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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美国》中的神话原型解读

2023-02-18宋湘雨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24期
关键词:卡夫卡美国

宋湘雨

[摘  要] 20世纪世界文学中最重要的一个文学现象就是“神话回归”。作为20世纪最优秀的作家之一,弗兰茨·卡夫卡的小说同样具有丰富的神话意蕴。卡夫卡的长篇小说《美国》巧妙地对神话中的宙斯原型、追寻原型、西绪福斯原型进行置换变形,隐喻式地传达了卡夫卡对于自我和世界的认知。

[关键词] 卡夫卡  《美国》  神话原型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4-0058-04

20世纪的现代作家痛惜西方现代社会的理性主义和工业主义对文明的湮灭和人性的扼杀,纷纷转向曾经被视为与科学和理性背道而驰的远古神话、神秘仪式和幻想之中,试图寻找疗救社会痼疾,弥补人性残缺的良方。按照弗莱的神话原型批评理论,20世纪的西方文学大多属于反讽或者讽刺的模式,呈现出向神话回流的趋势。作为20世纪最优秀作家之一的卡夫卡,其创作也不例外。卡夫卡在短篇小说《猎人格库拉斯》为读者打造了一个具有“神话”特质的非理性世界,而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美国》(又名《失踪者》)中同样隐含着神话意味,作者在现代历史文化的关照之下对宙斯原型、追寻原型、西绪福斯原型进行“置换变形”,揭示了小说主人公卡尔在“父亲”强权压抑下徒劳无果的追寻之旅。

一、威严的父亲——宙斯原型

宙斯是古希腊神话中十二主神之首,在希腊众神中占据着最高的统治地位。作为众神之王,宙斯是权利和力量的化身,主宰着世间万物,用霹雳和闪电向渺小的人类传达自己的意志,任何违背宙斯旨意的人都会受到惩罚。在卡夫卡的小说中,宙斯所代表强权统治者的原型往往以威严的父亲形象出现。父亲是家里绝对权力的象征,他们高高在上、呼风唤雨的地位是不允许被质疑和挑战的。和宙斯一样,任何违背父亲旨意的人都会受到严厉的惩罚。卡夫卡结合自身的经历对宙斯原型进行“置换变形”,在作品中塑造出一个威严的父亲形象。

《美国》中作为受害人的卡尔不仅没有得到家庭的庇护,甚至金钱和家庭的名誉都凌驾于他的生命之上。卡尔的父亲虽然没有出场,却对儿子卡尔下达了一道命令——将他赶出家庭,放逐到遥远的美国。自称卡尔舅舅的雅各布先生的出现填补了“父亲”的空缺。卡尔认为无论是贫穷还是富有,最关键的是生活要容纳人的精神需求和生命的尊严。失去了精神自由和生命尊严的生活是卡尔无法忍受,一次次要摆脱的。卡尔的舅舅是一位成功的商人,也是赫赫有名的政治家,他给予卡尔的是父亲所不能提供的物质上的满足。可卡尔在这样富裕优渥的生活中并没有尝到甜头,反而处处觉得拘谨。表面上,舅舅应允了卡尔提出来的一些要求——优质的美国写字台、漂亮的钢琴,但舅舅的价值观决不允许任何事物包括人无实用价值。在对待钢琴和音乐的态度上,两个人的理解和诉求是完全不一样的。卡尔认为弹琴可以带来精神的愉悦,对弹钢琴寄予厚望,而舅舅更看重音乐可能带来的功利价值,他给卡尔送来很多乐谱,并关切地问他还要不要学拉小提琴或吹圆号,就是希望有朝一日在某种政治场合上能够派上用场。此外,舅舅认为人也要具有实用性。他为卡尔量身定做的计划,从学英语、弹钢琴到练马术、学习演讲等,一股脑地填满了他的生活,他将卡尔当作一台机器,不断地输入新指令,指望它有朝一日可以样样精通,变得无所不能。

舅舅作为成功的商人,用30年的时间一手创办起规模巨大的商号。他以自己的成功为参照,将这些严苛的对于人自身潜能的挖掘与技能培养活动强加在卡尔身上,一是树立起自己坚不可摧的威严,二是希望他成为有用之人配得上参议员外甥的身份。成功的前提就是有原则,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之所以能够如此成功,是因为他有原则,一切事情都要按原则行事。而卡尔则是第一个违抗舅舅原则的人。在舅舅看来,卡尔去波伦德尔先生家做客打乱了现有生活的秩序,更重要的是卡尔执意前往的决定是对自己权威的挑战。此时舅舅便如同父亲一般再一次对卡尔实施最严厉的惩罚,并向他下达了“判决书”,把他称作“第一个容许对我做那样一般性攻击的人”[1],细数卡尔的种种“罪行”后抛弃了他。这一阶段的舅舅和小说开头的父亲都以一种“不在场”的方式,完成了一场决定人物命运的重大判决。而他们本人就好像变幻无穷的宙斯一样,可能化身为卡尔随身所带的行李箱,抑或是假借人手传达指令的一封信,他们表面上只是平平无奇的客观存在物,但背后象征的却是无处不在的权力。

现实生活中,卡夫卡的父亲赫尔曼·卡夫卡也是高高在上、主宰一切的“宙斯”。在卡夫卡眼中,他的父亲高大、暴戾,更是一位“暴君”。卡夫卡是家中的长子,之后的两个弟弟都在一岁时因为疾病不幸夭折,接连而来的丧子之痛也让这个家庭笼罩上一层阴霾。直到六年后卡夫卡上小学时,家里才迎来第二个孩子。作为家中唯一的男孩,卡夫卡被迫成为父亲的重点培养对象。在长达三万字的《致父亲》的信中,卡夫卡对父亲种种暴虐的行为进行了严厉的控诉。有一次他半夜爬起来找水喝,被惊动的父亲像拎着怪物一样将他带到阳台,狠狠斥责。卡夫卡幼小的心灵受到严重的创伤,故而父亲在他的心中成了绝对的权威的代表,“忙于统治、发布命令、对不执行命令的情况大发雷霆”[2],而卡夫卡只是“服从的产物”[2]。

卡夫卡的许多作品都根植于父親原型的基础之上。卡夫卡对于父亲的态度是复杂的,他既不敢反抗父亲的独断专权,又渴望自由,想要逃离。父亲原型自古以来所存在的明显悖论在卡夫卡身上得到最直观的体现:父亲一方面象征着强权和威严,是孩子的保护者;另一方面父亲又表现得不近人情,时刻约束限制孩子的行为,是孩子的压抑者。被现实生活困顿的卡夫卡只能一遍遍在脑海里排练寻找自由的过程。

二、自我的放逐——追寻原型

英国著名作家、评论家奥登评论卡夫卡的小说“属于一种最古老的文学类型:寻求。”[3]在小说《美国》中,卡尔·罗斯曼前往美国的“寻求之旅”始于到达纽约港的轮船,结束于驶离美国的火车。当火车翻过高山,越过丘陵,朝着更远的地方驶去,卡尔又将开始下一次的追寻。小说中的卡尔一心想在这个充满“自由民主”的社会中干出一番事业,证明自己的价值,可是他越是努力追寻,越是陷入荒谬的本质。从参议院舅舅的外甥、西方饭店的电梯工到成为流氓情人的仆人,他的追寻之路就是一条下坠之路,卡尔因此变得越来越空虚,越来越绝望。卡尔始终认不清世界的荒诞本质,也找不到自己所处的位置。

卡夫卡的追寻主题与古代原型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尤其表现在对神话追寻故事模式和框架的套用上。古代追寻原型的特征一般有两种,一是有着确切的追寻目标,二是追寻道路的曲折坎坷,历经种种冒险和考验。而卡夫卡笔下的追寻之旅,道路固然是坎坷的,但是主人公却往往都没有确切的目标,不过是在一次次的试探与摸索中追寻存在的意义和人的本质。阅读《美国》,读者最先感受到的就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对于一个偌大国家的陌生感和孤独感。他被放逐到一个陌生的国度,还没有下船就发现雨伞丢了,去寻找雨伞的途中又迷了路,还担心箱子丢了。远处矗立的自由女神像就像《城堡》中K毕生想要接近的城堡一样,散发着自由的光芒,而卡尔和自由女神像之间的距离就是卡尔追求自由必经的曲折坎坷之路。卡尔被一个自称是舅舅的人带到家里,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与此同时,这样的生活又如同铁笼子一般禁锢了卡尔向往自由的灵魂。所以在波伦德尔先生发出邀请时,卡尔不顾舅舅反对毅然前往郊外别墅。在郊外的这个夜晚,卡尔体会到了久违的自由与快乐,但也因此付出了代价,不听劝阻而被舅舅遗弃。对卡尔来说,住在舅舅家做什么事情都會受到舅舅的干预,所以离开便代表又获得自由。至于接下来该往哪里走,自由到底在什么地方,都是未知。所以他选择了和两个流浪汉一起前往拉姆斯,又选择接受女厨师长的建议留在西方饭店当电梯工,最后选择去“俄克拉荷马剧场”应聘,甚至放弃了自己的名字,随便说了一个“内格罗”。可是,卡尔每一次自由的选择都是以牺牲原有身份和地位为代价,从一个圈子向另一个圈子逃逸。最后,当他不再和他人产生联系,不再在社会中扮演任何一个角色的时候,他彻底获得了自由,但随之而来的只有无尽的孤独和凄凉。正如卡夫卡在随笔中写的“谁若寻找,便找不到;可是谁若不找,便会找到”,[4]执着于追寻自由反而走向自由的反面,自由到最后变得一无所有。

懵懂无知的卡尔被现代工业社会洪流裹挟着前进,被社会规则压制而一次次充当“替罪羊”,遭到流放、抛弃和除名。这也是卡夫卡想要表达的最核心的命题——人的失踪,即权力法则对个体生命、人性因素以及公平正义的抹杀。卡尔苦苦追寻的“自由”中重要的一层便是重塑自我价值,但重塑的过程却伴随着一次次的否定,最终迷失彷徨,不知所措。“求自由本来是人们的理想,但是在现实生活中,人却一次次迫不得已地不断颠覆对自由的追求”[5],最终追求自由变成了对自我精神的放逐。卡尔追寻之路的曲折坎坷印证了人类的追寻之路正处于一种停滞不前甚至是倒退的阶段,这也解释了20世纪神话复归的原因,因为越来越多人想要返回到身体和精神自由的原始社会。

三、徒劳的人生——西绪福斯原型

在希腊神话中,西绪福斯是科林斯城的建造者,因为泄露了宙斯的秘密而被打入地狱。可是他一次次违背神的旨意,无视众神的警告,因此受到严重的惩罚——推巨石上山。他把巨石推到山顶后,巨石因为自身的重量又滚到山地,于是他又要重新推石上山,周而复始,永无止境。世上没有比无用又无望的劳动更为可怕的惩罚了。西绪福斯无疑是一个悲剧性的人物,他憎恨死亡,蔑视诸神,热爱生命,他以最顽固的方式进行反抗,使出浑身解数进行劳作,最后还是一事无成。卡夫卡笔下的人物形象都是西绪福斯式的悲剧人物,主要表现为他们的任何努力都是徒劳的,仿佛陷入“惩罚和反抗”的怪圈之中无法自拔。

《美国》中的卡尔接受舅舅规划的生活,努力学习英语,从一开始只能用英语打招呼到用英语朗诵诗歌,到舅舅检查卡尔作业时称赞他棒极了,卡尔一步步得到舅舅的认可。在与舅舅及两个朋友吃饭时,卡尔对格雷恩先生的提问做了相当详细的解释并主动博取大家的欢心,再次得到了大家的肯定。而后在舅舅与马克的一再撺掇下,卡尔又不得不去野外或者马场练习骑马。于是卡尔早晨四点半就要起床,精神高度集中地完成英语任务,然后马不停蹄地奔赴下一个任务地点。可因为接受了波伦德尔先生的邀请,却被舅舅视为一种“背叛”,抛弃了他。第一段努力就这样白白浪费,站在选择的十字路口,卡尔又要进行选择,开启下一段尝试。在西方饭店当电梯工时,虽然卡尔没读过什么书,不会打字,女厨师长鼓励他可以通过勤奋和努力争取步步高升。因此他不仅将电梯里的黄铜零件擦得锃光瓦亮,而且在乘客拥挤的时候,更是为了提高速度,冒着危险使出浑身力气,像个水手一样有节奏地上下拉动钢丝绳,尽管电梯操作明令禁止抽拉缆绳。可是突如其来的小插曲又打乱了卡尔的生活,仅仅只是因为把醉酒的朋友送到自己的宿舍而离开了电梯几分钟,卡尔就被主管视为违反规定而被开除。被开除的卡尔又遇到之前的两个流氓,并成为其中一个流氓的情人的仆人,当他表现出对目前身份和工作的厌恶而逃跑时却换来一顿毒打。最后卡尔好不容易通过了俄克拉荷马露天剧院的招募,踏上前往目的地的火车,小说到此也就结束了,留下一段空白。

不少学者认为《美国》是卡夫卡未完成的小说。梳理《美国》的写作过程,不难发现,卡夫卡从1912年开始写作《美国》,此后断断续续耗时两年,直到1914年才将最终章“俄克拉荷马露天剧院”完成。而这两年的时间里,卡夫卡结识了菲利斯,正当二人即将步入婚姻殿堂的时候,卡夫卡又与其解除婚约,“临阵逃脱”。此外,又由于木棉厂事件遭到父母反对,卡夫卡两次产生自杀念头。这两次自杀的念头把他推向命运的十字路口,往前跳下悬崖可以获得真正的自由,往后是回到现实,继续忍受。1922年,卡夫卡已快走到生命的尽头,他在日记里最后一次提到了古希腊罗马祖先的名字:“……西西弗斯是个单身汉。”[6]他亲身感受并经历了西西弗斯的命运,他表示过单身生活破坏了生活的完整性,而且把生活变成了一个没有希望没有尽头,充满痛苦的西西弗斯式的生活。他将巴尔扎克手杖上的名言“我在摧毁一切障碍”改成“一切障碍都在摧毁我”。到底卡夫卡没有选择死亡的勇气,回到现实的卡夫卡就像卡尔一样,他只能被迫前往下一个未知的目的地。正如《美国》结尾写道:“人们从窗户向外探身,徒劳地寻找着顶峰……人们用手指头指引着那些山谷渐渐隐去的方向。”[1]人们都在去往山顶的路上,可是到达山顶后,可能又会坠入谷底,然后再次攀登新的山顶。

加缪认为卡夫卡的作品同古代传说在文式上有许多相似之处:“悲惨的故事总是发生在日常生活之中,大多发生在国家、社会和动乱的家庭内部。”[7]“徒劳无功”的悲剧是西绪福斯神话和卡夫卡小说共同的基调。西绪福斯是一个受难的英雄,更是一个反抗者,明知巨石会一次次滚下,还要执着重复攀登。除了《美国》中的卡尔外,还有《城堡》中永远在路上却从未接近城堡的K;《诉讼》中到处奔走申诉,屡遭碰壁,最后只能向外部权威妥协的约瑟夫·K。但是卡夫卡笔下K们的追尋似乎也映射了自己的人生经历。他渴望未曾到达的自由国度,渴望重新获取生命的价值,可现实和理想往往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他一生都想要逃离家庭,逃离布拉格,可是家庭和亲人对他的钳制就像卡尔身边失而复得的黑皮箱一般,即便是遗失了,脑海中对它的记忆也挥之不去,所以卡夫卡的一生注定是悲剧。

四、结语

通过神话原型批评理论对《美国》中的三个重要原型进行分析,我们不难发现卡夫卡将古希腊神话进行“置换变形”,书写了一个卡夫卡式的卡尔·罗斯曼的人生故事。小说中的主人公既不是犹豫软弱的胆小鬼,也不是勇敢坚定的反抗者,只是茫然前行的寻路人。正如本雅明所说:“没有一个人有自己固定的位置,没有一个不是处于沉浮之中。”[8]他永远处在漂泊之中,徒劳地追寻生命的价值和存在的意义。《美国》一方面传达了卡夫卡对于自我和社会关系的认知,另一方面又通过卡尔的追寻之路探寻人生的价值,追问人存在的意义,在痛苦中不断思索生命的真谛。

参考文献

[1] 叶廷芳.卡夫卡全集(第二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

[2] 叶廷芳.卡夫卡全集(第八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

[3] 叶廷芳.论卡夫卡[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

[4] 叶廷芳.卡夫卡全集(第五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

[5] 曾艳兵.“失踪的人”与人的失踪——卡夫卡《美国》解析[J],名作欣赏,2010(11).

[6] 叶廷芳.卡夫卡全集(第六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

[7] 克劳斯·瓦根巴赫.卡夫卡传[M].周健明,译.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8.

[8] 本雅明.经验与贫乏[M].王炳,杨劲,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

[9] 韩文杰.《失踪者》叙事艺术探析[D].昆明:云南大学,2018.

[10] 阿尔贝·加缪.加缪文集[M].郭宏安 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

[11] 阿尔贝·加缪.西西弗神话[M].沈志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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