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天石：站成永恒的梧桐树

姚江婴

1935年9月，任天石（中）在上海中国医学院毕业时与同学合影

三毛曾经说：“如果有来生，我愿做一棵树，站成永恒……”也有人感慨，是不是最终，每个人都会活得像一棵树：缄默、孤独？而笔者知道，确实有一位英烈，活成了一棵雄豪坚毅、高洁俊逸的梧桐树：抱持始终如一的初心，凛然抗击风雨，无私洒落清荫，卓然伫立于天地间，更在人们的心中站成永恒。

抱持初心 弃医从戎

任天石，又名启生，1913年4月出生于常熟梅李塘桥的一个中医世家。1927年，品学兼优的任天石考入常熟城内孝友中学，后因参加学潮被校方开除，遂回家随父学医，练就了扎实的中医童子功。1932年，有志于传承家学、悬壶济世的任天石考入上海的中国医学院深造。在学习期间，任天石第一次接触到了马克思主义学说，《共产党宣言》《哲学的贫困》等著作如闪电般划过天际，照亮了他的世界。毕业后，任天石在常熟城区坐堂开诊。不久父亲病故，为了能照顾母亲，任天石回到塘桥接手家中诊所。任天石医术精湛,更怀抱济世救民的初心、仁心，每遇贫难者，不单免收诊金，还常量力微赠，遂在家乡声誉日盛。

西安事变后，血气方刚的任天石深受共产党抗日主张的影响。他痛切地感受到，外侮日甚、国难当头，做个“良医”，通过医道来济世救民已行不通。他曾对弟弟天怀说：“做个医生，只能救命，不能救贫；若要救民，必先救国。”1937年3月，任天石参加了常熟人民抗日救国自卫会，后出资在塘桥办起读报室，一边行医，一边宣传抗日救亡。

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常熟沦陷。目睹狼烟四起、哀鸿遍野，任天石悲愤填膺、肝胆俱裂，下决心毁家纾难、弃医从戎。他先后盘掉中药铺、卖掉13间祖屋、土地等，所得钱款加上苦口劝募亲友所得，皆用于购买武器弹药，开展军事训练等，这样很快在家乡拉起了一支武装——塘桥自卫队。任天石和队员们一起捕螺蛳捉鱼虾、吃大锅饭、睡稻草铺，生活清苦却也逸趣自饶。之后，为了确保自卫队抗日保家乡的方向不偏移，他一片赤诚地将队伍交给共产党领导。1938年8月初，由中共常熟县委直接领导的抗日武装——常熟人民抗日自卫队（简称“民抗”）第一大队成立，任天石先后任“民抗”副大队长、大队长。

阳澄湖畔 有个“老天”

1939年5月，“民抗”与东进的江南抗日义勇军（简称“江抗”）第二路在阳澄湖畔会师后，“民抗”积极配合“江抗”攻打土匪，并拔除了东部地区10个伪军据点。

作战时，个子不高，看上去消瘦、斯文，像个“秀才”的任天石总是冷静地指挥、英勇地冲杀在第一线，部队转移时，他则和警卫员一起手提盒子枪沉着断后。遇有贫病群众求告，他又每每以精湛仁术出手相救。任天石曾治好一位久病不起的老大娘，又妙手取出过一个抗属小孩吞到肚里的铁皮“叫子”，甚至曾在日伪军环伺的险境，在暗淡的油灯下，为一位贫农生命垂危的8岁儿子摘除毒瘤。任天石家中的2条行医船，也早被捐献出来，改造成了可随时转移的“水上军医院”。人们由衷地感激、崇敬任天石，把他看作“及时雨”、救星、老天爷一样，称呼他为“老天”，又亲热地叫“民抗”部队为“老天部队”。一首歌谣《老天》传唱一时：鬼子欺百姓，“老天”在眼前，吓得鬼子泪涟涟。鬼子捉“老天”，“老天”去天边，鬼子眼睛白。1939年秋，任天石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1939年9月，“江抗”奉命西撤。任天石深明大义，将一手训练出来的“民抗”主力送入“江抗”，自己仅带领数十人留下来坚持斗争。“江抗”西撤时，在阳澄湖畔留下了一所后方医院和36名伤病员，被中共常熟县委安置在阳澄湖畔横川心泾、陆巷、张家浜等一带的芦苇荡中养伤。放心不下的任天石找了两个过去的同行，一起去后方医院看望伤病员，并亲自帮他们冲洗伤口、换药。同年11月6日，伤病员中的夏光、刘飞等主要干部与东路特委的张英、常熟“民抗”的任天石等人在阳澄湖北不远处的一座破庙里召开了一个紧急会议，决定成立江南抗日义勇军东路司令部（简称新“江抗”）和新“民抗”，夏光任新“江抗”司令，任天石任新“民抗”的司令。之后新“民抗”和新“江抗”携手并肩，机动灵活地开展游击战，筑水网暗坝、破坏敌人通讯设施、与日军周旋、设伏阻击日伪军、严惩匪部……打得敌人胆颤心惊。

1940年4月，谭震林率领一批军事干部来到常熟，把江南抗日义勇军东路司令部更名为江南抗日救国军东路指挥部，并对部队进行改编。任天石再次毫无保留地将新“民抗”的精锐充实到新四军主力部队中。8月初，常熟县人民抗日自卫会第一届代表大会召开，任天石当选为执行委员会主席，后任中共常熟县委书记。

“老天”虽然当了司令、当了主席，但他待人接物真诚、谦和的态度一如既往，生活上也“从不搞特殊化，也不随便开支，同大家一起吃大锅饭，睡稻草铺”，于是和大家一样都得了一身的疥疮。“老天”其实有脾气，却不是动不动就训人的，他的作风一贯是深入、细致、平实的。“老天”带兵打仗有方，处理起政务来，也十分妥当、公道，总能让群众感到满意、服气。这下，“老天”的声望更高了。1940年底，“老天”撰写了一篇《迎接一九四一年》的文章，文中热情诚恳地号召根据地的广大群众：“苟延偷安是一条灭亡的死路”，应该“从斗争中来求得真正的自由和幸福”。

任天石开具的药方

1941年7月，日伪大举“清乡”，形势空前严峻，任天石率部艰苦卓绝地坚持反“清乡”斗争，后奉命撤至苏北通海地区，任苏中四地委江南工委书记。次年初，他就以通海为基地，积极着手进行苏常太地区残酷“清乡”后的恢复工作。

1945年8月，任天石返回江南，组建苏常太警卫团。他亲率部队攻打伪军据点，逼迫伪军撤逃，又果断调派干部，发动群众，发展党员，恢复、巩固政权，开展征收公粮等工作。1946年6月，全面内战爆发。9月，中共华中分局成立第十地委，任天石任常委兼社会部长，负责沪宁沿线上层人士的统战工作。

高洁坚毅 如桐永伫

1947年1月，迁入上海的十地委机关遭破坏，任天石因叛徒告密被捕，后被转押至国民党首都卫戍司令部无锡城防指挥部监狱关押。严刑拷打令任天石遍体鳞伤，平时除吃饭外，双手昼夜都被反铐。叛徒田学甫腆着脸来劝降，任天石冷语相讥：“你太心急啦，适应得太快了些……你不必劝我，人各有志！”

同年5月，任天石被押解到南京国民党首都卫戍司令部军事看守所。在看守所，任天石想办法打通了关节，将写给组织的信以及诗文等送出监狱。他在给“大年哥”即时任十地委常委兼军事部长的包厚昌的信中汇报了自己被捕后的情况，请组织警惕叛徒。他坦荡倾诉：“相信你也认为我还像这信笺样‘濯清涟而不妖’，从不想弄些钱或贪图一点小便宜……年哥，放心着罢！任凭秋风吹，始终会像信笺一样的洁白，今天将来都是一样。”

大致在这个时期，任天石还写就了一篇以梧桐树自况，树与人难分彼此的散文《天雨庭前的梧桐树》：

嫩绿娇艳的梧桐叶，正似小孩子一样地[的]热情和活泼，随风飘拂，奋勉地遮掩着炎热的太阳光，让所谓犯法的囚徒们从万般纳闷中得到些微的凉快！

当狂风侵袭牠的时候，丰满鲜洁的色泽，被踌得一张张反过身来，露出水白色的倦怠，有时甚至把牠躯干吹得全部都在摇撼，但，不因受到了创伤而变牠本来的形态。相反，还在争[挣]扎着，给囚徒们一点期望与安慰。

啊！受不尽的魔［磨］难，暴风才过，霪雨相继着下个不停，枝叶被淋得好像陷水将死的人一样，水已不能容纳从肚里向外泛恶，水珠一滴滴从叶面上流下来，筋疲力尽地抬不起头来样跟随着水珠的滴下不断的向上弹动，含示着奋发精神在反抗，任凭百般的摧残，不到秋风是不会扫落的啦！

点缀着淡装素服活泼细小的梧桐花，没有一点市尘厌恶的俗味，矗立在顶丘上，更流露出天然的美丽，雄豪坚毅的姿态，虽是，将后会遭受到肃杀的季候，牠始终深深的酤生活的泉源，扫净了绿叶，枝干依旧不枯萎。

秋风年年有，毁灭不尽的梧桐叶，只见牠年年在增添着引人喜欢的娇嫩，依旧在炎热的阳光中给囚徒们（的）一点凉快，直到牢房的[成]废墟！

梧桐树树干挺拔端直，树皮青绿光滑，树叶优美丰茂，自古为人所重。昔神农氏以桐木为良材，“削桐为琴”。《三国演义》中诸葛亮《凤翔轩》中有云:“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士伏处于一方兮，非主不依。”《后汉书·蔡邕传》亦记述有闻火中爆裂声而抢出烧焦桐木制成“焦尾”名琴之逸事。待到“元四家”之一倪瓒因洁癖让仆僮“洗桐”之后，梧桐更成为文人雅士纷纷追慕的抱璞怀玉不同乎流俗、高洁卓立的品格象征。此外，梧桐树的根、皮、茎、叶、花、果和种子均可药用，任天石出身中医世家，对于梧桐的了解自然绝非泛泛。

梧桐文化意蕴深厚，却平易亲人，常被栽植于庭院中，故“庭梧”往往被寄以故园之思，若与清秋、风雨遇合，“雨滴梧桐”的意象则更给人以年华易逝、荣枯无常的凄清、冷落之感。然而在任天石的笔下，天雨庭前的梧桐树却是雄豪坚毅、天然美丽、无私无畏的，纵遭受暴风、淫雨、秋风的百般摧残，永远选择乐天、无惧、不跪、撑住、熬过去，直到牢房成废墟！

1947年11月，任天石又被转押至宁海路19号的秘密监狱。虽历尽百般磨难，任天石济世救民的初心，以及他的乐观坚毅、善良温文，却从无一丝改变。被捕后，他曾三次设法越狱，均未成功。此时，与外界的联系已断绝，他就每天坚持在牢房里做体操，锻炼身体，后来又将自己的新丝棉袄借给没有合适衣服穿的狱友，自己穿旧的。1948年2月，任天石估摸着同一个上下铺的狱友艾星华有出去的可能，就借着窗外的路灯光，郑重地给领导陈毅、陈丕显写了一封短信，交给艾星华背熟后毁去。在信中，他和华中十地委副书记兼城工部部长杨斌共同表示：“我们同抱至死不变、始终如一（的决心），个人生死再[在]所不计，对革命前途甚抱乐观。”1948年4月，任天石被秘密杀害于南京，年仅35岁。

“芦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在如今静谧安详、如诗如画的阳澄湖畔，依然流传着当年“老天”司令和“老天”部队保家卫国，如柱擎天的生动故事。以任天石为剧中程书记（原名陈天民）生活原型之一的现代京剧《沙家浜》，已历经了半个多世纪的风雨。剧中的精彩唱词，诸如“新四军久在沙家浜，这棵大树有荫凉……”曾深入亿万人心。而始终如一抱持着济世救民初心的那一棵天雨庭前的梧桐树，人们也深深把他的清影镌刻在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