烧开,大林已经来了。两个人去了屋子后面,大林依然穿着他的靴子,满堂说:你穿靴子不好上吧?大林说:没事,你不管了。满堂说“我去看水开了给咱泡茶,你上树慢点!”大林经常上树,也没当回事,说:没事没事,放心!

大林虽然年纪大了,上树看着还是挺稳健的,满堂看着他爬上树了,就返回去看锅里水开了没有。

约莫半个小时,满堂从屋里出来到屋后,看到地上是砍掉的两个树枝,大林躺在地上,头上鲜血直流,树上挂着他被撕破的裤腿一溜子布。大林从树上摔下来了,怎么摔下来的,满堂一点都不知道。满堂慌了,喊叫大林也不吭气,满堂一时间吓得六神无主。

满堂赶紧喊来侄子,联系车辆把大林送医院抢救。

大林死了。满堂的儿子交了住院费,前后花了几万,大林还是走了。

程琳给我讲了这个过程,我倒吸了一口冷气。

程琳接着说:你知道满堂家的儿子是抱养的,人家娃还好,担心满堂受不了有个啥三长两短,还不断给他大说宽心话,怕出意外。满堂去年死了老伴,心脏病在医院花了十多万,钱花了人也走了。如今这么大年龄,惹了这么大个乱子,恨不得自己死了。几个女儿都来了,形影不离地跟着,怕老汉寻短见。要说,老汉一辈子也没有挣下这么多钱,老了弄这么大个乱子。

记得清明节回来,见大林还很精神,和满堂在桥头坐着聊天,我给他俩发了烟,这么短时间咋能出这事?我问,现在咋处理呢?

程琳说:还没有达成协议。大林儿子要十二万,满堂那边说除过花了五万多药费,再给拿出两万的安葬费。其实两个娃以前都很好的。

程琳说:双方都叫人协商过,村上的干部也帮忙协调过。这边穷那边也穷,都是贫困户。你觉得这事情咋处理好?

双方都让一步最好。两个人不好也不会出这事。但毕竟是一条人命,满堂那边吃点亏,医院的钱出了,安葬费承担了,再给大林老婆拿几万元养老,毕竟以后剩下他老婆一个人了。大林这边宽容点,都是一个队上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钱有啥多少?人活着本来就没有啥标准,你说遇上一个有钱人家也好说,满堂的家境应该村子里人都知道,抱养的这个娃我觉得还不错的,要是有的小伙来个不管,把老汉收拾一顿,满堂也难活。

唉,你说得对,有人给大林这边出主意,让把尸体给满堂家抬去。程琳说。

那纯是出馊主意!有这个必要吗?

说法不一。满堂户中也有能人,好像说多了没有钱,这边想怎么样都行。大林户中有人出主意,让走法律程序。程琳说。

唉,实在没有必要折腾!现在不是明天就安葬人?好像村上镇上的干部都来过,先让安葬人。程琳又补充着说。

也是,人死了入土为安。

大林的坟墓修在房背后的半山的槐树林里,坡很陡,村子里帮忙的小伙子都喊叫:这几天背石头把罪受了,累死人的往上背石头、搬砖、抬水泥、背沙子。墓刚箍好,就开始下雨。还好,安葬大林的早上天晴了,村子里人都来帮忙。林子里的小路泥泞得脚都难以下去,所有人的鞋子裤腿都弄得两腿泥。棺材是用滑轮和大绳套着拉上坡的。

吃完席,客人们很快散去。村子里很多回来帮忙的小伙也陆陆续续地离开村子。

我准备回城的时候,镇子上发生了一件事情,毛小田的父亲上吊死了,听说八十多岁的老汉在老伴去世后的十多年里一直一个人过着,儿女们没有哭,乱嚷嚷地准备着后事,觉得父亲给他们丢了人……

猜你喜欢

大林满堂堂哥
我想跟小林一样——读《大林和小林》有感
幸福满堂
幸福满堂
吃喜酒
吃喜酒
关于满堂支架受力验算的探讨
爱你,就和你成为“等式”
读《大林和小林》
表堂哥
从根本上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