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生:艺术学与传播学的融合现状与发展路径
2023-02-17汪柳
汪 柳
共生(mutualism)本是生物学的概念,指不同生物之间通过密切接触形成的相互适应、互利生存的关系。数字时代,人类生存方式发生巨变,共生由此携带着更多的意义。笔者认为,共生是事物之间互相依赖且互惠的一种状态,正所谓“万物相形以生,众生互惠而成”。当我们论及“共生”这一语词的时候,它意味着我们共同生存在这一世界之中,而这句话包括了三个层次的问题:第一,我们是谁;第二,世界是什么;第三,如何共生。(1)彭富春:《论共生》,《湖北社会科学》2020年第6期。它意在认识差异,并从中寻求“和而不同”的境界。无论是在多变的国际环境中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还是在共融的学科语境下联创学术共同体,“共生”这个表述都已不单表示一种物理层面的共栖(symbiosis),而是还体现着深层意义上的连接(connection)。雅各布森(Roman Jakobson)认为,“比较与连接,是人的思考方式与行为方式的最基本的两个维度,也是(让)任何文化得以维持并延续的二元”(2)Roman Jakobson,“The Metaphoric and Metonymic Poles,”in Roman Jakobson and Morris Halle,Fundamentals of Language(The Hague:Mouton Press,1956),pp.76-82.。在比较中找到差异,在差异中谋求连接,如此循环往复,才有共生的实现。
在学术界倡导跨学科交流的今天,艺术学和传播学的深度融合引发了学者们的广泛讨论与钻研,为新兴的研究领域带来了众多契机和可能性。由此,这两个学科也在学理探索中不断寻找内在的逻辑延续性。为了避免出现“唯融合论”和“两边皆不深知”的尴尬处境而厘清并正视学科之间的差异,是学科融合的优势得以体现的前提条件,更是学者们从事基础研究时一条规范和系统的学术进路。但是,从现阶段的发展情况来看,艺术学和传播学的融合,无论是在高校的学科设置和专业课程的开设中,还是在研究对象与研究方法的归属上,虽多有优势,但仍有诸多需要共同改进之处。
一、艺术学与传播学的融合现状
根据笔者所见,最先认识并阐述“学科融合”的著名学者是美国实用主义的代表人物约翰·杜威(J.Dewey),他在著作中有过这样的论述——“事实本身没有绝对的界限,被划归的各类知识多是片面的,在认知的发展过程中,这些被人为分离的知识需要重新融合”(3)[美]约翰·杜威:《学校与社会·明日之学校》,赵祥麟、任钟印、吴志宏译,人民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147-148页。。不过,杜威的这一论述基于“儿童经验”,所以其观点缺乏普适性。后来,法国的思想家埃德加·莫兰(Edgar Morin)在批判了西方将各门学科割裂、简约化的传统思维模式后,提出了“复杂思维范式”(complexit),试图建立一种可以深度阐释现实的复杂性并将各种知识融通起来的模式。他认为“超级专业化阻止看到(被它分割为碎片的)总体的东西和(被它消解的)根本的东西”(4)[法]埃德加·莫兰:《复杂性理论与教育问题》,陈一壮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8-29页。。
事实上,学科融合作为知识体系发展时必须面对的一个核心问题,要处理的不仅是分科知识与经验之间的矛盾,而且还应该包括多因素、多领域的合作与协调。在实际研究中,课题几乎总是需要多方融合才能解决,但我们的教育似乎只忙着传授分科的知识,相对缺少富有融合性质的讲义。
以经典学科的构词法(希腊语加后缀-logia,英语加后缀-ology)来论,艺术学(Art Theory)和传播学(Communication)都是“非常态”的存在。尤其是“传播学”,其概念的界定和意义的阐释都存在着极强的浮动性,这也导致了学科边界的模糊(虽然这样的模糊性带来了很多的机遇)。国内对这两个学科的研究,总体上说不过几十年光景,若翻阅更早一点的文献,则可见它们还是各大经典学科之下的一种研究领域:艺术学沿袭文学、历史、哲学的研究传统,传播学跟随社会学、经济学、心理学的研究谱系。如今,这些“上级学科”对艺术学和传播学产生的影响依然可见,只是议题略有不同而已。
我国当前的学科设置是按照教育部颁布的《学位授予和人才培养学科目录》来进行的。笔者在此先简述其发展过程中几个与本文主题密切相关的节点。
1997年,《授予博士、硕士学位和培养研究生的学科、专业目录》颁布,设置了哲学、文学、经济学、法学、教育学、历史学、理学、工学、农学、医学、军事学、管理学12个学科门类,每个门类又下设若干个一级学科。其中,文学门类之下设置了4个一级学科——中国语言文学、外国语言文学、新闻传播学、艺术学,而新闻传播学下设新闻学、传播学2个学科,艺术学下设美术学、音乐学、广播电视艺术学等8个学科。新闻传播学和艺术学同属文学门类,显然是特定阶段的产物。笔者2009年就读于湖北美术学院,毕业时颁发的就是“文学硕士学位”,很明显,这并非指示笔者主攻的学科是文学,而是此前的学科门类划分方式如此。
2011年4月,国务院学术委员会作出了一个历史性的改变——艺术学作为一个独立的学科门类出现(即第13个学科门类),并下设艺术学理论、音乐与舞蹈学、戏剧与影视学、美术学和设计学5个一级学科,这成为相关学科建设、学位颁发的新依据。由此,在有关的学科评估中,也更强调理论研究成果,即专著出版、论文发表、项目申报,当然也包括创作所获奖项等。按新的学科门类方案建设了10年之后,在学科建设的评估中,科研成果早已被放在了重要指标的位置上,这对提高学术质量和水平、推动艺术院校的科研发展起到了较大的作用。(5)陈池瑜:《我国艺术学科研究生教育事业发展的新机遇》,《艺术教育》2022年第11期。而2012年9月,教育部印发的《普通高等学校本科专业目录(2012年)》中,传播学也被作为五个基本专业之一,与新闻学、广播电视学、广告学和编辑出版学并列。(6)戴元光主编《中国新闻与传播学研究蓝皮书(2013)》,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8页。
2020年7月29日,全国研究生教育会议提出新设第14个学科门类,即交叉学科。这是学科知识高度分化同时又急切融合的大趋势的体现。
诚然,经过几次学科门类的重大调整,在大多数院校中,艺术学已与新闻传播学分开,但也仍常见院系名称“自由组合”的情况,例如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中山大学“传播与设计学院”等。当然,这与倡导跨学科交流应属两个层面的问题,但不论这是出于学科管理者的“迟钝”,还是出于历史遗留状况的无奈,由此衍生的种种不确定性已然直接导致了学科知识、专业建设、人才培养方案的矛盾重重——例如,新媒体专业、广播影视专业,学科归属究竟在艺术学院还是新闻与传播学院?文化与艺术传播研究院、艺术管理研究所、艺术考古研究院,这类机构把学生往哪个方向培养才更为合理?是更侧重艺术素养的形成,还是更侧重应用型人才的技能?这些问题,恐非很多研究者和管理者能清晰论述的。
同时,学科设置的位置不同,相关的专业基础知识也会相当不同。比如,对一个美术专业的学生来说,必修课除了根据画种安排的造型基础训练,还有艺术理论、艺术史、艺术实践、艺术批评等理论课程,其通识课则可能有关于文化产业的课程等。其理论学习的路径基本上沿用文学、历史学和美学的,要对大量艺术作品进行释读,基于艺术史进行积累,培养审美经验、鉴赏能力。而传播学专业要想进行系统的学术训练,就要学习大众传播史、传播行为与规律、传播研究方法、跨文化传播、传播效果与测量、传播心理学等课程。
通过以上简述可知,艺术学和传播学,这两个学科的来源、院系设置、专业知识结构是明显不同的,但这并不影响它们之间天然的亲密联系,毕竟学术事业本身就不是各学科专属,而是要依靠学术共同体的存在和交流的——例如文化传播产业、艺术管理、传播符号学、伦理与规制等方面的研究,就是艺术学和传播学共有的前沿领域和核心议题。再比如,对作为传播学三大学派之一的媒介环境学派而言,艺术长期以来都是一条重要的研究线索——他们对艺术问题富有真知灼见,善于将其传播研究中的众多论题、例证乃至方法,密切关联到美术、文学、音乐、摄影、电影、新媒体艺术等多种艺术形式。(7)李坤:《媒介环境学派艺术传播思想研究》,博士学位论文,东南大学,2018年。可以预见,未来那些同时具有两种学科背景的研究人员,无论是在解释能力、学科视野上还是在职业生涯发展上,都会有更加显著的优势。
其中, 参数r≥0. 该条件意味着, 伪波偏离精确对流波而行进的特征距离是参数r和网格间距h之积的量阶. 在该条件下, 由式(6)得
二、艺术学与传播学的研究对象和方法
现代社会学奠基人涂尔干(Emile Durkheim,又译为“埃米尔·迪尔凯姆”)在《社会学方法的规则》一书中提出,“一门科学之所以能成为特别的学科,是因为它所研究的现象,是其他学科所不能研究的”(8)[法]埃米尔·迪尔凯姆:《社会学方法的规则》,胡伟译,华夏出版社1999年版,第120页。。在他看来,研究对象和研究方法的独立性,是学科之间相互区分的标志。(9)祝帅:《漫谈传播学与艺术学的学科关联——兼论新媒体研究的学科确立、学术定位及研究方法》,《天津美术学院学报》2015年第2期。作为人文学科的艺术学与作为社会科学的传播学,在研究对象、研究方法、理论进路等方面确实存在很大差异。
传播学强调实证研究,它对现象的思考和对概念的解释都要求有严谨的论证作为支持,尽量减少主观想象的成分。而艺术学具有与生俱来的高度敏感性,它尽管也深受学科交叉融合的影响,但关注点和立足点仍多是对各个艺术门类的赏析和对艺术规律的探索,批判、诠释、思辨仍是其主要路径,对传播学研究方法使用不多或知之难用。
具体来看,现有传播学的研究对象大体围绕三个方面展开:作为人的存在的交往;作为关系的传播;作为意义、效果、现实建构的功能表达。于是,此类研究经常涉及传播手段变迁与社会关系的呈现、传播的组织形态、跨文化传播、媒介经营管理、舆情框架分析等,同时也涉及相对小众的修辞学、符号学、解释学、精神分析学、考古学的研究。看起来,要进行传播学的专业研究,要想说清楚传播学的一些现象,最好各个学科的知识都能略知一二,而社会学、经济学、心理学、管理学的主流观点则更是必备的背景知识。(对传播学影响至深的经典学派,如芝加哥学派、法兰克福学派,也都是当代西方主流的社会哲学流派。)因此,谈及自身理论的建设,我们经常听到学者们有“传播学没有自己的理论,而使研究陷入空洞、缺乏针对性,多为概念的绞缠、现象的描述”之类的议论。
而艺术学,如同宗教、哲学那样,作为人类理解自身、敞开自身的方式之一,比起更讲求理性、统一的社会科学,解释能力和表达形式都更灵活、更富张力,也更契合人类对精神文化的追寻欲,因此更容易与时代需求相呼应。现象学名家梅洛-庞蒂(Maurice Merleau-Ponty)在《眼与心》中就肯定了画家在认知世界、感知世界方面的重要地位,他认为艺术可以揭示哲学中最为深邃的东西,而视觉,是重返现象的主要认知活动。(10)参见[法]莫里斯·梅洛-庞蒂:《眼与心》,杨大春译,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美国的苏珊·朗格(Susanne K.Langer)也说“艺术是人类情感的符号形式的创造”,“每一件真正的艺术作品,都有脱离尘寰的倾向,它所创造的最直接的效果,是一种离开现实的他性”(11)[美]苏珊·朗格:《情感与形式》,刘大基、傅志强、周发祥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55页。。相关的实践例子极多,笔者仅举自己最喜欢的两个例子。艺术家徐冰的作品《析世鉴——天书》采用活字印刷的方式,按照宋版书籍的规范制作成册,但几十米的长卷上却没有一个字可被释读,这些看似严肃、庄重、吸引读者阅读却又拒绝读者进入的伪文字,似乎是作者对人类“文化依赖”的警告,在被观者凝视的同时也在执着的对抗中进行无限衍义,积极构建着一种双向观看的空间美学。又如,2023年1月,国际著名品牌LV与日本插画大师草间弥生再度联名,让这位“粉色头发怪婆婆”的创作从巴黎到伦敦,从米兰到纽约,几乎霸占了所有的LV橱窗装置,各类展陈空间前卫、奇特、新潮、有趣:香街LV大楼外立面上“飞檐走壁”的草间弥生形象、橱窗里真人等高的仿生机器人、如万花筒般扭动的各种彩绘“波点”风格卖场、侵袭全城的巨幅草间弥生广告牌、众多名模演绎的品牌商品……这一次的“十年之约”,是“体验消费”时代多媒介融合、多文本联合编码的现代技术的产物。一如海德格尔提出的“世界图像时代”、鲍德里亚提出的“符号消费”,以及拉康的“镜像”、德波的“景观社会”的概念喻指,艺术家、艺术作品、艺术思想在被商业贩卖的同时,也鲜明地呈现了一种当代的传播叙事逻辑。
诚然,学界目前已有文献开始探索艺术学与传播学的融合发展,但数量尚不算多,研究也不很深入。笔者检索论文时,经常可以看到诸如此类的选题——“传播学视角下某地区××艺术的融合与创新研究/发展策略研究/传承与传播研究”。仔细阅读之后,就会发现其中有几乎共通的问题。比如,作者若来自艺术学领域,往往会为了避免解释过于空洞,而尝试性地引入传播学视角和方法,但又因不够精通概率论、统计学方法等,反而使研究陷入另一种肤浅、杂乱的样貌。如此“跨学科借鉴”恐怕仅仅是为现象或既有的理论研究提供更多的验证,并没有拓展新的理论与方法。又如,文章若为传播学学者所写,则公共美育、景观美学、新媒体实验、虚拟技术、视觉传达、图像传播这些选题确实都是很好的切入点,但因其社会科学的属性和部分学者的知识结构中缺乏对艺术的认知,这些论文往往又很难真正理解艺术审美的原理和机制,体现为想要借艺术作为一个发力点,却又抓不到重点。由此看来,很少参与艺术实践、对艺术发展脉络较少了解的传播学者能否真正深耕于视觉传播、影视图像研究、城市品牌形象等领域,令人不无疑虑。当然,现实中不乏能把这两者结合得很好的专家,例如中国传媒大学的王廷信、张晶,北京大学的祝帅等。
艺术学和传播学互融的难度,在研究方法上,会体现得更为直接。
传播学使用的研究方法主要沿用自一般社会学,加上心理学的控制组实验,同时在对定性和定量的使用上也多有来自其他学科的经验。美国社会学家艾尔·巴比(Earl Babble)所著(中文版由费孝通先生作序)的《社会研究方法》,目前更是作为传播学的一种基础教材被许多学生研读,这在传播学界被普遍视为一种适合学科发展需要的做法。(当然,“内容分析法”或许暂属传播学所特有——它讲究对新闻事件的信息进行多个维度上的划分,然后分类、编码、再译、统计、分析,以得出结论。)可以说,传播学在研究的过程中能够敞开自我,积极接纳多个学科的优势,以努力发展自身阵营。但遗憾的是,交叉虽是必然趋势,却并非在任何情况下都绝对有益。它或许可以作为一种补充、一种“增量”,但我们仍应清晰认识学科间的差异。
以广告为例,它作为艺术和传播这两个学科交叉融合比较集中的领域,是一个对生存环境极度敏感且高度依赖之的行业。学者也敏锐地察觉到,互联网与大数据技术的发展和推进,极为深刻地影响了广告的直接生存环境。(12)姚曦、李春玲:《互联网、大数据、营销传播结构主义视角下我国高校广告教育体系的解构与重构》,载石义彬主编《新闻与传播评论(辑刊)》(2015年卷),武汉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艺术学中的广告研究,偏重研究视觉传达设计和广告心理,重点放在视觉识别和处理、审美感知和建构、设计与制作能力、广告策划与创意上,例如VIS、包装、招贴、公共装置、视频、AR/VR虚拟图景搭建等;而传播学中的广告研究,更侧重讨论品牌营销、经济效果、广告产业等。于此,年长的学者们善用思辨,习惯以经验去解释现象并尝试找到策略,问卷、访谈、调研都是其常用的方法;年轻的学者们则因所受教育的风格不同,通常认为广告不仅是一种媒介载体、品牌策略,更是参与经济建设的重要主体,因此更偏重使用定量方法,例如随机试验、回归分析(匹配)、断点回归、工具变量和双重差分等研究手段。回溯广告学领域两大顶级期刊《广告研究》(JournalofAdvertising)和《国际广告研究》(InternationalJournalofAdvertising)近几年论文的选题和方法可见,广告研究界的热点已从产业发展、媒介经营、广告效果等转向对元宇宙、人工智能、计算广告、视觉审美度量、神经感知等的讨论,题材越发多元、新鲜,呈现出显著的技术研究偏向。我们从中不仅可以明确感受到定量研究方法已经蔚然成风,还可以发现研究者们已经开始将自己的论述广泛地依托于社会学、经济学、心理学,尤其是符号沉浸、怪诞意象、虚拟品牌资产之类的话题。
尽管如上文所述,想要让学术研究项目富有价值,掌握一些社会实证研究方法或社会科学理论资源是大有裨益的,但其实方法之间并无根本差异——只要适合研究的开展,各种方法都可以被引入,而方法之间的融合也是非常重要的。“唯科学主义”“唯数据论”“唯方法论”的极端倾向,终究无法深入把握各个领域当下语境中的核心“痛点”,还会带来伦理问题的隐忧,例如数据技术对个人隐私的过分关注和控制。另外,大量的实证研究所依赖的数据挖掘与分析、社会网络结构分析,也会助推商业和资本的无序、自由膨胀,而一旦大环境的生态变化了,既定的学术生态也有无从维系之风险。记得我国一位著名的经济学教授说,我国经济学界不缺理论也不缺数据,缺的是常识——笔者觉得这句话也不妨套用在艺术学和传播学的研究上。
三、艺术学与传播学的共生融合
数字时代信息流动带来的“时空再造”和具身体验,使人类的行为模式和叙事方式呈现出一套颇为独特的规律。许多新的时代命题也由此产生,并需要跨域协作来完成,例如:如何在深刻变化的数字环境中保持人的主体性?如何在数字时代的“不连续性”中接纳“万众喧哗”?如何超越话语独断,消减主观偏向?当我们面对种种新问题时,是跟着经验走,还是交给机器和算法去完成?如何在无法回避的技术连接中认识并重塑自我,达成万物互联的价值诉求?在此,艺术学与传播学的融合尤其像一座桥梁,承载着解决现实问题、缩短认知距离的使命。于此意义之上,“共生”不仅体现为学科融合态势下的“共存共荣”,更意指文化互惠中的“和而不同”。有学者认为,文化是人类信仰的概率分布;还有学者认为,文化是一个社会所有意义活动的总集合。(13)赵毅衡:《文学符号学》,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0年版,第89页。可以说,这场“文化自我进化之旅”,涉及经济学、哲学、伦理学、人类学、传播学、社会学、心理学、艺术学,几乎覆盖了整个人文社科学术领域,对它的研究也要跨文化、跨学科、跨门类、跨视域、跨体裁、跨媒介,以开拓视野。
学科融合是文化融合的缩影,它的落点应是共生,毕竟“当机器越来越替代人类的部分工作,专业理性、人文情怀、伦理规范、深度思考、批判精神将弥足珍贵”(14)张明新:《多学科交融的新闻传播教育:过去、现在和将来》,《新闻与传播研究》2018年第S1期。。保持全局观的学科融合,与坚持高度精细化的专业分工同样重要,况且科学哲学的研究早已表明“科学”自身的局限性(15)参见[英]A.F.查尔默斯:《科学究竟是什么?》,鲁旭东译,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这就是说,在实际操作中,既要在有必要融合处融合,也要在有必要分科处分科。
为了培养更加符合新时代要求的高等人才,2022年9月13日国务院学位办公布的《研究生教育学科专业目录(2022年)》对艺术学门类再次做出较大的调整。这次调整的突出特点有两方面:一是将各门类艺术的学术型研究全部归于“艺术学”一级学科目录之下,形成集中、统一的史论研究格局;二是明确专业研究生培养目录,重视学生技术实践能力的培养。其中最大的亮点,莫过于首次将“专业型博士”(相对于“学术型博士”)纳入目录规划。这一改变虽然直接指向的是博士研究生培养,但其用意应是唤起对艺术“术科”人才培养的重视,从制度层面推动学术型和专业型高层次人才培养的并进,所以应该看作新时代经济社会的发展对应用型高级人才教育培养体制改革之需求在艺术领域的具体体现。(16)陈池瑜:《我国艺术学科研究生教育事业发展的新机遇》,《艺术教育》2022年第11期。优化制度的目的在于指明发展的方向——具体包含人才培养、学科设置、课程优化、评价体系设计,以及实践平台创新、校企合作共建等。例如,李华君教授以华中科技大学新闻与信息传播学院为例,提出过该校学科交叉协同的有益思路——秉承“文工交叉、应用见长”的培养理念,探索“能力融合—内容融合—平台融合”的人才培养之路,(17)李华君:《多元、交叉与协同:学科融合背景下对新闻传播人才培养的思考——以华中科技大学新闻与信息传播学院为例》,《新闻与写作》2020年第7期。非常值得参考。又如,苟爱萍教授结合西安美术学院本科艺术学理论学科建设的三个维度,提出从理念层面创新学科的文化内涵、从制度层面构建先进的学科规范、从教研层面打造精专的学科团队,这种在跨界、开放、融合中有序推进学科建设的构建策略(18)苟爱萍:《新文科视域下的艺术学理论学科建设——以西安美术学院为例》,《美术》2022年第10期。亦颇具特色。
笔者认为,学科交叉融合,应首先从专业课程的增设开始,重视基础学习能力和科研思维的搭建,让学生在累积专业知识的同时建构起稳定的身份认同。例如在艺术学方向,可结合“统计方法与应用”“大数据挖掘、计算与运用”“图像可视化分析与处理”等课程,帮助学生正视大数据精耕细作之下的语境变化,积极面对工具、算法、智能系统的巨大优势,科学提升复合能力和操作水平,以便更为理性、严谨地探索艺术现象及其传播规律,为深化理论研究出力。
新时代高等院校的学科发展,除了考虑对专业人才进行多向培养之外,还要考虑学科发展的多重功能和意义表达,着力于塑造全球性的视野,建立命运共同体意识,力争从形式层面递进到意义层面,从学科融合递进到意义融合。
事实上,艺术学和传播学寻求共生的路径,早已深藏于人类对意义世界的追寻之路上。从原始时期的洞窟壁画、记事绳结,到现代社会的种种符号、图像、术语,人类活动的各个场域似乎皆有艺术的创造与传播,它们负载信息,与思维相伴而生,蕴涵人类的创造意图,助人完成意义的表达。德国哲学家卡西尔在《人论》中就从人的符号性存在入手,提出“人是符号的动物”,“人不再生活在一个单纯的物理宇宙中,而是生活在一个符号宇宙中”(19)[德]恩斯特·卡西尔:《人论》,甘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43页。,意在指明人类会通过编织符号系统(语言、宗教、历史、科学、神话等)对完满世界进行种种改造,以找寻自我存于现世的意义。于此,符号作为携带意义的感知(20)赵毅衡:《符号学原理与推演(修订版)》,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页。,以“笼罩万物”的在场性,桥接着人类认知、接收、表征的过程,是“社会信息的物质载体”,更是“具有象征意义的精神创造”,覆盖了文化和人的需要的各个方面。也正是因为人类意识活动的千丝万缕,学者们才能以此为起点,在复杂性和多样性中努力勾勒人性发展及人类文化的所有创造物。在这一前提下,对艺术传播现象的解读,不应拘泥于审美维度,也不应受困于外在形式与风格等特征,而应放在更大的认知框架之下,把学科优势深植于社会网络的方方面面。
就目前而言,艺术学与传播学的融合在实践层面是成效卓著的,例如博物馆、美术馆各种展览的线上沉浸体验平台,还有以公共宣教功能为主导的虚拟课堂等,尤其是关于虚拟世界的沉浸技术,与心理学、认知神经科学联动,共同作用于艺术传播的效果,极好地迎合了现代人群的审美趣味。其实,我们今天所说的“沉浸式”“沉浸感”都源于“沉浸理论”(或称“心流理论”),它最早由积极心理学家米哈利·契克森特米哈伊(Mihaly Csikszentmihalyi)提出。契克森特米哈伊在访问了艺术家、舞蹈家、外科医生等专业人士后发现,这些人在工作中可能会有超常的热情和投入,这种高度集中的专注能让人忘记时间的流逝和空间的变化,长时间自主思考。在这样的一种沉浸状态中,人们感到高度满足和幸福,他们也愿意花任何代价去获得这种高峰体验。(21)参见M.Csikszentmihalyi,Beyond Boredom and Anxiety(San Francisco:Jossey-Bass,1975).高峰体验的效果对各个领域都非常重要,因为它可以引导出极大的潜能:在商业营销环境中,可以迅速抢占注意力资源;在信息导览平台中,可以正向影响受众的行为和意愿,提升其忠诚度;在数字艺术场景中,可以增强主体的临场审美体验感,利于关系美学的营造;在教学环境中,可以深度搭建语言感知模式,提升教学质量……语言沉浸、感官沉浸、想象沉浸、意识沉浸、知觉沉浸、具身沉浸,这些形式的变化背后是需求的不断演化与满足,亦是人类对自我认知的深化与改造。
不过,与实务层面的深度“跨圈”相比,学科融合在理论研究上的探索仍处于起步阶段。许多学者对此的重视程度、接合程度、嵌入程度明显不够,尚未形成足够系统化、体量化的理论成果。当然,现阶段积累的相关学术成果仍给了我们许多灵感,并可以指引我们继续思考,以下作简单列举。
暨南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李培对清末民初时期报刊漫画的视觉现代性进行研究,认为当时的报刊漫画家形成了创作的“真相观”,其作品可以作为照见社会现实的“灯和镜”,在一种“去蔽”的视觉机制下,呈现反照凋敝政局和国民精神面貌落后状态的“镜中像”,启发国民主体意识的觉醒。(22)李培:《主体呈现与醒世觉述:清末民初报刊漫画的视觉现代性》,《新闻与传播研究》2020年第6期。此文的“写法”有别于传播学论文的经典样式,图文并茂地从图像研究视角对《点石斋画报》《时局全图》《中国新报》等代表性画刊、画报上的史料做了深入阐释。与此相似,潘晟教授等通过梳理1914至1936年间《申报》广告中的地图和地图元素,发现那些在广告刊登与阅读过程中塑造的空间形象和空间关系,已然不知不觉地介入了近现代都市人的日常生活。(23)潘晟、景晨雪:《空间介入日常生活:1914—1936之间〈申报〉广告地图初探》,《新闻与传播研究》2020年第12期。姜海教授尝试修补统计、分析等传播学实证方法“科学性有余,想象力稀缺”的局面,以视觉传播中的模拟系统和认知图式为科学工具,结合图像艺术史的相关背景,对描绘人类历史中7次大瘟疫的7幅名画进行了经验性的视觉“解剖”,提炼出名画文本中视觉符号所承载的“瘟疫存在”,以及实例图式背后的防护意识萌芽。(24)姜海:《视觉“解剖”:藏在名画中的瘟疫、防护与健康象征》,《国际新闻界》2021年第8期。另外,还有张晶教授等认为,“从美学的视角考察沉浸式体验,为数字艺术领域深层次情感的共鸣、知识的传递、趣味性的设计等审美发生机制提供了很好的借鉴”(25)张晶、解英华:《数字时代沉浸式艺术的美学考察》,《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2022年第7期。;王陌潇博士认为,“作为元宇宙先声的NFT艺术,通过对‘独创性’和‘独一性’概念的解构,进一步动摇了艺术价值与商品价值的关系,并将艺术品的消费与感知两种相关却不同的行为进行了某种融合”(26)王陌潇:《数字资本主义与后人类文化景观:作为元宇宙先声的NFT艺术》,《南京艺术学院学报(美术与设计)》2022年第3期。;李恺悦等“借由现象学意向性理论对虚拟现实艺术交互设计方法进行理论关照,认为双重性意向结构是其理论指向,契合性意向是其交互行为深层次的意识动因与本质直观”(27)李恺悦、李栋宁:《双重性与契合性意向:虚拟现实艺术交互设计的现象学理论转向》,《南京艺术学院学报(美术与设计)》2022年第3期。;彭锋教授认为“数字化技术的无限复制功能,可以最大限度地满足观众欣赏经典美术作品的需要”,“增强现实功能,可以让观众由被动观看变成主动参与,从而使经典美术作品获得新生”(28)彭锋:《数字化助力美术经典的传播与重生》,《美术观察》2022年第10期。;王廷信教授指出,“艺术不是孤立发展的,艺术学理论学科也不是孤立发展的,而是在时代的大背景下向前迈进的。对艺术与人类未来的主题思考,应立足历史和现实的变化,从不同角度去思考艺术在未来的可能性,催生观察艺术、研究艺术的新命题、新视角、新方法,为新的学科体系、学术体系、话语体系的建立探寻道路”(29)王廷信:《艺术学科调整中的思考与掘进——2022年度艺术学理论学科热点研究问题扫描》,《艺术评论》2023年第5期。。
以上这些近期发表在艺术学和传播学主流中文期刊上的文章,其作者既有资深教授,也有青年学者,为这两个领域带去了新的视野,一改过往人们心目中艺术学研究“全凭感觉、经验,无需学术规范,多有个性表达和自圆其说”的固有认知。同时,其横、纵剖面清晰呈现了两个领域可以共商的话题,比如图像分析、符号叙事、视觉建构、史料重读等。而两个领域在技术赋能之下的交流合作,尤其可以彰显学术前沿的强大魅力,开拓潜力十分显著。
当然,学科交叉融合作为超出单一学科范围的研究或教育活动(30)孙德林:《交叉学科人才培养模式多样化理论与实践研究》,经济管理出版社2012年版,第15页。,虽看似新奇,但也充满了更多的未知与艰辛。想要在任何一个领域做出成就均非易事,更何况试图获得两个领域的认同和接纳。对此,有志于学科融合研究的学者和实践者,应始终坚持万物共生的基本信念,在尊重各个学科的特征的基础上,开启学科互鉴的大门,探讨艺术学与传播学“共生”的路径,走出“美美与共,和而不同”的学科交叉融合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