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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主义哲学中的生命书写

2023-02-18毛雨欣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24期
关键词:荒诞存在主义抗争

毛雨欣

[摘  要] 瘟疫不仅给人带来痛苦与死亡,甚至会引发社会混乱、经济崩溃、文明毁灭等问题,是影响人类历史进程的决定性因素之一。纵观漫长的文学发展史,“瘟疫”成为文学家创作的一个重要题材,并在此基础上逐渐衍生出“瘟疫文学”这一分支。本文将立足存在主义哲学批评视角,以《鼠疫》这部“瘟疫文学”中的代表性作品为解读文本,从荒诞、自由选择、抗争三个存在主义理论维度分析瘟疫文学中的生命书写,解读加缪这部作品如何在展现世界荒诞、人生无意义的同时,传达积极的价值观,演绎荒诞——反抗的主题。

[关键词] 存在主义  生命书写  荒诞  自由选择  抗争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4-0050-04

一、引言

战争与瘟疫一直是人类生存面临的两大难题,战争可以依靠理智采取手段避免,但是对于从原本的生态位逸出的病毒、细菌以及能给人类带来瘟疫的生物,即使是在科学技术高度发达的今天,人类始终没有找到彻底的解决方法。据考证,自人类诞生起,瘟疫就与人类共生共存,一直潜藏在世界的不为人知晓的地方。它不仅给人们的身心健康带来巨大的威胁和挑战,无情地剥夺人的生命,还影响着人类的文化与生活习惯、战争的走向、政权的稳固,甚至一个民族的兴亡,成为影响人类历史进程的决定性因素之一。正所谓凡事都有两面性,瘟疫在带来破坏的同时,也是人类文明进步的催化剂。因为当人们被瘟疫的死亡威胁笼罩,处于一种不安而焦虑的处境时,对于幸福的追求、生存价值的思考反而具有了真实的意义。正如海德格尔所言:“当你无限接近死亡,才能深切体会生的意义。”[1]对生存的渴望,激励着一代又一代人站起来抗争,从迷信到科学,书写着一部人类文明的进步史。

文学作为人学,始终关注人的生存状况,对于瘟疫造成的影响绝不会置之不理。在敏锐的作家那里,瘟疫成为写作的重要题材,逐渐衍生出“瘟疫文学”这一分支。广义上的“瘟疫文学”指所有包含瘟疫元素的作品,从文艺复兴时期薄伽丘的《十日谈》到20世纪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每一位作家都以自己独特的眼光多侧面多角度地展现瘟疫带来的影响。狭义上的“瘟疫文学”则指以瘟疫为表现中心的作品,着力描绘人们在面对灾难时的绝望与恐惧、抗争与勇气,以及人性的善与恶,它与仅以瘟疫为故事背景的作品有着本质区别,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要属阿尔贝·加缪的《鼠疫》。

加缪作为存在主义哲学的代表人物之一,其文学创作充满浓厚的荒诞色彩。瘟疫所产生的混乱、无序、死亡与加缪的存在主义世界观相联系,加缪从中更强烈地体会到世界的荒诞、人生的无意义,因此瘟疫题材成为加缪的不二选择。加缪于1947年创作的长篇小说《鼠疫》通过描绘人们面对瘟疫突然爆发时的生存状态、情绪意志,以及不同身份、地位、职业的人物在面对这种极端境况时的“自由选择”,演绎荒诞——反抗的主题,从而传达出自己的存在主义哲学思想,意图为现代人的精神危机寻求出路。

二、荒诞的世界

“荒诞”一词来自拉丁文(Absurdism, 又译荒谬主义),意为不协调、不合常理的。随着时代的变化,其词义得到不断拓展,发展到20世纪存在主义者那里,“荒诞”已不仅仅是一个形容词,而具有了哲学的内涵,象征着生命无意义、人的异化状态。进入20世纪,科技的迅猛发展大大推动了西方现代经济的发展,但是新的经济体结构也冲击着传统理性主义的文化大厦,西方人在精神上的惶恐不安加剧,对未来的命运与前途深感悲观与焦虑,荒诞感逐渐代替理性主义、科学主义和乐观主义。在此背景下,存在主义荒诞哲学应运而生。

深受存在主义思想影响的加缪,将“荒诞”看作十分重要的概念,并将其贯穿于文学创作中。《鼠疫》就呈现了这样一个典型的荒诞世界:一场鼠疫席卷平和美丽的奥兰城,成千上万只老鼠满街乱窜,猝死在人们脚下,相同命运继而造访当地群众。从第一例病例出现,到疫情汹涌爆发,政府当局不得不下令关闭奥兰城,阻断一切交通往来,染上鼠疫的人需要采取强制的隔离措施,人们的生活节奏被严重扰乱,还不得不忍受与心爱之人分离的痛苦,陷入漫长又无望的等待之中,奥兰城成了一座与世隔绝的“囚牢”。这场灾难给人们带来的不仅仅是死亡,还有精神上的折磨,如空虚、恐惧、绝望。

在加缪构建的这个荒诞世界中,现代人就如古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触怒了众神,诸神为了惩罚他,便要求西西弗斯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但巨石每次未到山顶就又滚下山去,于是西西弗斯只能不断重复、永无止境地做这件事,诸神认为没有比这无效无望的劳动更严厉的惩罚了。面对瘟疫,人们就如西西弗斯一样,不知道它会在何时何地卷土重来,何时又会消失,也不知道自己的反抗和斗争是否会起作用,这一过程是痛苦的,足以将人推入漫长又无望的境地。

加缪在《鼠疫》中描绘的荒诞图景实际上是现实生活的一个缩影,现代社会机械的循环生活使人对自己存在的价值和目的产生怀疑,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感受到苦闷、空虚,空有皮囊而找不到精神上的寄托,常常感觉到生活没有意义,也无法战胜死亡。如前文所述,存在主义的荒诞哲学本身就代表了西方世界普遍性的精神危机和悲观情绪。他们认为这种荒诞感来自人與世界间的陌生感和分离感,因为人类对这个世界有强烈的求知欲,但现有的知识体系并不能满足这种欲望,人们对于社会生活中出现的种种反常、不合理的现象感到困惑,于是不禁要产生这样的疑问:“我为什么要这样生活?我为什么不能以其他方式生活?”事实是我们并不能以其他方式生活,只能囿于现状,不断重复这枯燥无聊的生活。如此复杂荒诞的世界只能给人们带来痛苦和悲伤、失望与苦闷,一旦这种意识越来越深,荒诞感也会越来越强。

三、自由选择

自19世纪尼采提出“上帝死了”,人便成为掌握自己命运的唯一主体。存在主义哲学吸收了这种无神论思想,并将人的主体能动性提高到很重要的地位。一方面,存在主义特别强调人的绝对自由,他们认为人的自由不是上帝赋予人类的品质属性,也不是来源于后天的努力奋斗,而是人类一出生就拥有的基本权利。因此,即使世界是荒诞的,但人还拥有自由选择的基本权利,并且能通过自由选择这种本能创造生命的意义,掌握自己的命运。另一方面,这种自由选择又不是绝对的,因为个体不能脱离群体、世界而存在,人一旦进行了选择,就需要承担所选择行动的后果。

在《鼠疫》中,这种自由选择的思想在朗贝尔身上得到形象化诠释。朗贝尔是一名因采访被迫滞留在奥兰城的外地记者,一心想与情人团聚,他不断寻找省政府领导说情,找里厄医生开无病证明,花钱找守卫,用尽了各种手段。而当曙光就在眼前时,他却做出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决定:留下来,加入抗疫队伍。加缪没有在小说中过多描写这个人物的心理转变过程,但只要想想当时的局势,就能知道朗贝尔做出这个决定是多么艰难。朗贝尔同他人一样有自由选择的权利,他可以选择继续寻找办法出城,也可以选择躲藏起来直至这场风波过去,但最终他选择加入这场战争,成为抗疫的一分子。

加缪在小说中一直强调“选择”,面对这场灾难,有人选择起来抗争,也有人选择逃避,但不管哪种,作者都没有加以是非判断,始终尊重人的自由选择。因为存在主义哲学的核心就是自由,这种自由在于人可以根据自己的意志选择行动,并且能说明自己的行动出于何种动机。并且,这种自由还在于,测量自己动机好坏与善恶的标准,不在于外界,而在于自己内心,哪怕这个选择即将導向悲惨的结果,它也是有意义的,因为人真正掌握了自己的命运。相反,人在事物面前,如果不能按照个人意志做出“自由选择”,就等于丢掉了个性,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存在。在加缪看来,不管朗贝尔出于何种考虑做出这样的选择,他遵循的都是内心的声音,因此是真正意义上的自由人。

此外,朗贝尔这一思想的转变,还与里厄医生有很大的关系。在一次两人的对话后,朗贝尔了解到里厄医生也一直饱受离别之苦,妻子在外地治病,里厄医生则一直在城内治疗饱受疾病折磨的病人。朗贝尔显然被里厄医生的献身精神感化了,他深刻认识到:“要是只顾一个人的幸福,那就会感到羞耻”,“不管我愿不愿意,我属于这里了,这场疫灾关系到我们所有人”[2]。在面对极端境况时,个体的自由选择固然至关重要,但这种“自由”并不是绝对的,因为世界是一个普遍联系的整体,我们作为单独的个体都包含于这个巨大群体中,成为构筑整个社会关系中的一分子。个人的选择会产生连锁效应,从而扩散至整个社会。所以每个人在具有自由选择权利的同时,还必须为自己所做出的选择负责,在这一前提的保证下,每一个个体所做出的选择才是自由的。从这一层面上看,里厄医生的献身精神影响了朗贝尔,而朗贝尔又将以自己的行动去影响他人,这场灾难已经不仅仅是一个人所要承担的责任,而是集体的抗争,牵涉到整个奥兰城的命运。

综上分析,存在主义所提出的“荒诞”并非无解的,尽管每个人都在荒诞的世界中痛苦地生活着,但每个人都有独立的意志,命运始终掌握在自己手中,人可以通过自由选择不断塑造自我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就如萨特所说,“你就是你的生活,你的生活无非是你行动的总和。”[3]没有尺度,那就创造尺度,在这一自为的过程中,人逐渐完成了对自我意义的赋予,从存在的荒谬和生命的无意义中解脱出来,重新找到自身的立足点。同时,这种自由也不是绝对的自由,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选择造成的后果承担责任,而不能单单归咎于上帝或者命运。简而言之,人不仅是为自己存在,还为他人而存在。

四、荒诞中的抗争

面对瘟疫这种极端境况,微不足道的选择也可能至关重要,选择的结果被放大——意味的是讨论和思考的必要性:瘟疫面前,究竟如何选择?换言之,“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4]当人们认识到世界是荒诞的,人生无意义之时应该做出怎样的选择?在《西西弗神话》中,加缪就指明了一条行为准则:“义无反顾地生活,穷其现有的一切,知道自己的局限,不为永恒枉费心力。”他试图告诉人们,世界荒诞并不可怕,没有希望并不代表绝望,人应该认识到生命是必然会消逝的,但同时又是尽量可开发的。世界荒诞、人生无意义不可改变,但人可以在存在的基础上自我塑造,通过抗争找到存在的意义,即使这个意义并不是至高的,它也能给人动力。

这种对荒诞的反抗在《鼠疫》中得到具象化。在经历了灾难突然来临的恐惧后,一些人站出来做出积极的反应。塔鲁察觉到城中的异样,每天密切关注鼠疫总体的进展,并将这一切记录下来,展开生活最真实的画面。他意识到灾难中人人都应该尽自己的责任,于是第一个站出来组织防疫志愿队伍。里厄是一位充满人道主义精神的医生,在鼠疫初发期,当所有人都陷入荒诞感之中,他凭借敏锐的直觉感受到危险,并且坚持要采取措施。为防止疫情的肆意扩散,他每天坚持工作20小时,当时妻子在外地治病,他则继续留在奥兰城内日夜不停地救治病人。在他们的共同努力下,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这个抗疫队伍,在奥兰城的各个地方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缓解了医务人员操劳过度以及资源紧张等问题。故事发展到这里,就完成了从孤独反抗到集体共同战斗的过渡。

与此同时,加缪还诠释了另一种英雄主义。用世俗的眼光来看,里厄医生绝对是一个值得歌颂的英雄,但是加缪并没有将其塑造成高大的英雄式人物,而是反复强调不要将此书看成英雄传记,并通过里厄医生之口表明:“我对做英雄和圣人都没有兴趣,我对上帝也没有那么笃信,在这里我只想做一个人。”[5]那么应该由谁来担任这个角色呢?加缪提出,“如果人真的非要为自己树立起榜样和楷模,如果在这故事中非得有个英雄不可,那么恰恰要推荐这个微不足道、不显山露水的英雄:格朗。”[2]格朗是一个政府的临时工,在自己的岗位上尽职尽责,却没有得到许诺中的升职加薪,妻子也因他前途无望离家出走。这样的生活遭遇并没有令他失去生活的希望,在鼠疫爆发期间,他仍然恪守本职,充当志愿者协助里厄医生统计鼠疫死亡人数。虽然他年事已高,做不了太多烦琐的事情,但是他默默工作的美德推动着整个卫生防疫工作顺利进行。

塔鲁选择抗争的动机来自他想当一个圣人,想要“通过为别人服务来获得安宁”。在加缪看来,这种过度的“英雄主义”反而会变成灾难中冷漠和罪恶的根源。反而是格朗,这个并不完美,生活中随处可见的小人物得到了作者的赞颂。通过对格朗这个小人物的塑造,加缪颠覆了传统意义上的英雄概念,由此给英雄主义下了另一种定义:平凡人就是英雄。在抗疫的过程中,格朗不幸感染上鼠疫,生命危在旦夕,但在小说结尾格朗竟然奇迹般痊愈,相反没有感染上鼠疫的塔鲁却落得了一个死亡的结局。加缪想要传达出的是,认识到荒诞还奋起抗争并不是只有英雄才能做到,不需要有多么崇高的理想,不需要像塔鲁那样义无反顾的献身精神,平凡人也能通过抗争创造自身的价值。

在抗争这个荒诞世界的过程中,不少人找到了生存的意义,更加明白生之可贵,原本素不相识的人,在抗疫的過程中培养出珍贵的友谊。虽然他们做出选择的动机并不一致,但抗争是他们的共同信念,也是灾难之下唯一的价值取向。每个人都有对这个荒诞世界进行抗争的权利,人们只有通过抗争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五、结语

在《鼠疫》的结尾,有一位患哮喘的老人讲了一句话:“说到底,鼠疫究竟是什么?鼠疫就是生活,不过如此。”小说中的荒诞世界就是现实生活的投射,“荒诞感,随便在哪条街上,都会直扑在随便哪个人的脸上”。我们就生存在这个荒诞的世界里,从我们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必定要走向死亡,途中还会经历大大小小的磨难。最后鼠疫消灭,有人和家人团聚,相拥而泣,也有人只能在墓地茫然地寻找家人的墓碑。但就如里厄医生所言:“鼠疫杆菌永远不会灭绝,在房间、地窖、箱子、手帕或废纸中,都有可能再次唤醒鼠群,大批派往一座幸福的城市里死去,给人带去灾难和教训”,人类与灾难的抗争永远不会结束,荒诞感也不会就此消失,因为生活着,就是使荒诞生活着。但是存在主义并不是鼓励人们对人生采取无所作为的绝望态度,而是寻求在一个本质上荒诞的、缺乏终极意义的世界上进行积极态度的自由选择。

总而言之,加缪的《鼠疫》在向读者传达世界荒诞、人生无意义观念的同时,也在传递一种积极的正能量,即人的自由选择和勇于抗争的精神,这是对生命的肯定与赞扬,肯定了一种力所能及的行动与思想。这也启示现代社会的人们,在认识到世界荒诞生发出苦闷、绝望、麻木的情绪时,绝不能下跪求饶,不管以什么方式,必须与荒诞搏斗,至死不妥协。

参考文献

[1] 高宣扬.存在主义[M].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7.

[2] 加缪.西西弗神话[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

[3] 萨特.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

[4] 苏珊·桑格塔.疾病的隐喻[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

[5] 刘雪芹.反抗的人生——论加缪的《鼠疫》[J].外国文学研究,1992(4).

[6] 牛竞凡.走向澄明之境——对于加缪反抗思想的理解[J].当代外国文学,20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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