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扁豆香
2023-02-20刘峰
刘峰
一架扁豆,半世烟火。
在故乡,没有人不爱扁豆,既当风景,又作蔬菜。不信且看,菜园、田角、地头、篱边、院墙,甚至茅厕,这儿一丛丛,那儿一簇簇,将乡村美美装扮。
清明前后,种瓜点豆。一俟此节,母亲就会从仓房取出老葫芦,从中倒出几粒黑籽,欢欢喜喜走到门前的篱笆,用锄刨出一个坑,将籽儿洒入里面,然后施肥浇水,填土踩实。因担心鸡刨猪拱,她又用镰刀割了一大束荆棘,围成一圈栅栏。
当万木葱茏、争奇斗艳之际,扁豆却默默发芽生叶,悄悄长藤爬蔓。一到秋天,当“百花迹已绝”之时,蓦然回首,才发现它已长得一派苍翠,傲霜斗寒,兀自开放,花香袭人,一下子惊艳了这个季节。
这一架扁豆,在篱笆缠来绕去,宛如一挂绿瀑,又似一堵绿墙,挑出一嘟噜一嘟噜紫色的花朵,恰似无数只蝴蝶栖居其上,当一缕微风拂过,朵朵花儿翩翩起舞,仿佛展翅欲飞,俨然一幅色彩明丽的水彩画。
结霜的清晨,吱呀一声推开门,只见门前一片白,像昨夜残留的白月光,宛如洒了一层古盐,沾在稻草、瓦砾、枯枝、落叶之上,细密密、毛茸茸、亮晶晶,脚一旦踩上去,就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微响,仿佛有一缕弱电从脚底袭向心尖,酥酥麻麻。
迎着花香,走向篱笆。只见一瓣瓣扁豆花,宛如一枚枚沾了银粉的紫水晶,粉妆玉琢,清丽婉约,仿佛来自美丽而浪漫的童话王国。特别是那一朵朵蓓蕾,被晨霜裹在怀抱,恰似襁褓中的婴儿,萌萌的,娇娇的,顶尖欲绽未绽的那一点紫,刹那间触动了心底最柔软的一角,让人心生爱怜。
当红殷殷的旭日冉冉升起,霜花慢慢洇开,这一架扁豆开始变得湿漉漉的,仿佛刚刚筛过一场细雨,叶儿更绿了,花瓣更艳了。豆架之上,恍恍惚惚,恰似笼了一层若有若无的蓝烟,在阳光的折射作用下,形成了一束束色彩斑斓的光芒,俨如电影镜头——此情致,有一种“疏篱豆花雨,远水荻芦烟”的诗意,风致楚楚,撩人心弦。
月夜看花,又是另一番醉人的景象!
灯火依稀,人语渐消,犬吠深巷,清苍疏旷。与白天相比,晚间的扁豆花,愈加馨香,沁人心脾。皎洁的月光,栖在扁豆架,幽光点点,宛如一伙下凡的小星星,仿佛一群忘归的萤火虫。从花影深处,偶尔传出一两声秋虫的呢哝,“唧唧,唧唧——”,细细的,怯怯的,轻轻地,令人不觉想起一些陈年旧事,心生一种莫名的惆怅。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花谢后,结出一枚枚扁豆荚,宛如弯月亮,恰似俏蛾眉,一茬接一茬。那些清晨与黄昏,常看见母亲拎着一只柳筐,满面春风,走向篱笆。只见她左右开弓,将一枚枚嫩嫩的“紫月牙”掐下,豆荚结得那么多,渐渐地,她的手指染上了绿汁,香气弥漫在空气里,更浓了。仿佛拾了元宝似的,母亲眉眼笑得弯弯的,嘴角笑得弯弯的。
待筐儿堆满了,母亲喊来我,抬着筐走向溪边,给豆荚去筋、洗净。豆荚浸在碧水,仿佛一弯弯小小的紫月亮在沐浴,简直漂亮极了。很快,灶火红,炊烟白,心灵手巧的母亲,开始了烹调。
一家人最爱吃的,是炖扁豆。刺啦,将一片片五花肉丢入冒烟的砂锅,顷刻爆出了油。见状,母亲呼啦一下将扁豆倒入,开始不停翻炒,直至出水。接下来,添入食盐、陈醋、生姜、味精、胡椒、葱花,将美味的嬗变交与时间,慢慢炖。
晚餐时分,一盏橘色的小灯,照着灶台,锅旁围满了一家人。此情形,让人联想起世界著名油画大师凡·高的作品《吃土豆的人》。凭着余烬,扁豆在锅里吱吱响着,只见筷子七起八落,烫烫地送进一张张嘴里,化作开心、幸福、满足。吃相最难看的,要数我,小嘴油汪汪,吧嗒有声,结果,将肚子撑得像个小西瓜。
一时食用不完的扁豆,母亲用它们做干扁豆、扁豆酱!
干扁豆好做。将准备好的豆荚,先用大锅煮熟,捞起,抬至屋顶晾晒。蓝天,黛瓦,粉墙,朱窗,紫荚,真好看!不久,豆荚风干了,薄如纸片,轻比刨花,唰啦啦掬起,装入陶罐!用时,用温水泡发,用它烧肉,好吃得不得了。
该制豆酱了。将扁豆煮熟,倒入石臼,咚咚捣成豆泥,掏出,摊在芦席上晾干。淡淡秋光下,苍黄的席上,仿佛卧了一片薄薄的紫云,真养眼!待豆泥风干了,添加酵母、生姜、精盐、白糖、蒜泥、辣椒,搅拌均匀,装入荷叶坛,封存三五日,即可取食。
此酱,咸里带甜,香中含酸,用它佐食,十分开胃。冷冷霜晨,舀取一碟儿酱,蘸了吃面食,喝上一大碗粳米粥,直食得脑门微微冒汗,真乃一大享受!
夜读扁豆诗,意外发现一则趣闻:清代有个叫方南塘的人,到异地做官,因事务缠身,久未归家,妻子不免心生幽怨,因洞悉丈夫的软肋,于是去信一封,告诉他家门前的扁豆花开了。
拆开信,方南塘遥望家乡,思绪萦怀,夜不能寐,作诗一首,快快寄回。当妻子收到回信不久,终于等到了爱人的归来。诗曰:
老妻书至劝还家,细数江乡乐事赊。
彭泽鲤鱼无锡酒,宣州栗子霍山茶。
编茅已盖床头漏,扁豆初开屋角花。
旧布衣裳新米粥,为谁留滞在天涯。
此诗对游子的诱惑,绝不亚于晋代张翰的莼鲈之思,“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说:人生贵在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方南塘的这一首诗,该勾起多少游子的乡愁啊?!
——趁这大好秋光,我也该归故乡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