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西风物
2023-02-16王剑
王 剑
一
炉火通红,蓝色的火苗舔着锅底。铁锅里,金黄的米粒“咕嘟咕嘟”地翻滚着。一会儿工夫,灶屋里就弥漫起一阵阵糯甜的清香。
在我的山区老家,煮粥不说“煮”,而说“熬”。在冬日的慢时光里,搲半瓢粒粒滚圆的小米,给它水和温度,用文火细细地煨着。一边往灶膛里添柴,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在乡亲们的眼里,锅里熬着的是贫弱的时光,也是一种对生活的平和与耐心。粥熬好后,用粗瓷大碗盛着,然后再切一盘芥疙瘩,呼噜呼噜能喝三大碗。
小米的大名叫“稷”或“粟”,也就是谷子,是我们那一带主要的粮食作物。
在我的印象中,谷子的生长是一个缓慢的过程。每年六月,收过麦子后,就开始种谷子。种谷子不能点种,而要用耧耩。一场细雨之后,谷苗就挨挨挤挤地长出来了。这时候,就需要剔去瘦苗和弱苗,留下壮苗。间苗是个技术活儿,乡亲们蹲在田里,眼到手到。用心之深,如绘画绣花;用情之专,如养儿育女。腿蹲酸了,腰弯疼了,就跪下来,“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不消半个时辰,就会汗湿衣衫。间苗之后,还需要锄两三次。我的父亲是锄地能手,一有空就扛着锄头到谷田去了。“谷锄一寸,强如上粪”,父亲说这话时,正低头笑眯眯地看着田里的禾苗,他那被太阳晒黑的脸上满是幸福和骄傲。
秋天,谷子成熟了。谷叶由绿变黄,谷穗垂下沉甸甸的头颅。一阵风吹来,谷叶沙沙作响,如同奏响一曲丰收大合唱。成群的麻雀从四面八方赶来,也来分享农家金黄的喜悦。收割谷子,最拿手的农具还是镰刀。暮秋的原野,镰刀的银光快速闪过,谷子们纷纷倒地,然后它们被捆成捆儿,装上牛车,拉到场院里堆成谷垛,也堆成一幅幅质感厚重的油画。村庄的打谷场上,到处都是阳光的色泽,到处都弥漫着随风飘送的谷香。“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这是谷子的高光时刻,也是农家无比幸福的时光。
谷子脱了壳,就有了乳名:小米。新碾的小米,圆润光滑,黄中透白,有如金砂。在我的山区老家,香喷喷的小米粥被称作“糁汤”,女人坐月子,要喝小米粥;老人孩子牙口不好,要喝小米粥;谁大病初愈,要用小米粥将养;肠胃不好的人,一年四季更得喝温性的小米粥。几年下来,原本憔悴的面容,就被小米滋润得满面红光。秋天的傍晚,家里要是来了客人,主人也会熬一锅小米粥待客,鸡窝里摸几个温热的柴鸡蛋炒了,菜园里的青头萝卜薅两只切丝凉拌,藤上的老南瓜拧下来清炖,三菜一汤,配上一筐葱丝油馍,简单家常。古书上说,谷物中要数谷子的生命力最强,它得天地之灵气,聚土地之精华,有着极强的生发力量。因此,小米粥熬好后,表面会凝结一层米油。米油越厚,说明小米的能量越足。
在所有的秋庄稼中,谷子是品性最好的一个。它稳重、内敛、谦虚、忠实、顽强,宛如一个乖巧的孩子,一直皮皮实实地生长着,谦卑而韧性,腼腆而上进。即便是到了籽粒丰硕的时节,它也无意炫耀自己的功绩。因此,每次站在故乡的山梁上,谷子的丰盈和谦逊,都让心浮气躁的我汗颜。
二
菜籽油色泽金黄,气味芳香。热油炝锅,炒出来的菜品绝对一流。
可惜,我年少时没这个口福。那时候,家里穷,三餐多是糊涂饭,五谷混搭,熬煮而成。吃菜,也只是水盐煨熟,不见油腥儿。后来,父亲下了决心,背上镐头到山里开荒,开出一片梯田。秋罢,撒上菜籽,父亲长出一口气。第二年春天,油菜长得茂盛,花开得沸沸扬扬,很有气势。
小满前后,菜籽收获了,赤褐色的籽粒,滚圆肥硕,惹人怜爱。父亲和我用布袋装上菜籽,扛到村东的老油坊榨油。油坊里架设着一根粗壮的油槽木,泛着古铜色的光。许多长短不一的厚木楔,密密地挤在油槽一边。一个硕大的撞锤,悬吊在空中,好像随时准备发起冲击。
我们扛去的菜籽,经过翻炒、碾末儿、熏蒸、包饼、装槽、打榨等工序,最终淅淅沥沥地流出油来。绵软醇厚的油香,霎时弥漫到油坊内外。令我最开心的是,在油坊里吃到了一块香喷喷的饼渣。
印象中,每年冬天,家里还会熬一盆猪油。那时生活困难,家家户户买肉都抢着买膘厚的肥肉。目的很明确,就是熬油。先把肥肉洗净,切成小方块,铁锅里加一点水,放进肉块熬。不一会儿,肉块便发出滋滋的声响,慢慢地就有油流出来。肉块翻腾着,欢叫着,最后变成色泽褐黄的猪油渣。乡里人把这种油渣叫作“油唧燎”或“油刺啦”。把它与白菜同炒,清香四溢,会让人胃口大开。或者与萝卜一起剁馅,包饺子,也特别好吃。
刚熬成的猪油清澈透亮。晾凉后舀进瓷盆里,不需多久,就会凝固成晶莹光润的“白雪”。母亲通常的做法是,连油带渣一块倒进瓷盆里。家里来了客人,炒菜时,用锅铲挖一块,也算开荤了。我那时不懂事,经常偷着吃。热蒸馍掰开,撒点辣椒面,再抹一小块猪油。那种香辣的感觉,简直要把人的肠胃都融化掉。
这些年,我一直在外地。生活好了,花生油、大豆油、葵花油换着吃,却总觉着饭菜不香,就不由得想起小时候的菜籽油和猪油。想着想着,我突然明白:想那些油,其实就是想家了,就是想那个生我养我的豫西山村。也许,乡愁的味道,就是那种老菜籽油的味道吧!
三
在我的印象中,牛是非常可爱的。短短的绒毛,泛着油光;长长的犄角,弯成半月形;一条长尾巴,悠闲地甩来甩去;铜铃般的眼睛幽深澄澈,盛满无限的善意。
在我的豫西老家,到处都是崎岖的山路和层层的梯田,牛自然成了家家户户必不可少的劳动力,耕地拉车都离不开它。我们家最初养的是一头黄牛,它性子温顺,力大无比,父亲视若珍宝,像对待孩子一样对它呵护有加。他在大门外的树荫下摆放了一方石槽,搭起了通风良好的牛棚。夏天的时候,父亲就睡在牛棚旁边的石床上,晚上要起来几回,看看牛有没有草料,歇息得怎么样。冬天天冷,父亲专门腾出一孔窑洞,作为牛屋。他在牛屋里盘起一个炕,就睡在牛屋的角落里。父亲惜牛如命,没有亏待牛,牛也全力做出回报。那些年,我们家丰衣足食,全仰仗了这头黄牛的默默付出。然而,好景不长。有一年冬天,这头正值壮年的黄牛,却突然得了急病。它不吃不喝,毛发也失去了光泽。可能知道大限将至,它一次次挣扎着要站起来,却又一次次重重地摔倒,最后耗尽力气,死了。牛没了,往后拉车耕地,都成了难题,父亲伤心地哭了好几回。
来年春天,父亲从亲戚家里买回一只牛犊。牛犊模样清爽,表情生动,朝气蓬勃。它的到来,给我们家带来了久违的喜气。不过,牛犊嘴刁,需要贴膘。于是父亲交给我一项特殊任务,就是放牛。山坡上,各种各样的青草长得粗壮而茂密,是放牛的好去处。阳光下,牛犊贪婪地啃食着青草,我则坐在不远处看书。牛犊吃饱了,就抬起头来“哞哞”地叫,像是提醒我该回家了。“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樾”,诗里面虽然这么写,但我却一次也舍不得骑。牛肚子的两侧,各有一个深陷的坑,如果青草吃够了,泉水喝足了,这两个坑就会略往外凸。回到家,父亲看着牛犊滚圆的肚子,常常笑得合不拢嘴。
牛犊一天天长大,在父亲的调教下,它学会了耕田拉车。每次运送重物,父亲都要在肩膀上搭一根襻绳,好替牛分担一些重量。犁田耙地时,父亲手中的鞭子迟迟不忍落下,只是用高亢的声音教会小牛懂得规矩。说也奇怪,小牛仿佛听得懂父亲的话,它埋头、弓身、向前,拉着犁铧的脚步轻快而稳健,责任田被它耕耘得绿意盎然、生机勃勃。这只小牛在我们家待的时间最长,稳妥妥成了我们家庭的一员。
我一直以为,牛是一种值得敬重的动物。为了适应人间的劳苦,它不再暴戾和凶猛,而是把头低下去,把肩拱起来,毅然把身体交给土地,交给淳朴的农夫。它始终以怜悯之心看待世间,于是它的目光里多了通达,少了倔犟;多了温顺,少了任性;多了体谅和宽容,少了奸猾与计较。
去年,我回山村老家小住,发现村庄里已经罕有牛的踪影。耕牛温润的眼神和山路上牛铃悦耳的脆响,恐怕只有到梦中去寻找了。
四
在我的豫西老家,咸菜和面酱是生活必备的两样菜品。每年一入伏,就是晒酱的好时节,家家户户都开始忙活。
晒面酱,很讲究程序,丝毫马虎不得。先是要做酱糕。小麦面粉加适量半滚水拌匀,用力揉成筋道的面团,切成馍剂儿,上笼蒸。乡间蒸酱糕多用柴火灶,大火蒸。因为是“死面”,不放“渣头”,不放苏打粉和碱面,因此要尽量多蒸一会儿。大约得半个时辰,当馍香味随着蒸汽四处弥漫时,说明酱糕快蒸熟了。接下来是“捂”。蒸的间隙,先准备一个干净的大肚瓦罐,罐底铺一层柿叶。酱糕一蒸熟,要趁热摁进瓦罐里,挤得密密实实、满满当当,上面再盖一层厚厚的柿叶。用塑料布扎好罐口,糊上黄泥,放进麦糠堆里,“捂”半个月。最后一个程序是“晒”。半个月捂期一到,撬开黄泥,小心地剔去柿叶,发现酱糕已经在密闭的高温里软化成了糊状的酱泥。把酱泥倒进一个广口的瓷盆里,用筷子朝一个方向匀速搅动。随着搅动,酱泥就变得越来越细。加足量的食盐,再次搅动,酱味就出来了。千万别小看了盐,盐是酱之魂,如果省了盐,那就坏了酱。这时候,轮到太阳出场了。伏里天的日头“毒”,正是晒酱的好天气。为了避免进入蚊蝇,可用纱罩蒙住盆口。太阳底下晒一会儿,就要用筷子搅动一次。如此循环往复,晒够一个月。酱泥吸足太阳的灵气,储蓄足够的能量,颜色就慢慢变成暗红,而香味日渐浓郁。把晒好的面酱装进坛子里,放在阴凉通风处,这将是农家一年生活的底气。
在我们老家,晒面酱是衡量一个好媳妇的重要标志。谁家的面酱晒得好,说明谁家的女人贤惠,大家看她的眼神里就会多出一分敬重。我的母亲是晒酱好手,在村里经常受到别人的礼遇。那时候,我们家人口多,每年都要晒两三坛面酱,这个任务都由母亲一人完成。晒面酱的程序很繁琐,然而母亲却做得一丝不苟。每每忙完,母亲便摘下身上的围裙,长吁一口气。她两颊挂着红云,鬓角淌着汗珠,有一种劳作之后的幸福感。
俗话说,“穷人一坛酱”。物质贫乏的岁月里,农村生活十分寡淡,家家户户的一日三餐,都要靠面酱来调味。面酱通常的吃法是,炒菜时先往锅里溜几滴油,然后放入一筷头面酱,只听“嗤啦”一声,香味就被炝出来了。再倒入待炒的蔬菜,如土豆、南瓜丝、萝卜等,噼里啪啦一番忙活,菜就炒好了。最令我难忘的是炒素饺子馅。面酱炝锅,加葱姜蒜末儿,放入红白萝卜、细粉条切丁儿烩炒,味道特别的鲜美。酱豆的吃法很简单,用植物油炝葱花儿和辣椒丁儿,再放入酱豆“熟”一下。热蒸馍刚一下笼,趁热夹一筷头熟酱豆裹着吃,真香!
其实,在我看来,酱香之所以能穿越时空,融进我们的生活,是因为里面浸润着时光的味道。人的味觉都是有记忆的,童年时代养成的口味,真的会伴随你一辈子。无论你走到哪里,它都会成为一种乡愁,让你怎么也忘不掉。
五
在我的豫西老家,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都有两个柴垛,一个软柴垛,一个硬柴垛。所谓软柴,就是各种庄稼的秸秆。五六月份,油菜和小麦成熟了,麦秸要垛起来,不能动,这是给耕牛准备的过冬口粮。对一个家庭来说,耕牛是重劳力,可不能亏待。油菜秆则可以堆在院子里,烧火时取用。九十月份,是庄稼秸秆最为丰硕的时节。芝麻秆捆成捆儿,放在一处;棉花秆拔下来,码放一处;谷子秆一捆一捆地摆放一处;玉米秆和高梁秆沿着院墙站成一圈,享受阳光的曝晒和朔风的检阅,直到彻底干透;豆棵、花生棵晾干堆放在一处;玉米衣和玉米芯晒干后单独放在房间的角落里。这些庄稼秸秆的用途,是不尽相同的。如果家里喂的有羊,那么豆秆和花生棵就得匀出一些,给它们吃。如果喂的有毛驴,那么谷子秆就得留给它们。谷子秆还有一个用途,就是做床垫。我上中学时,睡的是地铺。为了过冬,就从家里拎两个谷捆,摊开铺在苇席下面。谷捆软软的,有一股秋庄稼的清香,适合冬夜漫长的梦境。
所谓硬柴,就是各种各样的树枝、树根,或者板材的边角料。在我的山区老家,树木的品种很多,有杨树、柿树、枣树、槐树、楝树、椿树、桐树、构树、皂角树、苹果树、核桃树。这些树都上了年纪,枝枝杈杈繁多,干枯的树枝被山风一吹,从高空坠落到地上,就成为上好的柴火。出门随便到沟沟壑壑里转一圈,就能捡几大捆。用扁担挑回来,放在硬柴垛上,烧火做饭就不愁了。最省劲的有两种情况,一种是苹果树剪枝,剪下来的枝条长长短短,稍微归拢归拢就是一架子车;另一种情况是出树现场,泡桐树成材快,五六年就可以做檩条了。主家砍了树,把树干以上的部分一律锯下丢掉。把这些树枝拖回来,撅巴撅巴,码放整齐,也是上等的硬柴。树枝捡完了,就刨树根。冬天的时候,父亲就经常带着我到田埂上去刨树根。他把粗布棉袄一脱,铁镐舞得呼呼响,一会工夫就是一身汗。树根刨出来以后,要用斧头劈成小块,装上牛车拉回家,堆放在硬柴垛上。当然,谁家里要是打家具了,那些锯下来的边角料,也将是硬柴的一部分。
我的母亲喜欢烧火,她做什么饭,用什么柴,一点也不浪费。我们家的灶间,有一座专门烧火的锅头,三足,大肚子,阔嘴巴。如果中午吃单馍,母亲会先把馍坯一个个擀好。然后,在锅头上放上鏊子,用苞谷衣引着火,再往灶膛里喂几把软柴。火刚一起来,就搭上单馍,叮叮当当一阵忙,一筐馍就烙好了。掂起一张一看,银黄透亮,火花均匀,真是完美。如果是过年蒸馒头,灶膛里则需要添加硬柴。一笼馒头,三四块硬柴,火熄馍熟,分毫不差。母亲最擅长做的饭是酸菜葱花杂面条。柔韧的面叶,褐色的酸菜,金色的黄豆,翠绿的葱花,非常诱人。这样有烟火味道的饭,我通常能吃两三碗。
我的老家位于黄鹿山村的边上,是几孔石砌的窑洞。院墙是用挖地基挖下来的碎石随意垒起来的,平时爬满了豆角秧和南瓜的藤蔓。大门是用山里割来的荆条编成的柴门,虽然寒碜,却也别致。“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过年的时候,多年不见的亲戚踏着碎雪来了,走了几里远的路,满身的寒气。主人赶紧把他们迎进屋里,用火盆拢起一堆柴火。不一会儿,红彤彤的火苗就起来了,烟雾里弥漫着泥土的味道,宾主的话匣子随即暖烘烘地打开了。聊的都是生老病死,言语中有些困惑有些无奈,更多的是一种局外人的透亮和超脱。大家围着火堆,烤两三拢火,一天就慢悠悠地过去了。
离开家乡已经二十多年了,我常常想起老家的柴垛和炊烟,似乎它们燃烧的余温还在灶膛里留着。甚至有几回做梦,我还梦见自己在风雪之夜又回到了家乡,看到了山村的烟火,闻到了黍饭的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