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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花

2023-02-19付春生

延安文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花花主人妻子

付春生

它就那么静静地等着,不是在等主人,而是在等我们,或另外一家人。它真正的家早就没了,主人将它抛弃了。

不知主人为何将它抛弃了。原来它跟主人生活在液化气站里,后来那个站拆除后,它就成了流浪狗。或许狗还会想着主人有一天来接他。但它等啊等,日升日落,冬去春来,没有等到一个人影儿。于是,它彻底断了这个念想,把人当成了狗。

没依仗的狗一下子变得温和起来,像一个被抛弃的孩子。它从不朝人汪汪,即使有人打它,也忍气吞声地躲开。我经常喂它东西,所以看到我就兴奋地蹲在门口。但它从不进屋,只是用自己的方式“鞠躬”,然后在屋外默默地等待。它从不嫌给得少。有时不给,也不使脸色,等一会就悄悄离开了。

它在小区的人缘极好,大部分人都认识它。有人还给它起了个好听名字:花花。大部分人白天都不在家待。像我这样的中年人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单位。而年龄小的大部分都待在学校。狗不一样,它大部分时间都在小区里转悠,和谁都混个脸熟。

看到它到处流浪,好心人给它建了一个“家”。那是我家楼后的阳台洞里,有人给它放了一个饭盆,还插了一根铁棍,那是拴它用的(一般不用)。当人们有吃剩的饭菜,或有一些啃不尽的骨头,就将那些残羹冷炙倒进去。“吃百家饭,穿百家衣”,成了它生存的主基调。

无数个黑黢黢的夜晚,它就单独一个静悄悄地待在那里,与青葱的草相伴,与蓬勃的树为伍。风来了,哗哗的树不寂寞,悠然的草不孤独,可花花听不了这种声音,它更愿意在楼前跑来跑去,愿意与人在一起。

于是,你总能在楼前面见到它。累了,就在那条小路上躺着。有时眯缝着眼,但并不睡觉,因为有车过的时候,它总能很快地爬起来,从不被汽车碾着。有着敏锐的目光,更有着可靠的感觉,谁对它好,对它有恩,它都知道,甚至一直记着。比如每天被它守门的这户人家,就对它极好。那家人养了两只狗,每天骑摩托车带狗出去的时候,也让花花跟着。狗和狗在一起是快乐的。广场上,几只狗互相嬉戏,追逐,它们在说着什么,没人知道。它们是另外一个场域的人,一定在交流着狗世界里的秘密。狗不像人一样充满着争斗和欲望,它们早就看透了一切,知道生命就那么回事,况且还充满着不确定性,快乐一天算一天吧。

那户人家把狗带回来时,花花也跟着回来了。主人喂他家狗一些东西的时候,也顺便给花花喂点,但花花从不进门。它知道自己不是人家的人,能像这样对待自己已很不错了。生活在世上,不能苛求太多。谁都不易,谁没有点小偏心呢?要求对待自己像对待人家家宠一样,这永远不可能。时刻惦念着人家的好,心里就不再有仇恨和失落。花花比谁都明白。

花花没主人,也不再有牵绊,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一次,我竟然看到他跑到了两三里外的马路上,也不知道去干啥。是看到了一条异性狗,追了出去?还是在小区里待烦了,想到外面看看?我不知道。但它从不在其它地方安家,即使走再远的路,也要回来。它知道小区里的人对它好,若到其它地方,谁知道它是谁?一个外来户,谁和它有感情呢。

今天饥一顿,明天饱一顿,这是花花的常态。大自然和人间总有大概率事件,这对花花也一样。譬如有时很多人家炖了肉,到最后吃剩了,可能就全给花花了。还有人去饭店吃饭,看到餐桌上剩了一大堆丸子、鸡肉,甚至肘子之类,可能不嫌麻烦,也会给花花捎点回来。遇到这种情况,花花就吃撑了,我就有一次看到花花的饭盆里剩了满满的一大坨肉,颜色都变了。但有时花花就没那么好运气了,可能谁家都没吃剩的肉,就是有,也忘了给它,这时只能挨饿了。我有时看到花花可怜兮兮地跑来,感到它可能饿极了,家里又没肉,就掰半块馒头给它。过了会儿,再去看,馒头还待在那儿,一点也没动。花花太爱吃肉了。甚至我有时看到它宁可啃一块一点也没肉的骨头,也不吃馒头。真是被撩得太馋了。为此,我有时看它饥渴地张着大口,也不愿喂它,怕它把馒头又剩在那儿。这年头,物价噌噌地涨,光吃肉,谁喂得起呢!

无家可归,哪儿就成了它家。不像人,只能固定在一套居室里,一般不能离开。常喂花花的那家人,就住在我家隔壁的单元里。一次,我在阳台上,听到外面响起了洪水般的吵闹声,丁零当啷,越吵越厉害,像要把整个房顶掀起。但毕竟隔着一段距离,再加上隔了一层玻璃,也听不清他们在吵什么,反正是和邻居起了矛盾。听那女人说,不行咱打110 吧!那男的说,遇上这邻居咋办!110 能管这些事吗?

后来,我又听那养狗的人和此邻居吵了一架。开始觉得肯定是爱狗人有理,因为心眼忒好,打心底里认为可能是邻居不对。肯定经常扰民,才引起养狗人不满,最终埋下了深怨。可有一次,我正在小区走,那位和养狗人吵架的女人见了我说:“你知道吗,我那四岁的小孙子能知事吗,能免了往地板上掉点东西吗?可楼下那养狗人,一点也不知道迁就,竟在房顶上按了个振动棒。只要俺孙子一掉东西,他就立刻启动那东西,嗡嗡直响。一响,人就像炸了一样。你说,这是什么人啊!”

她这么一说,我才明白,原来是上楼扰到了下楼。人在一起,难免有些磕磕碰碰,互忍互让才不至于让火越来越大,最终无法扑灭。但有的人忍受力还不如一条狗,稍微一摩擦,就嘭地一下点燃了。我曾见那条狗在小区里跑,它从不抱怨。有的地方修路,挡住了它,就从其它地方绕过去。有人骑车过来,它听到了铃声,就赶紧躲开。不像有些人,背着手大摇大摆地在路中央晃荡,从不给人让路。还有楼里,大晚上传来了哭闹声,狗也从不嫌他们声音大,好像依然睡得很香。早晨跑来跑去,好像晚上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针尖对麦芒,那两家人一定互烦了对方,怎遇上了这么一个破邻居呢,能搬走早就搬走了。但房子不是白菜,说扔就扔,只能默默地承受吧。

花花看透了人性,看透了世态炎凉,它早就对人本善持有怀疑态度。自从那户人家将它抛弃后,它就渐渐忘了他们。像一片云,越来越淡了。世间能对自己好的,只有自己,其他人都靠不住。即使父母,就说对自己再好,也是要走的,还不得靠自己吗?

我楼上那个女孩的母亲,就将女儿抛弃了。说是母亲抛弃了她,还不如说是她父亲抛弃了母亲。那时候我不知道什么原因,反正总听到楼上大吵。几天一小吵,十几天一大吵,有一次,我竟听到了楼上传来了呜呜的哭声。是那女孩儿的母亲发出的,她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据说是因为和婆婆不合。她丈夫难以在妻子和母亲之间磨合顺溜,和和睦睦,最终在孝道的审判下,他选择了站在母亲一方。

当经过一轮又一轮争斗,发现丈夫的爱出现偏离后,妻子再也无法忍耐,最终选择了离开。家有女儿,还有曾爱过的丈夫,走出这一步该多难啊!但她还是铁了心,不能让这个家庭,完全毁了自己!

此户位于我家楼上。作为一条狗,花花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它在楼下该吃时吃,该睡时睡,不知那户人家的女儿正遭受着和它一样的命运,她被母亲抛弃了。

家庭的突然裂变,让女儿难以承受!

我曾经在她小时候去过她家。那时父母曾把她视若珍宝,从那火热的眼神里,能感受到汩汩的爱。“我要尿尿,我要尿尿。”母亲的饭还没吃完,女儿就喊起来。她赶紧从厕所拿了一个尿盆,放在茶几旁。此时女儿的尿尿声和母亲的吃饭声混在了一起。在母亲的眼里,从没有脏的概念,女儿身上的一切,都让她感到馨香。但现在的一切都发生了改变,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突然碎了一块,空空落落,只剩下了残缺。

回首以往,过去的一程程,一幕幕,一直在女儿的脑海里不停地闪现。尤其是夜晚,她一个人待在屋里,胡思乱想,亲身经历过的,书上看到的,听到的,都在她的意念里不停地翻滚,有时甚至一点点声音也会让她和一些不好的征兆联系起来,让她在清醒与幻觉间来回摇摆。她彻底失眠了,曾经的困顿和睡意不再占有上风,清醒压制着她,一天天,她的精神出现了恍惚,仿佛总有一个黑影跟踪着她,有时还过来抓她。

惊悚中,她突然哇哇地哭起来。那声音凄惨,悲切,撕心裂肺。不是一次两次,隔几天,那声音就会从楼上传下来,让我们难以入眠。“这孩子太可怜了,你上去劝劝吧。”一次我听到她还是不停地哭,就和妻子说。妻子和她交谈后,才知道发生的一切。原来她是被吓哭的,没了母亲,一直害怕,就像一个恶魔缠绕着她,脱不开身。“不能让这孩子一直这样啊,得让母亲回来陪陪她啊”妻子和她的父亲说。

据说,这位年轻的母亲好像也没再婚,还居住在同一城市。考虑到女儿实在为难,那位父亲可能联系上了原妻。一次,我竟然看到她回来了,还是那么漂亮年轻。“这多好啊!”我和妻子都这样欣慰地说。

那段时间,再也没有听到孩子的哭声。很多好心邻居都说:“再破镜重圆吧,为了孩子,就互相迁就下吧”。但仿佛伤得太深,那位母亲住了几天,又走了。楼上的安静如昙花一现,不久又传来了破碎的哭泣声。

佛家讲究放下。但人终究放不下,她怎能忘记自己的母亲呢?内心的害怕和失落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失去了母亲。母亲在她心中分量如水,几乎成了她的一部分。失去了母亲,就有了洞,为那些妖魔腾出了空巢,让它们乘虚而入。狗在这一点上比人强,当主人不要它时,它可能一时想不通,但很快就放下了,把心里的多余挖去,每天一点点,很快就挖得干干净净。所以,它不再牵挂,身上轻松,充满快乐。

花花从不汪汪,因为它怕招人烦。它要不乖巧,说不上早就没命了。所以,它总是顾及着人的情绪。人们也照顾着它。从没人举报过这里有一只流浪狗,让城管把它夹走。有一段时间,城里打狗很厉害,只要没证都被弄走了。但花花逃过了一劫。好心人为它买了一个绳套,把它藏在了一个偏僻角落。很配合,花花从不叫喊,好像知道为它好,静静地待在那儿,躲过了打狗者的眼睛。

但有一段时间,花花每晚都叫得特别厉害。十一点钟,正当人们入睡的时候,它就开始叫了——宁静的夜晚,那吠声传得很远,好几幢楼都能听得清清楚楚。狗该倒霉了,这么晚了,还扰人,小心收拾它了。我常这样想。但从没有,好像大家都理解它,以为它饿了,或者患上了什么疾病,疼痛难忍。

有一次,我听到窗户咚咚直响。大晚上,这是干什么呀!打开窗帘一看,啊,原来是一个人正往下爬。慌乱间,他正用双脚在玻璃上来回扑腾,急急地想寻找落脚点。但越是着急越找不到地方,玻璃被它弄得哐当直响。突然看到我,他大惊失色,惊悸地和我对视了一下,赶紧用双脚摸到了阳台下的平台,嗵得跳了下去。

肯定是来小偷啦!妻子吓得直慌张。要不咱赶紧报警吧,万一他以后再来了可咋办?或者找小区物业管理处也行,那里有监控视频,说不上能查到人。妻子和我说。

急急的,难怪花花会叫个不停,原来它是看到有陌生人在往人家屋里钻啊!花花虽然是一个动物,但它知道人应从门里进,而不应该从后窗户里钻,尤其是从二楼的窗户里,这让它感到极不正常,所以才狂叫不止。看护是一份责任,以前为主人。而现在没了主人,大家都成了它的主人,它也愿意为每家每户效力。

正当妻子要去报警的时候,有个人突然敲开了家门,说:“阿姨,请原谅我,我就是那晚上那个爬窗户的人,我不是小偷,是去找女朋友。晚上她实在太怕了,我愿意陪陪她。你千万不要报警啊!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哦,原来是她有了男朋友,可他从不敢从正门进,只能从后窗户里跳。

这不是一两次了。女孩儿渐渐长大后,她感觉到了爱被缺失的孤单。父亲不能完全代替,需要有一个心上人补贴。花花不知道这一切,它弄不清世事。也是,要不是爬楼的男孩说,我们也不知道,何况一只狗呢。

人们对花花很好,但没有一户人家愿意把它收留到家。只是给它付出有限的爱,而不是全部。比如我。一次,我把花花的照片发到了朋友圈。一位文友说,你把花花领回去吧,到兽医站体检一下,不会有任何问题。我犹豫了好长时间,和妻子都上班,能顾得上它吗?再者白天把它留在家,弄得家里脏乎乎的,上班这么累,拾掇家又该增加多少劳动量!过了段时间,那位文友又问,你收留那只狗了吗?我哦哦了几声。那位文友可能知道了大概。

我一直没注意。听住在我家的岳母说,一次她和小区的老人聊天,她们说狗尾巴尖带有一段白,这种不好。我仔细一看,确实是。她又说,人家为什么不养它,是因为带白尾巴尖的狗不吉利。说那是狗给家人戴孝、打幡,影响家运。我查了一下百度,果真有这么回事,但我感到实在太牵强了。这样说,家里的白碗、白盘、白布,都能找到不吉利的理由,干脆什么都别要了。

说到底,还是为自己的不愿担当开脱。不过,花花也许并不愿被收留,如果那样又被约束了起来,万一主人再不要自己了可咋办?受过一次伤,难道还要再受一次吗?花花已对人没了足够的信任。

如今,花花已在小区里流浪了七八年,它不为未来发愁,也不为衰老着想,不为工作考虑,从不焦急,只是无心无肺地活着,只管过好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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