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门三杰』如何踏上革命之路
2023-02-15何乐
何 乐
潘汉年(1906-1977)
用“一门多俊杰”来形容江苏宜兴陆平潘氏最是恰当不过。这个以潘姓为主的太湖边的古村庄有着光荣的革命传统,是宜兴农民秋收起义的重要策源地,孕育了一大批投身爱国救亡运动的斗士与革命者。其中,最为知名的要数以下三位:中国共产党隐蔽战线、文化战线和统一战线的卓越领导人潘汉年,中国近代著名哲学家和杰出的新闻斗士、新华日报社首任社长潘梓年和中国科学院院士、心理学家、中国现代心理学的奠基人之一、九三学社主要发起人和领导者之一潘菽(原名潘有年)三兄弟,他们被誉为“潘门三杰”。潘门子弟是如何踏上革命道路的呢?
五四火种播散潘门
宜兴陆平潘家是一个“耕读传家”的家庭,曾祖潘亭山、祖父潘文變都是清朝的举人,长子潘清华、次子潘莘华(潘汉年之父)是光绪年间的秀才,三子潘菉华(潘梓年、潘菽之父)因乡试被人顶替而遗憾落第。祖辈有感于清末科举腐败,故留下祖训“耕读传家,不入仕途”。于是,潘氏后人多以经营家学、私塾坐馆、打理薄田为生,虽日渐清贫但书香不绝。
1912年,民国初立,潘莘华和潘菉华兄弟在自家私塾基础上创办起了陆平乡初级小学。那一年,潘汉年6岁,刚好入读该校。1914年,已从龙门师范学校毕业的大哥潘梓年,为补贴家用,支持二弟潘菽到常州继续中学学业,自己则回乡在无锡东林小学谋得一教职,并协助父辈创办陆平小学。
“潘门三杰”中第一个感受到时代新思潮的,是在外求学的潘菽。1917年,20岁的潘菽中学毕业,跳过两年预科,考取了北京大学哲学系。当时,新文化运动开展得如火如荼,身在北大校园中的潘菽深受其影响,从思想上将个人前途和国家命运紧密联系起来,由此立下了“教育救国”的志向。那时,他经常从北京邮寄回《新青年》《新潮》《平民报》等报刊,给家中兄弟亲友传阅,大哥潘梓年等同乡潘门青年便在陆平组织起“荆西社”(陆平村在荆南山之西,故名),传播新思想。1919年,巴黎和会中国外交失败,五四运动爆发。身在北大的潘菽,不仅是五四爱国反帝斗争的拥护者和参加者,也是火烧赵家楼时被捕的32人之一。当年暑假,获释不久的潘菽放假回乡,经常在陆平小学被亲友兄弟簇拥着、追问着不久前发生在北京的五四运动情况,当时已高小毕业的潘汉年也是众多听众之一。
1920年,二哥潘菽北大毕业,考取公费留学资格,怀揣“教育救国”之志,于翌年赴美留学。家中经济压力略减,大哥潘梓年也重拾深造梦想,负笈北上,来到心中向往的五四运动的中心,成为北京大学哲学系旁听生。同年,堂弟潘汉年因病辍学在家,于是协助父辈们参与陆平高等小学的创办,一开始主要是做些杂事,也偶尔帮族中兄长代课,效果颇好,成为了村里公认的“小先生”。此刻,远在北京的两位兄长仍源源不断给家乡寄来最新的报刊读物,让身在江南小村的潘门子弟隐隐捕捉到中华大地躁动中孕育的新的革命火种。于是,刚刚成立的陆平高小里,“潘小先生”便发动学生创办起《小研究》,并在“荆西社”存书基础上,添置读物,办起了校园小小图书馆。
当兄长们在高等学府继续深造之际,堂弟潘汉年最终因家境原因中断学业,在宜兴乡镇小学以教书为生。但兄长们打开的新思想的大门,一直吸引着、激励着他。1922年,潘汉年受聘宜兴励进社小学,由于校董由当地名人任援道担任,学校条件不错,特别是征订了大量上海出版的报刊。潘汉年如饥似渴地吸收着报刊上所传播的新知识和新思想。1923年,潘汉年不仅在上海《时事新报》副刊《学灯》上发表了数篇探讨教育问题的文章,更在《民国日报》副刊《觉悟》上发表了3篇白话新诗,其中《可怕的路》似乎映射的就是他当年参与“倒周”事件(教员讨薪爆发冲突,要求罢免营私舞弊的县教育局局长周聘高,潘汉年因积极参与被捕关押,后保释)的内心独白:我知道这是可怕的路,曾立誓不再逗留,蓦地见到那路中一枝冷黄色的无名花,顿时引起我的好奇心,而足不由我主,很快地走向前去,采撷那黄色的无名花了。激愤的青年懵懂间还不知道“可怕”之路意味着什么,但已经感受到了一种内心理想的有力召唤。
1919年五四运动后,北京大学欢迎本校20名被捕学生许德珩、潘菽等获释归来
文学青年的蝶变
1927年是中国革命的分水岭。这一年风云变幻,发生了许多影响中国未来走向的大事件:年初,北伐军势如破竹,战果赫赫;很快,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发生,接着宁汉合流,蒋汪集团背叛革命,掀起血雨腥风;共产党人奋起反抗,武装起义;然革命力量孱弱,毛泽东勇闯新路,引兵井冈山,实现了由国民革命向土地革命的伟大转折。这一年,潘门三杰,也迎来了自己人生的重大选择。
当时,堂弟潘汉年已在文坛声名鹊起。1925年,潘汉年前往上海,虽求学不顺,但有幸入职中华书局《小朋友》刊物当校对员。当时中华书局所属的印刷厂和中共创办的上海大学靠得近。上海大学的中共支部秘密发动党员在印刷厂进行反帝爱国宣传,发展工会会员,同时还发展国民党组织。潘汉年因工作需要经常跑印刷厂,故而认识了上海大学中共支部的陈铁庵,经陈介绍,先后加入了国民党和中华书局的工会,逐步接近了党的地下组织,并在五卅运动时积极参与工会罢工。1926年,潘汉年应邀加入了由郭沫若、郁达夫领衔的创造社新设立的出版部,这不仅给潘汉年提供了一个更高水平的文学出版平台,更让他进一步感受到日渐激烈化、残酷化的政治斗争。当时,创造社出版部除了出版创造社成员的作品外,还编发《洪水》《创造》《A11》等刊物,其中,《洪水》政治倾向鲜明,宣传反帝、拥护国共合作,发行量、影响力最大,于是被当局盯上。1926年8月17日,上海淞沪警备司令部以“宣传共产、发行过激刊物,肆意毁谤政府”的“罪名”查封出版社,逮捕4名职员。当时,郭沫若等创造社领袖人物都已南下广州,营救同事、恢复出版部之重担,落在当日有事外出而幸免于难的潘汉年和周全平这两个“小伙计”身上。在这一过程中,年仅20岁的潘汉年积极奔走、巧妙动用社会关系、争取舆论同情、奋力抗争,事情终获圆满解决。营救事件既展现了他作为激进的文学青年的特色,又初露一个革命战士的品格,这也引起了济难会负责人阮仲一、王弼的关注。
济难会是五卅运动后,为营救被捕的革命者,并筹款救济他们的家属而成立的由共产党领导的群众性救济组织。1926年11月,潘汉年经阮、王二人介绍,正式加入中国共产党。但要想成为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还需锤炼,以行动见证忠诚。1927年初,北伐形势一片大好,革命军队迅速壮大,时任国民革命军总政治部副主任的郭沫若决定加强军队政治宣传工作,筹办军内报刊。此前表现亮眼的潘汉年,成为总编辑一时之选。1月接信受邀,2月赶赴南昌,在南昌一个多月的工作时间里,潘汉年将计划每周一期的报纸扩充为《革命军日报》,在部队内取得了很好的宣传效果。随着北伐形势进展,政治部随军向南京、上海进发。4月10日,为了与随先遣部队先行进发的郭沫若、李一氓取得联系,以便安排后续直接坐船抵沪的政治部大批人马,潘汉年于南京下船改乘火车前往上海。这一行程临时变更,让潘汉年再一次躲过一劫,也让他亲眼目睹同胞喋血、敌人对革命无情的背叛。
4月11日,潘汉年抵沪,当晚在位于宝山路三德里的创造社出版部住下,与分别数月的友人畅叙。孰料,翌日,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发生;13日,上海工人举行总罢工,数万工人、学生、市民举行集会抗议,当队伍游行至三德里一带时,蒋介石的军队开枪,当场死百余人、伤数百人。反革命犯下的暴行,潘汉年亲眼目睹。此时,他没有选择躲藏隐蔽,而是冒险打探消息,寻找李一氓等人的下落。在租界里,隐蔽起来的李一氓与他见了面,告之他坐船抵沪的总政治部同仁都被扣审查,交代潘迅速转移至武汉总政治部继续工作。离开紧张和恐怖的上海,千里迢迢赶赴武汉,潘汉年再一次亲见敌人对革命的背叛。7月15日,汪精卫在武汉发动反革命政变,总政治部被陈公博接管。郭沫若、李一氓决定率政治部里的中共党员和左派人士到江西九江的张发奎部队继续工作,后又打算改道南昌响应起义,但受阻未果。潘汉年受命率队撤回上海。从2月到7月,短短半年多时间,潘汉年亲历的轰轰烈烈的大革命以失败落幕,革命的复杂和艰难,以及敌人的残酷与狡诈深深烙印在他的心头。
由于革命形势的逆转和白色恐怖威胁日益加剧,从北伐前线回来的人,心灰意懒、心生退意的有,贪生怕死、做了逃兵的有,每天报纸上都刊有“脱离共产党声明”。此时,潘汉年也回到了上海,开始了新的战斗——文化战线的斗争。10月1日,创造社出版部《幻洲》以半月刊的形式恢复出版,在第一期,潘汉年发表《我再回上海》,以第一人称,记述自己离沪参加革命半年多时间内的时代与环境的变迁。此后,接连8期《幻洲》和5期《战线》,潘汉年亲自撰写杂文、政论数十篇,一改过去嬉笑怒骂、横扫一片、以“出口气”为要的“新流氓主义”文风,战斗锋芒直指国民党新军阀统治,引导读者认清革命形势和当局统治本质。大革命失败的锤炼,让一个充满理想、幻想的青年作家,开始冷静地观察现实,思考斗争策略。1928年夏,鉴于潘汉年在上海同进步文化出版界的广泛联系,党组织决定将团结和领导左翼文化界的重任交给他。此后,潘汉年先后担任了上海文化工作党团干事会书记、“文委”第一任书记。在1930年的一年间,潘汉年遵照党的指示,以“文委”书记的身份,直接参与筹建左翼作家联盟、中国自由运动大同盟等组织,同时兼任中国反帝大同盟和左翼文化总同盟的党组书记。自此,潘汉年完成了一个激进的青年作家向职业革命家的转变,以武器的批判代替了批判的武器,投身于更为波澜壮阔的政治实践中。
1931年,潘汉年奉命调入中央特科担任领导职务,自此转入了党的隐蔽战线的斗争中。当年4月,时任中央特科领导职务的顾顺章在武汉被捕随即叛变,特科系统众多领导及骨干只得转移离开上海,党中央调陈云、康生、潘汉年三人,重组中央特科新班底。文化人出身的潘汉年,挑起了这份重担,以过人的胆略和气魄,迅速重建起情报关系网,广泛地联系和聚集了一批分属不同社会阶层的有用人才为革命服务。其中,他重用的最具传奇色彩的特工——袁殊,就是堂哥潘梓年引荐的。
白色恐怖见证忠诚
在革命处于低潮,革命前途仿佛变得十分黯淡之时,更能考验一个革命者的意志与决心。1923年,潘梓年从北大哲学系毕业后,先后在保定、开封的中学任教。他一边教书育人,一边继续传播新文化,时常与校方政治观点相左,故而受到排斥。1926年,听闻北伐即将开始,潘梓年期待已久的革命大门已然敞开。通过译书筹款,潘梓年由北京奔赴广州参加革命,但由于当时交通不便又加上个人中途生病,以致行期延宕,未能赶上北伐大部队。囊中羞涩的他,只好呆在广州继续译书谋生和筹备去上海的路费。就在这一时期,他先后翻译出版了杜威的《明日之学校》《教育学》、乌德窝斯的《动的心理学》和琼斯的《逻辑》等西方名著。1927年初,他回到了上海,不曾想亲历四一二反革命政变,白色恐怖开始笼罩上海滩。然而,人已中年的潘梓年,已决心献身革命。无惧敌人高举的屠刀和黑洞洞的枪口,他辗转寻觅到党组织,在一片白色恐怖的腥风血雨中,毅然申请加入中国共产党。旁人问潘梓年:“这个时候,你还来?”他泰然道:“就该这个时候来。赶热闹时,也许我就不来了。”
1927年4月,刚刚入党的潘梓年,就接受了回乡重建党组织的重担。先是建立马克思主义小组,5月,中共宜兴特别支部成立,潘梓年任特支宣传委员。经党组织同意,他出任宜兴县教育局局长一职,利用公开身份,奔走于南京与宜兴之间,按照党的指示积极开展教育界的团结、争取工作,特别是在陆平村建立农民协会“同乐堂”,由此掀开了陆平农军轰轰烈烈的斗地主、反抗国民党黑暗统治的农民革命运动。
农民协会是陆平地方性革命组织。1925年底,同样是刚刚入党的潘汉年曾返乡,利用村里的茶馆作掩护,筹建陆平农民协会(夜校)作为革命基地,方便村民一边学习文化知识,一边接受革命思想的熏陶。后由潘振汝负责,会员是陆平村年纪较大的村民。潘海良、潘昌年(潘汉年二哥)、潘逸耕(化名潘子文)负责授课,在教村民文化知识的同时,宣讲外面的农民革命形势,宣传减租减息,号召打倒土豪劣绅。在陆平潘氏的组织领导下,农协会员很快发展到多个邻村人员参加,会员发展至120余人,为陆平打造一支参加宜兴农民秋收暴动主力军奠定了基础。
1927年8月7日,八七会议确定了土地革命和武装反抗国民党反动派的总方针,并将发动各地农民举行秋收起义作为党最主要的任务。但在筹备宜兴农民暴动期间,发生了宜兴县政府拖欠教师工资20多个月从而引发讨薪事件。当时,中共宜兴特别支部决定领导全县中小学教师开展索薪斗争。在县教育局局长潘梓年的带领下,教师们到县政府请愿、静坐示威。最终,县长施方白被迫答应教师条件,却也造成了潘梓年的暴露。9月,潘梓年调回上海。11月1日,宜兴农民暴动爆发,打响了江南农民暴动的第一枪,成立了宜兴有史以来第一个革命政权——宜兴工农委员会。由于革命力量单薄,暴动很快失败,陆平农协组织遭到沉重打击,但农协会员们的革命积极性没有被打垮,陆平的农民运动依然搞得轰轰烈烈。
回到上海的潘梓年积极投身党领导的左翼文化运动,先是在北新书局负责主编《北新》《洪荒》等进步刊物,后任教上海艺术大学、创办华南大学,与国民党改组派争夺进步青年,在教育界打出了一面红旗。1930年,潘梓年开始担任左翼文化运动的领导工作,担任左翼文化总同盟(“文总”)书记。也许是命运的巧合,虽然作为兄弟之中的老大,但是无论是学业,还是事业上,潘梓年仿佛都是踏着弟弟们的足迹,可他踏得坚定、踏得坚韧、踏得坚持,纵然困难重重,亦粉身碎骨而无悔。潘梓年在“文总”工作期间,正值国民党发动第五次反革命军事“围剿”。为配合军事行动,当局也加紧进行反革命文化“围剿”,斗争形势相当严峻,更是发生了“左联五烈士”惨剧。当时,国民党反动派秘密杀害左联作家,封锁消息长达数月,上海市面上幸存的新闻媒体无一家敢报道。刚从日本留学归国、怀揣职业记者理想的袁殊,在自己刚刚创刊的《文艺新闻》上,以刊登读者来信的方式,揭露了左联文人遇害的血案真相。就这样,一份打着中立旗号的小报火了,总共出版了60期,成为当时左翼文化圈报刊中,办刊时间最长的一家报社,袁殊也进入了左翼文化圈视野。1931年10月,时任“文总”书记的潘梓年将袁殊引荐给刚刚主管中央特科情报网建设的堂弟潘汉年。袁殊后成为党隐蔽战线上的传奇人物之一。
《新华日报》负责同志在重庆办公,左起:熊瑾玎、潘梓年、吴克坚
正当潘梓年奋战在文化反“围剿”战斗的最前沿时,1933年5月14日,由于叛徒的出卖,他在前往左联党团书记丁玲位于上海四川北路昆山花园7号的家中联系工作时,两人一起被捕,时任中共江苏省委宣传部部长应修人拒捕坠楼身亡。被捕后,潘梓年先被拘留在上海警察局拘留所,后押往南京宪兵司令部拘留所。在监狱中,面对酷刑折磨或利诱劝降,潘梓年始终展现了置生死于度外的共产党人的坚贞气节。敌人见招降无望,将他判处无期徒刑,送往南京中央军人监狱服刑。那时,中国革命再遇挫折,红军第五次反“围剿”失败,被迫撤离中央苏区,开始长征。为动摇狱中政治犯的革命意志,狱警频频散布中共“濒临灭亡”和“红军溃散”的消息。潘梓年与楼适夷、罗合如、吴获舟、郑超麟等狱友为此进行回击和斗争,组织“黑屋诗社”,创办手抄本《诗刊》,以诗明志,相互鼓气。同时,他还潜心钻研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针对当时一批打着“理论家”招牌的学者,以研究逻辑学的名义,歪曲辩证法,贩卖唯心论,潘梓年以马克思主义的唯物辩证法原理,从理论上对其进行彻底的驳斥。这份30万字的狱中文稿——《矛盾逻辑》于1937年6月,即潘梓年出狱一个多月后获得出版。书中的许多论述,如“质量互变律”和“否定之否定”等见解与毛泽东当年8月发表的《矛盾论》的基本观点完全相符。毛泽东阅读该书后,复信潘梓年,高度肯定其对马克思主义的唯物辩证法原理的系统阐释与传播。10月,潘梓年匆匆赶到上海,见到了周恩来,接受了党中央交托的重要使命——筹办《新华日报》,开启“红色报人”的革命生涯。
殊途同归其致一也
当大哥与堂弟纷纷找寻到为之奋斗终身的航标之时,二弟潘菽也在美完成心理学博士学业后于1927年秋启程回国,准备践行自己的“教育救国”“科学报国”之志。当时,中国心理学学科正处于创建阶段,潘菽一回国便受聘在第四中山大学(南京大学的前身)出任心理学系副教授,随后任教授、系主任,在忐忑之余,又满心希冀能在校园中安心研究自己钟爱的心理学。在自传中,他这样评价刚回国时的自己:一心只想做一个有学问的人,用自己的知识报效国家,对政治很少关心,以致一步步钻进脱离现实斗争的“象牙之塔”。1921年至1927年正当国内处于轰轰烈烈的大革命之时,无产阶级作为独立的政治力量登上了历史舞台,中国革命有了新的领导阶级。曾经的五四斗士,错过了五四以后继续发展的国内革命斗争,没有及时接受一系列革命斗争的洗礼,不可不谓一种不幸、一种损失。然而,军阀当权,独裁统治,乱世之间注定容不下一张安静的课桌。
九一八事变后,中华民族到了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日本帝国主义的大炮和蒋介石政府的消极抗战、积极“剿共”的卖国政策促使潘菽醒悟,再也不能一心抱着心理学而不关心国家大事了。与此同时,国民政府在经济上的失败也日益显露,拖欠学校工资成为常态,研究费用和设备经费更捉襟见肘。更为糟糕的是,面对心理学未来该走一条什么样的道路,潘菽也“陷于彷徨无助的情况”,一向坚持的以实验研究来确证心理学的科学性遭遇挫折,国内一些大学纷纷取消心理系,一些很有才干的年轻心理学者被迫纷纷改行。面对中国心理学可能夭折的厄运,潘菽明白除了大声疾呼竭力争取社会对心理学的了解、重视和支持,更为重要的是开展对心理学基本理论问题的研究。任何科学必须建筑在一种健全的哲学基础之上,才能得到健康的发展。就在对心理学本身的思考时常陷入彷徨之际,1933年夏,与大哥在沪相聚时,潘梓年将列宁的《唯物论与经验批判论》中译本推荐给了二弟潘菽。其中,“心理是脑的机能,是客观外界的反映”的观点,让潘菽耳目一新、备受启发。他开始意识到辩证唯物论对传统心理学哲学基础的挑战与突破,隐约意识到这似乎是自己“彷徨”中寻觅许久的心理学的出路所在。
潘菽(1897-1988)
就在潘菽开始试图在马列主义哲学方面找寻心理学的科学依据之时,潘梓年不幸被捕入狱。潘菽为营救胞兄奔走呼号,拜请蔡元培、邵力子等社会名流施加压力。同时,又以家属身份前往探监,不断送去药品、食品,传递外界消息。在设法营救的过程中,潘菽对国共两党有了接触与比较,并且对共产党的纲领、性质及艰苦斗争的情况逐步加深了认识,对党由同情到逐步靠拢,逐渐认识到“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坚定地跟着党走。潘菽逐渐成为民国时期中央大学有名的“红色教授”。他曾在自传中这样说道:生活在世界上好比一只船在大海中航行,最重要的是要辨清前进的方向。回顾我一生走过的道路,虽然也曾迷失过方向,但所感欣慰的是,很快就认准了北斗,拨正了航向,并且最后终于找到了自己应有的归宿。1937年5月,日本侵略气焰越发嚣张,中央大学心理系学生季钟朴(解放后任中国中医科学院院长)因与同学组织学生救国联合会,被捕入狱。潘菽到南京警备司令部以教授身份和全家人生命财产为其担保。季钟朴出狱后,校方以“有二门选修课缺考不能毕业”刁难,潘菽力排众议安排了补考,让其完成毕业手续,又忧其就业,亲写推荐信至中央研究院心理研究所。
自此,潘菽不仅积极投身抗日救国、民族解放的革命洪流中,更终生将辩证唯物主义作为自己研究心理学的思想利器,成为中国现代心理学公认的奠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