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海外文学经典在华传播策略及启示
——以《巴黎茶花女遗事》为例
2023-02-17张雪花
张雪花
在西方,“经典”(classics)一词来源于拉丁文,是指知识领域内具有典范性、权威性,对本国和世界文化具有永恒价值的著作。哈罗德·布鲁姆认为,经典是指出现于敏感、感伤和崇高的文学年代并受到认可的作家作品;(1)[美]哈罗德·布鲁姆:《西方正典:伟大作家和不朽作品》,江宁康译,译林出版社2005年版,第14页。卡尔维诺将产生了某些特殊影响的作品视为经典;(2)[意]伊塔洛·卡尔维诺:《为什么读经典》,黄灿然、李桂蜜译,译林出版社2015年版,第3页。博尔赫斯则将经典视为一个持续的过程。(3)[阿根廷]豪·路·博尔赫斯:《作家们的作家》,倪华迪译,云南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3页。总之,文艺经典是普遍的艺术法则和生产、传播、接受等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凝聚着时代的文化成果及其对现实生活的价值,能够集中反映文化的本质和价值理想,蕴含着丰富的社会与历史意义。在本文的语境中,海外文学经典是指自国外传入中国并引起过重要反响的汉译世界文学作品。19世纪中后期,西方用坚船利炮敲开了中国的大门,与之相随的是从器物层到制度层再到文化层的全面输入,当然也包括文学艺术在内。在此背景下,1899年,林纾译《巴黎茶花女遗事》的问世不仅“揭开了中国翻译文学的新纪元”(4)孟昭毅、李载道主编《中国翻译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2页。,也拉开了“林译小说”的序幕,影响了其后中国现代文学的发生、发展,故成为晚清时期独特的文化现象。学界对这一现象的研究成果丰硕,涉及梳理、挖掘该书版本和出版方面的资料,总结译者的翻译策略,研究其文学成就和影响等方面。在林译《巴黎茶花女遗事》生成为一种文学经典的过程中,其文本价值因素虽然占据了主要地位,但围绕该书所进行的各种传播活动也起到了重要作用。这些传播活动扩大了该书的社会接受范围,取得了良好的销售成绩,并催生了“茶花女”热潮的出现,推进了其在中国的经典化进程。本研究在挖掘和梳理相关文献的基础上,试图揭示该书在晚清时期的传播策略,以进一步理解海外文学艺术作品在中国的经典化发展。研究发现,包括“西国之《红楼梦》”的言情小说定位、多层面广告宣传、立体化搭建的传播网络等在内的传播策略,对该书在中国文学史上经典地位的形成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这对中国经典的海外传播亦具有借鉴价值。
一、晚清时期《巴黎茶花女遗事》在华出版传播概况
1848年,法国作家亚历山大·小仲马(Alexandre Dumas,fils)出版了《茶花女》一书,其后这一文学经典不断被改编,体裁涉及话剧、歌剧、芭蕾舞剧、连环漫画乃至动画,并被翻译成英语、西班牙语、俄语、德语、匈牙利语等。1899年,该书被林纾翻译为《巴黎茶花女遗事》在中国出版,成为中国近代第一部极具影响力的翻译小说,对小说在中国文学和社会中地位的提高起了重要作用。(5)阿英:《关于〈巴黎茶花女遗事〉》,《世界文学》1961年第10期。据统计,其在晚清时期的版本主要有福州畏庐本、素隐书屋本、玉情瑶怨馆校刻本、文明书局本、广智书局本等。(6)陈瑜:《情之嬗变:清末民初〈茶花女〉在中国的翻译与改写》,暨南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05页。
福州畏庐本(1899年)为其最早版本,是由私人资助的雕版印刷“原板”,沿用了传统的出版方式。这种“传统”一方面体现在由林纾好友魏瀚私人出资,交匠人吴玉田刻梓出版的方式;另一方面体现在版式、装帧、纸张等诸方面。此版为袖珍本,高18厘米,宽11厘米;全书120页,每半页9行,每行20字;版心镌有“巴黎茶花女遗事”,下注页数。(7)参见张旭、车树昇编著《林纾年谱长编》,福建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62页。从装帧设计来看,该版为毛边纸本,字迹清晰,封面为白纸书签,扉页浅绿色,印有林纾手书“巴黎茶花女遗事 冷红生自署”,封底有林纾自写的“己亥正月 板藏畏庐”字样,卷末刻有“福州吴玉田镌字”。据称该版当时仅印100部,流传甚稀,但这已为该译作以后的传播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素隐书屋本(1899年)为铅印本,即昌言报馆本、汪康年本。《巴黎茶花女遗事》一书快速、大批量地传播始于该本。造就这一传播效应的主要因素在于:汪康年通过林纾友人高梦旦获得版权后,使用较为先进的印刷技术,以最快的速度批量生产该书,还持续性地在报刊上推出广告促销,长达数天,综合采用多种传播方式,取得了良好的传播效果。目前,在现有资料中无法获知该版确切的印刷数量,但据学者考证,当在数千本以上,是晚清时期最为畅销的翻译小说。(8)张天星:《汪康年铅印林译〈茶花女〉考论》,《济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4期。此外,该书封面署“巴黎茶花女遗事 书经存案 翻刻必究”字样,背页印“己亥夏素隐书屋 托昌言报馆印”两行竖字,是近代版权意识的较早体现。(9)潘建国:《物质技术视阈中的文学景观——近代出版与小说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08页。
玉情瑶怨馆本(1901年)为木刻本,刻工尤精,素朴古雅,颇受部分传统人士及收藏家喜爱。很长一段时间里,学界对该本的主要出版情况无由得知:阿英较早提及这一点,认为该本“究为谁氏所刊,现在还未能查清”(10)阿英:《关于〈巴黎茶花女遗事〉》,《世界文学》1961年第10期。;张静庐则以该本为汪康年本(11)参见潘建国:《物质技术视阈中的文学景观——近代出版与小说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10页。,郑逸梅持相同看法(12)同上。,皆未有具体佐证;陈寅恪指其为湖南谭氏家刻(13)参见胡文辉:《陈寅恪诗笺释》(增订本),广东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156页。,然无其细节。直到谢冬荣以新见私人章印等文献考证该刊本主持者为湘人谭延闿,玉情瑶怨馆系其藏书之所(14)谢冬荣:《文津书话》,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21年版,第102页。,才证明了陈寅恪的论断,终为此本定论。
文明书局本目前有1903年版和1906年版两种。文明书局以“慎选东西各国有用之书编译印行,以睿民智而端学术”为创办宗旨,是中国最早引进并实施珂罗版印刷的书局,尤擅图像印刷。《茶花女遗事》恰为“西国有用之书”,契合了该书局的选题需求。同时,该书局版本也具有明显的自身特色——1906年版新附亚猛、马克的肖像照与《茶花女小传》,此前并无。这个版本的肖像在长相、着装、气质等方面充满异域色彩,生动逼真,从视觉上印证了人物的真实性;小传概述茶花女的一生事迹,语言简洁且明确指出其安葬之地,给人以“故事即真事”的感觉,增强了传播效果。陈寅恪年轻时游历海外,曾专程去巴黎拜访茶花女墓地并写诗记之,(15)参见谢冬荣:《文津书话》,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21年版,第102页。可见该本影响之大。
广智书局本(1903年)为铅印本。该书局名称取“广为传播智识”之意,以翻译出版当时西方新学术、新思想著作为主。梁启超作为书局的实际控制人,将翻译小说(尤其是政治小说)视为开拓国民视野和构造救国救民政治理想的工具。《茶花女》作为法国文学名著,也被纳入“传播智识”的范围,列为“小说新集”第一种。(16)邹振环:《影响中国近代社会的一百种译作》,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96年版,第122页。该本首冠小仲马照片,次则林纾照片,内有插图数幅,开本很小,利于收藏。(17)参见郑逸梅:《芸编指痕》,北方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49页。从传播视角看,该本由维新派的书局出版,带有较强的传播新知识的目的。具体来看,该本对该书来源(作者、译者)的强调,以及用照片、插图增加阅读趣味等做法,皆有利于向大众普及外来文化。
总体来看,该书在晚清时期的出版经历了从木刻本到铅印本的变迁,体现出明显的近代特征,即由传统向现代转型的过渡性。经由多家民营书局采用当时先进的出版技术和推广手段,该书催生了轰动一时的“茶花女”现象,并成为“林译小说”和晚清翻译文学的起点,对中国文学由传统向现代的转型起到了重要作用(18)郭延礼:《中国近代文学发展史》(中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245页。。更进一步说,晚清时期,以《巴黎茶花女遗事》为代表的翻译文学,使中国文学开始纳入现代世界文学谱系,成为“世界文学共同体”的组成部分。
二、晚清时期《巴黎茶花女遗事》在华传播策略
《巴黎茶花女遗事》自1899年在华首次出版后,很快成为中国近代翻译文学的经典。该书“中国人见所未见,不胫走万本”(19)陈衍:《林纾传》,《国学专刊》1927年第1卷第4期。,形成了“一时纸贵洛阳,风行海内”的局面,(20)邹振环:《20世纪上海翻译出版与文化变迁》,广西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34页。其传播之盛况可见一斑。用传播学经典的“5W”理论(21)“5W”即指的是传播过程的五个基本要素:“谁”(Who)、“说了什么”(Says what)、“通过什么渠道”(In which channel)、“对谁”(To whom)、“取得了什么效果”(With what effects)。参见[美]哈罗德·拉斯维尔著:《社会传播的结构与功能》,何道宽译,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66页。来解读可以发现,除了文本因素,这种盛况产生的缘由还在于传播者对该作品的传播定位(“谁”“对谁”“说了什么”)、实施的传播手段和对传播网络的立体化构建(“通过什么渠道”)等,这些传播策略扩大了该书的传播范围,提升了传播的有效性。
(一)言情小说:“西国之《红楼梦》”的传播定位
《巴黎茶花女遗事》在传播过程中,以“豁人心目”和“消闷”两个功能建构了自身作为“西国之《红楼梦》”的形象。换句话说,该书以开启民智、休闲游戏为定位,其传播一方面迎合了西学东渐的时代潮流,开启了翻译文学的新篇章,另一方面也顺应了中国传统小说的消闲功能,以“情迹之奇”和“文法之妙”深入人心。
晚清时期的中国面临严重的社会危机,代表当时先进科学技术的西学之东渐便成为一时潮流,开启民智亦成为先见者的共识,在各个领域延展开来。其在文学领域则是以这部法国作品的汉译为重要开端。译者林纾将翻译与启蒙直接联系起来,说“吾谓欲开民智,必立学堂;学堂功缓,不如立会演说;演说又不易举,终之唯有译书”(22)林纾:《译林序》,《译林》1901年第1期。,且认为自己年事已高,所能做的便是“肆其日力,以译小说”(23)同上。,向青年人传输新思想,以助他们实现救国的理想。小说评论家邱炜萲也高度评价小说在“谋开吾民之智慧”方面的“绝大隐力”,更将林纾引为同道:“又闻先生(林纾)宿昔持论,谓欲开中国之民智,道在多译……小说始。”(24)参见陈平原、夏晓虹编《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一卷(1897—1916)》,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46页。在为该书所做的广告中,汪康年也精准地抓住了这一点,屡次强调其“豁人心目且于西国俗尚亦可略见一斑”“如一粒粟中现大千世界”的功能和“西国著名小说家”的来源。这不仅迎合了当时有远见的同胞学习西方文化的心理需求,也使读者意识到该书开拓见识的重要作用,从而产生阅读的兴趣。由此,茶花女形象与西方文学中的“恋爱自由”“理性”“个人主义”“平等”“进化”等思想一起进入中国读者的视野,深深影响了当时的中国知识分子,开拓了中国传统言情小说“才子佳人”之外的另一种言情模式。进一步来讲,可以说以该书为代表的林译小说,与严复所译的西方文化典籍一起唤醒了一大批民族精英,为中国现代文学的诞生做了最初的启蒙工作。
这一时期的小说在文学体系中的地位处于上升阶段,但依然以消闲功能为主,《巴黎茶花女遗事》的畅销也与该书休闲“消闷”的精准定位相关。林纾翻译该书就带有“可破岑寂”的动机(25)参见薛绥之、张俊才编《林纾研究资料》,福建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4页。,其后在给汪康年的信中又说明该书系“游戏之作”,从译者的角度肯定该书的产生确有定位于消闲解闷的因素在内。该书的销售者吴德潇曾写信给汪康年:“《茶花女遗事》,此间可销廿册……如有新译奇书可消闷及增拓识见者,乞早寄。”(26)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上海书店出版社2017年版,第454页。此信不仅说明吴是该书的推销者之一,还印证了该书兼具“消闷”和“增拓识见”两个功能。正是基于“消闷”这一功能,有关该书的广告主要内容为强调其情节的变幻和感情的缠绵,如其广告语中常可见“情节变幻,意绪悱恻”“文法之妙,情迹之奇”“情节变幻”“译笔尤佳”“事迹新奇,笔墨精妙”等表达。该书作为一种消遣性的通俗言情小说的定位,为近代读者所接受,如陈衍、吴东园、高旭等纷纷发表读后感言,写出“事到无聊说因果,汧国夫人是前身”(27)陈衍:《陈衍读本》,福建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第67页。“小玉自知病不起,红颜命薄乃如此”(28)吴东园:《法京巴黎茶花女史马克格尼尔行》,转见林薇:《百年沉浮——林纾研究综述》,天津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15页。等诗句,将茶花女比拟为唐传奇中的李娃、霍小玉等女性人物。这种接受还进一步体现在其后出现的许多仿作和拟作上,如“侬更有情”的《爱之花》、钟心青的《新茶花》《续〈新茶花〉》(戏曲)、徐枕亚的《玉梨魂》、苏曼殊的《碎簪记》等。对该书消闷休闲功能的强调,使其为更多的普通市民读者所欢迎,并成为近代文学言情小说之开端。
另外,相关广告对该书“豁人心目”和“情节变幻”特点的强调,成功构建了该书“西国之《红楼梦》”的传播形象。林纾在翻译该书之前丧妻,心情郁闷;译书过程中,林纾与合译者往往为内容所动,相对而哭。(29)吴辰:《林纾:不懂外语的翻译大家》,《海南日报》2020年7月6日第B15版。林纾也曾自述:“为之掷笔哭者三数。”(30)林纾:《露漱格兰小传·序》,转见陈大康:《中国近代小说编年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525页。该书甫一面世,就引来了社会各阶层的反响,他们不约而同地将其比为中国的《红楼梦》,将亚猛、马克的爱情与宝黛相比较,进而纳入到中国的言情传统中来。邱炜萲以其凄恻,抓住了该书的“情”的主题:“以华文之典料,写欧人之性情,曲曲以赴,煞费苦心,好语穿珠,哀感顽艳,读者但见马克之花魂,亚猛之泪渍”(31)参见陈平原、夏晓虹编《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一卷(1897—1916)》,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45页。——从“哀感顽艳”“花魂”“泪渍”等字眼来看,“西方之《红楼梦》”的比拟呼之欲出。金松岑明确提出“《巴黎茶花女遗事》,今人谓之外国《红楼梦》”(32)金松岑:《论写情小说于新社会之关系》,《新小说》1905年第2卷第5期。,将该书列入“写情小说”的范围。持相同观点的还有徐维则等人。这一点在后人的研究中亦得到确认——“人们把《巴黎茶花女遗事》称为‘外国的《红楼梦》’”(33)孔立:《风行一时的“林译小说”》,载薛绥之、张俊才编《林纾研究资料》,福建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47页。。也就是说,林纾将自己的悲情与该书的悲情相合拍,以传统文辞包裹着具有“爱情”“自由”等思想内核的故事,使其在传播过程中以“西国之《红楼梦》”的形象引起了当时读书人在情感上的强烈共鸣,进而深刻地影响了20世纪中国文学的发展历程。
以开启民智为翻译西方文学的目的,以情节的变幻作为消闲游戏的注脚,从而建构起该书“西国之《红楼梦》”的形象——《巴黎茶花女遗事》在传播过程中的这一精准定位不仅使其顺利打开了销路,也为其文学史地位的确立奠定了基础。
(二)报刊广告:集束、预售和连推的传播手段
为打开《巴黎茶花女遗事》的销路,出版人在《游戏报》《新闻报》《中外日报》《申报》等报刊上以广告进行宣传,并综合采用多种促销手段。比如,在投放方式上,广告采取“告白”的方式,为该书的出版和销售预热,吸引读者的注意,引发其阅读的兴趣;在投放范围上,以集束式的广告为特点,集合多家报刊,达到扩大宣传的目的;在投放时间上,以连推的方式持续数天,加深读者的印象,扩大接受范围,由此激起更多读者的购买欲望。
作为报人,汪康年深谙营销之道,在该书发排印刷之前,就在报刊上刊登预热广告,为之后的销售造势。1899年4月24日,有关该书的广告第一次出现在《中外日报》上:“巴黎茶花女小说,最情节变幻,意绪悱恻。并经福建某君译出付刊,现本馆特向译书之人用巨赀购得,另用铅字排印,发各省销售,并附新译《包探案》《长生术》二种,不日出书,如有喜阅者,请至本馆及各书坊购取可也。昌言报馆白。”据查证,至同年5月11日,该广告至少连登了12次。(34)张天星:《汪康年铅印林译〈茶花女〉考论》,《济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4期。在19、20世纪交接之际西学东渐的时代背景下,该广告用“巴黎”“巨赀”等字眼吸引读者的目光,取得了良好的效果。但是,由于林纾译该书本系“游戏笔墨”(35)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上海书店出版社2017年版,第1159页。,意不在利,故上述广告“用巨赀购得”与“译书人不受酬赀”的实情不符。于是,在林纾、高凤谦的强烈要求下,汪康年自1899年5月26日起,在《中外日报》上对此进行纠正:“此书闽中某君所译,本馆现行重印,并拟以巨赀酬译者。承某君高义,既不受酬赀,又将本馆所偿板价捐入福州蚕桑公学。特此声明并致谢忱。昌言报馆白。”这则告白连续刊登了5天,为该书增添了“公益”色彩,无形中又增强了传播效应。这种效应一直持续到1900年——《清议报》第69期也刊登了同样的内容。可见,出版人采用“告白”的预售方式,以精选的用词激发读者的好奇心,为该书的大规模销售和传播预热、造势,为其“洛阳纸贵”的畅销局面提供了厚实的铺垫。
集束式的广告推广也是使该书成为畅销经典的传播手段之一。换句话说,汪康年作为报人,利用身份、资源之便利,同时在多家报纸上持续推出广告,“集束”地进行营销,产生了“广而告之”的宣传效果,扩大了小说的接受范围,提高了该书的销售数量。据不完全统计,晚清时期,刊登该书广告的报刊有《中外日报》《游戏报》《新闻报》《国民日日报》《世界繁华报》《字林沪报》《申报》《清议报》等,广告的主要内容包括小说特点、印刷方式、纸张质量、销售价格、销售地点、出版单位等。此外,除《中外日报》,同一广告也常同时刊登于《新闻报》《游戏报》《世界繁华报》《字林沪报》等报上。其中,《中外日报》为清末改良派报纸,由汪康年主办,销售最多时达万份;《游戏报》为中国近代第一种休闲文艺小报,由李伯元主编;《新闻报》为中外合资,标榜“经济独立”“无党无偏”……这些报刊的立场不一、风格多样,但都刊登了该小说的宣传广告,以集束的方式为《巴黎茶花女遗事》带来了大范围快速传播的局面。林纾本人亦认同这一效果:“当日汪穰卿舍人为余刊《茶花女遗事》……风行一时。”(36)江中柱等编《林纾集》(第六册),福建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30页。可见,这种在多家报刊媒体上几乎同时刊登广告的“集束”推广方式有着不可小觑的传播能力。
不仅如此,出版者连续投放广告也有利于形成连锁效应,给读者造成该书热销的印象,从而激发其购买意愿。下面以《中外日报》为例。该报自1899年5月26日起,连续3天在头版登出该书的《发售告白》:“茶花女一书情节变幻,译笔尤佳,现已印出并附新译《包探案》《长生术》二书。每部白纸实价三角竹纸二角伍分,不折不扣,如欲购者,请向昌言报馆及各书坊购取可。昌言报馆代白。”至6月1日,该报的头版广告变成了《译印茶花女遗事》:“是书为西国著名小说家所撰。书中叙茶花女遗事历历如绘,其文法之妙,情迹之奇尤出人意表。加以译笔甚佳,阅之非独豁人耳目且于西国俗尚亦可略见一斑。洵为小说中出色当行之作,非寻常小说所可同日语也。现与新译《包探案》《长生术》二种合印出售,每部白纸价洋三角,竹纸价二角伍分,不折不扣。如欲购者,请向昌言报馆及各书坊购取可也。昌言报馆代白。”这一版本更加突出了对该书内容的描绘,进一步体现了广告主的意图。不仅如此,这则广告在《游戏报》上还至少持续登到了6月9日。紧接着,6月10日,该书广告又以“赠书鸣谢”的方式出现在《申报》上:“昌言报馆惠赠《茶花女遗事》及《包探案》《长生术》三种,翻阅一过,事迹新奇,笔墨精妙,如一粒粟中现大千世界,不能以海外之寻常小说目之也。志之以达雅贶。”由此看出,持续的广告投放带来了连锁效应,促进了该书的传播。
晚清时期,出版者就是这样用“预热”的方式为该书的出版和销售造势的。商人以《中外日报》为主,以《游戏报》《新闻报》《世界繁华报》《申报》等为辅,持续投放广告,搭建了一个以报刊广告为主要传播手段的新式促销网络,给读者营造了该书“畅销”的氛围,推动了该书的销售和流传。
(三)立体构建:借力而为、人际与组织融合的传播网络
传播渠道的畅通及传播网络的搭建,也是《巴黎茶花女遗事》得以热销的重要因素。该书的传播网络是由几个方面构建起来的,包括出版人汪康年“借力而为”打造的顺畅的销售渠道、以林纾为中心的人际传播、以昌言报馆和冶春后社为代表的组织传播等。
因袭旧例,汪康年利用广布全国的销售处为该书搭建了较为畅通的传播渠道。《昌言报》(1898年8月17日—11月19日)由《时务报》改名而来,汪康年为报馆总理,共出版有10期。《时务报》(汪康年担任总经理)是清末维新派最重要、影响最大的报纸,发行量多时达1.7万份。这一销量的达成,有赖于其遍布全国的代售处创造的广阔传播空间。1897年7月,《时务报》的派报处(代售处)已出现在70个县市,共109处,涵盖直隶、山东、山西、河南、云南、贵州、陕西、甘肃、四川、湖北、湖南、江西、安徽、江苏、浙江、福建、广东、广西等省份。(37)张朋园:《梁启超与清季革命》,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7年版,第176页。1898年8月,汪康年遵张之洞之意,将《时务报》改为《昌言报》,《时务日报》改为《中外日报》,(38)马光仁主编《上海新闻史》,复旦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82页。职员多用旧人,销售渠道亦袭旧例。到1899年5月26日《巴黎茶花女遗事》一书在《中外日报》上以“昌言报馆”的名义预热时,《昌言报》由于严重的财务危机已停刊达半年之久。(39)潘建国:《物质技术视阈中的文学景观——近代出版与小说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08页。为“津贴馆中经费”以填补亏空并筹措复刊,汪康年积极筹印该书,并以所积累的各种渠道进行销售。换句话说,该书的销售因袭了出版人从《时务报》到《昌言报》、从《时务日报》到《中外日报》积累的销售网和经验。仅以同年5月21日《中外日报》上的“昌言报告白”为例:“至外埠各处,惟兰州电局、济南洋务局、南京陈寓、安庆支应局、寿州文德堂、镇江裕兴康、扬州电局、淮安陈寓、清江善后局、通州森昌、苏州吴寓、昆山振记、台州张宅、建宁电局等处……”此处所列举的内容尽管不够完整,但所提及的派报处至少分布到了14个县市,可以想见实际的销售网络远不只此。因此,汪康年借力而为,以昌言报馆的名义,沿用了办《时务报》以来遍布全国的销售网点(代售处),为《巴黎茶花女遗事》的畅销打通了售卖渠道,搭建了传播的网络基础。
除了搭建销售渠道外,以林纾为中心的人际交往活动也促进了该书传播网络的形成。从本质上说,林纾的相关人际交往体现为一种文化传播(40)文化传播是“人们社会交往活动过程产生于社区、群体及所有人与人之间共存关系之内的一种文化互动现象”。——罗紫初主编《出版学基础研究》,山西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07页。活动。林纾交友广泛,以他为中心参与传播的人数众多,涵盖了与他合作的口译者(王寿昌)以及诸多文化名人、文化团体等,其间就形成了一个关系密切的传播网络。这些名人既包括严复、康有为等文化大家,也包括高凤谦、高凤岐、张元济、汪康年等出版名家,后者背后的昌言报馆、商务印书馆等出版机构也为其提供了广阔的传播空间。下面以王寿昌为例详述。他是林纾翻译该书的合作者、林译小说最早的口译者,曾留学法国,精通法文,《茶花女》即为他从法国带回的文学经典之一 ——有林纾自序为证:“晓斋主人归自巴黎,与冷红生谈,巴黎小说家均出自名手,生请述之。主人因道,仲马父子文字于巴黎最知名,《茶花女马克格尼尔遗事》尤为小仲马极笔,暇辄述以授冷红生。冷红生涉笔记之。”(41)[法]小仲马:《巴黎茶花女遗事》,林纾、王寿昌译,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1页。这说明:王寿昌与林纾关系密切,主动向其推荐了《茶花女》一书;王提出了“口译笔述”的合作方式,开启了林译小说的翻译模式。可以说,是林、王二人的合作催生了这部近代中国翻译文学史上的经典之作。此外,林纾与高凤岐同科中举,关系亲密,进而与其弟高凤谦(曾任商务印书馆编译所所长)相熟,引为同好;高凤谦与汪康年交往,推荐该书由汪康年在上海铅印销售;汪康年与吴德潇、黄笃诚交好,将该书寄给二人阅读或销售。由此,“林纾—高凤岐—高凤谦—汪康年—吴德潇、黄笃诚”这种社会个体之间的交际活动也实现了对该书的传播,使其扩大了传播范围,进而更加畅销。
作为文化传播的另一种方式,组织传播也积极推进了该书传播网络的建立,促进了传播的深入、快速进行。根据文化学派的观点,组织是社会文化的组合。(42)参见[美]凯瑟琳·米勒:《组织传播(第二版)》,袁军等译,华夏出版社2000年版,第81页。组织分为正规组织和非正规组织两种。在这一点上,该书的传播以出版主体昌言报馆和文化团体扬州冶春后社为主要典型。昌言报馆是一个正规的新闻出版机构,在组织架构、人员职责和对外交流等方面承继了《时务报》的主要班底,以“指陈利害、开扩见闻”为办刊宗旨,讲究据实而言,报道中外时局及通商事务。应该说,《巴黎茶花女遗事》汪康年本的预热、出版、销售、传播都是以“昌言报馆”的名义有组织地进行的,这才得以快速地在社会上引发了“茶花女”效应。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汪刻本出版之前的畏庐本由林纾友人魏瀚出资,只印了100部,分送林、王、魏三家亲友,传播范围比较有限。昌言报馆的这种组织传播的效果后来延续到商务印书馆时期“林译小说”的名牌效应,可见其威力。在历史上,文学作品的传播以非正规的组织传播较为常见,通常涉及一些较为松散的文学团体或社团等。冶春后社是扬州的著名文学社团,其于19、20世纪之交的活动记录了扬州逐步摒弃旧制、走向现代的转型状况,具有典型的近代色彩。(43)王资鑫:《冶春后社》,载扬州市政协文史和学习委员会编:《扬州文史资料·第23辑》,扬州市政协文史和学习委员会2003年版,第224页。该社团的成员宣古愚、赵倚楼、陈懋森、陈霞章、张丹斧等一批扬州名士先后阅读“茶花女”并赋诗交流,其中赵倚楼动情最深,请宣古愚绘茶花女写真小像,向冶春同社诸友征诗题咏,并发起创作《茶花女村居图》卷。卷中绘图、作序、咏诗、题跋者皆扬州地方一时名彦,最早的作于1899年,最晚的作于1949年,时间跨度达半个世纪。当然,晚清时期的占其中多半,按装裱顺序,其作者依次为吉亮工、宣古愚、赵倚楼、臧谷、陈霞章、张丹斧、陈璧、周颍孝、陈懋森、孔庆镕、王椿、周树年、包安保、周无方、关笠亭,计15人。(44)木子:《扬州名士歌咏“茶花女”》,《扬州晚报》2013年3月23日第B01版。由此可见,冶春后社有关该书的阅读、交流活动,引领了扬州的“茶花女”热潮,大大促进了该书在扬州的传播。
这一时期,“借力而为”的销售渠道为该书的销售和传播开辟了广阔的空间,围绕林纾形成的人际交往网络为该书的批量生产和大规模销售打下了传播基础,以昌言报馆和冶春后社为代表的组织传播则扩大了该书的传播范围和社会影响,促进了“茶花女”文化热潮的出现。
三、晚清时期《巴黎茶花女遗事》传播的现代启示
晚清时期《巴黎茶花女遗事》的传播,影响着国人对“西方”和“文学”的认知,激起了人们对“情”与“礼”的重新思考,进而参与了“五四”知识界以“启蒙”与“革命”为中心的现代化道路选择。(45)卢文婷:《〈巴黎茶花女遗事〉的翻译与传播策略——兼谈“五四”爱情浪漫主义话语建构》,载张光芒主编《中国现代文学论丛》(第十六卷第一辑),南京大学出版社2021年版,第172页。在今天看来,该书独特的传播策略在经典的传播和建构方面,以及中国文学艺术经典的海外传播方面仍具有不可忽视的借鉴价值。
(一)精准定位受众,扩大传播范围
在当初西学东渐的时代潮流下,小仲马的《茶花女》以林译《巴黎茶花女遗事》的面貌进入中国,以中国传统的文辞典韵讲述提倡恋爱自由的西方爱情故事,并通过印刷技术得以广泛传播,形成了广为人知的“茶花女”现象。该书的传播构建了“西国之《红楼梦》”的文化形象,以“旧瓶装新酒”的言情小说模式为中国的大量读者所接受。这说明,文学文本本身并不能独立地完成跨文化传播的重要使命,对它的接受是读者对文本背后的历史、文化的系统认知的结果。
在推动中华文化“走出去”的背景下,如何在世界文化传播格局中发出中国声音、讲好中国故事,无疑是海外传播领域的重要课题。对此,十分值得研究的问题包括:如何选择位于传受双方共同经验范围之内的作品;如何选择最契合接受方状况的模式和话语;如何在传播的信息功能和娱乐功能之间找到最佳平衡点;如何做到依据传播的双向性和循环性,始终把受众的需求置于首位,利用受众的反馈推动中国文学艺术经典的持续有效的传播;等等。
(二)综合多种传播手段,有效利用海外媒介
整体来看,晚清时期的图书传播广告以价格促销为主,呈现单一化的特点;(46)刘俊冉:《晚清海外图书在华广告传播策略与启示——以〈大英百科全书〉为例》,《出版发行研究》2021年第1期。《巴黎茶花女遗事》的传播则明显不同,它综合利用多种手段,达到了有效促销的目的。这些手段包括:在报纸上为图书进行市场预热和造势,吸引读者的注意,引发阅读和购买的动机;同一时期在多家报纸上进行销售宣传,以集束式的广告扩大传播范围,形成规模效应,给人带来“畅销”的印象;以连推的方式持续数天乃至经年刊登广告,连续加深印象,形成连锁效应,加大传播力度;等等。
新媒体时代,网络使信息传播的速度更快、时效性更强,且传播成本更低,因此,文学艺术作品的传播也应转变观念和模式,综合利用多个平台,结合纸质、网络等传播媒介,采取多种传播方式,在传播范围、传播时间等方面形成规模、连锁效应,从而提高传播的效度。比如美国《路灯》、德国《胶囊》和日本《火锅子》等杂志,以及“纸托邦”等海外网络平台长期刊登中国小说,起到了良好的海外传播作用。通过与它们进行联合营销,有助于中国文化产品进一步打开海外销售市场、促销并扩大传播范围和影响。
(三)构筑多种传播渠道,催生中国经典的海外畅销版
晚清时期,《巴黎茶花女遗事》的传播借力而为,因袭了《时务报》以来的传播渠道,并结合了人际传播与组织传播的方式,立体化地构建了卓有成效的传播网络,营造了畅销的氛围,由此使大规模的快速传播成为可能。当前中国文学艺术的海外传播,也一直存在着传播渠道不畅通的问题。受制于这一点,“借船出海”是目前最好的选择。(47)马新强:《多维视角下的中国文学海外传播策略》,《上海翻译》2020年第2期。也就是说,与海外文化企业的合作仍然是中国文艺海外传播的首要选择。这种模式一方面有利于缩短周期、降低成本,另一方面也有利于借助海外同业成熟的出版发行渠道去推广作品。此外,电子化阅读时代已经到来,电子读物制作简单、易于获取、便携且廉价,在降低出版成本的同时,也可以减少读者的获取成本。因此,开发文艺App,制作电子书、有声读物等,也是出版方在纸质出版之外的迫切需求。更具体地说,可利用国内外已经成熟的网络社交平台,如“推特”(Twitter,现已更名为X)、“脸书”(Facebook)、“照片墙”(Instagram)、“狄铎”(Tiktok)、微信、抖音、快手等,开设相关的中国文化宣传账号,构建包括文字、图像、影音在内的多模态推广平台——这是构筑多种传播渠道的有力措施。同时,还应积极拓展营销渠道,构建畅通的合作渠道,尽可能扩大传播活动的视野,创造有利于大规模快速传播的条件,推动中国经典海外畅销版的产生。
结论
经典是文化内容的载体,也是文化传播的媒介,更是文化交流的连接点。晚清时期,林译《巴黎茶花女遗事》以“西国之《红楼梦》”的传播定位,综合预热、连推、集束等报刊广告的传播手段,融合多种传播方式搭建了立体化的传播网络从而畅销,塑造了近代翻译文学的经典,增强了海外文学经典在中国的传播效应。这一文学/文艺/文化传播现象亦具有当下性——尤其是随着我国综合国力增强,在国际舞台上的地位越来越重要,塑造和建构中国形象也成为学界越发需要研究与考虑的重要问题。在文艺经典的海外传播方面,我们至少可以就此思考如下具体的问题:如何找到契合不同国家民众的各种话语模式,精准定位,打造“中国的《茶花女》”之类的中国经典的海外形象;如何构筑传播渠道,搭建良好的传播网络,为中国文艺的海外传播创造更为广阔的空间;如何综合运用多种传播手段,催生中国经典的海外畅销版;等等。可以说,在通过文艺经典的传播让世界了解今日中国的变化,提高国家的文化软实力方面,《巴黎茶花女遗事》的传播恰好提供了一种可资借鉴的成功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