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有竹
2023-02-19潘鸣
潘鸣
有一种感觉——但愿是错觉:我的故乡川西平原,一座座乡间庭院,竹影婆娑的情景,正在悄然消逝。新建的院舍,许多已变身为堂皇小洋楼,再配以幽幽纤竹,似乎不搭调,品相上差层次了;从功利的实用角度考量,昔日诸多功能的竹器,亦已被花花绿绿的塑胶或元素不明的合成材料制品取代。
竹,在乡间黯然失宠。
回首昔年,竹林盘,曾经是川西乡村民居的代名词。那时,几乎家家户户的茅屋瓦舍,都掩映在一片蓊蓊郁郁的竹树丛林中。楠竹、慈竹、绵竹、水竹、罗汉竹、观音竹,一色青绿,婀娜多姿。我曾经跟随一帮割猪草的农家孩子爬上龙门山坡梁,纵目俯瞰,平畴沃野之上,一团团翠竹拥揽的院落,恍若一连串偌大的温馨鸟窝。
我老家那座院子,寻常中有些与众不同。它是由一间简陋村小和一户卿姓农家共同构成的四合院。彼此无隔栏,院中一方石灰坪地,兼有操场和晒坝的共享功能。说是“四合院”,其实,院子除了一段残缺的泥石垒墙,其余三方并无墙垣合围,皆由一簇一簇的慈竹盘根错节、勾联交织为籓篱。
植竹为墙,给学校和村邻省下一笔土建开支,这在困厄年头是挺要紧的。慈竹贱生,村邻在院子周边土埂上埋植一些带胚芽的母竹,才经三年五载,就蹿成一围蓬勃丛林。窝蔸密匝,枝杈纵横,防护功效毫不逊色于敦厚的实体墙。一日傍黑,有野地黄鼬溜进院子去农家鸡笼边想偷鸡,村邻见了一迭声咋呼追打。那黄鼬惊惶逃窜,一头卡在竹叉上动弹不得,被当场生擒。
二三月里,竹林盘里始发春笋。透过地面厚厚的腐竹叶,这里那里,变戏法似的不断拱出一些尖尖角。新笋都穿戴了严实的铠甲,一身毛刺,不小心沾在手上拔扯不掉,又痒又疼,我们小孩子都遭过暗算,个个避而远之。待其冒到一拃多高,村邻卿婶会去林中将生得太密的采撷一些,分送几户教师人家。母亲小心剥掉笋壳,新笋鲜嫩极了,鹅黄中微微泛青。母亲切笋成丝,用开水漂过,加上几叶藿香炝炒,好可口的一味春菜!
制作各种竹器,是村邻卿大伯的拿手好戏。夏天白日里忙完田间农活,吃过晚饭,卿大伯会趁着月明如水之夜,在晒坝摆开架势做篾活。工具很简单:一把厚脊砍刀,一把薄刃篾刀。卿大爷嘴上悠然地把一管叶子烟,将白天从竹林里伐下的成竹斜担在一墩高脚条凳上,先用砍刀剖竹。锋利的刀锋在月下幽光一闪,砉然一声,逢中切入竹根蔸。顺势游刃,一如裂帛,干净利落地就剖竹两瓣。如是解剖再三,转瞬间,囫囵一竹即成条状细软竹料;再用篾刀层层剥启竹肉,分离黄篾、二黄篾、青篾。然后人顺势落座木凳,搁了刀柄,凭借纯手工,以黄篾做骨架、以青篾为经纬,稔熟地编织心中构想的什物:箩筐、背篓、笸箕、提篮、鸳篼、抬筛、篾凉席、小靠椅、烘笼儿,一天天变着花样做。大伯粗粝的指掌那一刻显得特别灵巧,随着十指的拨弄,柔韧的篾条翻飞曼舞,像是受了点化,突然活泛过来。编织出来的东西,除了家用,卿大伯会挑到镇街赶集叫卖,赚些小钱聊补家中油盐酱醋之需。耳濡目染之下,我也曾尝试竹编技艺,在付出指头破口流血的代价之后,好歹捣鼓出一只不成体统的鸟笼,还编扎过一尾老喜欢倒栽葱的风筝。
儿时的我们,在茂密的枝叶间时不时会觅得一枚枚蓝宝石一样的鸟蛋,我们忘情地追逐一种翩跹于竹林、芳名“七姑娘”的精微蜻蜓,我们举着蛛丝网罩循声搜捕长声吆吆的叫蝉,我们睁大双眼在层层叠叠的笋壳中觅捉肥黄的笋子虫、用火烧烤吧吧嚼食以解贪馋,我们摘下肥硕的竹叶折成一艘栩栩如生的小舟放入溪流、追随它泛波逐浪好远好远,我们吵嘴打架以后把对手的姓名用小刀歪歪扭扭地刻上竹干再赘上“小狗小猪”字样以宣泄一时之恨,我们把夜色笼罩下的竹篁当作玩猫捉老鼠游戏的惊悚地帶,我们曾在竹下一隅与一条菜花蛇不期而遇吓得夺路狂逃……
我家屋檐外紧傍一丛竹。晚上熄灯卧床,侧身转眼,常见有竹影幢幢,借着星月辉芒投映在纸糊的窗棂上,是变幻莫测的皮影戏。偶有风过,竹子“沙沙”之声酷似酥雨飘拂,令人心旷神怡。
居有竹,实在是我辈凡人的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