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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晋时期南中文明中心变迁

2023-02-20

铜仁学院学报 2023年6期
关键词:滇池文明

王 瑰

【历史文化】

汉晋时期南中文明中心变迁

王 瑰

(铜仁学院 艺术学院,贵州 铜仁 554300)

在西南夷以自在为主的历史发展时期,西南夷诸族在金沙江南北明显分别形成了滇池和邛都两个较为突出的文明中心。汉开西南夷后,伴随着汉文明的进入、永昌郡的设立,以及东汉初期以前断断续续的汉夷战争,滇池文明地位不断下降,永昌郡治不韦县以南方丝绸之路枢纽中心的地位快速崛起为滇西文明中心,邛都则以其丰富的铜盐资源、优良的农耕条件,吸引大量汉人进入,并以其控扼南丝路西线干道枢纽的区位优势,由邛都夷的文明中心快速成长为西南重镇。东汉中期南中民族大起义,不仅摧残了邛都,也阻断了南丝路西线干道,这时今滇东北的朱提地区因自身丰富的铜矿资源、良好的农业条件,以及南丝路五尺道枢纽的区位优势,迅速崛起新的文明中心。在南中文明中心的这一系列变迁中,不难窥见特定时代专属大宗矿产资源禀赋对文明的影响和塑造力量。

南中文明中心; 滇池; 邛都; 不韦; 朱提

味县,汉武帝开西南夷时设,两汉属益州郡,诸葛亮南征后,改益州郡为建宁郡,将郡治由滇池移于味县。唐初建石城,味县之名废,县治旧地位于今云南省曲靖市麒麟区西郊。地理上看,味县处于云南东部的偏中地带,北承巴蜀、东视贵州、南临广西,素为控扼中国西南边疆的门户之地。《水经注》云:“汉武帝……使县令南通僰道,费功无成,唐蒙南入斩之,乃凿石开阁,以通南中,迄于建宁,二千余里。”[1]770建宁,即建宁郡,郡治味县,所以《水经注》的这条记载反映出汉代唐蒙治南夷道时,已经修通了今四川宜宾到云南曲靖的官方道路。这条道路一般称为“五尺道”,在《史记》的记载中,是秦时由“常頞略通”[2]2993的,只是当时开通了多少并不可知,其实常頞也不是凭空而凿,因为古蜀晚期该条道路已经有所建设。[3]虽然味县地区与古巴蜀地区很早就有文化往来,但却并未最早成为南中的古文明中心,这从云贵高原石器时代到青铜时代的诸多考古中能够明显看出。但是自诸葛亮移郡治于此到东晋初年,味县就迅速成为集政治、军事、经济、交通、文化中心等于一体的南中文明中心,直至南诏崛起,将南中地区文明程度最高的西爨二十万户移至滇西永昌城,这个地位才宣告最终丧失,前后垂五百年。但是,在味县成为南中文明中心之前,南中地区已经经历了多次文明中心的变迁,追索其变迁的轨迹与具体动力,对于更好地认识中国西南边疆的历史发展与文明进程有着重要意义。关于这个问题,学界尚未专门讨论过,只是方国瑜先生在考察魏晋时期建宁郡大姓的脱颖而出时有所涉及,潘先林先生追寻朱提文化的衰落原因时明确指出过朱提文明资源被迫南移味县的问题,[4]只是都未深入。要深刻了解味县何以最终成为晋唐之间的南中文明中心,就必须追索南中文明中心在汉晋间的变迁。

一、南中早期文明中心

汉武帝开西南夷之前,南中地区至少已经有了两个比较明显的文明中心,分别在金沙江的南面和北面,即江南的滇池地区和江北的邛都地区。这两个地区能成为文明中心,首先是其农业条件好,其次是文明积累比较长久。司马迁称:“西南夷君长以什数,夜郎最大。其西靡莫之属以什数,滇最大。自滇以北君长以什数,邛都最大:此皆魋结,耕田,有邑聚。”[2]2991这些是西南夷中内圈层文明程度较高的古国,都有了以农业经济为基础的文明。夜郎的中心地带不管是从《华阳国志》所载的“竹王传说”,还是从汉初识夜郎时,企图借其境内牂牁江达于番禺的计划来看,应当在今黔西滇东一带。“靡莫之属”,即庄硚王滇后“同姓相扶”[2]2997诸国,其中最大的滇国在今滇池周边,靡莫、劳浸,云南学界一般认为在今曲靖一带,这些地方都是云贵高原上的平畴广野之地。邛都国以今金沙江北安宁河谷为中心,都邑所在即汉邛都县城(治今四川省西昌市),几乎都属于安宁河谷平原。安宁河谷阳光充足,灌溉便利,是四川省第二大平原,农业条件良好。但这三大古农耕文明区中能称为当时文明中心的,从目前的文献和考古发现来看,只能说是滇池和邛都。

(一)滇池:金沙南的文明中心

滇池地区由于良好的自然条件,渔猎农耕皆很适宜,新石器时代就密集分布着很多人类生活遗址,并以有肩有段石锛、泥质红陶、夹砂红陶等器物形成自己的区域文化特色,影响东北达于宣威市,西部达于楚雄市禄丰县[5]355,是当时云贵高原上分布很广的一种文化。滇池周边也有丰富的铜盐资源,《汉书·地理志》载益州郡连然县“有盐官”、俞元县“怀山出铜”[6]1601。连然县治今昆明市安宁市,在滇池西北,俞元县治今玉溪市澄江县,在滇池东南。记载虽是西汉事,但西汉的开采必定基于滇国时期的开采。铜盐资源显然也有利于强化滇池经济中心的地位。得益于此,战国中期,约当文献上庄硚王滇之后,滇池地区的青铜文明便骤然繁盛起来,明显成为一个早期国家的文明中心。晋宁石寨山诸滇王及滇国贵族墓发现的2900多件包括铜鼓、编钟等礼乐器,及大量兵器、农具、贮贝器等的青铜器,无可辩驳地证明了滇池的文明中心地位。以滇池为中心,在滇国境内形成了“都—邑—聚”的层级统治结构[5]132-134,在相当程度上打破了血缘宗族聚居的社会结构,基于地域关系的统治明显已在一定范围内存在[7]276。滇国的统治,覆盖滇中及于滇东,元封二年(前109),汉发巴蜀兵击灭劳浸、靡莫,以兵临滇,滇国归附,汉因滇国地设益州郡,郡治滇池,正是基于滇池地区的历史发展积累。滇池作为益州郡的政治、军事中心终于两汉,也赖于其深厚的文明积累。

(二)邛都:金沙江北的文明中心

邛都国的腹心是金沙江北的安宁河谷。安宁河谷不仅农业条件优越,也是横断山民族走廊的枢纽地带,东与大渡河流域的古文明带相接,并以之与古蜀文明沟通,又西走洱海,南下滇池,是当时中国西部重要的文明传播枢纽。以此条件,邛都地区古文化积淀也是相当厚重的。今仅在邛都故治的西昌市范围内即发现有大量新石器时代至青铜时代遗址,如大兴横栏山遗址、礼州遗址、营盘山遗址、经久大洋堆遗址、经久马鞍山遗址、咪咪啷遗址、棲木沟遗址等。如此众多的遗址在狭小范围内出现,只能说明这里是一个理想的人类活动中心。西昌市的大兴横栏山遗址距今约4000年,当时已有了初步的农业经济,到距今3000年左右的礼州遗址时,其农业经济就已经进入成熟状态了。[8]邛都不仅农业条件好,其西北境外的盐源盆地,即汉定筰县地,是西南夷地区的著名盐场,《汉书·地理志》载:“定筰,出盐”。[6]1601这说明西汉时官方已对该盐场有所控制。邛都南山,前后《汉书》皆载出铜,说明这里蕴含有国家级规模的丰富铜矿资源,从后来汉代的采冶遗址来看,确乎如此。[9]所谓南山,考古和历史学界已证实就在今西昌市南黄联关镇东坪村一带,著名的东坪冶铜铸币遗址,就是其冶炼场。学界从遗址地表遗物,推测其繁盛年代在王莽时期到东汉早期。但近年来,通过冶金考古工作者对东坪村冶铸炉址旁采集到的夹木炭炉渣C-14测定,将其最早冶炼时间上推到公元前360年,这正是邛都夷的自在发展时期。①粮食、盐、铜等这些当时国家最大宗的基础性、战略性资源,聚集在邛都及其附近,强化了邛都作为南中地区主要文明中心之一的地位。

除了滇池与邛都外,牂柯郡故且兰县、夜郎县、洱海区域等也扮演了文明中心的角色,但由于地望难以确定、文献阙如、考古发现不足等原因,其尚未呈现出比肩滇池、邛都的地位,故暂不具体讨论。而滇池—邛都的双文明中心格局,汉开西南夷后,也直接继承下来,直到西南夷与汉文明发生更深刻的交流互动后才得以改变。

二、东汉中期南中文明中心格局的重塑

从西汉中期开始持续到东汉前期的断断续续的战争,进一步改变了南中原有的文明基础,但也最终打通了“蜀—身毒”道,迎来了南方丝绸之路的空前繁荣,由此,南中文明中心格局发生第一次变迁,滇池衰落,邛都显赫,不韦崛起。

(一)战争频发,影响了南中经济社会发展

武帝第二次开西南夷,虽凭借强大的汉军武力而成功,但南中诸地并没有经历过普遍且足够深度的战争洗礼,滇国是汉军都没到就主动归附了,各地虽然设立了郡县,但原有的社会结构和运转模式并没有质的改变。从昭帝始元元年(前86)开始,经王莽新朝,到东汉前期,南中诸郡经历了多次战争,即昭帝始元元年至四年(前86—83)益州、牂牁“二十四邑,凡三万余人皆反”及平定后的“姑缯、叶榆复反”,河平年间(前28—24)牂牁夜郎二十二邑举兵相攻带来的战争,王莽始建国二年至天凤二年(10—15),王莽贬王为侯惹发的牂牁、益州、越嶲“三边”蛮夷愁扰尽反”[6]3843-3846;东汉建武十八年(42),益州郡“昆明诸种反叛”,永平元年(58),越嶲郡“姑复夷复叛”[11]2853,建初元年至二年(76—77)“哀牢王类牢与守令纷争,遂杀守令而反叛”[11]2846、2853。在这一系列战争中,汉文明与南中诸部族文明才真正开始了全面激烈的碰撞和融合。在这些战争的催化下,南中文明中心在原有基础上开启了逐渐转移的过程。这些战争空间上遍及南中三郡——益州、牂牁、越嶲,但兵燹并不是逐县而过,有的是重点地区,有的是波及地区,有的只是观望地区,文献中提到的具体部族名和地名就是战火毁坏最严重的地方。部族主要是廉头、姑缯、昆明、夜郎王、钩町王、漏卧侯,县域主要是谈指、同并、姑复、叶榆、弄栋、连然、滇池、建伶、不韦、嶲唐、叶榆、博南等,其中,廉头不见其他文献记载,具体何指,任乃强先生研究认为是连然县从事盐业开发的昆明夷盐工[10]238,理据颇足,笔者认为可采信。连然,即今昆明市安宁市,自汉至唐,历代文献都反映出是中国西南边疆地区最大盐业中心,汉晋时期为其最盛时期。所以,《华阳国志》称:“连然县,有盐泉,南中共仰之。”[10]268姑缯,在今滇西北部丽江市之宁蒗、永宁、永胜与四川盐源、木里一带,其地有黑白盐塘之利。大宗资源利益所在,自然是汉官与夷酋的争夺焦点。叶榆,因部族为名,在今滇西洱海周围。姑复,在越嶲郡西,今为滇北丽江市永胜县。弄栋,属益州郡,有金沙江渡口,在今楚雄市姚安县一带,历代为滇蜀大道,也是滇中与滇西的交界地带。滇池,益州郡治,为今昆明市。建伶,属益州郡,在今昆明市晋宁区,滇池东南岸。嶲唐,汉武帝时设,初属益州郡,益州西部都尉设,为都尉治,汉明帝立永昌郡,属之,今为大理州云龙县澜沧江西部地及怒江州泸水县地。博南县,汉明帝时立,属永昌郡,今为大理州永平县。夜郎王、钩町王、漏卧侯,为夜郎系部族,活动在今黔西、滇东之南部、滇东南一带。谈指、同并皆夜郎旧地所设县,同并在今文山州广南县一带。不韦,汉武帝时设,属益州郡,永昌郡设立后逐渐成为永昌郡治,今为云南省保山市,在保山坝子中。这些就是该系列战争毁坏最严重的地区,而其中受兵灾最为惨重的,则是益州郡滇池周边,共受到四次战争摧残,其中两次太守被杀,一次太守逃亡。

(二)滇池文明中心地位的削弱

通览这些兵燹之地,不难发现,汉廷这个时期的战争,与南中诸夷争夺的主要是以盐业为主的经济中心和交通要道。益州郡治滇池县,东达夜郎,西通永昌,北至邛都,是控制整个南中的枢纽之地,又与滇池西北岸连然盐井相接,所以才会成为战争的焦点,摧残也最重。而王莽兵燹之后,其任命的益州大尹(太守)文齐,“造起陂池,开通溉灌,垦田二千余顷。率厉兵马,修障塞,降集群夷,甚得其和”[11]2846,也是以滇池地区为中心收拾残局。如此,滇池地区的原有文明基础必定受到严重打击,其基于原住群夷而在历史时期形成的文明中心地位,必因此而逐渐削弱。对此,有两个标志性指标可以反映,一是人口,一是文化。

先说人口。西汉时益州郡24县,平帝元始二年(2),81946户,580463口,[6]1601县均3414户,24186人;东汉时益州郡西部诸县有并入永昌郡者,有撤销者,剩17县,顺帝五年统计,29036户,110802口,[11]3512平均每县1708户,6518人。这几乎是呈几何级数减少的。东汉各郡国人口分布与西汉比,户籍总人口略少,但南方人口普遍增加。从南中诸郡来看,据方国瑜先生的统计,东汉时牂牁郡人口比西汉增加了75%,越嶲郡增加了52%,益州郡即便只保持西汉时的规模也该有41万多人[12]229,但实际上益州郡的十一万余人口只有这个理论规模的四分之一强。方先生认为益州郡人口断不至如此之少,“疑十上有夺字”[12]229。方先生的怀疑是合理的,但考虑到益州郡所受战争之多,其人口增长呈现负数也是可以理解的。而且永昌郡在东汉初年迅速崛起,也会吸引大量汉夷前往,这本身对益州郡人口的增加是不利的。

再说文化。经历过东汉早期的平叛战争后,章帝元和年间(64—86年),蜀郡王追为益州太守,“始兴起学校,渐迁其俗”[11]2847。这个时期,作为汉文明标志的学校出现在滇池地区了,社会风俗也开始儒家化,显然这是新文明形态在滇池地区生长的标志,滇池地区的文明的内容已经不再单一了。这个改变,来自于两个方面:一是战争将抱守旧生产关系的部族削弱和驱离,为先进的新生产关系生根奠定基础;一是大量汉人的进入,汉官汉军、农业移民、商业移民、谪戍移民,以及平叛战争带来的难民等,壮大了新文明力量。方国瑜先生将前引益州太守文齐的政绩解读为招集平叛后留在益州的汉人,并以之为基本支撑力量,一手抵御诸夷的进一步进攻,威之以武,一手发展生产,积极招抚,化之以利[13]199-202,这正是汉人为代表的新文明取代南中旧文明具体过程的一个生动剖面。不过,虽然如此,滇池地区的汉文明也没有取得持续壮大的力量,很重要的原因之一便是邛都、不韦都在当时最繁华的南丝路西线干道上,而滇池没有,使其在一定程度上被边缘化了。

(三)夜郎的沉寂与邛都的繁荣

汉武帝开南中三郡后,首先发动反抗战争的是牂牁郡的夜郎诸部,即前引昭帝始元元年开始的战争。牂牁郡的谈指在今黔西南,同与之紧邻的滇东南,都是原夜郎国的南部地域。主要战役发生地在夜郎,且一战而震慑益州郡诸部。《汉书·西南夷传》载:“遣水衡都尉发蜀郡、犍为奔命万余人击牂牁,大破之。”且正因如此,才会有“后三年,姑缯、叶榆复反”[6]3843的记载。姑缯在始元元年的战争中就是益州诸部的主力,才三年又起兵,说明第一次战争没有受到严重打击,这是因为汉军大破牂牁之后,诸部震慑解去之故。成帝河平年间的战争则只在牂牁,又很快被陈立平定。之后,王莽贬王为侯,再次引起牂牁夜郎诸部起兵,但是他们无法战胜牂牁太守组织的本郡兵力。东汉建立后,他们也沉寂下去,直到东汉末年才又有战争,但此时有汉廷政治衰败、帝国全部边疆都在反叛朝廷的背景,自不可同日而语。这说明,牂牁夜郎诸部是南中诸部中较快融入汉文明,且融合甚深的部族。今贵州西部原夜郎旧地的黔西南州兴义市的万屯、马岭、巴结、兴仁交乐,安顺市平坝县的马场、尹关、天龙,毕节市黔西县的林泉、罗布夸、甘棠,赫章县的可乐、辅处,威宁县的中水,盘州市普古等地,都发掘过一批汉墓和遗址,时代大多属于东汉时期,文化内涵与巴蜀同期甚为一致,呈现出积极的汉化面貌,表明夜郎等地的奴隶主贵族“逐步向封建主转变,倾心于向中央王朝真诚归附”[14]154-157。夜郎所以能如此快速地融入汉文明,是由于地理上它北靠巴蜀,东接荆湘,很容易受到汉文化传播的感染,所以在两汉之际,牂牁郡即发育出了龙、傅、尹、董等大姓,并深受儒家忠义思想影响。东汉初年,牂牁郡即有一批学者倾心儒学,求学内地,历官内外,回乡则传播儒学,开南中儒学先河,如尹珍、傅宝、尹贡等。因此,夜郎归于沉寂,是因为它们在与汉文明的激励碰撞中,选择了积极融入较为先进的汉文明。

但是,这一系列战争加于滇北及越嶲郡西部地区,却促进了越嶲郡治邛都县的进一步繁荣。汉廷对滇北、越嶲西部诸夷的连续战争,必定削弱原有的部族统治力量,从而将经过该区域的南丝路西线干道进一步控制在手里,这就为汉文明通过蜀地辐射南中提供了便利条件。而该区域还是传统的盐业中心,经过连续战争,控制盐泉的姑缯夷被削弱,盐利就可以更多地转入汉廷控制之中,从而为汉廷持续有效控制区域内的交通线提供经济保障。除了盐之外,邛都还有丰富的铜矿资源,《汉书·地理志》载其“南山出铜”,司马彪《续汉书郡国志》仍载之。从目前的考古发现来看,“南山”就在今西昌市安宁河谷南岸的黄联镇东坪村,因为这里发现了面积约200万平方米的炼铜铸币遗址,出土有铜锭、王莽“货泉”钱范、建武钱范、冶炼炉等众多遗物[15],“规模宏大,序列完整,是西南地区迄今为止唯一的一处大型汉代冶铜铸币遗址,在国内也是罕见的”[16]。遗址的繁盛期是王莽时期和东汉早期,这可以理解,因为王莽代汉后,推行了庞大的货币改革计划,其中一项就是将铸币权重新下放到郡国。建武十六年(40),光武帝接受了马援的建议复行五铢钱,但并没有将铸币权收归中央。这就给“南山”铜矿的采冶提供了条件。而其繁盛虽在王莽至汉初,其实主要还是在建武中期以后,因为王莽自推行贬周边诸夷爵号后,就引发了他们的武力抵抗。建武十九年(43),刘尚平定自称邛谷王的任贵后,安宁河谷才重新被汉廷牢牢控制,这个时候才可能持续大规模地采铜铸钱。当时的铸钱规模,从堆积的铜渣和周边各地以及南丝路沿线发现的大量五铢钱来看,“不仅满足越嶲郡对钱币的需要,更重要的是满足整个‘西南夷’地区货币流通的需要”[16]。所以,到东汉初年,邛都这个原邛都夷的文明中心,在盐业、铜业的支撑下,加上与生俱来的良好农业条件,脱胎换骨成了汉文明在南中的新文明中心。在安宁河谷,仅今西昌段所发现的表征东汉文明的砖室墓就有数百座之多[17]19,建武二十七年(51),哀牢王归附汉廷时“诣越嶲太守郑鸿降,求内属”[11]2848,都是邛都地位的印证。邛都可谓当时南中地区的第一汉文明重镇,为西南边疆的稳定和发展以及南丝路的顺畅运转不断输出文明动力。

(四)不韦新文明中心的崛起

除了滇池、邛都外,东汉新开永昌郡也快速崛起为一个以南丝路贸易支撑的繁华之地。永昌郡治不韦县,即今云南省保山市,为汉武帝开拓今滇西地区时所设。东汉建武二十七(51),益州郡西部徼外的哀牢夷开始内附汉廷,至明帝永平十年(66)又分益州西部设都尉治,②统六县,今大理州祥云县以西的滇西地区,皆属之。永平十二年(68),哀牢国最终内附,明帝即其地设博南、哀牢二县,又并入益州郡西部都尉所辖六县,立为永昌郡,移治不韦县,郡界“东西三千里,南北四千六百里”[10]285,成为汉代面积第一大郡。永昌郡本身有很好的经济条件,农业上“土地沃美,宜五谷、蚕桑”[11]2849,手工业发达“知染采文绣,罽毲帛叠,兰干细布,织成文章如绫锦。有梧桐木华,绩以为布,幅广五尺,洁白不受垢污”,物产丰富,“出铜、铁、铅、锡、金、银、光珠、虎魄、水精、琉璃、轲虫、蚌珠、孔雀、翡翠、犀、象、猩猩、貊兽”[11]2849,所以“居其官者,皆富及十世”[10]237。有此良好的条件,哀牢人也很早就在滇西这片土地上创造属于自己的文明。自旧石器时代晚期,哀牢国所在的滇西地区即有持续的文化遗存[18],战国时期他们也全面进入青铜时代,出土青铜器中,农具、兵器、礼乐器、生活器皿俱全,并以长方型束腰铜盒、人面纹大弯刀、山字足铜案、叉角肩单凹侧铜斧,蝶、鱼、蝉等小动物和花卉形圆雕装饰品以及大象形雕饰等国内外仅见或罕见器物形成自己鲜明的地域和民族特色。[18]在今保山市的昌宁、云县、龙陵、腾冲、澜沧等县还发现过青铜冶铸遗址。[5]304-305显然,在汉人未全面进入哀牢地之时,哀牢人已经发展出了较为成熟的早期国家。但是,哀牢国显然也没有固定持久的文明中心,与文献中记载的“分置小王;往往邑居,散在溪谷”[10]285甚为相合。哀牢内附之后,武帝时屡次谋求不得的“蜀—身毒”道,即今所言南方丝绸之路在官方层面最终贯通。郡治不韦县,以一郡政治、军事中心的新身份,扼此国际贸易枢纽之地,便迅速成为南中最大的国际商贸中心,四民杂处,“有闽濮、鸠獠、僄越、躶濮、身毒之民”[10]285。繁盛商业聚集大量人口,顺帝永和五年(140)统计,永昌郡有“户二十三万一千八百九十七,口百八十九万七千三百四十四”[11]3513,为当时全国人口第三多的大郡。作为永昌郡治的不韦县,在当时不仅是滇西文明中心,还是一个国际大都会。这个地位,直到南朝时,尚很显著,所以范晔作《后汉书》完成西南夷列传后不禁赞颂说:“故关守永昌,肇自远离,居土立人,至今成都焉”。[11]2860

不韦的崛起得益于哀牢人归附,而哀牢人归附,则是汉廷这段时期平叛战争持续胜利所传播的汉家声威所致。武帝时,汉军“渡澜沧水以取哀牢地”,“哀牢转衰”,[10]285即是哀牢夷第一次直接感受到汉廷的强大。汉成帝时开始的南中战争,滇西洱海是仅次于滇池的焦点地区,建武二十一年(45),刘尚持续三年的战争最终在不韦结束,兵威震慑了除夜郎外的整个南中地区,滇西洱海周边的重大不稳定因素几乎全部扫除,汉廷若欲对哀牢用兵,将不再有分心的因素。所以建武二十三年(47),哀牢王扈栗攻鹿茤国大败后,才会看似荒诞地把原因归咎于完全没有介入其争端的汉廷,说:“哀牢略徼,自古以来,初不如此。今攻鹿茤,辄被天诛。中国有受命之王乎?是何天祐之明也!汉威甚神!”而后即向汉廷“归义奉贡”。[10]285章帝建初元年(76),哀牢王类牢叛乱,只有三千人,汉廷征募夷汉九千人往征,即告成功。成功平叛后,永昌郡的不稳定因素被再次抑制,南丝路的贯通得到保障,文明资源能够持续出入。

三、东汉中期南中民族大起义与朱提新文明中心的崛起

安帝永初元年(107),先零羌反,洛阳汉廷长期的边疆民族起义由此开启。由于横断山脉直接连接中国西北和西南地区,此伏彼起的羌民起义,强烈驱动了新一轮的横断山民族大迁徙,再加上洛阳汉廷统治力的衰退,南中地区也被推入了民族大起义的浪潮之中。《后汉书》记载了五起较大南中起义,即永初元年(107),蜀郡三襄种夷与徼外汙衍种并兵三千余人反叛;永初三年(109),越巂夷寇遂久杀县令;元初五年(118),越巂夷、旄牛豪、卷夷大牛种之叛,杀县令;元初六年(119),永昌、益州、蜀郡夷叛,与越巂夷杀长吏,燔城邑;延光二年(123),旄牛夷寇灵关、杀县令之叛。越嶲郡是这波民族大起义的焦点地区,南中的整个工商形势由此发生剧变,朱提地区崛起为南中新文明中心。

(一)东汉中期南中大起义对南中工商形势的改变

首先,战争极大地破坏了以越嶲郡为中心的丝路沿线的生产和繁荣。东汉中期以前,邛都的经济结构是农业、盐业、冶铸业和商业。经过这些战争,城邑被焚、人民被杀、骸骨委积,农工商诸业急剧衰落。尤其是盐业和冶铸业,直接关涉南丝路的运转保障与西南边疆的经费维持。邛都的盐利主要来自其西北邻县定筰。定筰县的盐井有可能是筰都夷所直接控制的,但是汉官能够分享其利,就像永昌郡建立后,太守郑纯“与哀牢夷人约,邑豪岁输布贯头衣二领,盐一斛,以为常赋”一样[11]2851,且《后汉书·邛都夷传》明载卷夷大牛种封离的起兵是由于“郡县赋敛烦数”[11]2853。但是这波战争之后,汉廷完全丧失了对定筰盐利的控制。永初三年、元初五年的战争,都攻破遂久县,杀县令。遂久县治在今云南丽江一带,在邛都夷与牦牛夷之西,他们必定要经过定筰、姑复,即今四川盐源、云南宁蒗、永胜等地才能到达,这些都是金沙江两岸的产盐地,势必会驱逐汉廷的盐井控制势力。又据《蜀书·张嶷传》所载“定莋、台登、卑水三县去郡三百余里,旧出盐铁及漆,而夷徼久自固食。嶷率所领夺取,署长吏焉”[19]1053,定筰等县的盐铁之利长久以来都被夷人牢固控制,直到蜀汉延熙三年(240)张嶷平定越嶲后才重新被汉控制。“夷徼久自固食”的源头就是这波战争。冶铸之利主要来源于邛都南山铜矿,这是汉人可以完全控制的财富和军事战略资源。从目前西昌东坪遗址的遗物来看,南山铜矿的繁盛期并没有持续到东汉中期。从东坪遗址遗留的分布既广且厚的铜渣来看,邛都的冶铜铸币业应是突然中断。凉山州有关文物考古专家对东坪遗址遗存的数十万吨矿渣作过调查分析,估计尚可从中炼出2至3万吨铜[20],这个比重,即便以铜矿石来看,也是比较高的,以当时一般五铢钱每枚重3.5克哪怕全是纯铜计算,也可以铸成六七十亿枚五铢钱,若非遭到重大突发事件的破坏,断不会有如此浪费。

其次,南丝路传统交通干线的阻断,最终改变了西南边疆的交通和商业形势。如果说这波战争,对以越嶲郡为中心的南丝路的破坏是暂时的,那么畅通的南丝路仍然可以通过巴蜀将华夏腹心的文明资源不断注入,这个破坏迟早一定会恢复,但不幸的是“牦牛夷”趁势控制了成都平原至安宁河谷间的牦牛道,丝路干线被迫中断。延光二年(123),牦牛夷寇零关③,虽然汉廷派兵平叛收服了零关道,但不再有实力控制牦牛夷,旄牛道仍然阻断。《蜀书·张嶷传》于张嶷延熙三年收降牦牛夷酋狼路后,载“郡有旧道,经旄牛中至成都,既平且近;自旄牛绝道,已百余年,更由安上,既险且远”[19]1053,明确指出了牦牛夷阻断牦牛道,导致交通中断一百余年的情况。自延熙三年上溯百余年,惟有延光二年牦牛夷攻零关之事可以当之。当然,牦牛道被阻,并不等于越嶲郡与巴蜀腹心的交通彻底中断,出岷江至今四川宜宾,沿金沙江西上,通过金沙江北岸的支流,也可以进入安宁河谷,即《张嶷传》所言“更由安上”。安上即今凉山州昭觉县一带,后诸葛亮南征即经此。越嶲叛乱平定之后,汉廷也试图重建对越嶲郡的控制,特意任命深得夷民爱慕的前太守巴郡张翕之子张湍为太守,起初夷人欢喜,“后湍颇失其心,有欲叛者”[11]2854,但终因感念张翕而作罢。这反映出在是否发动叛乱上,越嶲群夷已经具有很大的主动性,所考虑的已经不是实力问题。也因如此,《后汉书·西南夷传》虽载越嶲“顺桓间,广汉冯颢为太守,政化尤多异迹”[11]2854,却没有具体事迹,而《华阳国志》既未有冯颢之传赞,也未有其越嶲之事迹,可见越嶲阻隔并非虚言,冯颢的事迹甚至不能较为具体地为其故里所知。另外,和帝永元九年(97)、安帝永宁元年(120),永昌缴外掸国皆遣使朝贡洛阳,其事附载在永昌郡哀牢夷传中,且都在牦牛夷攻破零关道之前南丝路尚未被阻断时;阻断后的顺帝永建六年(131)掸国又到洛阳贡献,却载为“日南缴外”[11]258,日南,交州刺史部属郡,在今越南中部,为汉极南之郡。称掸国为日南徼外,则是经海道,即所谓海上丝绸之路而来。舍弃两次朝贡熟悉的道路而另行更绕在当时更艰难的海路,显然是旧道不通所造成的。南丝路的陆上交通,必须另寻干道。

(二)朱提崛起为南中新的文明中心

朱提,初为县名,武帝元封二年(前109)置,属犍为郡南部都尉,西汉时其地在今滇东北昭鲁坝子及其周边地区。光武中兴,堂琅县并入朱提县,东汉的朱提县便包有今滇东北中西部的大部分地区,北接蜀之僰道(治今四川宜宾),西北隔金沙江与越嶲郡相望,今昭通市之永善县、大关县、昭阳区、鲁甸县,曲靖市会泽县,昆明市东川区等皆是其地。安帝永初元年(107),改犍为南部都尉为犍为属国都尉,治朱提县。献帝建安二十年(215),刘备改属国都尉为朱提郡,仍治朱提县。朱提与蜀地的关系显然是很紧密的,方国瑜先生指东晋夷化前的朱提为蜀之附庸,是确实的。

1.朱提地区的铜银资源优势及其开发

朱提地区在早期文明上并不突出,从旧石器、新石器,以至早期青铜文明上看,相对滇中、滇西,各类遗址既少,特点也不够鲜明,除了与其属于同一地理、文化单元的今贵州威宁县中水盆地的新石器时代晚期至青铜时代文明较有特色外,可述者甚少,且威宁的文明明显受巴蜀文化深刻影响。其所以如此,主要原因是其资源禀赋必须在较高文明的带动下才能充分发挥文明推动作用之故。④

朱提地区的资源优势,主要是银铜资源。《汉书·地理志》称朱提“山出银”[6]1599,王莽改革币制,“朱提银重八两为一流,直一千五百八十。它银一流直千”[6]1178。朱提银品质高,且至晚在王莽时已较大规模地输入帝国腹地。历东汉、三国,朱提银同样一直开采,李贤注引《南中志》称“旧有银窟数处”[11]3516,采掘规模还比较大。朱提银极受社会追捧,诸葛亮称“汉嘉金,朱提银,采之不足以自食”[11]3516。不过,朱提采银虽盛,毕竟银的价值较高,实际用途很小,相对于有铸币需求拉动的铜矿采冶来说,就没有多大作用。不过朱提恰好也是铜矿富集区。原西汉堂琅县,即今巧家、会泽、东川一带,是我国川滇铜矿带上铜资源储量最富厚的地区,清代规模庞大的京铜供应,以此为根本。三星堆铜器检测出来的高放射性成因铅,据目前的发现,只有滇东北铜矿区具有,而这种特质的铜器,在陕西南部的城固、洋县,郑州商城,安阳殷墟,以及江西新干大洋洲都有数量不小的存在,指向早在商代中后期滇东北的铜矿就已经大量输出或用于对外交流的可能。能明确证明该地区铜矿采冶开始的实物,是2013年在昆明市东川区玉碑地发现的炼铜聚落遗址,考古工作者推断其时代为战国以前。[21]滇东北的富厚铜矿资源,在西汉时并没有较大规模的开采,《汉书·地理志》并未言朱提、堂琅出铜。到东汉,才大规模开发,其表征有三。一是《续汉书·郡国志》明载朱提“山出银、铜”[11]3516,相较于《汉书·地理志》,多了铜的记录;二是在今昭通地区发现过王莽时的“大泉五十”钱范,形制与国内其他地方发现的完全相同[22]106,可知朱提在铸钱。三是堂琅铜洗的驰名。铜洗是盥洗用的青铜器皿,先秦时期主要为贵族所用,汉代渐渐成为民间日用品。堂琅铜洗,也称朱提铜洗、朱提堂琅铜洗,因制造于朱提(包括前汉堂琅县)而得名。铜洗上多有铭文,宋代以来不断被金石学家收集著录,至民国,共收录了数百器,铭文中有朱提或堂琅者,《新纂云南通志·金石考》的统计有49例[23]28-36,当代考古也发现了一些。就铸造工艺来看,堂琅铜洗说不上复杂精美,但却是一种商业化的民间用品,又行销全国,其生产规模绝不会小,背后必定是相当规模铜矿采冶业的支撑。

只有丰富的银铜资源而没有较低成本供给大量采冶人员的粮食,其采冶规模也会受到限制,而朱提在进入东汉以后,恰能大量供应粮食。朱提的核心是今滇东北著名的昭鲁坝子,面积有500多平方千米,是云南第四大平原。昭鲁坝子在东汉以前由于积水面积太多,农田水利设施不足,粮食生产力较为有限。到西汉末王莽初期,梓潼文齐“初为属国。穿龙池溉稻田,为民兴利”,完善了昭鲁坝子的农田水利设施,释放了其巨大的农业生产力,以至“民为立祠”[10]278。除粮食之外,由于朱提与蜀相近,犍为郡南部的南广县(治今云南省镇雄县)与朱提邻近,亦多盐井,《华阳国志》载其“有盐官”,所以其食盐资源获得也有相当优势[10]279。显然,这个时期的朱提也具有了类似于邛都的资源禀赋条件。

2.南丝路零关道阻断极大推动朱提的崛起

越嶲郡的残破和南丝路西线被阻断后,丝路贸易若要持续,东线就必定会取代西线的功能,西线聚集的大量人力资源也会外出谋生。而东线这条道,直到汉桓帝延熹四年才有叛乱,益州郡则灵帝熹平五年才有,且叛乱都很短暂,很快就被平定,通过东线的五尺道,丝路商业仍然是畅通的。对朱提来说,汉廷的战争反而更能保证朱提地方诸汉族大姓和汉化夷民进一步壮大实力。五尺道通,内部资源丰富的朱提作为五尺道枢纽之地,必定会迎来更加丰富的开发资源,可以享受到南丝路商业最大的利益份额,前引朱提铜银资源开发、农业进步、铜洗行销各地的材料,正是其空前兴盛的见证。

南丝路西线阻断,邛都铜业衰退之后,其早先聚集的大量专业人员,则大批向朱提转移。和帝“郡国罢盐铁之禁,纵民煮铸”[11]167之前,铜矿资源被国家垄断,有铜山而盐铁官未进入开采的地方,铜业商人进入采冶也是非法的,必不能聚集大量矿冶工人。而朱提的堂琅铜洗,生产的是民间日用品,行销全国,必定有相当规模采冶铸造人员的支撑。西汉之时,堂琅铜矿尚未进入国家视野,王莽时虽一度进入,但很快就会被其季世之乱和公孙述据蜀时期的争斗中断,汉廷恢复对朱提的统治后,铜业基本要从头再来。建武十九年,刘尚平益州郡之乱,征兵于朱提,又先定邛都,而未从朱提直接南下滇池,显在于首先控制邛都,得到邛都铜盐粮食等的支持。这反过来说明即在此时,朱提的铜业规模仍然相当有限。巧合的是,西昌东坪遗址所揭示的其繁盛期未持续到东汉中期的现象,从朱提堂琅铜洗来看,却恰好与其繁盛期相接续。目前发现的最早有铭堂琅铜洗是1965年昭通发现的“建初元年堂狼造”铜洗[22]100,堂狼,即文献中的堂琅。而由此开始,特别是章和二年(88),和帝弛盐铁之禁后,直到桓帝时期,被著录的朱提堂琅铜洗,不绝如线。朱提在短时间内,快速聚集起支撑如此规模的铜洗生产工人,只能是就近工人的转移。邛都与朱提堂琅铜洗的生产地仅需过金沙江。此外,昭通收集到的“阳嘉二年邛都造”铜洗[22]103,恰也是邛都铜业与朱提铜业交流的证明,人员往来自在其中。

因此,在内部资源和外部形势的共同作用下,朱提在东汉中期的崛起是必然的。从考古上看,朱提地区在东汉以前,文明程度是一直落后于云南其他地区的,但东汉以后它就处于领先地位了,表征汉文明的梁堆墓,云南地区就以朱提所在的昭通地区为最多,也最为典型,文化内涵也保持了与巴蜀地区的同步。[22]100不但如此,朱提地区本为南方民族流行的崖墓,其墓葬内涵却是典型的汉文化特征,与梁堆墓差异不大,一般认为这是夷人汉化的表征。⑤夷人尚且倾心于汉文明,可见朱提地区文明程度之高。《华阳国志》称朱提“大姓朱、鲁、雷、兴、仇、遞、高、李,亦有部曲。其民好学,地滨犍为,号多士人,为宁州冠冕”。[10]278常璩著《华阳国志》之时,南中已经残破,朱提大姓已经消亡殆尽,其文中也说“号”多士人,一个“号”字表明是声名流传,并非常氏亲见,所以,这反映的只可能是东汉三国的情况,一个“宁州冠冕”的评价,足见其文明高度就是当时的南中标杆。

四、结语

通过上文的考察可以看出,从西南夷的自在发展时期到作为汉帝国郡县之地的历史时期,南中的文明中心由汉开西南夷前的滇池—邛都双文明中心格局,变迁为邛都、不韦、滇池的三文明中心格局,再经汉代中期西南边疆民族的起义打击,邛都急剧衰落,朱提取代邛都的地位,文明高度甚至过之。变迁的直接动力来自于外部,即纳入汉帝国后汉文明资源注入、南丝路的工商形势等,但外力发挥作用以形成新文明中心的过程中,铜资源禀赋明显具有极为重要地位。汉开西南夷后,南中地区整体上仍是青铜文明的成熟期,而汉廷又引入了铜铸五铢钱。受到南丝路贸易和南中各民族的广泛行用,整个汉晋时期,铜都是南中地区的战略性矿产资源。汉文明进入后的大规模铜矿开发,显然也是推动南中文明发展的加速剂。开发规模大的地区,文明发展就快,反之,就较慢,其折射的正是特定时代专属大宗矿产资源的深沉文明影响和塑造力量。这个力量的衰落以及入晋后新大宗矿产资源铁的地位的被凸显,最终又导致了南中文明中心向建宁郡治味县(今云南省曲靖市)的转移,并以爨氏统治中心为标志稳定在味县近五百年。

①参见严弼宸、刘思然、李延祥等:《四川西昌东坪遗址炉渣分析与冶炼技术研究》,《中国文物科学研究》2018年第2期,第66-75页。

②此据《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李贤注引《古今注》,但《华阳国志·南中志·永昌郡序》言为世祖(即光武帝)时接受哀牢内附而设。

③零关,即零关道,越嶲郡属县,县治在今凉山州越西县。《后汉书·安帝纪》写作“灵关”、《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华阳国志·蜀志·越嶲郡》皆作“零关”,所指皆是零关道。所以有“灵关”之讹,是后世学者将青衣之灵关与之混淆,汉旧字本作零,任乃强先生辨之甚详,可见《华阳国志校补图注》,第200页注3及212页注9。

④对于朱提地区早期文明特征,笔者曾有过讨论,可见王瑰《青铜时代初期以前的滇东北文化状态研究》,《江苏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4期。

⑤参见汪宁生:《云南考古(增订本)》,第97-98页;李霞、万杨:《云南昭通地区先秦至两汉时期墓葬综述》,中国评论学术出版社:http://www.crntt.com/crn-webapp/cbspub/secDetail.jsp?bookid=41049&secid=410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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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Change of the Civilization Center in Southern of the Southwest China from Han Dynasty to Jin Dynasty

WANG Gui

( School of Art, Tongren University, Tongren 554300, Guizhou, China )

During the historical development period of the Southwest Yi people, which was dominated by freedom, the ethnic groups of the Southwest Yi people clearly formed two more prominent centers of civilization in the north and south of Jinsha River, Dianchi Lake and Qiongdu. After the opening of the Southwest Yi region during the Han Dynasty, with the entry of Han civilization, the establishment of Yongchang County, and the intermittent Han-Yi War before the early Eastern Han Dynasty, the status of Dianchi civilization continued to decline. Buwei county in Yongchang prefecture, as the hub of the Southern Silk Road, quickly rose to become the center of Western Yunnan civilization. Qiongdu, with its rich copper and salt resources and excellent agricultural conditions, attracted a large number of Han people to enter, and with its location advantage of controlling the hub of the western main road of the South Silk Road, it has rapidly grown from the center of civilization in Qiongdu Yi to an important town in southwestern China. In the middle of the Eastern Han Dynasty, the Nanzhong Uprising not only ravaged Qiongdu but also blocked the western main road of the South Silk Road. At this time, due to its rich copper resources, good agricultural conditions, and the location advantage of the Wuchidao hub on the South Silk Road, the Zhuti region in northeastern Yunnan quickly emerged as a new cultural center. In the series of changes in the Nanzhong Civilization Center, it is not difficult to see the profound cultural influence and shaping power of exclusive bulk mineral resources in a specific era.

Civilization Centers of the Southwest China, Dianchi County, Qiongdu County, Buwei County, Zhuti County

K289

A

1673-9639 (2023) 06-0045-11

2023-01-11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青年基金西部与边疆项目“铜盐经济与中国古代西南边疆的形成研究”(19XJC770009)。

王瑰(1982-),男,四川成都人,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矿业开发史,西南地方史。

(责任编辑 车越川)(责任校对 黎 帅)(英文编辑 田兴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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