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伊德之孙:以肖像画连接世界
2023-02-20木浓
木浓
卢西安·弗洛伊德在创作
为纪念卢西安·弗洛伊德诞辰100周年,英国国家美术馆正举行着一场横跨2022年和2023年的“新视角”回顾大展,展出这位艺术家89年艺术生涯中7个创作阶段的60余件重要作品。
在2022年9月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逝世时,卢西安·弗洛伊德为其所绘的一幅颇具争议的“丑陋的肖像”重新进入公众视野,提前为展览掀起一波“预热”。
“反犹”影响一生
作为著名心理学家、“精神分析学派”创始人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孙子,卢西安·弗洛伊德在1933年以犹太人难民的身份,从德国来到英国的时候,显赫的血统令他避免受到伤害,顺利融入伦敦社会。
弗洛伊德為伊丽莎白二世作画
其后78年间,他在这个第二母国,用一生难以摆脱德国口音的英语,以艺术逐渐折服了伦敦、英国、世界,同时折服了无数女性—他有过不可计数的情侣,公开的孩子至少有14个,其中大部分是非婚所生。
敏感、神经质、浪荡、虚荣、冷酷、残忍、焦躁……对羞耻、忠诚或恐惧没有任何概念的弗洛伊德,曾在伦敦臭名昭著,被评价为“生活里的泥鳅,总能摆脱任何束缚”。然而,他却“幸运地”由始至终未被真正责怪,也许因为他迷人的魅力,也许因为“自私正是创造伟大艺术所需要的”。
弗洛伊德“一直想成为孤儿”,终其一生,他也确实无法维持一段平和与固定的关系,无论是与父母、兄弟、妻子、爱人、子女,还是与情意相投的挚友。这位被怀疑是“阿斯伯格综合征”(孤独症谱系障碍)的“20世纪最伟大的艺术家之一”,通过绘制肖像画与其他人建立联系—他唯一知道与母亲相处的方式就是为她作画;他的女儿说:“摆姿势是和我父亲建立关系的一种方式。”
1922年12月8日,卢西安·米迦勒·弗洛伊德出生于柏林—其中间名是天使长“米迦勒”,而两个兄弟同样拥有来自天使的中间名。弗洛伊德出生这一天,正好是“圣母无原罪日”,这对于他来说,似乎是一种隐喻,又似乎是一种讽刺。
终其一生,他也确实无法维持一段平和与固定的关系。
三个兄弟的父亲恩斯特·弗洛伊德是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最小的儿子,也曾梦想成为一名艺术家,但因为生活所需,最终选择了建筑设计专业。当柏林发展成一个精神分析中心的时候,他以自己设计的精神分析式书房和办公室闻名。母亲露西·布拉希则是富商之女,曾研究古典语言学和艺术史。
《镜中的自画像》,2002年
这种“法医般的好奇心”,往往使被描画的对象有种成为动物标本的感觉。
这个家庭生活富足且充满艺术感。弗洛伊德还记得,房子里挂满了葛饰北斋的浮世绘和丢勒的版画,祖父“奇迹般地理解他并且被他对艺术的兴趣逗乐”,而外祖母经常带他去柏林的埃及博物馆。
弗洛伊德直到6岁时,才知道自己是个犹太人。“我成了一个局外人,一个被追捕的人。”后来他回忆说,他因此而反叛,变得“忿恨异常”,从家里消失,不让人知道自己在哪里。未能证明是否因为如此,1928年,早已展现了艺术天赋的弗洛伊德,画下了现存最早的一幅作品《着火的烟囱》,画面“令人不安”。而自1929年,他就“在同学当中臭名昭著,他急切地在抢劫、放火和在墙上画不祥的标志这样的‘游戏中模仿同学们的长辈”。
他的第一位传记作者后来写下:“他看到犹太人被嘲笑而成为恐惧的受害者,这是他此前从未遭遇过的。这样恐怖的恶劣环境在他的一生中都留下了影响。”尽管这些都未足以推断出,他因为这样的影响,从小即表现出了“对待动物比对待人更亲密的倾向”,但在他父亲的眼里,他的不合群,或者异于常人的一些表现,足以令他说出“我的儿子就是一头野兽”—这也许是他坚决与父亲切断关联的伏笔之一。
这样危机四伏但又富足稳定的生活,在1933年被打破。亲戚突然被杀死的消息,令弗洛伊德一家感到危险,设法逃离柏林。据弗洛伊德后来回忆,正因为祖父的帮助,他们才得以被英国接纳。
坚持写实主义艺术路线
初到伦敦,弗洛伊德既不会说也看不懂英语,而且因为是左撇子,很难学会写合适的手写体。他在一生当中都保留着“略带词尾变化起伏的德国口音”。
在这里,他的不合群更加升级。他“骑术高明,无所畏惧”,经常睡在马厩里。然而与此同时,他“好勇斗狠”,向马扔石头,欣赏马受惊飞奔,甚至把同学们打到鼻子出血。对于打架的原因,他后来说是“我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就开始打架”。此时,他已因为惊人的艺术天赋而被称为“神童”。
几经转学,1939年,他来到塞德里克·莫里斯开设的学校上学,终于开始认真学习艺术。莫里斯的放纵不羁,令弗洛伊德感觉找到知己,而更重要的是,前者的“非传统画法”给了后者启发:“他习惯从顶部开始向下,就像一个织毯工”,“是一种慢慢揭示开来的过程,好像要揭开一个原本已经在那里的东西”。从细节处画起这个技巧,被弗洛伊德借用,与其说成为他的绘画手法,倒不如说是成为他观察或思考事物的逻辑和路径。
1940年,他的作品发表在《地平线》杂志上。伦敦一家报纸赞赏他“聪明、富有想象力,具有直觉式而非科学和心理学意义上的感知力”,预言他“必定会成为一个非凡的画家”。然而,他却在1941年冬天突然加入了商船队,成为一名水手横渡了大西洋,并于3个月后结束了他的“航海时代”。
1943年是弗洛伊德艺术的形成期。同年,他遇到了生命中的第一个挚爱洛娜·维夏特。但不具有忠诚品格的两个人,终究无法建立一段稳定的关系。当洛娜发现他有了新情人,就率先抛弃了他,而不甘心的弗洛伊德开始尾随她,骑着白马在她的房子里横冲直撞,甚至拿着手枪要挟“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弗洛伊德似乎无所畏惧、肆无忌惮地生活着。他在伦敦制造了一种浮夸的波西米亚风格:穿着祖父的黑色毛领大衣,土耳其高帽顶在头上,手腕上还时常缚着一只鹰。他被形容为“野心勃勃的艺术家”。
20世纪40年代,与英国画家弗朗西斯·培根的亲近关系,推动弗洛伊德的绘画“进入一个崭新的维度,从平面和线性到完全立体”。有艺术评论家写道:“弗洛伊德30岁时的成就征服了所有人,除了他自己。”
《拿玫瑰的女孩》,1948年
《贝拉与以斯贴》,1988年
《大室内场景W11》,1981—1983年
到了1954年,他已是一位著名的艺术家,并与弗朗西斯·培根及本·尼科尔森一起代表英国参加了第27届威尼斯双年展。1966年,他画了第一幅完全发育的裸体《裸体女孩》,开启了长达数十年的、“激进的女性裸体系列”创作,并因此获得“在世最伟大的写实主义画家”的声誉。
1980年代中后期,他的名声渐长,部分原因是欧美国家对具象绘画重新产生了兴趣;1990年代中期,他跻身国际艺术明星行列,开始享受艺术带来的荣华富贵。87岁时,他仍然夜以继日地工作,依然“雄心勃勃”,直到2011年7月20日死于膀胱癌。
裸体肖像读众生
在所有的关系里,他都是一个掌控者。回顾弗洛伊德的艺术,他的反叛和容易沉溺(无论是对于女人还是赌博),在他按照自己的步骤、无视潮流的变动而坚持写实主义创作上,起到了积极的作用。数十年来,他未曾改变自己认定的写实主义激进样式,通过几乎是执拗的创作方式,好奇地探索不同绘画对象身上的共性和人性。
这些对象往往都是他所熟悉的平凡的人,可能是亲人、爱人,也可能是偶尔在餐厅见到的一个新来的服务员。从某种意义上说,在他的笔下,众生平等。他透过肖像与裸体—他更喜欢称其为“裸体肖像”,看到芸芸众生的故事,看到生命流动的规则,带着坦然,也带着同情。
他的画记录着他的不忠,也是他与他人产生连接的方式。
“我对他们真的很感兴趣,就像对待动物一样。”弗洛伊德在提及这些具有个性的、而不是世俗所认为的“漂亮”的人体时说:“我只是试图去观察和了解那些组成了我生活的人们。”
有人说:“或许把弗洛伊德想成一个静物画家(或自然写生画家)更合适,他只是碰巧画了人的身体,而非苹果或者梨。”但这种“法医般的好奇心”,往往使被描画的对象有种成为动物标本的感觉,“被无情地盯得死死的”。
他与培根的关系最后分崩离析,与兄弟一直老死不相往来,与两任妻子不欢而散……混乱的男女关系,导致在伦敦到处都有他的孩子,他们被媒体称为“被遗忘的弗洛伊德们”。
他却直言“只有他们不在的时候我才快乐”,因为“我是个孤独的人,我只做我想做的事”,甚至开玩笑称,自己是“那个时代最伟大的缺席父亲之一”,带着他曾赞赏过的“不知羞耻”的“优点”。
他的画记录着他的不忠,也是他与他人产生连接的方式。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似乎进一步印证了他具有孤独症谱系障碍的沟通障碍特征:他的子女以作为他的模特来维系关系;他与父亲背道而驰,但似乎在父亲去世前为其描绘一幅画像而得到某种和解,在后来绘制自画像时,他甚至突然意識到它“成为我父亲的脸”;在母亲逝世前的六七年间为其作画,也似乎令他学会如何与其共处—在他数十年人生里,因为母亲对自己的偏爱,那种“强烈又坚定的母性”,令他感到被干扰和厌恶,以至于不得不花一生的时间来回避她。
弗洛伊德一直记得母亲说过,自己开口说的第一个词是alleine,意思是“一个人”:“让我一个人待着,别管我。”但直至80岁,他还能回忆起年幼在柏林时,母亲经常读德国诗人席勒的一首诗《潜水者》给自己听,他非常喜欢。
他的女儿曾写道:“他在许多方面对他的母亲非常温柔。”她记得有一个晚上,弗洛伊德跟露西说某件事情时,露西说“哦,我不在画里”,在当下场景的意思是“我并不明白”,他却回答:“你在所有的画里。”
责任编辑吴阳煜 wyy@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