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消失的闪电重回人间

金肽频

高举文字的灰烬

我用庞大的名字

为自己命名。庞大到犹如

太平洋中的一滴水。包含

阳光苏醒的气息。还有先辈的

水、火、木柴和风

我像地球上唯一的船员

运送自己、风声和雨水

去地球的另一边

去遥远的文字里

与甲骨文对话。看甲骨在火中开裂的过程

还有兽骨在火中跳跃的情景

此刻，我像烤红了的一块铁

独体字的刀开始诞生

这是我的姓。我的身躯

这是我的父亲，我的母亲

汉字在火中腾挪摇曳

人类的这一页已成擦不去的烙印

我将它举到地球的头顶上

呼唤暴雨、沉船和血液

在爱与死里浸透甲骨

在纠缠与吟唱中穿越兽骨

这才是我的理想，我的自由

从来都不是写给我一个人

天下有了花冠，是为了荆棘而生

文字有了人类，是因为火中取栗

我的名字是由许多名字构成：

山川、海洋、爱和沉没

春天、祖国、流浪和牺牲

到处都有死亡的陷阱。唯有这一页的

文字，在火中抵达光明

为了获得自由、书写和表达

我愿意与火焰一起再次牺牲

光阴犹如一场暴雨，不知从哪个方向袭来

而我头顶上的汉字

纹丝不动。我的头骨

此刻已变得甲骨一样坚硬

在终结于此的疼痛里

只为了最后一个汉字的诞生

一道消失的闪电重回人间

重新回到人间，闪电多么狂喜

它浑身的血液被谁抽干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音节，它不给予任何人

闪电是我的乳娘，自小开始的思想的穹顶

由她一针一线地搭建

我发现一场早操上，突然掉了队，确切说

是我丢掉了队伍，充满一脸匠气

致命的因素始终未能排除。你除了面对之外

别无选择，诗人们都爱抓住远方的黄土

而我愿意握紧柔软的石头

在石头里梦想花开

在石头里埋葬自己

叔叔就是石匠，但他不懂得死亡

他一生凿开的石头无数

却没有石头愿意迎接他

这是人间的悲剧，直到昨晚

我看见，一道消失了的闪电

重回人间，不能言说

每个人的梦想里都有喜剧的成分

石头也是。它延伸着

身子，是为了蓄积能量

在某一时刻突然站起来。可爱的石头

临死时仍坚硬无比

软骨的人都不欢迎它

我的乳娘，她比我更坚强

教会了我生活，自己却隐藏起来

至今已无法在人间找到她

那一道闪电已重回人间

站在地上的湖水已回到湖里

安静地享受着人间倒影

以及情人们不能大声言说的秘密

重回人间的感觉真好

这石头，这湖水

这为我曾经真切消失的闪电

你们的幸福是谁给予的？

在我进入石头后，这道闪电依然孤独地照亮我

让我在泉下有知

裂隙里的飞翔

面对一条裂隙，我是飞翔的

欲望。哪怕化作一颗沙尘

只要能从这头飞到另一头

哪怕落进墙壁下长满青苔的泥土

永远长眠

我也愿意做这样一段时间中的寓言

当然，这不是沙漠风暴里的沙尘

那种具有狂虐性质、平静的沙尘

犹如独具韵味的蕉叶古琴

上的灰尘，从女主人的怀中脱落下来

还有一点惊慌失措的神情

从来没有注意到的这条裂隙

亲眼目睹了屋内主人的兴衰

共有十二代人在这里生殖繁衍

其中一位是落榜“状元”

至今窗棂的木雕上还有他的亲手图画

灰尘凝结在雕刻出的线条

在一根根线条里出没的灰尘

似乎是老宅的记忆元素

关于徽州，关于休宁

一位没有出嫁的姑娘，一直在

等待。墙壁上的裂隙越来越长

看见它，我飞翔的欲望

同样越来越强

在这道裂隙里的飞翔该有什么感受

只有裂开的缝隙知道

在一片秋叶上飘落的战争

秋风沿着叶茎挺进，一片有点发黄的树叶

有了战争的迹象，我曾经遐想

人类如果没有战争，还叫“人类”吗

因为动物不会制作武器，那些带铁的名词

生来就为人类拥有。猫与老虎打仗

猫就上树。狗与狗撕咬

只剩下彼此的牙齿。秋风与秋风之间的战争

开始的地方很遥远，从春天开始

洪水就是发轫于树叶的

原始的洪水，淹没过一切

但无法淹没树叶，因为树叶已成为一种命运的代表

不能告诉你。这场战争的秘密

有多少洪水牺牲了

有多少秋风牺牲了

有多少漂亮的女兵牺牲了

夏天与冬天的相遇导致了这场战争

上演于枝头，没有花的繁茂

只有枯叶的最后挣扎

秋天在树叶上进行的战争

预示着一个年头即将结束

另有一场新的风暴正在来临

而我，不能通过这片树叶观看到这一切

一切一切，都是一场梦

消失于我的心窝，心脏泵出的血浆

保持着最初的温度，这是来年的秋天

叶茎需要的温度，都由我作为人类

在夜晚悄悄地献出。万马齐喑的秋叶

看不到死亡的静美，只有谁伪造了

大自然正在重生的征候

就我一个人，是这场战争的牺牲品

和唯一一片在深秋中依然活着的树叶

拥抱了战争悄然降临的消息

冬天走了，春天还会来吗

第一场战争走了

第二场战争还会来吗

在命运之神下一次的提问里

不幸已悄然远离

一滴水的锋利

石头上滴滴答答，一滴

穿越千年的雨水，始终

没有落下来。那是皇帝老儿的

金碧飞檐，还是寻常百姓家的

茅草扎口？但这滴水已经

经过了岁月的风化，像老人缺钙的

牙齿，正在不断地摇晃

水的锋利在于内部，像暗物质

一样的存在，时间就是它最好的空间

那一根茅草是我们祖先中的一位

很雄壮，有着锋利的锯齿状边缘

第一滴水就是在它的上面孕育而成

有过叶绿素的滋养

绝对是有思想的一种水分子

在那块黧黑而又凹凸不平的石头上

似乎暗含着水的答案，人类的渴望

伴随一缕缕的轻烟，袅袅升起

仅仅一滴水就够了，它有足够的

力量，穿越石头

或者让石头躺平

你不相信吗？就看一看屋檐下那块青石

被一滴水切割后的模样，没有言语

能够描绘它。它是必然

又是一种毫不经意的偶然

我们今天看到的，是水流走以后的潇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