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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棚屋”“鲜花”与“故事”
——《英格兰,英格兰》中的身份难题与心灵困境

2023-02-13

中共太原市委党校学报 2023年6期
关键词:巴恩斯玛莎怀特

王 乐

(山西工程科技职业大学,山西 晋中 030619)

朱利安·巴恩斯(Julian Barnes, 1946-)的长篇小说《英格兰,英格兰》(England, England)于1998 年成功入围布克奖短名单。小说以女主人公玛莎·柯克伦的一生为主线,以玛莎的童年记忆为起点,以怀特岛“英格兰,英格兰”主题公园的筹建、运营和玛莎在岛上的工作生活经历为主体和高潮,以年老失势后回归故土“安格利亚”为尾声,玛莎走完了她不断追寻自我身份与个人幸福,却始终失意困惑的一生。与她的个体生命紧密交织在一起的是英格兰的民族命运和身份难题,作者巴恩斯以时而感伤时而诙谐的文字,表达了对现代社会中个人与民族两个层面的身份认同难题以及由此导致的心灵困境之关注,以及他对企图通过重塑记忆、挪用、改写历史来建构身份的做法的反思与质疑。

小说中多次出现的“棚屋”“鲜花”和“故事”这三个意象意味深长。“可搬运移动的棚屋”意味着无根之所,是精神的无根与信仰的缺失,是自我身份的无处安放和无从追索;用来献祭的“鲜花”离开了赖以生存的土地,纵然外表美好,终究转瞬即逝,犹如无法找到本真的生命,在无根无源的虚空与绝望中渐趋枯萎;至于“故事”,那只是“一个可以让人接受的变体,甚至是在原来故事基础上的改进”。正是玛莎记忆中的美好童年和怀特岛上那个令人趋之若鹜的仿品,更是现代人生心灵困境的写照。

一、“棚屋”与“鲜花”:个体身份难题与确定性的废墟

“我是谁”是人类数个世纪以来不断探索却至今未有定论的重大哲学命题。巴恩斯本人没有宗教信仰,他笔下的女主人公玛莎也不是基督教的信徒。她认为宗教是编造出来的,目的是让人们无惧死亡,因而她无法从宗教信仰中找到自我身份和心灵归宿。在《英格兰,英格兰》中,遍布着一个个身份不稳定的“我”,他们借助各种各样的方式或主动或被动地建构起自己的身份,这一身份又随着生存环境的变换而不断变化。

女主人公玛莎追寻与建构自我,完成身份认同的主要依据是记忆。传统观念强调记忆在身份构成中起着切实可靠的作用。但随着现代记忆科学的发展,人们发现记忆并不能忠实准确地再现生活。玛莎的童年记忆有两段最重要的回忆,第一段是儿时玩英格兰拼图游戏的场景,每到大功即将告成便会发现拼图少了一块。每一次,都是父亲帮他找到这块遗失的图块,令她的内心和心中的英格兰“重又变得完整”。在年幼的玛莎心里,父亲与完整、圆满和秩序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同时,完美的个人记忆也与完整连贯的民族记忆紧紧相连。第二段回忆是农产品展销会,蓝天、白云、青草,父母紧握她的手腕,将她高高荡起;展品目录“条理清晰,详尽周全”;阿·琼斯先生的豆子完美无瑕。回忆中的每个细节完整有序,给她带来无限快感。

人的记忆尤其是早期记忆极为重要重要,“它显示了个人生活方式的起源及其最简单的表现方式”,“最有价值的是它代表了个人的判断,即:‘从小时候起,我就是这样的人’。”相比之下,记忆的准确性反倒不那么重要。玛莎在不断的回忆里就为自己建构了一个幸福完满的童年,也成为玛莎建构一个令人满意的自我与人格的基础。

玛莎一面醉心于美好的回忆,一面又心存疑虑,不断自省。她坦言,回首往事时,她看到的是那些连自己也“不相信的、清晰的、冠冕堂皇的记忆”。这些记忆即便不完全是虚假,也“并非未经加工提炼”。每一次整合记忆时,标志性的细节都不见踪影,只能当下弥补,显然,玛莎对自己的记忆有着清醒的自觉。她宁愿选择自欺欺人,以这不可靠的记忆为材料,建构一个完美的童年和完整的自我。面对父亲背叛家庭、抛妻弃女,母亲整日以泪洗面的现实,玛莎的幼小心灵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与失落,她需要一剂阵痛的良药,而记忆的真伪早已无关紧要。对于记忆,玛莎既不相信,又不得不信。在现代社会中,又有多少人在同样的挣扎与纠结中艰难地寻找着自我和本真。

在小说中,这种对自我身份无法确认的困惑和焦虑伴随了玛莎的一生。并且像玛莎一样“面目不清”、“身份不明”的人物比比皆是。整部小说中没有一张面孔是稳定清晰的,没有一个人的身份是确定无疑的。以记忆构建自己身份的玛莎追求了一生,困惑了一生;商业巨子杰克爵士企图通过占有物品的符号意义营造自己爱国者的人设,却最终成为将英格兰推向绝境的推手;皮克曼大厦的主人把所有私人助理都叫苏西。“他不能确定的并不是她的名字,而是她本人的身份”。“我是谁”在现代社会中最终成为一个难解之谜,清晰稳定的自我也如云似雾般虚无缥缈。

二、“故事”:民族身份难题与“真”的失落

小说在第二章渐入高潮。此时玛莎已人到中年,故事的背景也从美好静谧的英格兰乡村转移到怀特岛的主题公园。巴恩斯将他在上世纪末对第三个千年的历史想象移植到这个亦真亦幻的空间。作者将虚构的故事放置在真实存在的元素和时代背景中,有意模糊了虚构与真实的界限,这也使整部小说具有了历史编纂元小说特点。这里发生的一切既让人啼笑皆非,又令人惆怅叹惋,但更多是一种感同身受的困惑与悲哀。

曾经的“日不落帝国”在第三个千年的朝阳中垂垂老矣。在殖民地人民斗争的打击下,在世界全球化趋势和第三世界国家蓬勃发展大势的裹挟下,英国早已不复当年的强大辉煌。“作为被普遍承认的传统身份认证形式,民族国家产生了一种‘自性危机’”,即国家民族层面的身份危机。面对这些时代课题,有人被身份丧失的恐惧感支配,担心英国“坚强独特的性格”行将就木,只能“扮演一个衰落的标志,一个道德和经济上的稻草人”。而自诩为“爱国者”的杰克爵士则坚信,人们大可不必“为曾经的历史而郁郁寡欢”,只要“不自甘没落与沉沦”,只要“改变思维方式”,把英国“极具市场价值”的悠久历史包装成快消品推向市场,让世人再次目睹帝国昔日的荣光,就能让帝国遗民重新与自己国家民族的历史建立连接,重拾自信。

“正确的产品定位”一旦确定下来,杰克爵士便“积极主动”地投入到他的“爱国主义”事业中去。“英格兰,英格兰”主题公园的筹建工作也在怀特岛热火朝天地开展起来。那些承载着英国民众身份感、归属感和民族情怀的物、事和历史遗迹在怀特岛被一一复制,一个民族和国家的过去终于以“高仿”的形式成了可以包装与出卖的商品。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可以以“快进”的形式遍览英格兰的古今奇观。

就像玛莎借助童年记忆来完成自我身份的建构一样,民族身份认同也必然建立在对“‘集体回忆’的呼唤之上”。“‘集体记忆’在一个集体———特别是民族集体——回溯性的身份认同中起到了持久的作用”。但纵观整个主题公园的营建过程就会发现,怀特岛上充满了对英格兰民族集体回忆的肆意挪用、粗化、扭曲与篡改,目的只是取悦客户,而不是呈现真正的英格兰特征。“如果合适,它就是真实的。如果不合适,可以修改。”最终得以复刻在怀特岛的英格兰景观和呈现出的英格兰性格都是经过精心安排,层层筛选的,作为项目核心的罗宾汉传奇经过大胆的重新演绎也闪亮登场。所有的精心设计完全是为着取悦营建者自身的心理需求、迎合客户的品味。在怀特岛,作为民族集体回忆的英格兰国家民族史不再神圣不可侵犯,正如海登·怀特所认为的,历史就是想象,与文学作品没有本质差别。它就是一个可以用多种方式讲述的故事。

虽然整个怀特岛“除皮特科公司的历史外没有其他历史”。但世界各地慕名而来的游客,包括英格兰人似乎对此并不反感,反而甘之如饴。仿版的英格兰“更加便捷、整洁、友好、高效”,满足了游客“对英格兰的所有想象”。一站式、快餐式的文化体验带来的爽感,“高品质休闲”标签带来的优越感,对历史的占用、筛选和篡改带来的自豪感,对商品符号价值的消费让人们对仿品的喜爱胜过对真实的渴求。该小说虽完成于上世纪末,距今已二十余年,但作者当年虚构出的世界,一个以“爱国”为口号、以消费历史为实质的社会图景已然真实地展现在世人面前。

不仅如此,这个复制品还变得越来越“真”。“这一开创性的事业极可能会在未来几年甚至几十年被大量复制”。主题公园不仅挪用、简化、篡改了英格兰的历史,也在真正意义上改变了英格兰的历史进程。亦或在一开始,这个主题公园就像项目历史顾问麦克斯博士所认为的,怀特岛项目虽然庸俗,但并不是赝品。在他看来所谓赝品指的是“遭到背叛的真实性。”“难道这个真实性的理念本身不是某种程度上的赝品吗?”。在麦克斯博士的身后,似乎可以隐隐看到作者巴恩斯的身影,看到他一贯的对历史与记忆真实性的质疑。一切都在假假真真之间。就像小说中地平线那头的湖其实只是水库,经年累月,“当鱼儿在水中游,迁徙的鸟儿把它当作聚集的港湾的时候,当它的周围绿树环绕,小船在其中悠然荡漾的时候”,“它就成功地变成了湖”。

怀特岛的居民和主题公园的演员生活在这样一个真假难辨的超真实世界中,因入戏太深而逐渐开始遭受身份错乱的折磨。他们或“人格分离”,或“人格附着”。农夫和牧羊人更愿意睡在破旧的小屋,而不是公司的宿舍;岛民越来越爱把玩沉甸甸的铜币,希望它成为工资的支付方式;不列颠之战的飞行分队开始在跑道旁的铁皮房过夜,随时准备展开行动,似乎所有人都“很乐意充当现在的角色,而不想当自己”,或者他们已然分不清自己与角色间的界限。众人之中,似乎只有玛莎始终对岛上生活保持一种旁观者的姿态。即使在她取代杰克爵士成为怀特岛主人的那一刻,主题公园在她眼里也只是赚钱的工具,与英格兰的过往和真实毫无关联。她也曾为公园的运营出谋划策,推波助澜,但始终是一个局外人,因而也不能像其他人一样,在重构英格兰国族史的过程中“寻找到支撑个人身份的某种确实性”。相反,岛上发生的一切只能让她对所谓的历史生出更多的怀疑。在这样一片令人生疑的历史记忆上想要建立起稳定切实的民族身份只能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愿望。

最终,年老失意的玛莎回到与世隔绝的老英格兰“安格利亚”。她生活的村子有人靠着编造民间故事取悦外乡人来换取金钱,有人自称尊重历史、反对杜撰,同时却对历史记载的真实性不以为意。似乎玛莎在其漂泊的一生中,始终不曾找那个可以用来建构起自我身份的“真”。

三、结语

从英格兰到“英格兰,英格兰”,最终回到已经成为安格利亚的老英格兰,玛莎从未停止对真实与自我身份的追寻,但记忆与历史的真实犹如镜中月、水中花,始终无法触及。作者巴恩斯作为深受后现代思潮影响的作家,在他的小说中时时处处透露出对记忆与历史真实准确性的怀疑,更对在此基础上建构个人与民族身份的做法表示质疑。然而,在困惑和迷惘中,他又给生活在后现代语境下的人留下一道光。就像风烛残年的玛莎站在残破的圣埃尔德文教堂时的内心独白,“生命,不管怎样,有一种严肃的能力”。或许,人类只能生活在随时可以移动的大棚,只能像离开土壤和水的鲜花短暂地绽放,我们讲述的只能称之为故事。但生命不是随便怎样都行的游戏,它需要严肃性,需要尊严。也许通往尊严的途径尚不清晰,但人类必须穷追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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