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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雀寻枝

2023-02-20

牡丹 2023年1期
关键词:竹林麻雀

韩 鸦

1

这个冬天相较于以往,来得晚了些,直到春节前的月末,一场小雪才不急不慢地飘落下来。空气中仅存的一丝热量被雪花抽离,由西北而来的风也因此携带上了刀子般的凛冽。从这条乡村公路进到这个村子的第一幢房子,就是她家。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竹林,连接着旁边高了一截的绿色麦田。冬小麦已经三五寸高了,在冷风中摇曳着,等待着这场渴望已久的雪花覆盖。每当有风吹来的时候,在冬季里空气干燥而退了一层绿的竹叶便像是一粒粒将要爆开的玉米一般,噼里啪啦地响。夏季里成群在竹林里乘凉的麻雀,到了这个季节,只余下迷了路离了群的三五只,正四处寻觅着吃食。道路的另一边,几棵已有一二十年寿龄的泡桐树,枝丫上稀稀松松地挂着些干灰的卷曲枯叶,如同开始脱发谢顶的中年人。而让人悲哀的是,来年春天,树会重新发芽,长出新一轮的绿叶,人呢,头发不会再次长出来,生理机能的退化,只会使之趋向于真正的死亡。再远一点儿,是一大片连绵的猕猴桃田地。自从这里作为南水北调水源的源头,大量的庄稼被退耕,种上了能净化水源的果树。每当冬天雪花降临的时候,村里的老人总有熬不过去的。以前总听老人们说“熬冬熬冬”的,这两三年中,她才算明白了其中的含义,熬过了这个冬天,就意味着又能安稳地再度过一整年。淑贞收拾好了衣物,拿盆倒了热水,泡过脚后躺进了被窝中。临近后山的窗户打开了个二指长的小缝,以此换来室内较为新鲜的清冷空气。这是她长年以来睡觉保留下来的一个习惯。“又是一个冬天了,这一年又要过完了!”她在内心低叹一句,便睡下了。

黑暗笼罩了整个静谧的小村庄,打破这一宁静的,是一户人家亮起来的昏黄灯光。一位已逝的老人被接去见了嫁入外村的闺女后,在回老家的路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凌晨六点,这户人家已经接来了殡葬乐团,开始奏起由二胡、喇叭、唢呐、电子琴和大音箱组成的合奏曲。这是一个讯号,告诉村里人,自家的老人终归是熬不住了;另一方面,又像是对逝者的一种宽慰,忙碌的一生终于到了尽头,便应该奏乐欢送老人,去享清福了。

淑贞被吵醒的时候,是在早晨六点多。在额外漫长的冬天,人们多数还没醒,除却那些本该早起忙碌的人们。淑贞心中一颤,想起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自己的老父亲去世时的情形。掐指算来,父亲若还在人世,今年刚好七十了。淑贞的父亲出生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家中只有两个子女的情况是颇为罕见的。后来,她听村里的其他老人说起,也许是从亲戚间的碎语中听到的,她记不太真确。那时候,她父亲是村里不务正业的典型。事实上,她家祖上颇为富裕,是个地主家庭,后被抄家批斗,父亲因此染上了好吃懒做的纨绔特性。干集体活的时候,她父亲就是个耍老油子的角色,生计全靠一张蜜得流油的甜嘴。乡村富了后,眼见同龄人一个个娶上了媳妇,盖起了房子,父亲才在无奈之下去隔壁县里学了一套看风水算日子的小手艺,加上父亲能说会道的嘴巴,渐渐在周围几个村里有了名气,积攒了钱财,娶了媳妇,也盖起了红砖平房。

直到听见大门外的呼喊声,淑贞才从回忆里逃出来,应了一声,穿起衣服,走了出去。昨天刚下了雪,然而地上还没全白,雪便停了。喊话的是办丧事的那户人家,想让她过去帮忙干些杂活。乡村里就是这样,丧事喜事都是邻里互助。淑贞丈夫死的时候,也是这样,请了大厨,席子上的吃食都是自家请人忙碌来的。应该是得叫婶子吧,反正仔细算来,一个村子里的所有人都能沾亲带故。淑贞方便后,洗了把脸,便往婶子家去了。

天色还是雾气蒙蒙的,堂屋里已经满是人了。黑色的棺材放置在了堂屋的两个长凳上,棺盖靠在旁边,等待一应亲属最后的回家探望。这时候,人们正在收拾屋里的一些杂物,以腾出空间给亲属小辈们夜晚守灵。院中的一个桌子上,几个村里的妇女正围着吃饭。

“淑贞来了,快过来吃饭。”一个女人看到了她,喊道。

“好嘞,我先拿双筷子去。”淑贞去厨房拿了筷子,围着桌子一起吃了起来。

忙碌了一天,淑贞拖着疲惫的身子回了家。和往常一样,打热水,泡脚,然后上床睡觉,明天一早仍要早起过去帮忙。躺到床上,回忆涌来,淑贞又不可抑制地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在她还很小的时候,父亲靠着在村里积攒起来的威望,还是颇为受人尊敬的。第一次偶然听到自己父亲是个骗子是在小学三年级还是四年级的那个暑假。天气炎热的下午,人们午睡后,都会三五成群地在乡村道路的树荫下乘凉,干些杂活,顺便说些闲话。她就是这样不经意间听到的,路过那两个窃窃私语的妇女时,听到了父亲的名字,便一边假装路过,一边竖起耳朵仔细聆听。也许只是些玩笑话:大抵就是这户人家的上一辈坟场是父亲看的,当初说位置风水好,能让后代聪明有出息之类的好听话,被当真后,变成了其家族后代不争气的借口。唾沫横飞地吐槽自己儿子如何顽皮,如何胡闹,学习成绩如何一塌糊涂,顺道吐槽这都是祖辈坟场没看好地方的原因,随后再声嘶力竭地声讨自己父亲就是个骗子之类的难听话。两人一边剥着玉米,一边说着闲话。一个说得天花乱坠,一个听得津津有味,哪顾得上这个偶然路过的骗子的闺女。可自这以后,似乎传言多了起来。有一次,几个一二年级的学生玩一个老游戏,她刚好路过,听到其中一个男孩在游戏中掺了一句,姓啥?姓王。王啥?王半仙。其他几个男孩听后便一阵哄堂大笑。淑贞一下就明白了原委,“王半仙”“王家骗子”的标签自此就印在了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就这样,她与父亲之间,产生了一种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隔阂。淑贞母亲死得早,生下她不久就得病去世了,由此父亲对她,似乎也多了一层怨恨。

有一次,淑贞放学回家,父亲正在研究那本破烂到已经看不出封皮名字的书籍。那天父亲不知怎的,突然喊她过去。淑贞还记得当初父亲的样子,他一脸严肃,摆摆手,喊了一句:“闺女,你过来。”她机械地走过去,在父亲旁边坐下。父亲突然感叹了一句,幽幽说道:“闺女啊,你妈走得早,这些年日子过得紧巴。而这,很可能是我做算命先生丢了福分造成的,父亲实在是有些对不住你们哥俩。”父亲拿出旱烟杆,塞上烟丝,点了火,又继续说道:“这算命先生啊,作为古代的中九流职业之一,在当时还是蛮风光的。现在渐渐没落了,可以带给你的,就只够一家人的温饱,剩下一些,要尽快花完。一旦有多余的钱财,不是丢失便是遭人盗窃。人们常说,算命仙,算命仙,上贴着仙人呢;往下呢,算自己两眼瞎,所以又说下是着贼的,这些年啊,我的感悟是越来越深了。人们常说这的那的,在我看来,都是命啊!”

至于后来又说了什么,淑贞记不起来了,但父亲说过得紧巴,其实也不然。她记得以前父亲每次出门后回来,都是他们兄妹俩的好日子,因为有好东西吃了,或者家里又会多一件新家具了。只是没想到,再后来,父亲还是违背了算命先生的规诫,暗里存了一些钱,结果就这样了。

淑贞叹了口气,决定不再多想,躺下后就此睡去。

模糊中,淑贞梦到了自己的父亲。梦中的她还很小,父亲牵着她,往一个明亮的山洞口走去。他们的脚下是阶梯,阶梯的一面紧贴山壁,山壁上爬满了绿油油的青苔,顺着洞口模糊的光,那些青苔好像活了一般,慢慢长大,像杂草一样。另一侧看不真切,光似乎也无法照亮,只是黑漆漆的一片,像深不见底的沟壑。父亲拉着她往上走去,一只手拉着她的小手,另一只手摸着山壁的青苔,似是自言自语说道:“这草,长得可真快啊!”就在快要抵达有着光的洞口的时候,情形突然一变,在她老家的小院中,四周有微弱的光,她和父亲站在院中,院里因为长年无人打理,长着茂密的杂草。突兀地,就从杂草里跳出来几只黑色的手掌大的蜘蛛,淑贞心下一惊,害怕地躲在父亲身后,声音有些发颤,“爸,这是什么啊?怎么会有这么多蜘蛛?”父亲回过头,笑着看向她,说道:“没关系,闺女。蜘蛛出现在梦里是有好事的象征,说明你的付出就要得到回报了。”淑贞刚松了口气,就有更多的蜘蛛从草丛中钻了出来,密密麻麻地围住了她和父亲。“草深了,自然就有蜘蛛了。闺女,别怕。”父亲还是那样淡定,不见一丝慌张。蜘蛛慢慢爬了上来……正当这时,一阵手机铃声响了。

淑贞一个激灵,吓得醒了过来。

到了婶子家,淑贞像昨天一样去桌上吃饭,赶上了亲戚家属新一轮的烧纸祭奠。哭肿了眼的,默不作声的,头上缠着白布的玩着手机漫不经心的孩童,在早晨的雾气和火的烟气中,显得格外真切。另一个桌上,几个男人正吃着饭,一边商量平整坟场周围的事宜。

“先把上山的路稍微修一下,棺材好上去,坟场周围的杂草也清一下。”其中一个男人说道。

杂草清一下?淑贞重复了一句,想起了昨晚做的那个梦。梦中父亲两次提到了草,是不是那个梦就是在提醒她该去清理父亲坟上的杂草了。

自从去年父亲去世后,大哥在外一年都没回去过,我也是瞎忙了一年,清明中秋都没回去看过。淑贞这样想着,打算这些事忙完后,就回老家一趟,给老家的院子房间打扫一下,也给父亲的坟场休整一下。

淑贞配着凉菜,又想起了父亲。父亲在世时还没觉得,甚至一度不怎么想见到他,远嫁他乡后除却重大节日,红事白事,压根就不会回那个家。但自从父亲去世后的这一年,淑贞想起父亲的次数多了很多,有时她觉得是自己年纪大了,感想多了;或者是丈夫去得早,父亲又没了,自己身边完全没了人说话引起的。但仔细算下来,淑贞想起父亲的次数是多过于自己丈夫的,可明明自己对生前的父亲更多的只有不愿提起,而与丈夫的相处总还能称得上是融洽。

淑贞想起第一次有媒婆上门的时候。那时候,人们都知道淑贞父亲是个算命先生,所以过来的时候,都把男方的八字给带来了。

媒婆走后,父亲将淑贞喊到客厅,问她:“闺女啊,你信不信你爸?”

淑贞茫然无措地点点头,她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父亲,更不知到底该不该信他,自小到现在的一切都是父亲决定的,现在婚事交给父亲,也没什么不妥的。

“这个人的八字和你完全不合,所以根本没必要见他。咱呢,有多大胃口就吃多少碗饭,埋下多少种子就收多少庄稼,这是天定的。人呢,只能顺着命来,再等等,我给你挑个最合适的。”

父亲一直甄选,终于到了媒婆都快要放弃的时候,淑贞的婚事才真正决定了下来。那时候的婚姻,多数还是由父母双方决定的。男女两人先见一下,觉得没问题后,两家人坐一起吃个饭,拉拉家常,谈谈家事,婚事基本也就定下来了。淑贞就是这样嫁给自己的丈夫的。出嫁前,父亲拉着她的手说道:“淑贞啊,你本来就勤快,这一点儿我不担心。那男娃娃虽说黑了点儿,但生得又高又壮,又能吃苦,你们的日子过不了大富大贵,但肯定是不愁吃穿的。只是这以后的事啊,谁也说不得准。嫁过去后,你要收收你任性的脾气了,生活还得你俩商量着来过。你妈走得早,我也给不了你什么具体的意见。若是日后真的有什么意外,你可别怪爸爸啊。”

淑贞点点头,只觉得平常颇为严肃认真的父亲形象,一下子就多了点儿温婉可人的母爱。

中午十一点多,太阳从大片的乌云后探出了头,照得人身上有些暖意。十二点半,宴席开了。主家人招呼客人一桌桌坐满后,开始上流水席。淑贞见人多,便自己回去了。

晚上,婶子到家中请她过去吃席。席后,她又收拾准备了一番,决定明天一早便回老家。

2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淑贞就起来了。她将准备好的东西搬上家里以前种香菇用的三轮车,锁好了门,踏上了回老家的路。

一路颠簸,直到太阳即将进入正南方,淑贞才到达老家。大红的铁门上,生出了难看的如同土地皲裂般的碎片,雨水的侵蚀让红色带上了斑点似的黄。淑贞掏出钥匙,艰难地打开铁门,院中干枯泛黑的野草,已经开始腐朽,有的从中断开,藕断丝连地系着;有的已经只剩连着根的一小截,断下的部分已经深埋进了泥土中。堂屋的刷漆木门也褪了色,台阶和前沿上,堆积着一层已经腐蚀了的枯叶,还夹带着几株黑色的枯枝。屋檐下遗留着燕子留下来的泥巴巢穴,正下方的排泄物已经发黑,燕子们早举家迁往了更温暖的南方。

淑贞收拾了一下小院,将三轮车开进院中。正准备拿点儿干粮凑合一下就去修坟的。突然淑贞看到门外站着一个老人。淑贞定睛看了看,走出了院子。

“哎呀,张叔,你这身子骨还好着呢。”淑贞认出了这位老人,是以前村里的生产队队长。

“哎,是淑贞啊。我听到这有动静,就过来看看。”见淑贞带着烙饼和矿泉水,老人又说道:“这还没吃吧,我那饭刚好,走,一起过去吃点儿,顺便聊聊。”

张叔以前是个特严肃的人,做生产队长的时候,正义无私,像个判官一样,村里人见了都怕他。淑贞再次望向老人,微微弯曲的背,刻满了岁月沧桑的脸庞,泛白的胡茬,再也没有当初那种威严了。

“张叔,前几年不是听说您跟着孙子一起去了陵城市吗?怎么,住不习惯,又回来啦?”

“是啊,住不习惯。空气不好,树也少。哪像咱这里,空气清新,虽说不大方便,但住着舒服啊。”

“张叔,你们现在从哪取水,我看以前接的水龙头都停水了。”

“你张大哥托了个朋友,每月都会送东西上来。现在村里人少了,前些年接的水管烂了,一直没人修。现在用水都是靠雨水,不够用了就去更里面的水坑里挑一些出来。”张叔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村里的深处。

“那可出不少力啊,张叔,咱村还有几口人在呢?”

“该死的死了,该搬的也都搬了。山里本来交通就不便,前些年通了水泥路,后来人少,缺乏维修,很多地段又恢复了原先的模样。妮子,你这趟上来也不容易吧。”

“是啊,张叔。好多路段水泥路都垮了,山上滚落下来的石头也没人管,哎……”

“算了,不说这个。来,妮子,叔刚蒸了点儿面条,你先吃,我和点面再整点儿。”张大爷盛好饭,对淑贞说道。

“张叔,你先吃吧。我自己和点儿面,下点儿面条就行了。”淑贞客气道。

张叔没再推辞,边吃边问淑贞:“你这次回来是想给老家翻整翻整?还是你哥他今年要回来住几天?”

“前些天问过了,今年他不回来了。我这次回来就是想把我爹的坟给休整一下,顺便把家里稍微整一下就行。”淑贞一边和面一边说着。

“往后山的小道上,前几天我刚清理过,倒是能通。只是咱村的坟场啊,这些年,人在外的多,回来的少,坟场都要荒了。”张大爷感叹道。

“是啊。张叔,现在咱村还有其他人在吗?”

“王家的那个哑巴媳妇,一直有些疯疯癫癫的,这两年眼见是活不长了。还有高家老妹,也是个苦命人,儿子死得早,家里也没啥亲戚在了,孤零零一个,你张大哥的朋友每次上来,我都会托他多带一些,给他们两家送过去。再隔几年,咱们这村,可就真的名存实亡了啊。”张大爷抄起一口面条,吃下后,又说道:“想当年,咱村可是模范村,大大小小两百多口人。后来人们发了财,都搬去城里了。”

淑贞不知道该如何劝说,或者说接下这个话头。

吃过饭,和张叔又聊了一会儿,淑贞告别了张大爷,便拿着农具,往后山父亲的坟场去了。

顺着小路上去,路旁的断枝刚干枯,还没变黄,显然是张叔前几天清理割下的。走了一段,小路的左侧是从山顶绵延下来的流水小渠,以前山上有个泉眼,下面蓄了小水池,人们口渴时就直接去泉眼那里喝水,水又凉又甜。后来泉眼干了,小渠也荒废了,随着年岁一点点被填埋起来,现在只能看到模糊的沟壑轮廓了。越过这道水渠,是一个山腰上的平地,是以前村里人特意平整出来做坟场用的。淑贞在近两米高的平台土壁上挖了几个坑,这样上去的时候,就容易些。接着是清理地面枯草与周围藤蔓科刺条之类的杂事。

父亲的坟明显下陷了不少,枯草堆满了整个坟丘,泛着绿的刺条张牙舞爪,旁边的几株墓地柏,长得正好,青青翠翠。淑贞拿着镰刀,正清理父亲坟边的刺条。

这时候,不远处传来了几声怪叫,“哎哟,啊,啊……”

淑贞听到了声音,转身看见山路上站着一个老婆婆,头发蓬乱,拄着一根拐杖,正喘着气看着她。是王家的那个哑巴媳妇,淑贞走下来,扶住婆婆的胳膊。

“婶子,我是淑贞啊,你不认得我了吗?”淑贞扶着婆子在路边坐下,温柔地说道。

婆婆扒开眼前的头发,盯着淑贞看了又看,摇了摇头,似乎是真的忘了,或者真的疯了。

淑贞忙给她打手语,婶子,你给过我糖吃的,你忘了吗?

婆子想了想,还是茫然地看着她。眼神空洞洞的,再也没有小时候她见到的那种亮光了。

淑贞只得作罢,又比画道,你这是要去哪里?

婆婆有了反应,枯萎的脸上绽出了笑容来,比画道,我要去山上看我的丈夫。

淑贞比画道,我带你上山去。

天色渐晚,夕阳即将西下。淑贞收拾得差不多了,坟上堆了些新土,看起来更高了些。正待淑贞准备下山回家,想起了婶子,不知道她下山没。

淑贞顺着山道,往上走去,满目一片疮痍,夕阳映照得枯木枯草越加黄了。婶子坐在一块儿坟丘前,不知在嘟囔什么。说是坟丘,但看起来更像是一片杂草荒地。夕阳下,她的身影单薄又暗淡,像融进了那枯草枯土中。

“婶子,该回家了。”淑贞一边喊着,一边走过去。

淑贞跑过去,扶起婶子来。这时候,山路下,传来一阵喊声,“王家媳妇,该回家了。”淑贞望过去,远远地看见了张叔,正在山脚下朝她这边张望着。

“张叔,我们这就下山了。你先走,我带着婶子回家。”淑贞笑着应道,声音传得老远。

送婶子回家后,太阳已经落山,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几只不知名的鸟,正在房子后面的树上叫着。

淑贞锁好大门,踏上了回家的路。山风呼啸,刺骨的冰凉从骨缝间传来,三轮车的发动机响着巨大的轰鸣声。

一路奔波,回到家时,入夜已深。竹林的枯叶在寒风中嘶吼,黑色的天空中,挂着稀稀疏疏的几颗亮澄澄的星星。

正待淑贞准备打开大门进屋的时候,瞥见竹林边的竹叶下,有个隆起。好奇心促使她走近,拨开堆积的枯叶,下面有只正蜷缩在一根竹子旁瑟瑟发抖的流浪猫。见有人过来,那猫抬起了头,睁着无辜的眼睛,虚弱地叫了几声。这是从哪跑过来的流浪猫啊,怪可怜的。淑贞心想,她不大想收留这只猫,带它回屋,面临的可能是往后更多精力的浪费。怜悯心的代价从来都是紧跟而来的麻烦。实际上,她也不喜欢猫,相较而言,她更喜欢忠诚粘人的狗一些,她家以前养过一只,后来体型大了,也凶了,丈夫怕咬到人,就把那狗给埋进了竹林里。

淑贞简单弄了些吃食,又给猫喂了些。随后烧了热水,自己粗略洗过后,开始给这只看起来温柔迷人的小动物清洗。淑贞收拾了一些旧布料,拿了个废纸箱给猫简单铺了个窝,放在老旧石棉瓦下的屋子里。

拖着疲惫的身躯沾上了床,淑贞很快就睡着了。身体劳累的时候,人是无法做梦的,做梦的精力似乎被转移给了恢复体力。

深夜里,没有风,静悄悄的。小猫醒了,睁开了双眼,蹑手蹑脚从盖着的旧衣服里钻出来,打了个哈欠,抖了抖身上黑得发亮的毛,轻盈地跳出纸箱。它走出屋子,顺着堆农具的地方,跳到院墙上,往院内望望,屈屈身,纵身一跃,跳入竹林中了。

3

第二天早晨吃饭的时候,淑贞想起昨天夜里抱回来的流浪猫,赶紧去小屋那里看了下。果然不见了,淑贞叹了口气,流浪猫,它永远向往的是流浪。任由它去吧,淑贞这样想着,吃过饭后,便去自家猕猴桃地里劳作了。

村里开始有了过年的喜庆气氛,外出的游子们开始归乡,拎着大包小包。淘气顽皮的孩子们,点着了炮,扔进人群中,引来一阵不满的笑骂声。过了腊八就是年了,淑贞想到。自己小时候,过年的气氛还是浓烈的,很早就开始准备过年的物事了。现在呢,过年的味道是有一些了,然而带给人的感觉总还是异常冷清。

这天下午,闲来无事,淑贞刚打开电视,门外就响起了呼喊声。是与她关系较为要好的同村嫂子。

“在家呢,下午有事没?”贾家嫂子笑着走进院中,说道。

“没事啊,有啥要帮忙的?”淑贞回应道。

“今个二十九啦,该炸油馍蒸包子了,这不喊你过去帮帮忙呗。”贾家嫂子说。

“二十九了啊。好,你等我一下,我给电视关了,这就过去。”淑贞答应了下来。

“乐乐今年不回来了?都到年根儿了,还没见你动静。”

“是啊,说是公司忙,要加班。”

“哎,年轻人总是忙。你呢,现在儿子结婚了,不用你操心了,这不考虑再找个伴?”贾家嫂子牵着淑贞的胳膊,悄声说着。

“我这都啥岁数了,还找什么,乐乐他们开开心心的就好。”淑贞笑着回应。

“一个人,日子不好熬啊。瑶瑶那边还没动静?你这孙子啥时候能抱上呀?”贾家嫂子问。

“看看电视,玩玩手机,习惯了也挺好的。前几天我刚问了,说是还没。”淑贞有些意兴阑珊。

两人说着,已到了厨房,撂下话头,贾家嫂子递给淑贞一个围裙。置物台上的大理石板上,有一大盆发好的面,两人洗过手,开始忙碌起来。

整个忙完,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太阳即将落下最后一个山头。

贾家嫂子挑了个干净的塑料袋,给淑贞装了些炸好的油馍。

回家的路上,就在淑贞想着夜里吃点儿什么的时候,昨天夜里捡回的流浪猫冲入了她的脑海中。还是去找一下吧,淑贞这样想着,借着夕阳的最后一缕斜晖,进入了自家院子旁的竹林中。

晦气,小猫没找到,反倒踩上了掩埋在竹叶下的猫屎。淑贞一边想着以后再也不管这只可恶的小猫了,一边打开大门,走进屋中。

年三十的夜里,淑贞一个人在客厅里嗑着瓜子看春晚。她想起多年前,但其实也根本没几年,人总有时候,会觉得时间是个不太靠谱的度量单位,该慢的时候快,该快的时候慢。事实上,淑贞丈夫还在的时候,其实情况也未必会好多少,除却一些家庭必要的言语外,她丈夫是个话很少的人,笑点还颇为古怪,小品中的情节,两人笑的时候总是不同。有时候淑贞难以理解,但后来慢慢习惯了,也就不太在意,两个人各看各的,也各笑各的。春节后下地干农活,淑贞兴致来了的时候,会给他讲些春晚中那些可笑诙谐的段落,她丈夫偶尔也会迎合几声轻笑。

“不能整个气囊回来啊……”电视里的小品正在演着,淑贞想到,自己看春晚笑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她觉得现在的小品越来越不好笑了,也有可能是现在自己的笑点越来越高了。淑贞有些心灰意冷,关了电视,睡下了。

被外面的鞭炮声吵醒是在夜里十一点四十五分。淑贞走出客厅大门,鞭炮声此起彼伏,忽明忽暗的天际,与村中冲天的五颜六色的烟花交相呼应,檐前的红灯笼,老旧的灯泡发出的光亮,越加暗淡了。早在一个月前,村支书就在宣传,过年少放炮,除了污染环境,没有任何好处之类的话。淑贞想起去年,儿子买回来许多烟花爆竹,正和村里的小孩放得开心,便听支书过来制止,别放了,别放了,邻村有人放鞭炮被抓起来了。淑贞不由得莞尔一笑,转身回了屋。

有大片关于记忆的,如同浪潮一般,一阵阵地涌来,父亲和丈夫,在淑贞脑海里来回交替。

天色很混沌,四周几乎什么也看不清,父亲正坐在一个坟头,满面愁容地抽着烟。我走过去,问他怎么了。父亲有些生气地讲,给你妈上坟,买的黄纸忘了用真钱打了,这烧过去人家也不认啊。我翻了翻口袋,掏出一张百元大钞,递给父亲。父亲打过黄纸,点着后说,孩她妈啊,你是躺在这儿享清福了。再过几天,我就过来陪你。母亲留给我的印象除了一张老旧照片外,只有从别人嘴中听来的只言片语。父亲消失了,母亲的坟和父亲的重合在了一起。火星留存在灰烬中,我用力鼓吹,正待黄纸要再次点燃的时候,一阵温煦的山风吹过来,刮走了地上未烧完的黄纸。我茫然抬起头来,眼角的余光瞥见东边,露出了一抹浅橙色的光芒,极为好看。我站了起来,转过身,看见一个咿呀学步的小女孩儿晃晃悠悠地朝我跑来……

后面是什么呢?早晨躺在床上的淑贞怎么也想不起后面发生了什么,只得作罢,悻悻然掀开被子,穿了衣服。

猕猴桃地旁的田垄,开着黄色小花的藤蔓被淑贞清理干净,她挑了几束花朵最多,把最漂亮的捏在手里,哼着一首不知名的曲子,踏上了回家的路。猕猴桃已经挤出了嫩芽,这让淑贞有些高兴,春天来了。

黄白交替的花朵已经密密麻麻地长满了整个枝头,有些迫不及待的,已经从花蕊中吞吐出指甲盖大小的果子了。淑贞走在田里,花瓣清淡的芳香从上方一阵阵地铺洒下来,不同于桂花的浓烈,只有当你靠近,它才能给你带来芳香。她摘下一朵白花,别在耳边的发鬓上,赤着脚在湿粘的泥土里散步。远处,传来一阵又一阵清脆的鸟鸣声,白云在山头,夕阳躲在它身后偷看。

自从村里通了公路后,为了美化,在道路两旁种了些巷道树。每年到了这个时候,这些树就开花了,白色的花瓣周围,像是被点缀了满天星辰,花是美的,但浓烈得让人作呕的气味,让村里的人烦躁不已。这段时间,淑贞常常掩着口鼻,掌心里带一朵白色猕猴桃花用来遮掩这种气味。

回到家中,淑贞舒了口气,但那花的怪异香味,像是狗皮膏药一般,还是一股一股不断地传来。这种气味让人讨厌,让人恶心,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床笫后的羞人场景。

以前丈夫还在的时候,淑贞大抵还能从性爱里获得一丝一毫的慰藉感。自从丈夫意外身亡,她那仅存的慰藉感,也许只算是欲望的一种表现形式,便只能通过她寻求的片刻遐想来获得了。

丈夫去世的第一年冬天,淑贞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性欲疯癫中,不可遏制的念头像是钻心的蚂蚁。

在给猕猴桃疏果后的一天,淑贞正在开门,听见竹林中传来阵阵的鸟鸣声。淑贞顺着竹子间的缝隙看过去,大片的麻雀正在竹林里寻找食物,一些落在细小的枝条上,一些正扑腾着你追我赶。淑贞叹了口气,进了屋。

这天午饭过后,淑贞像往常一般午休。刚睡下,就被窗外一阵喧嚣的麻雀叫声吵醒,接下来就只剩下烦躁的心绪,怎么努力也睡不着了。淑贞有些气恼,冲进了竹林,像个发怒的母鸡一样,将竹林里的麻雀轰了个一干二净。

再次被麻雀吵醒的第二天,淑贞决定不再像往年那般纵容他们了。她下定决心,要除掉这些吵闹烦人的麻雀。起初是决定用老鼠药来毒杀的,怕误杀了村里闯进竹林的鸡鸭猫狗,淑贞只得另想他法。村里有个姓翟的二流子,今年四十多了,是个老光棍。他喜欢闲来没事偷偷去山上打猎,为此付出的代价就是进了局子,吃了牢饭。但二流子的特质里肯定有一项是不知悔改,那套电网设估计还留着。淑贞想着,就往老翟家去了。

这个院子有些老旧,推开锈迹斑斑的铁质大门,淑贞喊了一声,“有人在家吗?”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屋中传出来,“谁呀?”“我,王淑贞,找你有事商量。”

过了一会儿,一个男人通红着脸酿跄走出来。他招呼淑贞进屋说话,淑贞哪敢进去,站在门口说道,“就是想请你帮个小忙,用电网把我家竹林旁的麻雀都给打了。”“好。不进来喝口茶吗?”老翟说着,往大门处走来,下身穿了个粗大的花裤衩。

“不用了,我还有事,先走了。”淑贞转头就跑,她一点儿也不想在这停留。

然而当淑贞回到家还没坐下的时候,就听见铁质大门“咯吱”一声,只得起身出去查看。

只见光棍老翟正准备关门,淑贞吓了一跳,忙问道:“你别关门,有啥事直接说。”

“刚不是你过去找我,说让我帮忙的吗?”

“是我说的。但你关门干吗?”

老翟尴尬一笑,说道:“这不是怕风给吹得哐当乱响嘛。”

淑贞走过去,一阵酒精的恶臭味传来,她将大门打开,“就在这里说吧。明天上午你有空就过来一趟,接电线,布置电网,最好下午就给一锅端了。”

“好嘞,那明天中午……”

“管你饭,也少不了你的好处。还有别的事没?”

“没事,没事了。”眼见老翟离开老远,淑贞这才松了口气,关上门,进屋去了。

隔天清早,淑贞心血来潮地想去后山上转转。露水打湿了她的眼睛,山路上的枯叶,两旁的藤蔓植物,在初生太阳下湿漉漉的空气,高耸的信号塔,都被蒙上了一层水雾。夏日的清晨带着凉意,有麻雀在硕大的叶子中吮食露水,淑贞搓了搓双臂,有些清冷。她顺着山路一路向上,站在了信号塔下,整个世界迎面扑来。

淑贞深深吸了口气,绿油油的猕猴桃田地像长长的绿色塑料块儿,两只小麻雀,正在不远的空中追赶打闹。淑贞摘下幼时男孩爱玩儿的茅草长叶,将两侧的叶片劈开,长长的茅草叶搁在肩头,中指和食指夹着两侧的叶片,中间的叶杆与后面的整个叶片保持水平。淑贞又吸了口气,右手将两侧的叶片用力往下一拉,叶杆带着它的尾翼从山头飞了出去,摇摇晃晃,不知方向,穿过一棵满是绿叶开着白色小花的酸枣树枝丫,钻进一丛细矮的草堆中,消失不见。

两只麻雀在玩闹中飞远了,淑贞走下信号塔的水泥平台,往另一个山头走去。两个山坳间的田地已荒废了很多,长出了杂草,有人打理的田里,芝麻开出了白色的花。这侧山头,是光秃秃的,山腰上,是村里主要的坟场,大大小小的坟丘零落在各处,也有一座看起来相当显眼的,花圈上的色彩还没有被空气和雨水腐蚀干净。还有一些采摘过后的樱桃树顶,稀稀松松地挂着一些红樱桃。

夏日的气温上升得很快,淑贞拨开粘在额头上的发丝,顺着山路向家中走去。

还未到家,就听见了一句抱怨,“昨天不是说好了,你这大清早就没了人影,等得都快烦死了。”光棍老翟来了。

“这不回来了吗,走,这就进去。”淑贞心情很不错,笑着说道。

打开大门,老翟将电机、电线之类的杂物搬进院子中,接过淑贞递过来的一瓶水,仰头灌了半瓶。

日上中天,老翟正在竹林边摆弄电网,见淑贞走过来,急匆匆问了句:“饭好了没,我要饿死了。”淑贞笑着说:“这就做。我不是来问问你中午想吃什么吗?”老翟咧嘴一笑,“都行,你做的,都好吃。”就好像你以前吃过我做的饭一样,淑贞暗骂一声,转头离开了。

午饭过后,老翟稍微动动汗就布满全身。他热得想将上身的蓝色旧短袖脱下,被淑贞义正词严地制止了。他俩正守在竹林外,看麻雀一只只钻进竹林,有些麻雀,发现了竹林边的新玩意,停在上面,用嘴啄啄,发现它没有什么乐子后,又再次钻进竹林。

“热死我了。我看差不多了,通电吧。”老翟实在忍受不了这种炎热了,汗不断从他的额头往下滴。

“你小声点儿。再等等,还会有更多麻雀飞进来。”淑贞没看他,眼睛直直盯着竹林。

又有几只麻雀飞过来了,但意外的是,随后就有一群麻雀飞出了竹林,接着像是得到了某种启示,或是预警,也许是惊吓,竹林里的麻雀开始一只只地往外飞,剩下几只迷迷糊糊的,在竹林里抬起了头,四处张望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都飞走了?这可咋整?”老翟急道。

“还不是你,说了别让你说话,这下可好。”淑贞气得转头就进了屋。老翟挠了挠头,跟在后面。

“你先回吧。明天午饭后再来。”淑贞递过来一瓶水,看着老翟说道。看老翟没动,淑贞想了想,又回屋拿了盒烟,递给了他。

“好嘞。”老翟接过水和烟,乐滋滋地走了。

上午十一点,还没到饭点,老翟就来了。淑贞叹了口气,想着今天赶紧把事情搞定,好安生送这个“老爷”回家。

吃过午饭,两人再次蹲在竹林旁,看麻雀一只只飞进竹林乘凉。

淑贞看差不多了,示意老翟去通电。老翟回来后,淑贞示意他一起进竹林里驱赶麻雀。然而他们还没行动,就听见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电网上,冒出黑烟来,激得竹林中的麻雀一阵惊恐地鸣叫,慌乱中向四周飞去。

“我去看看怎么回事。”老翟说。淑贞跟在后面,没来由后悔了,想着自己不知道脑子哪根筋抽了,才找他过来办事。

“估计是早晨的露水还有残留,没干透,我也忘了看,所以电线可能是因短路烧了。”老翟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那快回去看看我家的电线烧了没?”淑贞带着老翟回到家。

家中果然没电了。“你快看看怎么回事?是不是电表烧了?”淑贞急道。老翟搬来梯子,爬上去看淑贞家里的电表。

就在这时,聚集在一起的村里人谈论着停电的事。有个人说,昨天看见淑贞家接电了,会不会是那边出了啥事。于是,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往淑贞家走去。

老翟在拧电表上的螺丝,淑贞在下边接。突然,老翟一个没站稳,从梯子上摔了下来。淑贞眼疾手快,想用手拖住老翟的背,不遂人愿,淑贞还是跟着一起摔倒了。

村里人正好看见这一幕,人们连忙过来给他俩扶起来,问人怎么样。

“没事。”

“我也没事,就是有点儿扯住了腰,歇一下就好了。”淑贞揉着腰,说道。

“那就好,你们这是干吗呢?怎么村里突然停电了?”

“竹林里的麻雀太吵人了,我就喊他过来接线,准备电死一批,没想到线没接好,倒把电线烧了。”淑贞忙给邻居们解释。

接着,人们根本不相信“二流子”老翟可以搞定,给乡里的电工打了个电话。老翟坐在地上,不知道在想什么。淑贞想了想,说道:“今个也累了,你先回去吧。麻雀我也不打了,明个你过来把东西拿回去。”

老翟若有所失地离开了,就在将要离开一个拐角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正好与站在门口的淑贞四目相对,随后迅速分开。

铁丝通上电后,我们走进竹林驱赶麻雀。麻雀被惊吓到,慌乱中扑腾着翅膀四处逃窜。接下来是一阵撕心裂肺的鸟叫声,粘上了铁丝网的麻雀被电得跌落在地,有些羽毛被烧毁,发出一股焦臭味,有的被定格在了铁丝上,头朝下挂着。一只又一只的麻雀被打落在地,竹林里,宛如一场攻城战的城墙下,堆积而成的尸体,一层叠着一层。村里散落的猫狗,如同鱼闻到蚯蚓味的饵,飞贯进入竹林,开启了美食之旅。

竹林深处,靠着山体,我们早已挖好了一个又大又深的土坑。我们用油漆桶装着一桶桶的麻雀尸体倒进坑中,待掩埋完,我俩回过头,竹林里已是一片狼藉。散落的麻雀羽毛与血迹,被猫狗啃食过遗留下来的肉块儿,或者是麻雀头颅,宛如人间炼狱。

然后呢,她可能还会让我留下吃顿晚饭,也许会不经意间摸到她的手或者更多。下午跌下来头枕着她胸脯的时候,真舒服啊!晚饭过后呢,也许……可老天爷就是和我过不去,去他的,贼老天!

老翟看着竹林,脑中闪现出这副场景来。老翟走远了,淑贞在门口看着,有些怪异,有些气愤,又有些羞惭地想起,自己昨天夜里怎么会梦见他。

不知道做了个啥梦,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淑贞在一阵迷糊中醒来,睁开惺忪的睡眼。霎时,一只麻雀像脱了弦的箭一样,短喙如匕首,发出了刺耳的尖锐叫声,冲向淑贞的眼睛。淑贞吓了一跳,眼前一黑,倒在床头的靠枕上。

过了一会儿,淑贞慢慢睁开眼睛,连忙用手摸了摸眼睛,没有血。她抬起头,小风扇还在悠闲地转着。

这天清晨,淑贞照常背着农具准备下地干活,意外听到了一些话。

“你还不信,我婶子亲口告诉我的。到她家的时候,正和那个光棍老翟抱在一起呢。”

“真的假的?你说要真这样饥不择食,那怎么不好好找个人呢?是想村主任给她发个贞节牌坊吗?”

“先别说了,她过来了。”

淑贞假装没听见,在吃早饭的几个妇女前经过,越过她们的时候,用余光瞥了一眼,她们捂着嘴偷笑,指指点点。

夜里回家,她只觉得委屈,默默地走到客厅中,拿起丈夫的遗像,毛巾在玻璃相框中,久久地擦拭着。

炎热的大地凉快了些许,下了雨,便能听到竹林旁的水洼里传来蛙声一片。下午,贾家嫂子过来了。两个人坐在房檐下闲聊着,淑贞做着一些针线活,雨水顺着楼顶的出水口哗啦啦地落下来。

“最近村里说你和老翟不清不楚的,咋回事啊?”

“嘴长在她们身上,她们爱咋说就咋说呗。”

“话也不能这么说,你让乐乐回来听见咋办?给我说道说道,我也好去警告警告她们。”

“不用了,随她们去吧。乐乐一年到头也回来不了几次,不用管他。”

“说的也是。不过村里人,就是这样,嘴里没个把门的。新鲜几天,也就过去了。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啊!”

“我心里有数。说说你那两个小孙子呗,最近咋样了?”

“乖了点儿,正教他们认字呢……”

4

时间就在这漫长的有所意义,但又毫无意义的闲聊中一点点消逝,雨水将一切冲洗干净,只留下回忆,穿过窗户,进入房间。

在父亲来的为数不多的几次中,父亲哭泣的概率大得惊人。有时候,我想他是在拿我当出气口。但毕竟是我父亲,可能他觉得,闺女更能知道他内心的想法,理解能力也更为强一点儿吧。那次,他过来的时候脸色就不好,我也没去问,因为一会儿他自己就说了。父亲向我哭诉,说是存下的钱被人偷了,今天早晨一起床,发现存的钱不见了。我说,爸,你不是说过,算命的不留钱吗?你存钱干吗呢?父亲一脸沮丧,说想给孙子外孙留点儿。这下倒好,钱没了,还被全村的人看了笑话。我问他。村里人咋知道的,父亲说,发现钱没了的时候,没忍住大哭了一场。邻居跑过来询问,我就全招了。

我安慰了父亲几句,他又吐槽了好一阵子,声泪俱下,边喝酒边控诉那个杀千刀的小偷。一会儿又骂起村里那些人,说他们冷嘲热讽,说我一个算命仙,为啥没算到昨天夜里会失窃,还偷偷说我算个什么阴阳仙。可我就是个凡人,靠着这个混口饭吃而已,再说一个人算命,也不能天天拿自己当练习对象嘛。父亲似乎越说越委屈,话也越来越乱,一会儿说自己天赋异禀,是老天爷赏饭吃,一会儿又说自己半吊子,瞎混日子,挣得仨瓜俩枣。我在一旁听着,给父亲倒酒。那个时候,我突然觉得他像个孩子。过了一会儿,父亲说累了,要睡觉了。事情总算得以告终。

后来,我问过我哥,他说父亲存下的钱,谁都没看到过,他也从没向人提起过。从那以后,父亲像变了一个人,变得沉默,不再给人算命看日子了,除却吃饭,每天像时钟一样准时上山下山,夜里准时回家,周而复始。那段时间,有回我见到了父亲,他僵硬的脸庞上挤出一点儿笑脸,在山道上看见了我,远远地摆摆手,一边说着,妮儿,回来了。说完后继续他的上山之旅。夜里回来我问他,他只说忘了。不知道是到底忘了看见我,还是忘了上山下山。再后来,父亲反常地在一天夜里上了山,他喝了酒,失足从山道上滚落下来。

“整天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以为自己还是十八岁黄花大闺女啊。”

“是啊,装得大义凛然的,背后像个狐狸精,勾引这个,勾引那个的。”

“那可不,说不得做的梦都是和谁谁谁,就是便宜了那个死老翟了。”

淑贞搬着小凳子,在猕猴桃田里刨着野草。清晨的露珠晶莹剔透的,被打湿时带着凉意。她想着,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又招谁惹谁了,为啥就逮着她不放呢。她想不通,只有豆大的泪珠像露水一样滑落在地,渗入泥土中。要是他还在就好了,那时村里哪有人敢欺负她,谁敢靠近她,就被他一阵呵斥声给吓跑了。村里人背后说他傻,说他疯,说他脑子不灵光。有次淑贞为他打抱不平,他笑着拉淑贞走了。淑贞曾问他为什么,他告诉我说,他们说我傻,但我不回他们,那就代表他们才是真的傻啊。那是我第一次见他这样,我看着他,好像重新认识了他一样。他不是傻,至少不是真的傻。

晚饭后,淑贞在院中乘凉,一阵敲门声惊醒了她。她过来开了门,进来一个头发蓬乱的人,前额的头发垂下来,看不清面容。他拄着一根小孩手臂粗的木棍,背着一个化肥袋子,袋子里鼓鼓的,不知装着什么。这是老刘,时常到村中的乞讨者,邻里几个村的人,基本都认识他。

“你在这等一会儿,我进去给你拿点儿东西。”淑贞对着老刘说道。

淑贞拿着前天蒸好的馒头递给老刘。老刘抬起头,从蓬乱的头发和细小的眼睑中射出两道惊人的光,他看着淑贞的脸,直到淑贞有些不耐烦地问怎么了,他才回过神来,沙哑的嗓音像是从石头缝里挤出来的,“看你的面相,你不是一个对流言秽语熟视无睹的人。而你最近又遭小人奉迎,因情色遭人诟语。你无法消化这些,郁结都到印堂了。”

淑贞不禁心中一凜,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将老刘迎进屋中,搬来凳子,又倒了一杯水。

“你给说道说道,我要怎么才能化解这个?”淑贞懂规矩,拿了钱出来主动递了过去。

“布施表明你已付出了代价,黄白之物就不必了。”

淑贞抽回了手,又去冰箱里拿了两个馒头,塞进老刘的布袋中。

待淑贞坐下,那老刘又看了一会儿,才说道:“你并不像是易招小人,易受秽言之人,像是最近运势到了这,又受了什么血光灾之类的煞了。”

淑贞一下子就想起了那天中午午睡后的情形,忙问道:“那该怎么办啊?”

“只是小煞而已,用喜一冲,就好了。”

“用喜,用什么喜?”

“喜呢,就和煞一样,不用去找,它自己会到来的。”老刘说着,已经站起了身,朝门口走去。

淑贞抬起头,老刘已经走出了大门。一阵凉爽的微风吹过来,竹林里的竹叶飒飒响了几声,随即消逝。

我太懦弱了也许当初嫁人就不该听父亲瞎唠说什么我的命格无的放矢他本就是个骗子骗子村里人都这么说我记恨他我没有母亲照片也没有在抽屉箱底下找到午时回了家看不见任何东西冰冷的水冲刷在头顶我绕着旧房子茅草泥土夯实粗壮木头梁上木板有粮仓开一扇小门我们在此捉迷藏青瓦房上青色苔藓雨水流下来打在我脑门上我摸索着进了屋子我属实很笨没有能力我还为人生负责父亲没有错他指导着我嫁给了第一个提亲之人三层洋楼小汽车儿子和女子孙子正在田野上奔跑远远呼唤着奶奶奶奶那遥远的回忆如果没有改变富家小姐会什么琴棋书画还有三纲五常岔路最终聚集永远延伸没有交集在一个小点上他们都不知道有只兔子二十岁怯生生他没有样貌柔软温热大白馒头一个缓坡初中时铁栅栏一道门我们望着他们问我像一场审判我低头不敢看湿稠的空气燥热额头汗水安排沉默服从温顺异常父亲痛苦的回忆胆小不敢反抗语无伦次红色的被单一头野兽钻进来他偷偷买了醒来还是睡着了鸽子刀竹林白色的帷幔拉上了我不会这样我想站起来像个正常人说话……

我怎么了,整个脑海像条从山顶上滚落下来的沸腾的河,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一般,汹涌而来。

淑贞迷迷糊糊打开电灯,昏黄的灯光将房间点亮,她坐起了身,脑海中的情形才像潮水一般迅速退去。一股汹涌的尿意传来,淑贞披上衣衫,摇了摇痛得欲裂的脑袋,轻手打开了房门。

月光像流水一样洒了下来,房门外,亮如白昼。石棉瓦下的农具,披上了一层银色的亮澄澄的光,青灰色的水泥路,像水一样流淌着。竹林里的竹叶睡着了一般,静悄悄的,虫子偶尔鸣叫几声,唤醒入梦的微风,竹叶也随着一起醒了,发出欢快的叮咚声。月亮像一幅画一样,挂在天上。阴影的轮廓,清晰可见,桂树、嫦娥、玉兔,在一个小点上影影绰绰。

最终还是那股尿意将淑贞拉回了现实,伸向电灯开关的手犹豫良久后停在了半空中。借着月光上了厕所,淑贞打开院子的大门,整个村庄在月色下显得格外宁静。柏油路交接着高速路口下的涵洞,两侧花坛中的月季花无声地开着,翠绿的猕猴桃枝叶遮住了下面的水泥柱子,黑黝黝的远处的山,近处的泡桐树,倾斜着的竹子,以一种淑贞从未见过的全新色彩呈现在她眼前。就连旁边熟睡了打着呼噜的猪,此刻也像是得到了某种启示,呼噜声戛然而止。太阳能路灯还亮着,往上延伸,在一个拐角处消失不见。她顺着路走了下去,采了几朵大红色的月季,重新走回了家。

这个仪式不知是从何处知晓的,淑贞忘了。她先走进厨房,倒了些热水,摘了三五瓣花丢入其中,然后将双手浸入盆中,待完全浸湿后,又用盆里的花瓣仔细擦过双手的每个地方。拿一条新毛巾擦了手,淑贞进了卧室,掀开薄毯,将剩下的花瓣一朵朵摘下来,均匀地洒在床上。

重新躺下,淑贞很快进入了梦乡。这是一大片绿色的草地,其中点缀着一些狗尾巴草,毛茸茸的穗子随意摆动着。一只雌鹿无忧地跑过来,发出欢快的鸣叫,趴在她的身前。她蹲下来,正想用手去摸摸雌鹿的头,便听见一阵怒骂声传来,你看看人家,学习多用功,怎么你就这么贪玩儿?淑贞抬起头,看见父亲正站在她右边,手指还指着远处说道。她顺着父亲的手指望过去,那是她的幼时玩伴,正坐在桌子前,台灯亮着,她的母亲正在背后笑盈盈地教着她什么。淑贞生气地往前跑开了,一阵风带着她飘了起来,一个浑身雪白的天使,正在半空中,背对着她。她不自主地唤了声妈妈,向那边飞过去……

正待她飞过去想看清那个天使脸庞的时候,梦醒了,淑贞一阵可惜。复又闭上眼,想再次进入梦境看看。过了好大一会儿,淑贞睁开眼,还是头疼,此时太阳早已升了起来,热气弥散在整个大地上。

淑贞困倦地坐起来,睡眠不足的她看起来像丢了魂一般。她呆呆地坐着,思绪飘飞在窗外,看见太阳上的火焰正熊熊燃烧;竹林有一群五七只麻雀,正扒着林下的湿土,寻找着什么;两个小孩正在猕猴桃田里玩着泥巴,围成一圈儿,肆无忌惮地尿满泥土中间的部分;田间的小草,吸收了夜间撒下的露水,茁壮成长着;再远处的一对老夫妇,正在给一垄垄的西瓜苗浇水……

夜间渐渐转凉,天色黑得越来越快。竹林里的麻雀,肉眼可见的越来越少,泡桐树的宽大叶子开始由绿慢慢变黄,猕猴桃被采摘后,叶子逐渐掉落,剩下光秃秃的灰褐色枝干。

这天晚饭后,淑贞坐在院中乘凉,贾家嫂子过来找她唠嗑,带着两个小孙子。

两人走进客厅,淑贞打开电视让两个孩子看动画片。她和贾家嫂子坐在一旁,闲拉家常。不知说到了何处,贾家嫂子突然一把夺过遥控器,“你俩小兔崽子,看动画片声音关小点儿。”骂了一声,放下遥控器,又看着淑贞,“我听你这情况,是不是已经有些时候了,咋不去找医生看看呢?”

“看过医生了,也开过药,吃完后发现作用不大。我想着过一段时间应该就差不多好了,哪知道还是这样。”

“你这都是心病啊……”

两个小孙子看了会儿电视又闹着回家睡觉,淑贞这时恰如其分地站了起来,贾家嫂子笑了一下,“淑贞,那我们走了,咱们下次再说啊。”

淑贞送贾家嫂子离开,锁上了大门。

5

盯着黑黢黢的天花板,一束月光偷偷从窗缝间滑进来,她想起了儿时的自己。

每年的四月十二,是这片区域长久盛行的集会。赶集成了当时所有小孩的一种渴求,孩子们总能在集会上吃上一些心慕已久的食物,或者买上新衣服,新鞋子。那是哪个年头的事了,你想不起来了,具体是多大,你还能记得是小学,但哪一年,还真的是说不清了。你跟着父亲,在柏油马路上转悠着,道路两旁,都是摆摊的小贩,卖农具的,卖衣服的,卖油炸小吃的,卖凉皮米皮肉夹馍的,卖手串挂件的,等等,等等。集市的路被过往的人群挤得几近密不透风,所幸那个年代车还很少,见不得几辆,要不然喇叭声准会按个不停。你跟着父亲,只感觉眼神不够用,看这个新奇,那个更是好看。在路过一家油炸的裹着白糖的蜜饯果子小摊时,你拽着父亲的衣角,眼巴巴地看着果子。你父亲扭过头,心情似乎不大好,摇摇头说了声不行。你那天脾气突然上来了,和父亲置气,蹲在地上,将脑袋放在膝盖上的双臂上。你不知道的是,你父亲已经抛下你走远了。终于,当你再次站起身来,在人群中没看见你的父亲。你四处张望,看见一个卖凉皮的小摊上,一位妈妈正带着她的儿子,吃得开心极了。一瞬间,你觉得委屈无比,眼泪像从荷叶上滑落的露珠,狠狠地砸在了地上。你气得往家的另一面走去,人声鼎沸在你的耳边越来越远。你觉得委屈,其实并不是父亲不给你买,而是他毫无理由地选择了拒绝。你想着,我要有个妈妈那该有多好啊!她肯定会给我买。于是,你的眼泪就像下雨时瓦房屋檐下的雨水一样,更多更密了。因为穿的是短袖,你的双手已被泪水完全打湿了。你在一座桥上停了下来,内心仍旧跌宕起伏。你站在桥头上,渴望着,想象着,一头扎下河中的情形。河水不算浅,河道的两旁堆满了形状颜色大小各异的石头。你看向小河,水很清,河底就显得很浅。也许会正好摔在一块儿石头上,那会不会有点儿难看?如果摔到头的话,那脸就真的毁了,难看死了。肯定不行!如果准确地跳进了河中呢,除了从这么高接触水面带来的疼痛外,又根本死不了的,还会着凉,发烧,药太苦了。你就这样想着,从桥的一头走到了另一头。是的,你没勇气,也舍不得跳下去。你想起了父亲前两天给你买的一件碎花裙子,还没穿上呢,那件裙子真好看。于是,你万念俱灰地往回走,人声鼎沸越来越近。你的内心其实很渴望你的父亲会来找你,因为你走的时候回头了,我数了数,一共一十三次,在七八百米的路程中。回去的时候,你还是很渴望,直到你钻进了人群中。你望着人群,高大的背影遮住了你的视线,你很想越过眼前那个背影后,就看见父亲急匆匆地跑过来,或者带着你想吃的那个果子。但都没有,直到你走完了人声鼎沸的人群,越过了一个又一个背影,看见了正蹲坐在路旁抽烟的父亲。你怯生生地走过去,像个犯错的小孩。你的父亲看了你一眼,继续把烟抽完,什么也没说,往前走去,你跟在父亲后面,一路回了家。

有天儿子向我提起来的时候,我几乎已经完全遗忘了。我从没想过,我的一个微不足道的举动会带给他如此大的伤害。那年,他应该是小学四年级还是五年级。有天,他表姐和表外甥回老家玩儿,中午在我家吃饭。我蒸了米饭,炖了菜,中午四个人坐在一起吃饭。吃饭途中,小他几岁的表外甥偶然看到了桌子下的一个弓箭玩具。拿出来后,他问我,走的时候可不可以带着这个玩具弓箭走?我当初并没多想,浑不在意地说可以啊。我承认那时我忽略了儿子,我没问过他,就私自做了主。我以为那是他做的,已经玩儿腻了,不玩儿了,所以才丢弃在桌下。我没注意到他,只顾着和他表姐在聊天。突然,听得他冷冷说了句,那是我的玩具。我转过头,有些生气,那时候我自私地以为孩子真不懂事,还可能带着他吃饭时也不让人安生的烦躁。事实上,他不知道,他表姐最近烦心事很多,他的小表外甥蛮可怜的,所以我才毫不犹豫地同意了。我从没想过,以现在来看,我的儿子,他也蛮可怜的。我不悦地回头,指责了一句,就一个玩具,给他玩儿那有啥的。他又争了一句,可那是我的啊,我自己做的。我也是脾气上来了,骂道,不就是一个玩具嘛,你都多大了,还玩儿。不想吃饭,就给我滚出去。他就这样出去了。后来的事我记不太清了,模糊地记得他表姐吃过饭后就走了。过了一会儿,他也回来了。

淑贞躺在床上思索着,儿子离开的那段时间,会不会像当初的自己那样。她一直小心翼翼地,但悲剧总在重复,在我们最容易忽略的地方。正因为不设防,才给了契机。淑贞无比自责,眼泪从眼角淌下来,打湿了枕巾。她以为男孩不像女孩那么敏感,相对应的会更成熟懂事一点儿。不管从他儿时的成绩还是听话程度,她认为儿子都会茁壮且完好无损地成长。但事实上,人啊,都被困在了自己的牢笼中了。因此,后来她也默认了儿子不经常回家的事实。伤口当然可以愈合,但伤疤是消不掉的。她并不强求,但她疑惑的是,为何自己当初会那样,会把在自己身上的悲剧硬生生地传给了下一代。她记得父亲曾说过,人的生命,其实就像个轮回。这个世界没有十八层地狱,也没有极乐世界,所有的账都会在活着的时候算清。这就是煞吗?可喜在哪里?淑贞悠悠想着,迷迷糊糊中进入了梦乡。

梦境模糊而混沌,以此给人以现实一样稳固的基础,又带给人一种完美避世的内在需求。模糊中,淑贞听到一阵敲门声,如同身在梦中一样,她索性不去理会。又过了一阵,手机响了起来,她才慢悠悠地从混沌中脱离出来。是她儿子打过来的,淑贞接了通话。

“妈,你在哪呢?我和瑶瑶回来了,在门外站着呢。”

淑贞猛地惊醒,看了眼时间,已经接近上午十点了。她打开大门,儿子和儿媳正在门外站着,有些焦急,地上摆满了东西,奶、米、月饼和其他礼品。淑贞有些疑惑,说道:“回来都回来了,怎么还带这么多东西啊?”

“妈,你忘了,今个是八月十五啊。我和瑶瑶回来看看你,一起吃个团圆饭。”

淑贞一拍脑门,“看我,老糊涂了,日子都过不准了。先进来再说啊。”

三人将东西拎进屋子里,淑贞照顾儿子和儿媳坐下,这才说道:“你们先坐着,我去准备中午饭。”

午饭后,乐乐建议去另一个村子看看,说是那里新建了个“战争纪念基地”,在抖音上看到的,挺好玩儿的。

回到家里,淑贞让他俩先歇着,自己去整理了他们很长时间都没住了的婚房。随后,洗菜做饭。乐乐将桌子搬到了院中,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又大又圆。待菜都做好,月亮已经在西南方了。三人围着桌子坐下。

“妈,这次回来想和你商量商量,我身子不便,年前可能就要临产了。所以想请你去城里住,地方我们都收拾好了。”瑶瑶边吃饭边说道。

“这是好事啊,瑶瑶。怀上多久了?去看了没?男孩女孩呀?”淑贞高兴地想去摸摸瑶瑶已有些鼓胀的肚皮,但手刚伸出,就被乐乐的眼光挡回去了。

“妈,你摸摸看,应该是个男孩,可调皮了,老是踢我。”瑶瑶横了乐乐一眼,抓起淑贞的手,往有些肿胀的肚皮上放过去。

有个新的生命在跳动,淑贞有些欣喜。她已经忘了,那遥远的时间,那些自己怀孕的日子了。

乐乐和瑶瑶上楼睡觉去了。淑贞一个人收拾了碗筷,随后坐在院子中,屋檐下的灯光孤独地亮着,在灯光与月光的交界处,光晕模糊地带着白与黄,像猕猴桃开的花。淑贞抬起头来,看着月亮,她不明白很多事情,就像不明白为何有月光的地方还要有灯光,为何月光会比灯光还亮一样。

有那么一瞬间,淑贞觉得是自己的喜到来了。是的,就是那个乞丐老刘所说的喜,冲煞的那个喜。但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说不上哪里不对。生活总得继续,不是吗?儿媳有了身孕,她将开启另一种可能的全新生活。一阵风吹过来,凉意盎然。淑贞抬起头,看见大门外的泡桐树,一根皎灰色的枝干上,一片枯叶随着风摇摇晃晃,最终轻飘飘地落了下去,大门遮住了她的视线。

淑贞想到,一个新生命的诞生,也许需要一个旧生命的死去。

月亮越发地亮了,升到了中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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