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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青年的社会焦虑:基本状况、主要类型及来源

2023-02-15赵霞

青年发展论坛 2023年6期
关键词:性焦虑阶层重度

赵霞

一、问题的提出

追求幸福是现代人的普遍信念,国家也将增进人民的幸福感作为发展的重要目标。然而伴随经济的快速发展,物质越来越丰富,生活水平越来越高,人们的幸福感反而出现了滑落,内心越来越焦虑,越来越不安。“小镇青年”的出现似乎呈现出生活的另一种可能性。在人们的想象中,小镇青年“有钱有闲”“舒适安全”“可进可退”。消费研究者将小镇青年看作新一轮消费升级的主力军[1],冠以“消费新贵”的头衔[2]。社会研究者认为他们远离了大城市青年无法向上流动的“中产焦虑”,代表了城乡融合的新趋势[3]。但是,在想象中的幸福背后,小镇青年的真实生活状况是模糊的,他们的形象被刻板印象包裹,他们的文化是边缘化的甚至一度是嘲弄的对象。在这个全民焦虑的时代,小镇是更容易让青年获得幸福、免于焦虑之地吗?小城镇是城乡之间的缓冲地带,由于社会转型不断深入、互联网高度普及,大城市所经历的剧烈变化和不确定性迅速传导至小城镇。焦虑时代是否已经降临小城镇?当社会焦虑与小城镇发生碰撞,又将给小镇青年带来怎样的冲击?把握与分析小镇青年的社会焦虑及其实质,有助于预防与应对社会心态风险的发生,从而更好地促进小镇青年发展,维护社会稳定,提升社会活力。

二、文献综述

(一)小镇青年的概念界定

最初“小镇青年”是作为一个文化消费群体进入公众视线的,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地域上的概念。在《2015年中国电影产业备忘录》中,“小镇青年”被定义为二、三线城市及以下城市、县城、乡镇观众,其年龄在19—30岁之间,多数为专科学历,收入5000元以下,更容易接受接地气、叙事朴实、与自己成长经验相关的作品;更爱看喜剧电影,更偏好国产影片[4]。实际上,小镇青年这一概念的提出包含了人们对其审美趣味的调侃,预设了对小镇青年群体形象的想象,甚至暗示着一定的社会分层[5],有着非常丰富的内涵。但目前无论是媒体还是学术界对小镇青年概念的使用都较为混乱,尚未形成一个权威的界定。广义上讲,小镇青年既包括出生在三、四、五线城市地区的青年群体,也包括生活在三、四、五线城市地区的青年群体。狭义上讲,小镇青年既是出生在三、四、五线城市地区,且生活在三、四、五线城市地区的青年群体[6]。即使是狭义的界定也过于宽泛和笼统,其中包含了多样化的小镇青年群体。本研究进一步从行政地域上将其限定为“出生并生活在我国县城及建制镇的18 岁至35 岁青年”,更加聚焦于真正意义上的小城镇与生活其间的青年。

(二)小镇青年的社会学研究

对小镇青年的社会学思考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有研究者指出,小镇青年的文化被视为底层文化;小镇青年形象是当代城乡关系的表征,它充分说明这种不平等的关系已经从政治经济结构蔓延到了文化领域;生活在城乡夹缝间的小镇青年面临社会地位上升、阶层流动的文化阻隔[7]。但也有研究者认为,小镇青年群体的出现或许预示着,一个更高质量的城乡关系时代即将到来:城乡之间可以通过小城市和小城镇有效勾连起来。以地级市和县城为代表的中小城市,逐渐缩小市民与农民之间的差距;小镇青年生活舒适安全,可进可退,恰恰使他们远离了大城市青年无法向上流动的“中产焦虑”[8]。从表面上看,争论的焦点是小镇青年的生活状态究竟“更焦虑”还是“更幸福”,其实质在于,随着社会转型不断深入、社会风险不断加剧,小镇青年的未来发展趋势与出路如何。

(三)社会焦虑的相关研究

焦虑是当下中国社会心态的重要现象,教育焦虑、中产焦虑、健康焦虑、社交焦虑等形形色色的焦虑在社会各个阶层弥漫,成为一个越来越普遍、越来越严重的问题。当焦虑成为一种普遍的社会情绪,它就超出了个体焦虑症的范畴,成为一种社会焦虑。国外关于社会焦虑的研究从精神分析、人本主义、社会学习、认知理论等不同层面,阐释了焦虑的本质、起源及发生发展的动态过程。在国内,社会焦虑的研究更具有现实性,主要涉及表现形式[9]、影响因素[10]、不同群体[11]、缓解对策[12]等。生存焦虑是社会焦虑发生的基源。关于生存焦虑的研究主要涉及生存焦虑的内涵、类型、根源、对策等方面。有研究者发现,转型期生存焦虑相当广泛地存在,是解释中国社会的主观阶层认同分布结构与客观阶层结构的变化不同步的一个重要论题[13]。有研究者将现代人的焦虑分为基本生存型焦虑、归属型焦虑和发展型焦虑[14]。还有研究者认为,城市青年的生存要求已由传统静态的“温饱”型标准转变为动态的“发展”型标准。标准的转变和提升与未能满足的心理落差之间的冲突会引发生存性焦虑。并从家庭收入与支出、物价、房价、看病、养老、教育、食品药品安全、生态环境等维度考察了特大城市青年的生存焦虑状况,指出普遍且较重的生存焦虑是当下城市社会心态风险的本质[15]。焦虑是透析小镇青年生存状态与未来发展的一个重要视角,但基于社会焦虑视角对小镇青年开展的实证研究尚未见到。本研究聚焦小镇青年的焦虑,分析其严重程度、主要类型与来源,以期为预防和应对其中的社会风险因素提供实证研究基础。

三、研究方法

本研究主要采用问卷调查法进行数据采集。自编问卷综合了心理学和社会学的视角。一是采用广泛性焦虑障碍量表(Generalized Anxiety Disorder,GAD)评估小镇青年的焦虑情绪严重程度。该量表采用4 点计分,得分在7—28 分之间,得分越高,代表焦虑程度越高。得分低于12分代表无焦虑问题,12—16分代表轻度焦虑问题,17—21分代表中度焦虑问题,22分及以上代表有重度焦虑问题。二是采用自编问卷从生存性焦虑、价值性焦虑和身份认同焦虑三个维度考察社会焦虑的来源。

调查样本取自广东、浙江、河南、河北、贵州、广西等6 省(自治区)的地级市、县城及建制镇。调查问卷通过网络在选定群体中定向发送,共回收问卷2109份,剔除无效问卷后,最终获得有效问卷1890份。样本的人口统计学信息见表1。

表1 样本构成

四、研究发现

(一)小镇青年的焦虑情绪状况

在小镇青年身上高幸福感与普遍焦虑并存。一方面,小镇青年自述拥有比较高的幸福感。调查显示,当被问到“总的来说,你觉得你的生活是否幸福”时,小镇青年回答感到“非常幸福”的有11.8%,感到“比较幸福”的有67.5%,二者合计,感到幸福的达79.3%。另一方面,高幸福感背后是普遍存在的焦虑情绪,近七成小镇青年有不同程度的焦虑问题。其中,43.0%有轻度焦虑问题,14.9%有中度焦虑问题,9.8%有重度焦虑问题。

不同群体的焦虑程度有显著差异。男性比女性更焦虑。男性重度焦虑的比例为12.3%,女性重度焦虑的比例为8.0%。独立样本t检验发现,焦虑得分在性别上存在显著差异(t=2.275,p=0.023),男性平均得分为14.50分,女性平均得分为13.92分。

年龄越大越焦虑。18—25 岁年龄组有6.6%的人存在重度焦虑情况,26—30 岁年龄组有11.3%的人存在重度焦虑情况,31—35 岁年龄组有12.2%的人存在重度焦虑情况。单因素方差分析显示,焦虑得分在不同年龄段存在显著差异(F=17.868,p=.000)。26—30岁年龄组(14.84分)和31—35岁年龄组(14.63分)的得分均显著高于18—25岁年龄组(13.23分)。

中部地区更焦虑。从不同地区的比较来看,9.0%的东部地区小镇青年存在重度焦虑情况,12.7%的中部地区重度焦虑问题,8.3%的西部地区重度焦虑问题。单因素方差分析显示,焦虑得分在不同区域存在显著差异(F=5.777,p=0.003),中部地区(14.85分)小镇青年的得分显著高于东部(13.90分)和西部地区(13.91分)。

农民工群体最焦虑。从不同职业比较来看,农民工群体重度焦虑的比重为43.8%,公务员重度焦虑的比重为12.6%,高于总体平均值。单因素方差分析显示,焦虑得分在不同职业之间存在显著差异(F=5.235,p=.000),农民工平均得分(19.44 分)显著高于其他职业群体,其次是公务员(14.82分)。

租房青年更焦虑。租房群体中有11.3%存在重度焦虑问题,住父母房子的群体中有11.1%存在重度焦虑问题,住自己房子的群体中有9.0%存在重度焦虑问题,住单位宿舍的群体中有7.2%存在重度焦虑问题。单因素方差分析显示,焦虑得分在不同住房状况群体之间存在显著差异(F=3.585,p=0.006),租房组(14.80 分)和住父母房子组(14.50 分)平均得分显著高于住自己房子组(13.86分)和住单位宿舍组(13.73分)。

离异青年更焦虑。离婚群体中有17.0%存在重度焦虑问题,已婚群体中有11.0%存在重度焦虑问题,未婚群体中有8.3%存在重度焦虑问题。单因素方差分析显示,焦虑得分在不同婚姻状态群体之间存在显著差异(F=3.146,p=.024),离婚组得分为15.34 分,已婚组得分为14.38分,未婚组得分为13.90分。

月收入最高和最低的群体重度焦虑的比例高。重度焦虑比例最高的是月收入低于2000元的群体(14.2%),其次是月收入高于10000 元的群体(11.4%),月收入2000 元至10000 元之间的群体有重度焦虑的比例均未超过9%。单因素方差分析显示,焦虑得分在不同收入群体之间的差异不显著(F=1.577,p=0.163)。

综合以上分析可以发现,焦虑与物质匮乏之间并不是对应关系,即不是经济越拮据的人焦虑程度越重,而经济富足的人焦虑程度较轻或没有焦虑,相反,现在经济地位、社会地位很高的人,如高收入群体、公务员等同样是焦虑程度高的群体。因此,小镇青年焦虑的根源可能不仅与生存问题或利益有关,也涉及一些文化与价值因素。

(二)小镇青年社会焦虑的主要类型及来源

1.生存性焦虑主要来自收入、职业发展和贫富差距拉大

生存性焦虑是社会焦虑发生的基源,是指人们的生存性需要无法得到保障,生活充满不确定性,导致个体心理失衡,进而在社会中集聚的紧张不安的焦虑心态[16]。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指出,人的需要有不同的层次,需要层次越低,力量越大,潜力越大。社会焦虑与社会成员各层次需要的满足度之间有着确定的关系。在一个不算发达的社会里,社会成员在生理需要、安全需要如果得不到必要的满足,社会焦虑程度会很高[17]。生存性焦虑的来源主要包括生活问题、自身状况、人际关系、职业发展、社会问题等几个方面。调查结果表明,小镇青年排前五位的焦虑来源分别是:收入(69.4%)、未来职业发展(58.7%)、贫富差距拉大(46.1%)、照顾老人(45.1%)、住房(45.0%),既有个人生活层面的问题和职业发展的问题,也有国家和社会层面的问题。

生活问题方面,小镇青年最焦虑的问题依次是:收入、照顾老人、住房、看病就医、子女教育,因为这些问题而感到焦虑的小镇青年比例分别为69.4%、45.1%、45.0%、44.4%、42.5%。居民收入水平逐年提高是改革开放的巨大成就之一,然而收入增加的同时,对收入的焦虑感却愈加强烈,进而成为小镇青年最为焦虑的问题。收入焦虑和社会生活成本不断提高有关,也反映出收入分配失衡所催生的一种心理失衡。对于大城市青年最为焦虑的住房问题,小镇青年的焦虑程度并不算高,有住房焦虑的小镇青年低于半数。

个人问题方面,因身体健康而焦虑的小镇青年有43.5%,因心理健康而焦虑的小镇青年有38.9%,因恋爱婚姻而焦虑的有37.7%。青年是人生中身体状况和活力都处于最佳状态的时期,青年群体是全社会中相对最健康的群体。但是近年来,养生已进入青年群体的日常生活之中,背后折射出健康焦虑情绪的蔓延[18]。究其原因,既有对高标准健康的追求,也与生活中健康风险因素的增多有关,再加上媒体上不断涌现关于年轻人猝死、患病、早衰的报道,“放大”了青年的健康危机,致使小镇青年的健康焦虑也越来越普遍。

人际关系方面,因职场人际关系而焦虑的小镇青年有35.8%,因社会交往而焦虑的小镇青年有35.7%,因家庭关系而焦虑的小镇青年有31.4%。如今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认为自己“社恐”,即不擅长交际、恐惧社交,这种现象在小镇青年当中尚不普遍。小城镇是熟人社会,小镇青年的地缘关系比较紧密,人际交往比较多,大多数小镇青年并不会因此而焦虑,但也有一些青年因为复杂的人际关系感到困扰,甚至因此逃离家乡。

职业发展方面,58.7%的小镇青年因未来职业发展而焦虑,44.5%的小镇青年因日常工作任务而焦虑,40.0%的小镇青年因就业找工作而焦虑。职业发展是青年关注的焦点,近六成小镇青年因未来职业发展感到焦虑,一方面体现出他们对个人职业发展的重视,另一方面也反映出当代青年就业的个体化、短期化特征越来越普遍,职业生涯的稳定性和确定性降低,致使小镇青年在对未来职业生涯展望的过程中会产生诸多忧虑,甚至产生职业生涯中的焦虑感。

社会问题方面,小镇青年最焦虑的问题依次是:贫富差距拉大、环境污染、食品药品安全、生活配套服务、交通、社会信任、社会治安,因这些问题而感到焦虑的小镇青年比例分别为46.1%、38.4%、34.0%、30.8%、27.0%、24.6%和19.7%。改革开放四十多年来,由于国家经济和社会政策的调整,我国已经由一个平均主义盛行的国家变成一个贫富差距、城乡差距和地区差距愈加明显的国家,小镇青年感受到较强烈的不公平感,这成为社会焦虑的主要来源之一。此外,环境污染、食品药品安全等问题直接关系每个人的健康与生命安全,也激起了三成多小镇青年的焦虑。在所有问题中,“社会治安”引发的焦虑最低,表明当前我国小城市的社会治安状况良好,人们的不安全感较低。

2.价值性焦虑主要由狭隘的价值观、城乡文化冲突及心理需求未被满足所致

有学者指出,价值性焦虑是当前中国出现的社会焦虑中最为核心、最为关键的类型之一[19]。如果说生存性焦虑是关于活着的焦虑,那么价值性焦虑则是关于为什么活着以及如何活着的焦虑。随着我国经济社会的急剧转型,文化发展呈现多元化趋势,民众的价值理念经历前所未有的冲击,出现了主导性精神价值的缺失和道德秩序的混乱,从而引发了因存在价值受到威胁而导致的社会焦虑普遍蔓延[20]。

首先,扭曲的价值观诱发焦虑。调查数据显示,在影响小镇青年焦虑感的因素中,生活压力大(70.1%)、发展机会少(54.3%)这两项与生存性焦虑有关的因素分别位列第一和第二位。除此之外,排在第三至第五位的依次是金钱至上的成功观念、社会上的攀比风气和文化生活单调,选择率均超过40%(见图1),凸显出扭曲的成功观、消费观和贫乏的文化生活对小镇青年精神和心理造成了较为普遍的负面影响。

图1 小镇青年生活中与焦虑有关的因素(%)

其次,现代公共规则与传统人情关系的冲突导致焦虑。小镇青年生活在城乡夹缝间,城乡文化冲突在他们身上更为明显。小城镇一向被认为是人情社会,复杂的社会关系仿佛一把双刃剑,既让小镇青年感受人情温暖,也成为影响青年发展的重要因素。调查数据显示,小镇青年认为在小城镇取得成功的前三项因素是:有能力(70.4%)、社会关系(70.0%)、努力(61.7%);而在大城市取得成功的前三项因素是:有能力(78.6%)、学历高(65.7%)、努力(64.4%),社会关系(57.3%)排在第四位(见图2)。可见,小镇青年认为在小城镇要取得成功,社会关系与能力几乎同等重要,而在大城市要取得成功,能力、学历、努力的重要性则尤为突出。调查数据还显示,小镇青年认为人情往来多(35.2%)、重关系轻规则(32.1%)是导致个人焦虑的重要因素,反映出现代公共规则与传统人情关系的冲突给小镇青年造成了不少的困扰[21]。

图2 不同因素在小城镇和大城市取得成功中的重要程度比较(%)

再次,心理需求未得到充分满足而增加焦虑。在人的需求层次中,生理需要、安全需要这些较低层面上的需要是否得到满足,主要关乎人的生存性焦虑;而自主需求、胜任需求和归属需求等基本心理需要是否得到满足,则关乎人的价值性焦虑。自我决定理论提出,自主需求、胜任需求和归属需求是人与生俱来的三种基本需要,个体的健康成长和最佳机能的实现都有赖于这三种基本心理需要[22]。在这三种基本需要得到满足时,人才能自我成长,获得自我整合感和幸福感。如果这三种基本需要的满足受到阻碍,会导致个体缺乏内部动机,进而增加压力感和疲劳感,变得低落或焦虑,幸福感也会下降。

调查显示,小镇青年归属需要得分最高,其次是胜任需要,得分最低的是自主需要。归属需要方面,小镇青年生活在自己的家乡,父母在侧,老友在旁,更容易被他人和群体接受和尊重,感受安全的人际关系氛围,体验归属感和亲密感。数据显示,75.6%的小镇青年表示身边的人很关心自己,68.9%的小镇青年表示喜欢日常生活中经常打交道的那些人,但也有49.0%的人表示常一个人独处,没有太多社交活动。胜任需要方面,多数小镇青年在日常生活中有能力、有机会完成重要任务,并从中获得一定的成就感。数据显示,71.8%的小镇青年表示有能力去学习有趣的新技能,67.4%的小镇青年表示常能从自己做的事情中获得成就感,但是也有52.0%的小镇青年表示平时没有太多展示自己能力的机会。自主需要方面,小镇青年在日常生活中能够依照自身意愿做选择的机会不够多,对生活的掌控感不强。数据显示,63.2%的小镇青年表示“在日常生活中不得不做一些别人让我做的事情”,33.4%很少有机会去决定自己的事情。小城镇文化相对单一、保守,缺乏大城市中的文化包容性,无论是家庭环境还是职场环境,对个人兴趣、意愿、个性的尊重和支持都远远不够,小镇青年常常会感觉无法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要保持随波逐流的态度,心理上难免会感到闭塞和压抑,产生焦虑。

3.身份认同焦虑主要来自偏低的阶层认同和城乡社会比较

身份是社会地位的象征。社会的快速变化以及由此带来的不确定性,使得人们对自己的身份认同也变得不确定起来。大城市的青年中产面临着“被下流”的风险[23],迫切希望改变身份的弱势群体则面临着阶层固化的壁垒,这必然使人们处于焦虑之中。

小镇青年阶层认同偏低,以中层和底层居多。在问卷调查中,我们请被调查者回答他们对自己社会阶层的主观感知(阶层等级分为1—10,数字越大,等级越高)。统计结果显示,小镇青年的阶层认同集中于1—6 之间,聚集了高达90.7%的小镇青年;其中,认为自己属于中层认同的(5、6 级)的比例为38.8%,其次是中下层认同(3、4 级),占比为31.3%;底层认同(1、2 级)占比为20.6%,中上层认同(7、8级)和上层认同(9、10级)的人数比例都很小,分别占7%和2.2%(见图3)。有学者指出,转型期的生存焦虑让人们倾向于低估其社会经济地位[24]。

图3 小镇青年主观社会阶层认同(%)

近年来青年向上流动受阻的话题成为社会关注的焦点,阶层固化成为一部分人对我国现阶段社会阶层流动特征的判断。调查数据显示,35.1%的小镇青年认为我国现阶段存在阶层固化现象,41.4%的小镇青年认为局部存在,15.8%的小镇青年认为只是一种趋势,只有7.7%的小镇青年认为不存在阶层固化。近半数(47.5%)小镇青年因阶层固化感到焦虑。阶层固化容易损害个体积极性,催化社会焦虑,造成阶层之间的紧张关系,甚至带来社会冲突和震荡[25]。尽管有阶层固化的担忧,但是,大多数小镇青年仍然对未来抱有希望,“对个人的前途抱有希望”的占79.5%,“只要努力,就能过上想过的生活”的占72.4%。面对阶层固化带来的焦虑,小镇青年大多采取了积极的方法应对,比如努力工作(70.4%)、持续学习充电(47.3%)、提高道德修养(41.5%)、提升文化品位(40.4%)。有相当多的青年选择赚更多的钱(60.2%)来应对阶层固化所带来的焦虑,可见对阶层固化的焦虑在一定程度上助长了金钱至上的价值观念。

主观社会阶层的形成源于社会比较[26]。调查显示,51.5%的小镇青年在与大城市同龄人相比时会产生焦虑。与大城市同龄人相比,52.9%的小镇青年认为自己的社会经济地位较低,认为经济地位差不多的只有22.1%,认为拥有较高社会经济地位的占比3.1%,还有21.9%的小镇青年表示不好说。有研究发现,无论客观的生活状况如何,当人们认为自己的状况要比别人好很多的时候,主观社会阶层认同会更高,反之亦然[27]。小镇青年的主观社会阶层认同较低,与社会比较造成的阶层认同落差有密切关联。

五、结论与讨论

社会焦虑是中国社会转型期不可忽视的现实问题。小城镇并非青年的“世外桃源”,虽然没有大城市青年巨大的住房压力,但面对收入偏低的现状、职业发展的困惑、贫富差距的扩大、价值观念的失衡、阶层分化的冲击,小镇青年的焦虑情绪也相当普遍。这一现象值得关注,因为社会焦虑具有传染性和蔓延性,它可能会愈演愈烈,对个人和社会都会造成很大的消极影响,会直接导致个体产生程度不同的非理性行为,降低人们的生活满意度和幸福感,加重人们对于社会矛盾和问题的不满情绪,影响社会运行的秩序,削弱社会发展的动力。

社会焦虑虽然已经成为一种社会现象,但它首先是个体的内在心理过程,是个人体验到的紧张、害怕、担忧等心理状态,它对个体身体健康和心理健康的影响是最直接的。本研究首先从个体层面考察了小镇青年焦虑情绪的状况。研究发现,部分小镇青年存在相当严重的焦虑症状,重度焦虑高达9.8%。调查还发现,小镇青年情绪调控的首要方式是压制而非主动调整,这意味着后疫情时代小镇青年的心理健康不容忽视,迫切需要为小镇青年提供更好的心理健康服务,帮助其提升心理健康素养、掌握心理调适技巧、提高自我心理调适能力。

在社会层面,本研究探讨了生存性焦虑、价值性焦虑和身份认同焦虑的主要来源。小镇青年的焦虑以生存性焦虑最为突出,主要有以下特征:其一,小镇青年焦虑的问题大多与个人生活息息相关。收入、未来职业发展、贫富差距拉大、照顾老人、住房、日常工作任务、看病就医、身体健康、子女教育、就业找工作是当前小镇青年最焦虑的十大问题,为此感到焦虑的小镇青年比例均超过40%。其二,小镇青年的生存性焦虑不同于大城市青年。首先,焦虑的主要来源不同。比如,对于大城市青年而言,住房焦虑的程度无疑最为严重,而对小镇青年来说,住房焦虑仅排第五,位居照顾老人之后。其次,焦虑普遍程度不同。有研究发现上海青年对房价、食品安全、看病、生态环境焦虑的比重超过了60%[28],而小镇青年唯有收入焦虑比重超过了60%,对大多数问题的焦虑比重低于50%。再次,焦虑严重程度不同。研究发现上海青年对收入、房价、教育、食品安全等感到强烈的焦虑感[29],而小镇青年的焦虑大多尚处在“比较焦虑”的程度,最严重的是收入焦虑,因收入感到“非常焦虑”的有三成(29.4%)。生存性焦虑的缓解必须依托小城镇的高质量发展,在乡村振兴、共同富裕的发展视角下促进小镇青年的发展,才是解决生存性焦虑问题的根本出路。

小镇青年的价值性焦虑反映了其在价值理念方面遭受的冲击和在价值实现上受到的威胁。首先,重人情的价值取向是把双刃剑。一方面,小镇青年的归属需要在家乡更易于获得满足,“人情”成为缓解焦虑情绪的保护性因素;另一方面,人情往来多、重关系轻规则等传统社会规则也给现代公共规则熏陶成长下的青年造成心理冲突,成为导致焦虑的危险性因素。其次,小镇青年的内在心理需求满足程度不高,无论归属需要、胜任需要还是自主需要的满足都仅在中等水平,表明小镇的社会文化环境尚未能为青年提供足够的心理支持性资源。心理学研究发现,当基本心理需要的满足受挫时,个体会倾向于寻找替代的满足,比如说,如果一个人的归属需要未能得到满足,那么之后他就可能会为了得到他人的赞扬去追求诸如金钱、地位等外在目标。基本心理需要受挫还有可能导致内部动机降低,而低的内部动机又会增加个体感受到的压力和疲劳感以及情绪上的紧张感。鉴于此,在小镇社会环境中,通过活跃文化生活、倡导宽容氛围、畅通参与渠道等途径,增强青年的价值感,助力自我实现,满足其日益增长的精神需要,对于缓解焦虑、提升幸福感非常必要。

小镇青年的身份认同焦虑来自于阶层意识和阶层壁垒,也来自于各种各样的社会比较,尤其是城乡社会比较。调查发现,小镇青年的阶层认同偏低,自认为处于社会中下层的人较多,近半数小镇青年因阶层固化感到焦虑,反映出社会阶层分化对小镇青年的内心产生了较大的冲击。社会比较常常是更直接的社会焦虑来源,半数小镇青年在进行城乡社会比较时产生焦虑,这反映出小镇青年在社会经济地位上的相对剥夺感比较突出。为此,应进一步健全社会保障体系,弱化社会快速变化和不确定性对小镇青年群体生活的负面影响,稳定社会安全预期,促进发展机会的平等,从而缓解小镇青年的身份焦虑,化为追求幸福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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