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丝上的大象

安 杰

一

每月最后一个星期四下午，宋大姐都会提前四十分钟到达位于人文楼一楼的资料室，随手拿上一本书，坐在靠东的窗口翻阅。很多人都觉得这个年届退休的资料员，好学精神实在不亚于这些教授副教授。其实看书对于宋大姐来说，仅仅只是个掩人耳目的借口，她真正的意思，是要看看学校副校长兼化工学院院长傅云鹤教授。

每月这个下午，傅云鹤教授要到一号阶梯教室主持一个校内论坛，论坛开始前三十分钟，他会从办公室步行去教室。从傅云鹤教授办公室到一号阶梯教室，一路花明柳亮，是学校景色最美的路段。傅云鹤教授身板挺直，不紧不慢，满面春风步行向前，一则欣赏沿路风景，二则可以活动僵直的筋骨。宋大姐无意发现这个规律之后，锲而不舍在这个时点坚持眺望他，成了这个下午她最重要的一项安排。只要傅云鹤教授远远地出现在这条路上，宋大姐便心潮澎湃，两手紧紧执起作为道具的书本，似乎阅读更加走心，实则两眼发亮，目光越过书本的上沿，牢牢注视着傅云鹤教授步履矫健又意态安详，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地从窗前走过，最后消失在道路的转角。好久以后宋大姐才禁不住一声轻轻叹息，出神地望着远方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

在这所人才云集的著名大学，能让宋大姐看上眼的其实只有两个人，一个就是傅云鹤。要说傅云鹤教授，当然真正当得起任何人的尊敬，他在清华学的高分子材料专业，直接读到了博士，后来又在麻省理工学院做过一年访问学者，不到三十五岁就成了博导，学术成就在整所大学首屈一指，二十年来他的名气越来越大，此刻正是如日中天，这样的人的确让人不佩服都不行。在宋大姐眼里，傅云鹤教授一举一动都充满了无法言传的魅力，散射着让人心折的光彩。不过位高权重的傅云鹤教授，自然注意不到一个临近退休的资料室管理员，无论在工作还是生活中，他们两人根本不会有任何交集。尽管如此，宋大姐依然对傅云鹤教授尊敬有加，而且这敬重是发自内心的仰慕，不带任何世俗的功利。

宋大姐能看上眼的另一个人，是中文系副教授孟良柱。中文系那么多的教授、副教授，个个博览群书、满腹经纶，人人都有值得钦佩的地方，副教授孟良柱放在其中，不仅看不出有什么地方特别出色，甚至就是平淡无奇的。可是一直以来，宋大姐对他的欣赏，并不亚于对傅云鹤教授的佩服。这在别人看来，是多么不可思议。宋大姐其实是特别挑剔的，没有实力的人根本不能入她法眼。别看她现在只是一个小小的资料员，但她眼高过顶是有资本的。她也是著名大学毕业的中文系高材生，用她的话说，“要不是下过一番功夫，我敢和屈原的高足叫一个名字？”和《登徒子好色赋》的作者、著名辞赋作家宋玉同名的宋大姐，本来也是本校中文系的教师，所带的课一直受到学生的热爱，只是后来因为某些不便言说的原因，才被调整到资料室的。宋大姐这么欣赏孟良柱，自然有她的道理——在她眼里，中文系老师最重要的就是要有学究气、书卷气。中华文化浩瀚如烟海，在其中浸淫，怎么能没有书卷气和学究气呢？但中文系这么多老师，恰恰却没有谁身上有那种她久违了的儒雅——这种来自古典的气质，必须结合现代精神，既要内心丰盈，又要机敏睿智，超越腐儒的穷酸和书蠹的拘谨。年轻的副教授孟良柱，就因为这种独有的魅力，成为宋大姐最欣赏的第二人。

孟良柱每周星期五来查资料，就像傅云鹤每月最后一个星期四去讲座，也是雷打不动的。这个时段他没有课，在资料室往往一泡就是一个下午。每次来资料室的时候，宋大姐都会给他提供最好的服务，等他找好资料坐下来，她会及时给他泡上一杯茶，放到他眼前，然后退到一边，静静注视着他翻看、甄别、摘抄，或者帮他复印，细心周到得几乎有些鞍前马后的冗繁。宋大姐觉得，孟良柱真是风度翩翩，举手投足自带一种光芒，甚至连看资料的样子都是那么帅气。和傅云鹤一样，宋大姐对孟良柱的这种莫可名状的感觉，孟良柱自然也是不知道的。他每次来得早，走得迟，对每一本资料都翻阅得很仔细，根本不会注意到别的事。他也无从知道，能够喝上宋大姐这杯茶的人，只有他一个——即使系里的几位主任，也不曾有过这种待遇。有时候孟良柱走了很久，宋大姐还会长时间望着他消失不见的门口。这种感觉，就像对弟弟或者对儿子的爱护，也可能有一丝对丈夫或者恋人的欣赏。当然这肯定不是暗恋，她这把年纪了，绝对不会对一个年轻人春情荡漾的。

这个星期五的下午，来资料室的人不多，宋大姐坐在窗前，暮春的阳光正照在她身上，让她有些昏昏欲睡。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从半梦半醒之间惊醒过来，心怦怦跳着不时向窗外瞥一眼，忽然就看见好久不见的孟良柱向资料室走过来，宋大姐的心里顿时涌上一种柔柔的情愫。本来还以为他这周五也不会来呢，好几次失望，让她不再有意识地等待——有等待，就会有失望呀。就在昨天，宋大姐无意中看到，最近在网上疯传，很多人预测，傅云鹤教授将会是继屠呦呦之后摘取诺贝尔大奖桂冠的下一位中国科学家。这对宋大姐来说，比她自己得了奖还兴奋。就在刚刚的半梦半醒中，她似乎还梦见傅云鹤教授的确是得了那个举世瞩目的大奖。如果不是最近有日子没有看见孟良柱，那么这段时间无疑将会是宋大姐最开心的一段时间。

宋大姐清楚记得，孟良柱已经有六个周五没有来过资料室了。也就是说，他差不多一个半月没有来过了。过去的那几个周五，好几次她向窗外张望，都不见孟良柱出现在她的视线中，这真是奇怪的事情，他到底怎么了？当然她也不好向别人打听，尽管喜欢和孟良柱泡在一起的李尔迦每周都来。在这个周五，宋大姐再次看见孟良柱，内心的惊喜无可言喻。当然她也有些意外，总是和孟良柱同时出现的殷素素，为什么没有像往常一样出现？在宋大姐的记忆里，孟良柱副教授一直都是和妻子殷素素出双入对的。宋大姐若有所思地看着孟良柱把开车过来停好，一个人下车步履沉重地走过来。她抬腕看看时间，孟良柱几乎比往常要迟到一个多小时。宋大姐看到孟良柱坐在桌前，拿着资料在翻，眼睛却空荡荡望着别处，间或有一两声叹息，显然他的思想根本无法集中。从他的彷徨中，宋大姐看出了他的悲伤和憔悴。

宋大姐起身给孟良柱泡上茶端过去，这是朋友从杭州捎来的明前龙井。孟良柱例外没有对她表示感谢，只是呆呆望了她一眼，轻轻点了点头。宋大姐表面上不动声色，但心里却轰地一声，她分明在他的眼里看到了一丝泪光。坐回到窗前的椅子上，宋大姐貌似装着眯起眼睛打瞌睡，事实上她一直忧心忡忡望着他。虽然他们经常见面，虽然她对他怀着一种复杂的感情，但资料员宋大姐和副教授孟良柱不会有任何涉及查阅资料之外的事情——所以她尽管关心，却没办法询问。但孟良柱的忧伤，无疑让宋大姐期待傅云鹤教授获得诺贝尔奖的兴奋，突然就从沸点落到了冰点，她感到自己和孟良柱一样情绪低落，甚至比他更加忧伤起来。

很快，人文学院流传的一个消息让宋大姐震惊不已：她无比欣赏的孟良柱副教授，此刻正身陷一场她最深恶痛绝的风月事件。

二

元旦刚过某个礼拜三的下午，有一节大课，本来是孟良柱给中文系二年级学生开的选修课。从《离骚》“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诗句中的江离小镇走出的副教授孟良柱，所开的古典文学课历来特别受学生追捧。因为来自江离这个小镇，更让他对《离骚》情有独钟，《楚辞新释》就成为他给每届学生必开的课。孟良柱对《楚辞》的解释，带上了很多现代元素，古今交融更让学生着迷。从上学期开始的《楚辞新释》每两周一节，在每周四的下午，现在已经进入倒计时，再有三节就要完美收官了。那天天气晴好，他的心情更好，就是这门带给他荣耀的《楚辞新释》，有可能让他获得破格提拔教授的资格。本来中文系有好几个和他一样面临晋升职称的人，按常规他是还排不到的。

课前二十分钟，孟良柱带着讲义走出办公室，正好碰到了李尔迦。李尔迦是外国文学教研室主任，中文系资深教授，声称这一生最佩服的人就是洛尔迦，所以连名字也改成了李尔迦。很多时候见面，他都是在吟诵洛尔迦的名句：“不要让我失去已经赢得的，让我用我热爱的秋叶，装饰你的河流。”李尔迦下周要到北京参加一个关于洛尔迦的重要学术研讨会，正好他下周有一节选修课，想今天提前上了，所以临时来找孟良柱调换。孟良柱自然没有意见，客套几句又回到办公室。拆了两份刚刚发表论文寄来的样刊，又把晋升职称的材料仔细再检查了一下，确信没有任何问题。看看时间，才刚刚过了四点半，左右无事，他就提前回家。想起李尔迦刚刚有些呆萌的样子，他忍不住依样画葫芦吟诵着洛尔迦的名句，又信口开河加上一个尾巴：“因为我只剩下一颗无花果，一头走钢丝的大象。”

孟良柱平时不太做饭，但每次只要下厨，很快就能把一桌色香味俱全的丰盛大餐端给殷素素，他的手艺显然要比她好很多。但她平时并不怎么让他做饭，古代那些读书人谁自己做饭呢？是君子，就必须远庖厨的，她这么说。孟良柱当然知道，这是她对自己满满的爱意，所以只要有空，他总会提前回家做饭，以此来回报老婆。殷素素现在是学校团委副书记了，手头工作越来越忙，反倒是孟良柱空闲的时候比较多，最近这一年经常做饭的也就是他。中午殷素素说，下午她要开个关于大学生思想政治工作的会议，这会儿估计她正在会上，等她回来，他就可以给她开饭了。打开门的时候，他这样想着。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殷素素的鞋子却摆在门口，她不是要开会吗，怎么会在家？殷素素今天没有上班？他愣了片刻，带着疑问换掉鞋子往进走。卫生间传来哗哗的流水声，是殷素素在洗澡，隐隐约约还传来她时断时续的歌声。

孟良柱进到书房，放下手里的讲义袋，一边转身往出走，一边快速解领带、脱衣服。他想，就和她洗个鸳鸯浴吧，她很喜欢这样。然而转身的当儿，无意间抬头却看到，殷素素没有关闭聊天窗口的QQ好友，网名居然叫做“云中鹤”，他不禁蹙了蹙眉。他喜欢读金庸，知道“四大恶人”中有个叫云中鹤的，是个色中饿鬼。而风流倜傥的徐志摩拐走陆小曼，所用的笔名恰好也叫“云中鹤”。殷素素的这个网友，怎么偏偏会有这么个恶俗的网名呢？殷素素喜欢聊天，孟良柱对此从来没有在意。一个大学的团委副书记，也是中文系毕业的高材生，如此热衷于网络聊天，这有点儿低俗，但她毕竟只是个女人，有某种唠唠叨叨也是可以理解的。出于好奇，他浏览了一下她和云中鹤的聊天记录，没想到一下子就被打懵了。向来与他琴瑟和谐的殷素素，居然在他眼皮底下搭了上了别的男人！他只觉天旋地转，眼前发黑，几欲晕去。殷素素听到声响，赤裸着身子急匆匆从卫生间出来，看到孟良柱在电脑前脸色煞白，她也一下子呆在了当场。

殷素素弄出那么大的事情，他怎么就没有发现任何蜘丝马迹呢？孟良柱想破了脑袋，怎么也弄不明白。当天他就住到了办公室，接下来的十多天，他脑子一直都是昏昏沉沉的，整个人如同行尸走肉，不管在哪里、做什么，眼前都是殷素素和“云中鹤”的那些乱七八糟。在恪守传统的中文系副教授孟良柱看来，男人遭遇这种事情，无异于别人用他吃饭的碗来拉大便，他算是彻底崩溃了。不管他多么强烈想知道“云中鹤”到底是谁，但殷素素却像一个视死如归的革命者，守口如瓶地保守着这个让他几欲发疯的秘密。

不得要领的孟良柱狂躁难耐，一腔激愤无处倾泻。深入骨髓的孤独和一次次涌上心头的耻辱与痛苦，让他受尽煎熬。此前他是不屑于微信、QQ什么的，虽然有微信，却不太上，现在终于派上用场了。在一个酩酊大醉的夜晚，他第一次使用微信“摇一摇”，事情居然如此凑巧，他一下子就摇到同城一个女人。看头像，应该是对方本人照片，样子清秀柔媚，非常符合他对女人的审美标准。他发了个问候，很快对方就应答了。接下去，他们顺理成章聊在一起。这个女人叫乔雅薇，似乎很有文艺范儿，在和孟良柱你来我往的交谈中，她的每一句话都正好击中了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本来只想以此排遣痛苦的孟良柱，竟然一下子被她捕获了。三天之后，一个大雨倾盆的夜晚，他们相约去宾馆了。

雨水哗哗地冲刷着车玻璃，一波一波的，就像孟良柱此刻心头的浪潮。这时候已是十点多了，街上的行人和车辆都被突如其来的暴雨赶回了家，只有他还顽强地开着车去宾馆，在雨幕中似乎大海中一叶起伏的小舟。他不胜惶惑：堂堂一个大学副教授，高级知识分子，难道也会沦落到如此龌龊的地步吗？乔雅薇十分善解人意，两人第一次见面却像认识几十年了，没有说几句话就很自然地拥在一起，她柔软而轻盈的身子，几乎让他瞬间融化。他始终是提心吊胆的，生怕突然闯进来几个彪形大汉，把他痛揍一顿，再向他勒索钱财。这样的事情，在小说和电影里是常有的。好在他看不出一点儿乔雅薇要算计他的意思，她自始至终都痴迷地搂着他，真的像发自内心地爱着他，他终于也不管不顾，淹没在她火一样的激情里。回到办公室，孟良柱长出了一口气，倒在沙发上，发现自己的腿都软了，原来他到底还在担心和她在一起不安全。

在接下来的交往中，孟良柱越来越惊奇地发现，乔雅薇只不过是个家庭主妇，却非常有品位，文雅得体而充满诗情画意的谈吐，慢慢让身为文学副教授的他着了迷，他觉得自己离不开这个女人了。恍然不知不觉间，他把和她的往来当成了一场盛大的恋爱。

三

知识分子最多的地方，自然是八卦新闻最流行的地方，在当事人自己尚不知道的时候，他的光辉事迹也许早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只不过在这些高级知识分子嘴里，那些为他们津津乐道的风月事件都变得十分隐晦，听起来似乎都有了文化色彩，似乎这样以反讽的意味谈论这些原本见不得光的事件，不仅不会有辱斯文反而还会增加谈论者的层次和品位。宋大姐对这样的潮流一直嗤之以鼻，所以对各种传闻都是充耳不闻的。在当下这个诱惑多多的时代，她虽然深恶痛绝这类事件，但也早已见怪不怪，任何人的不轨行为，她都不会放在心上——但是，必须除了孟良柱。

当孟良柱堕落了的事情传到宋大姐耳朵的时候，开始她简直惊呆了，继而她又特别悲哀。孟良柱是她最看得上眼的两个人之一呀，凭什么可以这样呢？本来她对他以后能达到傅云鹤教授这个境界也有相当自信，现在看来一切都将落空了——如此不检点的人，哪里还配谈境界呢？在接下来的那个周五，孟良柱虽然还来资料室，宋大姐却明显对爱理不理的，更别说给他递上龙井茶，给他复印资料或者做别的什么事情了。不过宋大姐毕竟对孟良柱曾经有过满满的好感，经过一段时间的鄙夷，她还是很快变得对他格外关注起来。所以半年之后，孟良柱离婚的消息，对她的震动尤其巨大。本来不管孟良柱出什么样的状况都不关她的事，但她对这件事情的反应激烈，却大大超过了人们的想象。如果说妻子出轨最痛苦的人是孟良柱，而最生气的人则是宋大姐。宋大姐简直气懵了：殷素素凭什么这么对孟良柱，她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宋大姐对孟良柱如此看重，爱屋及乌，连带的曾经对孟良柱的妻子殷素素也高看一眼。上善若水，在宋大姐眼里，最好的女人就是水一样的人，如水的女人在家庭关系中一定肯就下，妥妥地托起全家。殷素素正是水一样的女人，符合了宋大姐对贤妻良母的标准。每当孟良柱和殷素素在资料室门前双双走过，宋大姐都会由衷赞叹孟良柱的儒雅和殷素素的优雅，简直比三伏天喝了冰糖雪梨还要熨贴。每周星期五当孟良柱来资料室的时候，也是殷素素去上班的时候，一般都是孟良柱开车载着她到资料室的楼下，停好车以后下车跑到副驾驶那边打开门，把手护在门框上，然后才让她下车。殷素素下来，和孟良柱道别以后，自己再开车去学校团委上班。孟良柱一般在资料室一呆就是一个下午，到下班时候，殷素素开车到资料室楼下停好，给孟良柱打电话让他下去。孟良柱很礼貌地向宋大姐道谢后下楼，很快打开驾驶位那边的车门，把手护在门框，让殷素素小心下来，再打开副驾驶那边的车门，再把手护在门框，让她上车后关好车门，自己才开车回家。这一切都让在窗口眺望的宋大姐尽收眼底，她满含柔情蜜意地祝福孟良柱和殷素素。

当然后来殷素素当了学校团委的副书记，在宋大姐眼里尽管依然还是不错的，但却从此打了很多折扣。她就不明白了，儒雅得如同从唐诗宋词中走来的孟良柱副教授，能这么疼她爱她细心呵护她，殷素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以至于有一天也变成一个热衷名利的人，一心想着往上爬呢？在宋大姐看来，女人当官就是太强势了，她打心眼里觉得殷素素不该如此好强，不免替孟良柱感到有些委屈。让孟良柱去屈就利欲熏心的殷素素，这和让苏东坡当挑夫、李清照做仆妇有什么区别？隐隐的，宋大姐就有些愤愤不平。

宋大姐的愤愤不平当然并不会影响孟良柱对殷素素越来越细心的照顾。宋大姐也知道，殷素素和孟良柱最初的相识有些戏剧性。在刚到这所大学不久的一个秋日的下午，孟良柱来到阅览室，在书架上找到最新一期《红楼梦研究丛刊》，急匆匆伸手去拿。他知道这一期杂志上有他当初读博时候的导师发表的一篇《红楼梦研究新论》，思路十分有创意。刚巧有一只白皙温润的手同一时间来拿，孟良柱和这只手各执一角，两人不约而同转头打量对方。孟良柱眼前这个女人，当然就是殷素素了。孟良柱在看到殷素素的时候，脑子就有些轰轰作响，脑海里自然跳出一句唐诗：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殷素素那时候已经在校团委当秘书，工作两年了。她酷爱《红楼梦》，对孟良柱的导师、那位国内著名的红学专家十分关注，也想看看这篇“新论”到底新在何处。殷素素看到孟良柱刹那间失魂落魄般笑了，她对眼前这个儒雅的男人同样有好感。有共同的爱好，还有共同仰慕的那位导师，孟良柱和殷素素的关系飞速发展，很快步入婚姻殿堂。办酒席的时候，还是孟良柱的导师证的婚。红楼为媒，一时传为佳话。对于孟良柱和殷素素这样浪漫的爱情，宋大姐真的很看好。

然而为宋大姐看好的爱情如今分崩离析了，这让她独自伤感不已。这世界上还有真正的爱情吗？孟良柱和殷素素离婚，宋大姐本能觉得完全是殷素素的错，她好好地当什么官呢？女人当了官，必然就把男人轻贱了。宋大姐也曾经听到不止一个人说到孟良柱和某些女人有染的事情，不过这真的是孟良柱副教授的所作所为，还是殷素素的欲盖弥彰？宋大姐惶惑不已。好一段时间，中文系那些查资料的教授副教授都在兴味盎然的谈论着这件事，宋大姐不由得不信。

对于孟良柱的堕落，宋大姐真的懵了：这知识分子堕落起来，简直比粗鄙的人还要疯狂无耻呀！怪不得前段时间，她见到星期五来资料室的孟良柱，会有些怪异的感觉。不知道什么原因，他看起来居然和中文系几个不检点的老师有了共同之处，那种让宋大姐着迷的儒雅、笃定，变得飘飘忽忽，他似乎注意力集中不起来了。他身上那种突如其来的玩世不恭，让她着实吓了一跳，脑海里蹦出一个词——旧时这个词一直用来称呼经常去青楼的男人。

因为孟良柱的堕落，他破格提拔教授也落了空，这是何苦呢？宋大姐暗自惆怅，她现在真是懒得再理他了。

四

让宋大姐大跌眼镜的是，孟良柱的堕落不仅没有悬崖勒马，反而在变本加厉。那段时间，他又遇到一个叫唐艳丽的女人。唐艳丽是本市一所中等专业学校的老师，在中文系读研究生，长得漂亮而妖艳。她偶然看到孟良柱开设的选修课《唐诗新说》，很有兴趣，但她来听课的时候，却全然没有心思听他解读的唐诗到底新在何处，一双美丽的眼睛只顾在这个帅气儒雅的副教授身上逡巡了。下课后她故意请教孟良柱一个问题，开始他还在认真地向她解释，但是很快发现，唐艳丽虽然做出专心致志在听的样子，但其实她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请教问题原来纯粹是为了和他接近。

唐艳丽既然敢于亮剑，孟良柱就敢放马过去，现在他几乎不顾及什么了。几个回合下来，两个人的学术探讨就移师到床上。唐艳丽的老公在另外一个城市，孟良柱和她约会总在她的家里。由于她身材格外娇小，平日里都穿着特制的高跟鞋，当她脱了鞋子，身高立刻缩水很多，以至于他和她说话必须低着头，这种高高在上的感觉，让孟良柱这个伤痕累累的男人有了一种异样的满足，也让他更加乐意与她来往。他们缠绵的时候，她矮小的个子又让他觉得她就是一个小女孩，这让他充满了罪恶感，但又感觉格外刺激。那段时间，他就一直疯狂周旋在乔雅薇和唐艳丽之间不能自拔。

只是让孟良柱沮丧的是，和乔雅薇或者唐艳丽的每一次约会，过后带给他的都是越来越强烈的空虚。本来他想借此得到解脱，结果却让他在痛苦之外，又增加了良心的不安。他打心里痛恨自己的不检点，发誓和她们一刀两断。可是当乔雅薇或唐艳丽向他发出邀约的时候，他又身不由己马上赴约。他知道这是在饮鸩止渴，不过毒瘾一旦染上，岂能很容易就戒掉？他越发觉得苦闷，就越发不顾一切和她们约会。

在孟良柱这边状况不断的同时，宋大姐的另一位偶像傅云鹤那边却再度传来了好消息：麻省理工学院邀请傅云鹤再次做为期一年的访问学者，并且给出很优厚的待遇。这个好消息宛如冬天里的一缕春风，毫无疑问冲淡了宋大姐的忧伤。但她的心情其实又是十分矛盾的，她既希望傅云鹤教授去，又不希望他去。如果傅云鹤去了，会更进一步缩短与诺奖的距离，可是如果去了，这一年时间她就看不到他了，这也是叫人特别失落的事情。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宋大姐经常见到傅云鹤教授风度翩翩从资料室的楼前走过，才知道他谢绝了邀请，专心在学校做科研，这让她赞叹不已，渐渐放下心来，一心一意等着他获诺奖的好消息。

然而宋大姐期待中的好消息没有传来，她却因为心脏病突然发作而住院治疗了。出院之后，她又在家休养了一段时间，才回到资料室。这时候正是第二年初春季节，她现在没法再在每月最后一个周四下午等着眺望傅云鹤教授了，他主持的那个校内论坛，早已改为别人主持。幸好还可以期待能在每个周五的下午见到孟良柱。不管别人怎么看孟良柱，宋大姐现在都能保持着早先对他的欣赏不改变——她看不到傅云鹤教授了，再不能看不见孟良柱了呀。

宋大姐不无神秘地告诉孟良柱，她正在张罗他和胡伊萱。她甚至信心十足地安慰他，这件事情她几乎可以打包票。胡伊萱他当然认识，化工学院的副教授，有名的学术尖子。但他无地自容地想，宋大姐实在是热心人会错了意。他的确对胡伊萱有好感，可是他对胡伊萱的这种好感，只是一个学术尖子对另一个学术尖子的那种由衷钦佩，是英雄之间的惺惺相惜，并不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倾心爱慕，对此他简直哭笑不得。尴尬之余，再次见到宋大姐，他立刻远远地躲开，但她偏偏一直叫他无处可逃。宋大姐颇不好意思地说，胡伊萱拒绝和他相处，不过她接着急忙说，她会帮他继续张罗的。虽然他没有想和胡伊萱怎么样，但这个消息无疑让他还是有些不舒服。他就这么不被人待见了吗？

宋大姐张罗的这个胡伊萱，还有一个身份，就是傅云鹤教授的助理。学校组织优秀青年教师学术报告会，胡伊萱和孟良柱都是各自系主任点名参加的。那一次，孟良柱的儒雅和渊博让很多人为之倾倒，包括胡伊萱。胡伊萱本是宋大姐老公的外甥女儿，她也是个伤心人，副处长男朋友在结婚前夕意外和一个富婆好上绝然抛弃了她，给她心灵上留下巨大的阴影，好几年一直从内心深处抗拒男人走近她。

早前知道孟良柱离婚的那个下午，阳光很好，宋大姐坐在资料室的窗口，一阵清风吹过，楼下蔷薇的清香扑面而来。她深深地嗅了嗅，起身泡了一杯茶，回来坐下慢慢喝着。她突然发现自己内心其实一直都在为孟良柱不值：利欲熏心的殷素素根本就不配孟良柱，她充其量也就是在鹊巢鸠占。现在好了，胡伊萱可以闪亮登场了。如果傅云鹤教授的助理和孟良柱副教授结为连理，那该是一件多么皆大欢喜的事情呀，宋大姐几次止不住笑出声来。但谁能想到事情结果并不像她想象得这么乐观，当她兴冲冲给胡伊萱介绍孟良柱的时候，胡伊萱居然明确拒绝了。胡伊萱的态度，起初让宋大姐有些不高兴，转念一想，她终于说不出话了。

曾经堕落的孟良柱，还是那个儒雅的孟良柱吗？宋大姐惶惑不已。

五

经过了无数个醉生梦死的夜晚，这年元旦前一个醉酒的半夜，孟良柱突然从噩梦中惊醒，四周一片死寂，无所不在的黑暗包围着他，他强烈地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和恐惧。叫他崩溃的是，现在校园里都在传说着他的堕落，人人都为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校团委副书记殷素素感到不值。他没有想到，因为殷素素的错误，他竟然会放逐了自己。早些年在一次大学同学聚会上，有个女同学曾经说：女人出轨，可以帮助男人成熟。他怎么也不会想到，那样的事情会和他发生联系。但是现在，这话却不折不扣应验到他身上了。窗外雨声淅淅沥沥，他猛然想起曾经乱谄的诗句：“我只剩下一颗无花果，一头走钢丝的大象。”谁能想到一语成谶，这竟会成为对他的写照。何去何从？他不止一次这样问自己。

这段时间，孟良柱藏藏掖掖地和乔雅薇、唐艳丽不时地春风一度，而殷素素不仅没有反省自己的过错，反而在变本加厉和“云中鹤”频繁约会。孟良柱从心底感到心力交瘁，他实在无法继续佯狂下去了。但乔雅薇和唐艳丽却越来越迷恋他，约他的时间越来越频繁。每次接到她们的邀约，他总会找各种借口不去。虽然他想和她们了断，但他又不想生硬地一口回绝，只想就此慢慢冷淡下去。他不止一次沮丧地想，由此可见他根本就是个优柔寡断的人。

宋大姐知道孟良柱辞职的消息，是几个月以后的事情。这段时间人文学院又发生了几起教师不检点的事件，早已没有人对他的旧事再感兴趣。对于孟良柱的离去，除了宋大姐由衷地感到惋惜之外，自然也不会有更多的人关心。宋大姐不止一次愤慨不已地说，要不是殷素素堕落在先，好好一个孟副教授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正好李尔迦来资料室，接口说：“俗话怎么说的？咬人的狗不叫，只有孟良柱这样闷头不响的狗，才能干出这么大的事！”宋大姐白了他一眼，回怼他说：“可是你既能咬人，又会很大声地叫呀！”人文学院最近发生的几起教师不检点事件，就包括李尔迦的风流韵事，他和一个女研究生不清不白的，在师生面前无疑有些灰头土脸，宋大姐当然不会给他好脸色。

谁都没有想到，让宋大姐悲愤交加的事情其实还在后头。时隔不久，傅云鹤副校长突然被纪检部门留置，原因是他分管的基建领域发生了严重腐败。去麻省理工学院做访问学者，原本就是他在暗地里操作，后来没有去并不是他不想去，而是他不能去。要是去了美国，他还会有身陷囹圄之灾的可能吗？拔出了萝卜，势必会带出泥，傅云鹤在接受调查中交代出和好几个女人有染，其中一个就是学校团委副书记殷素素。宋大姐终于知道，用“云中鹤”的网名和殷素素乱来的男人，居然是自己的偶像傅云鹤！殷素素官欲熏心，就是在傅云鹤的关照下，才当上团委副书记的。

知道这个消息以后，宋大姐刚刚好起来的心脏明显承受不住她的悲伤。没有人知道，傅云鹤就是宋大姐年轻时候的初恋男友。当年若不是宋大姐父母以傅云鹤家在农村为理由坚决反对，她现在应该是傅云鹤副校长夫人了。这么多年，她一直觉得对不起他，所以暗暗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那几年，只要听到有人非议傅云鹤，她一定会跟人急。偏偏有个老教授断言，傅云鹤迟早会出事的。那次宋大姐急头白脸几乎和他动上手，是孟良柱在一边劝解并再三推崇傅云鹤，她才渐渐平息了怒气——正因为如此，孟良柱在宋大姐心中有了这样重的分量。宋大姐的老公为此一直怀疑她和傅云鹤有暧昧，只要风吹草动就会来系里和她闹。主任一怒之下，才把宋大姐从老师调整为资料员。现在看来，老教授的断言的确有先见之明。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当年没有嫁给傅云鹤，也许是一件好事呢。尽管宋大姐这么安慰自己，不过她终于还是心跳气短难以支持，再度住进医院。宋大姐总算明白了，傅云鹤、殷素素这样的人，总有一天会出事的。只是可惜了孟良柱，他实在不该为那样的人自甘堕落！任何人都不要为堕落寻找理由。如果守住底线，不管你曾经如何失败，都有机会赢得世界；一旦放弃底线，无论你曾经多么优秀，世界终将与你无缘。宋大姐胸口憋着一口气，恨不能以这样富含人生智慧的金句当面数落他。

在医院住了两周，宋大姐出院第二天，就义无反顾向学院提交了提前退休申请。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再到这个糟心的地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