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麦地、梧桐树和柴扉
2023-02-19孟甲龙
孟甲龙
雪花与暗黑并存,狂欢与哀怨并存,行人的眸子闪烁不定,眼睑像被腐烂重布覆盖了半个世纪依旧苟延残喘的枯叶,我拖着畸形身子在鲜血滚烫、雾霾浓浓的人间制造甘甜乳汁和疼痛。
关于春天的美梦被飞过湛蓝天空的喧闹鸦声惊醒,我看见瘦弱的麻雀正盘旋在尸体堆积如山的脉状街道上空,骨骸清晰,混沌彻底,而我依然深爱着这个荒凉的世界与那些忍辱家暴的中年妇女。
安卧于深紫书签的鬼怪依旧活跃,他们的神经元像被涂抹了尼可刹米一直处于高潮状态,连同所有的失眠人一起遁迹在我的咖啡屋。木质茶几上除了陈列有序的成年小说和半杯红酒,再也没有任何物什与挂件用以安抚我贫瘠的灵魂和迫在眉睫的空腹感。那些行走在凌晨盘旋路口的打工者,更像是侥幸躲过冰凉秋雨苟延残喘在凛冬的几只蝼蚁,流窜在我的潮湿指尖,睫毛末梢流淌的黑色暴力,充满了梦境中的苍天大地,而霓虹灯的余光仍在,抚摸着满地萧瑟和静谧的人间,我知道,生的过程只不过是丧钟的逆转,万物如此。昔日灿烂的爱情失去了太阳般的锋芒,游弋在所有存在与可能存在的风眼,又被母亲的问候撕成碎片,泯灭在一场大雪来临的前一刻钟。触摸,亲吻,拥抱……,我深爱着每一个绝妙的清晨和王诞生的时刻,而在这之前必须经历烈火的淬炼,一天,一年,也可能是半个世纪。漆黑的夜总是偏于宠溺流离失所的异乡人,一边腐蚀,一边施舍,丝毫不顾进化论中的平衡法则,除了借鉴黑洞的旨意,再没有任何东西能攻克囚禁温火的堡垒,我也只能借着阑珊烛焰寻觅属于自己的星球,在意念彻底溃烂之前找到适合自己味觉的食物。
妹妹的病床靠近窗台,可以看见外面的梧桐树和鸟儿。
十多年前11 月28 日,气温微冷,有小雪,晚上9 点父亲打来电话告诉我妹妹病情加重,顿时我的身体像被注入了银水一般,瞬间变得十分沉重,以至于没有丁点力气张开嘴唇回应父亲的言语。自2013 年年底妹妹被查出得了不治之症——白血病差不多整整一年了,这一年里她经历了同龄人想象不到的疼痛,不断的化疗让一头秀发几乎全部脱落。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会陪在她的身旁,在寂静的快要让人窒息的病房看着妹妹熟睡的样子,可又怕她再也醒不过来,再也不能吵着让我给她买零食,再也不会为了看动画片把遥控器藏起来。长这么大第一次体会到悲痛欲绝的感觉,第一次对生命感到绝望。妹妹弱小的身体被病痛无情折磨着,蹂躏着,撕扯着,泪水无数次打湿了亲人的眼眶,可我还要强颜欢笑,用最美的笑容掩盖心中即将熄灭的命运火苗,隐忍着巨大的疼痛告诉妹妹,告诉亲人要乐观自信,要向阳而生,可又独自一人哭了无数次,无数次。我知道,生活依旧在继续,明天的太阳依旧会从东方升起西边坠落,大地物种仍会在万有引力的牵引下和谐生长,完整无缺的走完一个命理的轮回,只是妹妹的明天成了她的奢侈品,成了整个家族的奢侈品,显得那么苍白又不可确定。漫无目的走在大街上看来来往往的人流车辆,任凭凛冽北风吹伤我的脸颊,烦躁的心和初冬的枯叶有几分相似,游弋、逃窜在周围的建筑群,忐忑不安,如一只颓废的流浪狗在寻找食物的气息。四十二天后1 月9 日,早晨,北风呼啸,大雪,妹妹走了,亲人们积攒了一年的苦涩瞬间爆炸,如决堤的洪水在医院的走廊泛滥成灾。用床头的水果刀划破手心,看着红色血液沿着纹路流到地上,汇聚成一片刺眼的血块,仿佛一朵花,一朵带着妹妹去往天堂的花瓣,却在呼啸的北风里干透了肉体与灵魂。从此,我的记忆里多了一份回忆,多了永恒的痛与挥之不去的凄惨画面。我不知道命运的安排是不是真的如同书中所说“当上帝关了这扇门,一定会为你打开另一扇门”,可我知道,妹妹的生命过于短暂,过于匆忙,过于疼痛。或许,人活的过程就是接受不公平的过程,我不能审判谁,只能在踉跄人间一次次救赎自己,承担着春风雨露和尘埃浊浪顽强生活,尝试着说服自己爱上这个荒诞无稽、伤痕累累的世界。
火石和木柴一次次点燃了生的希望,越来越多的光开始围绕着耻骨发生、运转。母亲说,霉变的橘子皮也能食用,也能填充肾脏,却被挑食的我严厉反驳,转身以后,敏感的泪腺又开始湿润起来。蹑手蹑脚行走在人间,从未诋毁过任何人,任何物,即便看见午夜街头的发廊妹也会佯装出一副没有发生任何事的样子,而良心不会撒谎,又常在体内躁动不安。阳台上紫色丁香的花骨朵儿生来高贵,不卑不亢,悄然盛放,沉默凋零,和我的姓氏有八分神似,唯一的不同点是我有汤勺与善意的谎言,我也知道,一朵花期将尽的芳华才是自己命运的最后解药。梦里出现的白色狐狸带给我歌谣,离开之前带走了额头上多余的倦意,背影比女人的身体更妖娆,留下的回声灼伤了我的翎羽和肚脐,哮喘持续严重,肺泡膨胀了皮囊,我开始驼背行走。大雪开始肆虐人间,我拖着病态的身子,在苍凉狭长的黑暗隧道寻找轮回的港口,被迎面而来的狂风吹破了眼睑,压低了头颅,失去了支撑骨架运行的念头,莫名产生的焦躁感愈发强烈。在他乡已经流浪了很多天,漂泊的日子不停消费着心灵的砝码,血液循环的节奏开始变慢,变缓,淋巴细胞分崩离析,迫切需要母亲的怀抱温热麻木的双唇,用一盏煤油灯的鹅黄火焰叫醒将要永久睡去的元神。我告诫自己,不能死去,在没有看见光明的火种种入土地之前,在笙歌没有奏响之前。雪花井然有序洒落在房檐的古灰瓦片上,我透过窗户的纸层看着天地渐渐变白,万物在安静的天地中跳着属于爱人的华尔兹,幸好我有视死如归的信仰,以至于在极度空虚的时候也能盘地而坐,给快要枯竭的身体注入新的能量。在追逐繁星的路上从不回头,忘掉欲望,忘掉情色,忘掉贪嗔痴怒,默默写下度秒如年难捱的生活困境,在寂寞的旅途中轻吟浅唱独属于自己的离骚。
生活的战场,除了不可估量的荆棘,还有一群围绕在身边时刻摧残斗志的嘲笑鸟,纵然万劫不复,依然不给黑夜妥协,我要追逐的长河、落日、晚霞、霓裳羽衣,纵然注定失败,也要倾尽泪水与乳汁,在生命的最后一束火焰熄灭之前谱写出关于山河故人的英雄交响曲。落魄的残阳以摧枯拉朽之力扩大我的悲怆,本该保持前进的步伐瞬间乱了方寸。黑说,我是她唯一眷顾的女人,所以才赏赐我彳亍步伐以保持和她同驰并行的步调,我们相见恨晚,我们互诉疼痛,我们缠绵悱恻,如果除了“情”以外还存在我活着的依据,那应该是青春期没有死尽遗留下的丁点芳华了。大学的悠闲时光使我很快适应了那场持续了四年的狂欢拉力赛,每一个日子,每一位学子,都像是重金属音乐的紊乱节拍毫无规律敲击着我的大学生活,在万众一致的颓废洪流里我也失去了坚持了二十年的理性思维,任凭周围的喧闹音律刺穿耳膜抵达心灵的谷底,终于,我学会与爱上了颓废又刺激的电竞游戏。待再次觉醒时,又回到了高考的前夕,回到了漫长黑夜的走廊。
我剑走蜻蛉,可还是吟风败北,彻彻底底输给了贫瘠的肉体。“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我将金戈铁马对折九次,把祖先的谎言与仁爱插入其中,正如我日积月累的焦灼感愈发厚重,从危如累卵到固若金汤只经历了一场暴雪的谢幕。总是看见两个自我,一个来自虚拟被梦操控,一个来自现实被物玩弄,彼此用谎言交流,给虚假的未来立下军令状。在天黑以后站在各自的对立面,保持着高度沉默的状态。凌晨时候开始互相埋怨,是对方的冷漠浇灭了夏花的灿烂,是对方的慵懒葬送了阳光的枝桠,一直争吵到次日破晓。可我又不敢打破他们似于战胜方与失败方的谈判局面,熟悉又陌生,滑稽又严肃,明知道形式大于内容,可还是纵容他们在体内肆意横行。如果去劝说他们我又该以什么样的身份?什么样的理由?我甚至没有勇气克服自己日渐强大的胆怯,或许,我根本就是个过客,对于自己,对于影子,对于遇见的人事。夜幕降临,拿出笔墨纸砚,精心记录下被贫瘠烧烂的羽翼上深埋的祖传墓志铭,遗传了四代人的金科玉律依旧鲜艳如初,依旧在我成长的道路上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经常问母亲晚餐吃什么,芋头?糯米饭?麦芽糖?不,每次都会得到否定的回答。年年近乎绝收的农作物使得家族一次次陷入饥饿窘迫的困境,却又经常收到来自生活的安慰,一次次躲过贫穷的谋杀,延续着种族的神话。佩戴骑士勋章的守夜人在凌晨一刻准时敲响木鱼,给没有睡去的人、禽、牲畜赋予梦境。每次听到木鱼声我会不由自主的哽咽起来,哭着躲进母亲的怀抱,长大后才明白那悠扬沉闷的音中流淌的哲学问题和生存法则,近似一部宏伟史册的封面图,安慰了踉跄人间。在月下热吻和我深爱的人,稍带羞涩的初恋比罗盘更神秘,比蒲公英的伞状花朵更完美。常问自己纯粹是什么?是消失的蒙娜丽莎背负的玄妙微笑吗?是梵高的麦地、星空、向日葵吗?还有是脉搏一般颤抖的岁月?杏色子弹搁浅在土地,童年擦肩而过的枪声越来越远,再也听不到夜莺的歌唱,曾经关于青春的相册被尘土逐渐掩埋,只活在我的记忆里,越来越模糊,宛如深秋的藤蔓和冷淡光景。我不要朱红宝石、鲁特琴曲、果浆,请赐予我古兰经和一束永恒的淬火,日夜守候大地与物种,不允许任何人亵玩完美的悼词,当大雪压倒虚弱的身子时,我再给世人陈述唯独眷恋黑夜的理由。
炉子吞食了剩余的碳元素,重新组合寒意,我的舌、唇、齿甚至心又开始冷却。我知道,过于露骨的乞讨只能让更多人看了笑话,而保守天性又常使我陷入僵局。
第二天的黎明照旧迟到可终究降临在我的头顶,老人混迹在故乡的高粱地,在暴雨将来前已打理好了一马车粮食。下吧!为光怪陆离的潦倒,为将死未死的野生动物,下吧!我的亲人们有清真寺避雨。无趣的生活正在按部就班的进行,存在的事物并没有开拓出新生活的诗意。按照上一代的习性从生到死,从盛到衰,在苦难的长河里循规蹈矩,被枯黄的风吹老了眸子,我也重蹈覆辙,制造出了历代族人有过的罪孽。独自饮酒靠着破败不堪的柴扉,我不是公主,也不是王子,在形同数字的日子里解锁寂寞虚冷的编码程序,心思被固定的方程阉割掉理性判断。只好跟着星星的齿痕乞讨,百鸟朝凤时,想起了莫卧儿皇帝说过的谶语“哈菲兹的颂歌是酒”!可我的下酒菜只有土豆丝和鲸鱼须,虚弱迫使我要相信夜里的巡视者?即便他们曾经偷走了父亲的皇冠和腰带。爷爷去世前告诉说要提防老虎的牙、鳄鱼的利齿,要珍爱霉变的苹果皮,它们晾干后可以泡水服用有利于治疗孩提的百日咳。捏造爱慕姑娘的借口,给加速衰老的嘴唇赋予吻痕、花香,用以证明自己的合法身份。牧羊人一直在草木的齿轮里找寻生活的新芽,如一只落伍的孤雁徘徊在天空的车带,当黑色头发变白,锐气的翎羽开始脱落时,牧羊曲也成了自己的丧钟。
地球在梦里倒行逆施,拨动了时间的转轴。活着,除了通读言情小说还要深爱诗与远方,在光的折页处也可以偷偷自慰外,还有什么能在生命之花凋零之前,将那些不幸的磨难或贫瘠的本源,不留端倪的和盘托出告诉这个世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