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为过客到萍乡
2023-02-19漆宇勤
漆宇勤
作为一个位于湖南与江西版图拼接处的小城,赣西以西湘东以东的萍乡并不能列入历史记载中的繁华地区。
但小有小的好。比如那些历史上如雷贯耳的文化大家,在经过萍乡时,就必然面临独处驿站或舟泊码头静夜而思的时光,留下一些自我追问、深入思考、抒写性灵的诗文。不像在大城市歇脚,总会有那么几个同样的名流彼此应酬一番,停留的时光匆匆而过,完全静不下来对落脚之处留下一些思考。
当然这还得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萍乡虽然是个小城市(在过去,它还仅仅是个县),但却是一个南来北往的节点——就像书中介绍的那样:吴楚通衢、赣湘要道,东通江浙闽、西贯湘粤蜀。这就导致了那些春风得意上任的人、黯然伤神贬谪的人、走亲访友的人、经商求学的人,很多都经过了萍乡并短暂停留。
一些人生在这里,一些人仅仅是路过。
翻开史料的时候,我们不得不承认,生在这里的人似乎大都不曾有过显赫的声名——这么一个将近1800 年没有改过名字的古城,整个科举时代竟然从来没有产生过一个状元,甚至连进士的数量才仅有108 人。
而路过这里的人中间却闪现出了颇多不俗之名。我最近整理历代诗人写萍乡的作品,发现仅留下过诗文笔墨的名人大家就达七八十位。如果要罗列的话,可以是一个很长很长的名单:张九龄、杜甫、刘长卿、刘禹锡、韩愈、周敦颐、黄庭坚、范成大、杨万里、张孝祥、朱熹、姜夔、文天祥、王阳明、汤显祖、徐霞客、查慎行、袁枚、林则徐……
当然了,在萍乡留下闪耀星光的过客,并不均匀遍布上下几千年,而是主要集中在宋代和明代。这与历史上南方地区文化的兴衰似乎有某种暗合。
宋代和明代是江西文化的鼎盛年代,从江西的洪都到湖南的长沙,两地之间往返的名人自然也多一些。而这条线路上,萍乡几乎是过往绕不开的一个点。书上说,沿着萍乡东西通道上,驿站密布,县城往东曾设有8 个驿站,往西曾设有6 个驿站。很显然,这些驿站的设立契合了萍乡赣西湘东的区位,承载着赣湘两地的驿传功能。
尽管同时承担着公文传递和接待军情人员等职能,实际上,驿站日常里更多的还是作为来往官员士子途中食宿的场所。历史上曾为过客到萍乡者,多数都与驿站发生过关联。
我随手翻开旧时的诗文,看到可供住宿的驿馆就有黄花驿、宣风驿、萍实驿、湘东驿、路口驿、毛仙驿、爱直驿等等。
这里有一个奇怪的事情,似乎官方的驿站也并没有太正式的名字。某个名家或某个官员路过时跟当地的县衙说一声:我觉得这个驿站改名为什么什么会更好。然后再写几篇诗文,接下来这个驿站就这么定名或改名了。
例如,爱直驿,就是那个豪迈派词人代表张孝祥在萍乡宣风镇分界埠的驿站住了一晚,写诗称其为爱直驿。但我总觉得,这个驿站与宣风驿似乎在地理上有太多接近之处。是不是在张孝祥之前,这个驿站就因地名而称为宣风驿,在他之后就附庸着诗词的风雅改名为了爱直驿呢?
没有人可以确切地回答我。随着物理的驿站湮没在时光流转中,它的精准位置、精准模样也都变得模糊起来。而文字里的驿站,很显然带有比较多的个人色彩,并不负责为我们解答一个驿站与另一个驿站究竟是同址异名抑或是作为不同个体的两个邻居兄弟。
——古人写诗似乎带有更多的个人化色彩。对于同一个供南来北往者暂住的建筑,有时全凭住客直笔曲笔称呼。
前面说过的宣风驿,王阳明一直称之为“宣风公馆”。当年,这位理学大师因为反对宦官刘瑾而受到波及,在挨了40军棍后,最终得以从大牢中脱身,被贬谪到荒凉、边远的贵州龙场,担任驿站站长(驿丞)。这条放逐之路太漫长,王阳明先从武夷山出发到南京,在南京见到了被刘瑾驱逐到此地的父亲王华。然后从南京进入江西,从江西萍乡进入湖南醴陵,然后沿湘江几经辗转后才进入贵州。
途经萍乡的时候,王阳明游览了芦溪的濂溪祠,夜宿宣风驿站,留下了《夜宿宣风公馆》一诗,诗中说:
山石崎岖古辙痕,沙溪马渡水犹浑。
夕阳归鸟投深麓,烟火行人望远村。
天际浮云生白发,林间孤月坐黄昏。
越南冀北俱千里,正恐春愁一夜魂。
可能因为自己将要履任的职位也与驿站有关,王阳明在宣风驿百感交集,写了一首律诗还不够,又写了一首绝句,题为《宣风公馆》:
醉梦腾腾听打衙,三年踪迹类匏瓜。
如今不是穿云子,衣钵随身到处家。
王阳明到萍乡非止一次。贵州归来,王阳明在担任庐陵知县和南赣巡抚时,又多次往返萍乡,在一次次以过客的身份抵达中留下了《萍乡道中谒濂溪祠》《再过濂溪祠用前韵》《宿萍乡武云观》《再经武云观》等诗篇。
王阳明不止一次到访过的濂溪祠,也是一个萍乡过客留下的痕迹。
庆历元年(1041),24 岁的周敦颐揣着上级一纸调令来到萍乡芦溪镇主持市征局,担任基层的监税官。此时的周敦颐还没有写出《爱莲说》,也还没有后来儒家理学鼻祖的光环。萍乡只是他官宦生涯的一个途径站。他还很年轻,只想老实本分地做好收税的本职工作,如果有暇,便做点文人唱和、士子往还的活动,顶多再瞎想一下天、地、人生之间的关系。
公务之余,周敦颐更多地寄情山水、遍览群书,在山水、典籍里进行双重的寻古探幽。某一日他悠游乡野时在附近山脚看见一棵硕大的荆柴,文人之态迸发,回家后马上写下一首《咏莜山石荆柴王》的诗:
莜山石上荆柴王,世间只此别无双。
久经沧桑风骨在,苍劲挺拔傲雪霜。
周敦颐在萍乡待了四年便因监税成效显著,调任南安军司理参军。萍乡民众对这位理学大师曾经在本地短暂生活过而引以为荣,设立濂溪祠、宗濂桥、濂溪书院等以示纪念。
作为过客的王阳明在萍乡寻访的,正是后人为纪念周敦颐而设立的濂溪祠。
宦居萍乡时候,周敦颐声望尚浅,他与附近学子可能更多的是一种学问上的交流切磋,专门由他开堂讲学应该不多。
而朱熹成为萍乡的过客,则是因为那场轰动一时的“朱张会讲”。南宋绍熙五年(1194)深秋,朱熹从福建赴湖南岳麓书院访问张栻并共同讲学。结束这场在中国文化史上传为佳话的讲学返程时,朱熹途经了萍乡的黄花驿。
黄花驿临水而建,时令正值黄菊盛开的季节,朱熹欣赏之余颇感景物与驿站名吻合,又见“站舍明洁”,墙壁上“有朱伯亭题诗,亦颇不俗”,于是诗兴顿起,唤来笔墨,“因录而和之”,得《黄花驿》:
鼎足炉边坐,陶然共一樽。
道心元自胜,世味不须论。
安稳三更睡,清明一气存。
虽无康乐句,聊尔慰营魂。
可以想象,这位理学大师过往萍乡的第一个夜晚,于炉边饮酒、题诗之时,心怀澄明之秋水,面呈淡雅之秋色,于是有了这抒臆之诗、言志之诗。
第二天一早,朱熹在萍乡县城拜谒了孔庙,接受士人的热情款待后,又在萍乡的毛仙驿住了一晚,再次留下诗篇。
两天之间,朱熹在萍乡道中赶路,留下两首诗作,可见兴致颇高,诗情颇浓。是萍乡的所见所闻深深地吸引了他,抑或是他胸怀浓郁的情愫因所见所闻的触发而痛快淋漓地倾吐呢?我相信定然是萍乡这个小地方有某个方面打动了朱熹,因为在另一次作为过客行经萍乡时,朱熹也没有虚耗,留下了《宿武云观》等作品。
一位位过客留下的痕迹又成为此后一位位过客心向往之的文化底蕴。若干年后,当地人为纪念朱熹题诗《黄花驿》而在黄花渡口建亭,引朱子诗意题匾“稳睡亭”。
又过了若干年,查慎行于康熙五十七年(1718)游粤返归,路经萍乡,“览黄花渡,悠然想朱子遗风,既而篮舆山行,历县城抵芦溪市。所过花草柳岸,概绘之于诗”。留下了一首《自湘东遵陆至芦溪》。
查慎行走的是陆路,而同样曾为过客到萍乡的范成大走的是水路。他在途经萍乡时正好遇上咽痛,于是停船求医多耽搁了几天。萍乡短短的百来里路程他竟走了整整六天。他那阙《眼儿媚·萍乡道中乍晴》正是此次所写:
酣酣日脚紫烟浮,妍暖试轻裘。困人天气,醉人花底,午梦扶头。
春慵恰似春塘水,一片穀纹愁。溶溶泄泄,东风无力,欲皱还休。
另一位过客杨万里想要在萍乡城里住一晚,不巧却正好有更重要的客人占用了县城萍实驿的客房,他只能往萍乡西郊另外的住处投宿。这位过客也是个活泼的性格,他还取了一个长长的诗歌标题记录下此事——《将至萍乡欲夜宿为重客所据馆乃出西郊哦诗》:
浑忘薄暮路高低,忽恠松梢与路齐。
准拟醉眠萍实驿,匆匆西去更山西。
这些人在途中、路过萍乡的片段,都是久远的事情了。一位一位过往萍乡的过客借助文字将他们缓慢的日子和情绪传递到如今。
留在过客记忆与文字中的,是萍乡的山水。古人说,萍乡风物似豳诗,此语前人不我欺。是的,诗经风景一般的萍乡,陶醉了多少文人墨客,感染了多少诗文名家。这些过客们留下的种种诗文和文化符号,托举着一座城市历史与文化的厚重丰盈……
见证过客们这些情绪和细节的,是名称不一的驿站。有时候我会觉得,驿站真是一个有意思的地方。它沐浴着风和雨,接纳着一个个过客,在昏黄或明亮的灯光摇曳里见证着每一位过客的心事,见证着他们秉灯闲读、伴灯嗟叹、熄灯辗转、点灯沉思……的旅途状态。如果要找一个最常见的古城元素,如果要找一个最贴切的过客元素,可能非驿站莫属了。
借助驿站的挽留,萍乡留下了每一名路过者、落脚者,每一名过客的脚步,留下过客所写的婆娑诗文和积淀。如今1700多年过去了,这座城市因为一个一个过客的加持,因为一段一段诗文的叠加,终于有了足够厚,足够重。就像清人在《萍乡赋》中所说,“铺舍修治,置邮络绎。往来符节之传,迎送文书之客。过客驿路中到此必有一宿。”
从驿站出发,看一些人的启程或抵达,便看遍了大半个人间的冷暖,看遍了大半个人间的窘迫或从容。
从古书卷出发,看一个城市里的土著或过客,便看懂了一个城市的厚重。一些人生在这里,一些人远道而来。每一个人都曾碾碎萍乡道中的尘土,饮下萍乡河中的甘甜,每一个人都曾留下沉重的相思。
古人们作为过客无论借助车船舆轿还是步行,途经萍乡大都缓慢。而到了近现代,过客们的行程要更迅捷许多,他们有火车的机械之力可以借助。
1899 年,因为安源煤矿运煤到汉阳铁厂的需要,株萍铁路开建并很快通车。接下来,急急来萍乡挖矿的工人与工程师都来了,匆匆到萍乡视察的盛宣怀来了;接下来,切切来萍乡发动工人启发工人的共产党人来了,郁郁到萍乡暂住的张学良来了。
于萍乡来说,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过客。不,不对。扎下根来的共产党人不是过客,它们先是组织安源路矿工人大罢工,然后是秋收起义,然后是一路陪伴着这座赣西小城繁荣发展到今天。
无论是驿站里的萍乡还是铁轨上的萍乡,过客们用一个个典故与一篇篇诗文留下印记。而共产党人,用城市与乡村发生的巨大变化、用一座古城的新生留下实证。
过客笔下的萍乡,见证了现代工业的繁荣、安源革命的风云;过客眼里的萍乡,呈现了赣西旅游的发展、高铁交通的迅捷。曾为过客到萍乡,每一个名字里,都充盈传统的文化之美;曾为过客到萍乡,每一段旅程里,都见证历史的骄傲繁荣。古往今来,黄花驿、宣风驿、爱直驿、路口驿……一个个驿站迢递,在官道上连接湖南江西;安源站、萍乡站、湘东站、芦溪站……一个个车站接力,在铁轨上连接湖南江西。
无论是驿站里的萍乡还是铁轨上的萍乡,都在传统文化的熏染里点亮诗词的眼眸。你听,那是两宋时卢炳经过萍乡——
秋色人家,夕阳洲渚,西风催过黄花渡。江烟引素忽飞来,水禽破暝双双去。奔走红尘,栖迟羁旅,断肠犹忆江南句。白云低处雁回峰,明朝便踏潇湘路。
那是明代张弼经过萍乡——
过化传先哲,遗踪咎后思。一官监酒税,千古建香祠。
秋日高山丽,春风满座熙。渺然经一拜,庭草绿差池。
那是每一个曾为过客到萍乡者共同的萍乡——
有客萍乡过,箯舆接暮春。县衙岚树里,邨店水云滨……
如今,高铁代替驿马,高铁枢纽成为目标,成为一个城市引以为傲的新亮点。此时,将有更多的过客和留客,有更多的生在萍乡者和路过萍乡者,借助贴地飞行风驰电掣的复兴号连接萍乡与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